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恶劣的命运搏斗

康慨

《形影不离》里写的，大抵都是真事。

书里讲了两个年轻的女人，不得不与临头的苦命搏斗。一个输掉了性命，一个争得了自由。

西尔维九岁时，在课堂上与安德蕾相遇，并立刻爱上了她。

她们年龄相当，背景相似，都有虔诚而古板的母亲，上的是同一所天主教女校，由耶稣会的修女做老师。

她们成了好朋友，修女把她们叫做不可分离的两个人。

西尔维举止端庄，循规蹈矩，在班上成绩最好。安德蕾同样聪明，只是不屑于考第一。她勇敢，独立，有趣，好胜，多才多艺，敢在舞台上当众对母亲吐舌头，能背诵《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并断然否认男女主人公之间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弄得小伙伴们好不尴尬——她们当然知道柏拉图式的反面是肉欲。

西尔维是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化身，安德蕾则代表她青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拉库万，昵称扎扎。波伏瓦对这段友谊念念不忘，一生当中反复提及。1958年，她出版了回忆录的首卷《端方淑女》，扎扎在其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中译本的封面就是扎扎和西蒙娜的合影）。但其实在此前四年，她已经把扎扎的故事写成了小说，但未给手稿取名而是将其压入箱底，在她1986年去世前从未发表。到了2020年，在她的养女西尔维的努力下，才冠以《形影不离》之名在法国首次付梓。

“如果我今晚眼里有泪水，”波伏瓦在致扎扎的题记里写道，“那是因为您已经死了，还是因为我是那个还活着的人？”

扎扎死的时候不到22岁。

在小说《形影不离》中，一对不可分离的朋友双双困于资本主义礼教的严密拘束，但凡与真实生活有关的一切，都形同罪过。万幸的是，西尔维作出了选择：“我打定主意继续随心所欲地吃喝、读书、说话、做梦。‘我不信上帝！’我心想。如何一边信上帝一边故意违背他呢？我惊愕地面对这一明显的事实：我不信上帝。”

本来乖顺的西尔维在青春期完成了叛逆，从而拯救了自己。安德蕾却走不出宗教的束缚和家庭的义务，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摆脱母亲令人窒息的压迫和狡猾的操控。事实上，母亲自己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外婆害了母亲，母亲又来害她。她没有一个小时是属于自己的。她想做好女儿，又想得到幸福，却时刻为两者之间的冲突而焦虑。她很早就向往肉体的爱，但这又与上帝的爱无法相容——婚前爱自己的未婚夫，就是在懷疑上帝的恩典足以为一个女人提供她需要的所有的爱。她越来越疲累，越来越软弱。她患上了厌食症，甚至考虑过自杀，但到头来她的勇气只够自残——只伤皮肉不伤骨头的精心策划——借着劈柴的当儿，她拿斧头砍伤了自己的脚，事后为这小小的胜利而得意非常。

她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恋人帕斯卡（在《端方淑女》里叫普拉德勒，实为莫里斯·梅洛-庞蒂，后来放弃天主教，加入共产党，成了大名鼎鼎的哲学家）身上，想通过与他订婚逃出家庭，却遭到母亲的反对和男方的拒绝。你能感觉到帕斯卡对她的惧怕：在人生和信仰这两条路上，她显然都迷失了方向。

与她不同，西尔维在智性上越来越成熟，通过一次又一次会考后，她决定到索邦读哲学。安德蕾的成绩同样优异，可她的人生仿佛走进了死胡同。才二十出头，她就耗尽了，衰竭了。香消玉殒当然是个意外，却怎么看都像无法逃避的结局。

波伏瓦从未忘记扎扎的死。《端方淑女》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曾一起与等待着我们的恶劣命运搏斗，有好长时间我都在想，她的死是为我的自由付出的代价。”

《形影不离》绝非不成熟的中篇习作。波伏瓦写出此书的那一年，已经出版了小说《名士风流》，并以此获得了法语文学的最高奖——龚古尔奖。她之所以放弃出版，是因为与她保持开放式恋人关系的老同志萨特认为它太小家子气，配不上她思想家的声望，因此“嗤之以鼻”。

萨特的文学品位令人生疑，因为波伏瓦作为小说家的才华在书中历历在目。她叙事的节制和寓意的丰富，她情感的细腻和文笔的巧妙，不断带给我们喜悦和激动（曹冬雪——她译作不多，但向来是品质的保证——精细周到的译文也平添了余香）。甚至她写餐具和食材，写花草和风景，也无一处多余，无一处不精彩。恕我所知有限，但把多嘴的长者比作暴露癖的作家并不多见。在发现八年来听她告解的神父不过是个“爱嚼舌根的老头”时，西尔维感到自己受了背叛：“多米尼克神父赦免了我的罪，我离开告解室时，血直往脑门上冲，忏悔都没有做就逃出了教堂。当时我内心受到的震动要超过有一天在地铁里，一个男人掀开他的大衣对我露出一截粉红色的东西。”从此，每当在过道里看到这神父的黑袍，她都会红着脸跑掉。

可以想见，会有些读者听信传言，以为这是一本香艳的女同性恋小说。他们恐怕要失望了。这种说法也许是女同性恋者有意给自己贴金，也许是厌女症在刻意贬低女人之间的友谊，要么纯粹是出版商玩的商业噱头。而且谁能回答我，中文版的封面上为什么是两个穿时尚西裤的现代妇女？

波伏瓦专家凯特·柯克帕特里克（她的专著《成为波伏瓦》已经出了中译本）去年在英刊《文学评论》上撰文指出，《形影不离》实际上是“一部深刻的神学小说。如果这本书是男人写的或写男人的，就很有可能被称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品了”。

与扎扎的夭折相对照，西蒙娜的自由更显可贵。“我并不否认自己的女性特征，我也并非未承受女性特征的决定性，我只是对它不在意而已。”波伏瓦在另一卷回忆录《岁月的力量》里写道，“我一直像男性一样享受着自由，承担着责任。依附性是压在大部分妇女头上的不幸，不论她们自己对它或不堪其苦或安之若素或自得其乐，它终归是妇女的不幸：自从我写出了《第二性》以后，我这个看法是愈来愈坚定了，而这种依附性，我把它摆脱了。”

呜呼扎扎，幸甚波伏瓦！

《卡夫卡传：关键岁月1910-1915》

作者：[德]莱纳·施塔赫

译者：黄雪媛 程卫平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定价：158元

作者往返美国、欧洲两地，花费十多年时间，处理四千多页报刊、信件和文学章节，再现了卡夫卡从1910年至1915年生活、写作和工作的全景，在那些关键岁月里卡夫卡写下一系列重要作品——《判决》《变形记》《失踪者》《诉讼》等。

《鉆石、黄金与战争：英国人、布尔人和南非的诞生》

作者：[英]马丁·梅雷迪斯

译者：李珂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定价：118元

南非曾是一个英国殖民地、布尔共和国和非洲酋长领地共存的混乱地区，这片土地被认为毫无价值，直到探矿者们发现这里有丰富的钻石和黄金矿藏。一场争夺南非土地控制权的血腥冲突由此拉开帷幕。英国人与布尔人展开了激烈争夺……

《纠缠小史：人与物的演化》

作者：[英]伊恩·霍德

译者：陈国鹏

出版社：新经典|文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定价：49元

带着对人-物关系的追问，考古学家伊恩·霍德带领读者返回人类社会发展的关键阶段，从谷物的驯化到轮子的发明、从棉纺织工业到全球消费资本主义，借助考古学独有的远见，重新思考人类的演化方向，审视我们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我的两个祖国》

作者：[美]埃德温·O.赖肖尔

译者：刘克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定价：78元

作者出生于东京，求学哈佛，战后出任美国驻日大使，是美国“知日派”元老，与费正清一同奠定哈佛东亚研究。本书是其自传，记录了他眼中的美国与日本。作为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这部自传为历史留下了他的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