怀念冯铁

2022-05-25 11:51
传记文学 2022年5期

李 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著名汉学家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年多了。这位瑞士日内瓦人,曾在苏黎世、里昂、柏林、波恩、波鸿、巴塞尔、华沙、哥本哈根、布拉格、耶路撒冷、北京、成都等东西方城市学习和任教,最后的任职是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考门斯基大学教授、奥地利维也纳大学东方语言文学客座教授。他致力于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研究,长期往来于中欧之间,与许多中国学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第一次见到冯铁应该是1992年在北京召开的郭沫若诞辰100 周年的研讨会上,他是那种极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一米九以上的个头,高鼻深目,大额头,外形恍若“二战”电影中的“盖世太保”。不过,真正开始和他交往还是在十多年之后的成都。2007年,冯铁受聘四川大学讲学,就住在望江校区桃园村一幢陈旧的公寓里,平日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就餐,搜集文献,拜访当地的学者,不知道怎么就与我有了联系。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师范大学工作,但是继续在川大带学生,定期到成都上课。不时组织学生到郊外做读书会,毛迅老师也常常参加,于是我们便每每叫上冯铁,一会儿到黄龙溪观水,一会儿去龙泉山看花,每一次他都兴致勃勃,坚持不懈地用怪怪的汉语和我们交流,几乎就不说外语,无论是英语还是法语,尽管我们当中外语口语极佳的不少,如毛迅、钱晓宇等。

冯铁始终坚持用汉语与中国学者交流。他的发音并不标准,一些专业词语也未必准确,给我们彼此的交谈带来了不少困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包含了他对于跨文化交流的一种基本理念:语言才是深入其他民族文化的重要桥梁,离开了直接语言的沟通仅仅通过翻译,就无从把握其他文化的内在特点。在川大,我曾经把他请到毛迅老师的现代文学本科课堂上,他的汉语表达很难让中国学生听得明白,我们都力劝冯铁改用英语,由毛迅或其他人在现场进行翻译,但是他毫不犹疑地拒绝了,理由还是:只有语言的直接沟通,才是真正的文化交流。据说,冯铁东奔西走,到过欧亚许多国家,又传说他精通英、法、德、日、意、中等八国语言,在奥地利、斯洛伐克、以色列、德国、法国、日本等国家任过教。我到北师大工作后,也曾两次邀请冯铁到文学院为研究生作短期讲学,他都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一丝不苟地为学生们讲述他在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种种心得。他吃力地用汉语和学生进行复杂的学术交流,虽然双方都不时陷入到某些沟通的苦恼之中,但是在一番执着的努力过后,彼此显然还是收获大于烦恼的!我发起西川论坛,冯铁为之题词:“愉快的思考,一向光明堂。”落款是:“题‘怡倾’西川论坛。”这里的一些用词也属于冯铁专属,我们只能得其大意。

除了邀请他在北京、成都讲学外,有好几年时间,我们在多个国内外的学术场合都有相遇,比如四川的乐山、南充,甚至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当然都是参加中国文学的研讨,他很早就与我的导师王富仁相熟,也与成都的曾绍义、龚明德老师交往很多。王富仁老师说过,冯铁是一位非常执着认真的学者,这一点从他的研究论著中就可以清晰见出。他的第一部中文学术论著《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在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时,我曾写过一篇书评,为他那些论题而叹服,手稿的辨析、文字渊源的清理、“非著名作家”的事迹考证、作家夫人的文学参与……即便是专注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不少话题是颇为生僻的,冯铁每每从这些偏枯的小地方入手,除了观察角度与众不同外,他的细致描绘中也透出一种超越他人的耐心。

冯铁如此钟情于他的学术,在生活上反倒显得随意和不拘小节,多少次都是与我们在街边小店随便就餐。他毫不挑剔,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这些衣食上的客套,每一次交流的话题才是他的兴趣所在。在北师大有一次讲座结束后,我一时兴起,请他顺路拐到我在塔四楼的家中小坐,一会儿就到饭点了,家中也没有什么吃的,我爱人下班后,手忙脚乱地端出几只吃剩的鸡腿热上,他也吃得津津有味,饭毕一再道谢,盛情邀请我们两人去维也纳和斯洛伐克,说要在那里的家中亲自做饭招待我们。他那一份认真的满意,一扫我爱人仓促待客的惶惑,几乎就要相信自己的厨艺有独门绝技了。

冯铁第一次到北师大讲学,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课酬大约两万多元,照规定要打入他在学校附近中国银行新办的卡中,但是因为财务流程,直到他离开北京时钱都没有入账。我深觉不安,一再致歉,但是冯铁却完全不以为意,好像这事根本不存在似的。待到一两年后再到北京,他才告诉我那笔讲课费都还没有领到,因为他弄丢了银行卡,必须回到北京开卡的地方挂失、补办。我请一位研究生协助,但他这一次却是行程仓促,似乎要好好规划日程才行。随后我因有事离开北京去了外地,也不知他最后是不是顺利取得了这笔课酬。

冯铁在生活上的粗放和治学上的严谨反差很大,他也似乎缺少一些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或者说经验。据说他在生活中并不会照料自己,在斯洛伐克,他租用了一处由废弃的仓库改造的房屋作为自己的书房,他的生活中除了各类藏书(主要为中国文学的文献)外,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财富。有几次的汉学会议都订好在他执教的维也纳大学召开,但作为承办人的他却总是在会务上出现这样那样的差错,让与会者出现签证等方面的困扰,以致最后遗憾不断。有一次议定的会议日期已近,但是大多数与会者都未能办妥去往欧洲的“申根签证”,结果会议被迫取消。只有某大学的一位老师按时取得了签证并购买了来回机票,机票也无法退掉,于是这位老师硬着头皮只身登上了前往维也纳的航班。后来她告诉我,冯铁满怀歉意地在机场等候她的到来,多国会议缩小为双边研讨,冯铁努力抽出时间陪她在维也纳逛了一大圈。S 大学的一位青年学者Z 老师希望有机会去国外名校访学,我拜托了冯铁。他很快就发来了邀请函,不过接下来的签证等杂事却显然不够熟稔,幸好这一回Z 老师早有心理准备,未雨绸缪,通过自己的巧妙策划终于使出访顺利成行了。

但在另一方面,这位在生活上有点“迷糊”的老兄在学术上却一点也不含糊,他的认真和执拗就如同他对汉语教学的坚持一样令人感动。有一次,我代表朋友当面邀请他参加北京的一次研讨会,在看了我递给他的会议简介之后,冯铁突然一改平日的随和,满脸严肃起来,他指着其中的一位受邀嘉宾的名字问我:为什么要邀请他呢?这个学者到处开会,其实对很多话题都没有研究!一边说一边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低头一看,是一位游走于境外的知名学者,只好有点尴尬地向他解释,我们不是会议的主办方,对研讨会的其他嘉宾情况并不知情,仅仅是代表会议方来转送邀请函而已。冯铁在中国讲学交流多年,显然对这里的“学术江湖”并不陌生,随即也就报以无奈的苦笑,不再说什么了。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满脸的严肃成了我永志不忘的记忆。“走向世界”的中国学者,应当如何自处,如何掂量学术的分量和责任,的确还需要有许许多多修炼。

冯铁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北京外文局任翻译,前前后后出入中国三十多年,对中国文化一往情深,但这并不等同于今日某些“网红”老外对中国的廉价吹捧。在任何场合,特别是在中国学者面前,他都没有说过一句煽情的话,他对中国文化的热情和兴趣都融入进了对现代中国文学的理性观察和注释之中,这更显示着中欧人的理性与严肃,还有他所心仪的鲁迅式的冷峻(鲁迅是冯铁博士论文的考察对象)。冯铁对中国的情感点滴只能从一些细节来感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穿过人行横道线,即便是人行绿灯,那些拐弯的车辆依然鲁莽地抢行,丝毫也没有礼让行人的意思,这让我多少有些紧张,不断提醒他注意安全,也免不了为我们的“环境”解释开脱几句,出乎意料的是,冯铁对此根本不介意,完全是一副应对自如的模样,过了马路还十分温和地说出了他的观点:虽然有点乱,但是这样也很好,大家都会小心、注意的!这样的判断出自严谨的冯铁之口,并不寻常,我能够从中体会到的可能还是他对中国的一种感情,因为感情,人就会产生特殊的宽容。

冯铁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捷芗庐”,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询问这雅号的来由。当年仅凭发音jiexiang推测,可能有两重含义:一是捷克之乡,可能是指以曾经的捷克斯洛伐克为家乡,或指的是捷克斯洛伐克的郊外乡间。因为他的博士学位指导教师高利克就是布拉格学派的著名汉学家,他自己后来也是斯洛伐克考门斯基大学的教授,就是集装箱书房的所在地。二是,或者“捷乡”实指“乡捷”,也就是古代中国的乡试告捷之意。乡试是古代科举考试的第一关,乡试告捷也就意味着正式走上了读书入仕的道路,换句话说,“捷乡”或曰“乡捷”就是人生事业的第一次成功“通关”,这里或许包含着冯铁对自我学术人生的一种中国式的期许。待拙文草成,经陈子善先生解释,所谓jiexiang 的正确汉字其实是“捷芗”。“芗”在古代中国是指用以调味的紫苏之类的香草。由此说来,我的种种联想都属于主观附会。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能够感受到,欧洲汉学的传统中绵延不绝的那种古典气质,这在新一代的现代文学的研究者那里依然延续,冯铁将自己在维也纳大学的工作间取名为“红螺斋”,内含佛趣,超凡入圣,这里再建“捷芗庐”,另有儒理,通向人间。一圣一凡,相映成趣,似乎更切合他咬文嚼字的追求。冯铁似乎格外看重这“捷芗庐”,他邀请了不少相熟的中国朋友为之题写条幅,精心装裱之后高悬“庐”中。也嘱我书写一幅,这让我深感为难,作为朋友,这是抬爱,有点不好推辞,但我的书法仅仅限于中学时代跟随外祖父的一点练习,早已荒废多年,尤其是看到冯铁出示的样本照片——四川大学书法家曾绍义教授的题词就更不敢动笔了。但是左思右想之后,我还是决定斗胆一搏,这在潜意识中可能就是想在外人眼中保留一点中国学人的“脸面”。我利用大量空余时间勤奋练习,各种字体的条幅写了一大堆,眼看就要“拿得出手”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冯铁溘然长逝,再也无法接收我这笨拙而认真的书法作业了。

冯铁

冯铁师从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是鲁迅研究。他的学术工作也得到了斯洛伐克科学院研究员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教授的指导和帮助,后来,我又认识了著名的高利克教授,当面向这位满头银丝、酷似爱因斯坦的汉学家讨教布拉格学派的一些历史。也见到了高利克教授的孙女魏白碧,一位汉语口语异常流利的维也纳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她的汉语口语水平显然超越了自己的外祖父,更是冯铁望尘莫及的。魏白碧对郭沫若诗歌有独到的心得,在北师大的冯铁课堂上侃侃而谈,给人印象深刻。从高利克到冯铁再到魏白碧,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深厚的欧洲汉学传统如何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发展着。在20世纪80年代和更早的时候,还没有声势浩大的“走出去”战略,这些欧洲的人们主动而真诚地探寻着中国的文化,质朴而深沉地热爱着中国的文学,而且,引起他们兴趣的已经不是想象中的辉煌的古典中国,而是在艰难困苦中不屈奋斗的忧伤的现代中国,像鲁迅这样忧愤深广的情感在他们那里激荡起了久久的回响。冯铁的研究试图向我们证明,许多精神现象都可以跨越民族和文化的隔膜实现深刻的沟通,许多偏枯的话题其实本来就是历史和社会发展常态,只是有待我们的发现和阐发。在这里,人类的普遍性与文化的独特性并行不悖,无需特殊的自我凸显,我们就能获得许多真挚的认同,中外文化交流的经验在此可能更加地意味深长。

除了朋友聚会席间偶尔的哈哈大笑,冯铁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位理性而严肃的学者,安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倾听别人的观点,不时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烟丝,卷制他独家发明的手工烟卷。不过,学者的理性和感性往往都有一种特殊的结合。据我观察,冯铁又有一份对于友谊和感情的特别的需求。刚刚与他熟识一两年后,我就收到过他发自境外的郑重的邀请函,请朋友们在北京某处参加他的生日聚会,记得预定在某个夏日。刚好我另有他事,无法出席,甚至以为他就是顺便一说,连回复也没有及时发出。十年后,冯铁六十岁生日快到了,他又早早地预订了朋友的聚会,这一次是相约在2018年的上海。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聚会是他人生的重要规划,也是他对友情的一种格外的珍视,我们都不可等闲视之。可惜的是,这一回他却未能实现自己的心愿,2017年11月4日,离他预定的生日聚会还有大半年之时,他却作别那些受邀的朋友们,独自远行了。

在最后一次北京讲学结束的前夜,冯铁忽然把我电话招至他住宿的京师大厦,他从皮箱里取出一个小信封,十分严肃地托付我说,这里是他祖父传承下来的白金打火机,跟随他已经多年,因为首都机场严格的旅行规定,这一次是无法带回维也纳了,请我代为保管。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东西,郑重承诺,希望他早日再来中国,让这一份家族的记忆物归原主。从北京到成都,我几经辗转,但这一枚小小的打火机却始终放在我家中最稳妥的位置。每当想起冯铁当年的托付,就颇不平静,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将它交还到维也纳、瑞士或者斯洛伐克,在那里,可还有他家族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