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我父亲,七十八岁。中学校长退休
网购我的诗集,读两页就在行间
朱批:简直在糟蹋汉语。这是象征
我儿子,理工博士在读,见我又央求
帮忙把手稿敲进电脑,昨天
送我最新款ipad,恳请我
嗨哥们儿,别太在意传统,世界
由现代技术支撑,不是诗
这也是象征。而我写作
从未满足这两代人,我仅取悦
自己,并给未来立下遗嘱
我以诗探寻洪湖,并在泥水里
插栽语词,如植莲
种藕。暮春。凌晨一点
步入夜间荷塘边
最深的寂静,虫鸣
模仿人世的喧嚣,却把寂静
加重一分。要是天亮
你会惊诧几朵荷挂不住朝露
却早早地开了,如奇迹
其实大可不必。我在水边
半辈子,也没悟透
莲的一生,不懂寂静
如何让空气和虚无熟成莲花。世界
未知,小荷却露尖尖角,现实
早已破湖而出
待在孤岛真好。晚上不下雨
滩再浅,也能揽月藏星。抬眼打量
世界,洪湖在黑暗中早已重建
星空。总有归人踩着双脚船在星际间
漫游,无需半个时辰就能穿越银河
浩瀚和未知,却不过是日常尔尔
而白天一只鸭子被黄鼠狼咬断单腿
獐鸡躲在屋后芦苇,却彻夜啼鸣
如悲,似泣,又像安慰。至天微亮
我都捧着那两道伤口,它小小的眼中
满是镇定,却带着疑问。好奇
我生在湖中,为什么不长羽毛和翅翼
又一晚,月亮
漂在湖上,却照看屋后的稻田
荷塘和变暗的世界。夏夜的渔村
睡在莲花丛,却无人入梦
黎明前一直都这样,隔壁的牛
啃着我家门前的夜草,总忍不住
偷食秧苗。谁在今天糟蹋
现实,就有谁在明天失去将来
与雾相伴,这些日子,我倍感虚无
虚无最深时,我乐于
和洪湖入江口
探讨雾。但没有语词
可以打断流水,流水不是喧嚣
就是寂静。所以在人类里
我沉默,仿佛写诗
犯有原罪,值得我耗尽一场雾
宽恕诗。雾浓时
会有孤舟拴上岸,那是母亲
赶在天黑前送来一罐藕汤。与雾相伴
虚无是我的来历和粮食
我了解世界的焦虑,在鸭子
青鲫和水獭与芦苇中,我了解
我终生浪迹其间的奢望,这种
祈求,已在心头淤积
成另一座洪湖。我了解鱼禽
和动植物的方言,在人类的对立面
如何叙说人。而湖水从西向东
兀自寻找长江和大海,却把夕阳
送出东半球。天黑前,扁嘴鸭
聚在芦苇丛嘀嘀咕咕,散布流言
当晚餐。此地矛盾重重
又言不由衷
今天雾大,看不见洪湖
也看不清楚自己。但我发誓这就是世界
雾整日不散。此地,不宜养老
做归属,只适合当过客
听鸟,闻世外动静
并忏悔。昨晚又忘了祝福那一行离雁
旅途顺利。此刻,出自同样困境。现实
如雾,早已在湖面泼洒丹青。但山水
易容,须重新认知。岸边
楼群隐没,似远山
又如怪物。视线之外
我已无力表达,语言尽头才是诗
今日春光明媚。湖
莲
白云
风,还有檐下燕子
衔泥筑巢的呢喃。命运
美
漫游
归宿,此地是清水堡
湖中孤岛。此地以绿做基调
描绘乡村音乐会的底色,鸟鸣
是主唱。而门外
一艘高速雅马哈汽艇
一路轰鸣,从天外飞来
又飞出天外。如在民谣里
强塞重金属打击乐。此地啊
一直在再造自我
并在自然里添加新元素
站在洪湖的立场
风打湖面
与雅马哈掀起的狂澜
都能让莲妖娆
颤栗。今日春光明媚
我已理解那艘汽艇,如理解
风。所有高速的事物都是风的变种
自然的传承
起风了,天边卷起巨浪
一个中国诗人远在北宋年间
就已命名千堆雪。而我二十一世纪
在船上,只能再次命名为
白胡子浪。老天哪
浪已老,可我年过半百
却还假扮年轻,凌驾风浪和
自然之上。浪涌接天时,红脚鹬
歇上浪尖,在撿小鳊鱼和晚餐
紫鹭鸶潜入湖底,失掉自我
才能换来奇迹。在洪湖。世界
早已暗中安排好一切,连我
苟活半生,也一直在寻找白鳍豚
中华鲟,和消失的水妖
候鸟大,留鸟小。但天鹅
只栖身湖面,从不挤占蒿草林
欺负秧鸡。现在他们却亮开嗓子
与一群家鹅,为何处是故乡
吵进天黑。有一对情侣
扑闪翅膀,在变暗的水面
抻开稿纸,供我修改白天写坏的诗
工作室忍着第一场雪,等候融冰
和世界的溃败。站在围堰上
我注意到一只幼獾與一头野猪崽
在雪地里嬉戏至掌灯。我的狗
一直趴在门后,因孤独
寒冷,已暗生嫉妒。洪湖
总是这样荒谬。连我耗费这个冬
也没能疏通入江口,把大海引进来
偶尔神汉会拜访我的工作室
穿戴庄严坐在门前
几位文学爱好者论诗的石凳子上
他从不预约。他来不来
死亡也是洪湖的节日。所以这几天
一片欢腾。我家的老母鸡
藏身屋后芦荡,刚孵出三只野鸭
就化身伟大的母亲,犹如神助
而我觉得那个男人喜欢坐在那里
无非是湖神现身,已爱上那个女诗人
和美,并笃信我写诗
遇见过神
此刻我躺在岸边阳光下
透过黄丝草端详那一只白鹳
为大自然操心。这种珍禽
几近绝迹,叫声凄厉
痴情,已求偶不得。但鸟鸣
是一只鸟说不出的苦,不因爱
也不为回应和听众。就像我
早已是深渊,装着另一座洪湖
从没把这片方圆百里的水域
安在心里。所以没有谁比我对辽阔
浩渺和上善若水更执迷不悟。但此刻
风平浪静,没有谁在乎
这种坚守,更没有谁
在岸边阳光下看见,我的两肋
早已长出黄丝草,变作白鹳
绝世的同伙,不再做人
电信发射塔尖上蹲着一只
青头鸭,不避世
也不入世,看雪落洪湖
五十三万公顷的宁静,却在岸边
把这一尊铁塔,堆砌成
隐士的归宿。但洪湖是面镜子
气象再坏,也能泄露
天机,出卖
那只青头鸭,在犬吠
和猫头鹰的呼号间
无言以对。雪下了一整晚
发射塔尖的工作指示灯
彻夜闪烁。站在洪湖的立场
望去,那只鸟儿
蹲在塔尖半梦半醒
就是站在自然的最高处
倾听人类的悲欣。雪停后
青头鸭身披冰挂,背负
双重伤悲。一重属于鸟类
另一重,属人
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
蹲在柴林外边,曲项向洪湖
却不歌唱。是月亮
震撼了那只鹅。在水中月
和明月的双重辉照下
在大自然的双重美学里
哑口无言。但当夜风
揉皱湖面,月亮
玉碎,消逝,那只鹅
就会头埋翼下,心怀
愧疚。在洪湖
那只鹅,总觉得自己是
多余的物种,惊扰了
这个世界,所以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出走
群体生活。至天微明
蹲在柴林外边,曲项向洪湖
那只鹅,比夜风更有耐心
写一行,死一回。再写
才会重生。诗
总是这样折磨我,站在
自然那一边,在菰草
潜鸭和水云深处
在我的对立面,野生
语词。我却在人这一边寻找
句子和声音,与诗
远隔一阵鸟鸣,从没接近
更无力抵达。多年来我已认识
每只鸟儿。我一直等着那只关雎
(选自《作家》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