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欧悦
明清鼎革之际,社会经历了巨大变化。矛盾尤其激烈的江南地区社会关系如何变迁,是学者讨论的热点。目前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晚明士人对政府的忠诚问题、南巡如何巩固清朝统治、明清江南多元的城市文化嬗变等方面。毫无疑问,南巡是清代政治力量向江南渗透的重要过程,那么,在此之前,政治力量是如何逐渐改变清初江南城市的?本文以康熙六年(1667)开始纂修的《江宁府志》为中心,考察清朝初年,官方府志对城市文化的形塑过程。
南京作为晚明陪都与南明政权统治中心,入清后成为追忆前朝氛围的凝聚地。清初南京重建,反映了江南地区在明清鼎革之际的文化恢复与社会秩序重整。《江宁府志》中关于凤凰台的记载,历经文本流变,展示了清初景观重建背后涉及的各方力量,揭露了地方志帮助实现新王朝政治力量向文化景观的渗透。在这个过程中,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得到确认。
《江宁府志》(陈开虞本)于康熙六年(1667)开修,由时任知府陈开虞主持。此时距离清军入关已23年。在南京这座前朝故都中,战争所带来的影响已渐渐远去,城市从顺治初年的混乱荒凉中逐渐恢复,文化重建被提上日程。新的政权如何在这个旧朝故都中扎根,是清政府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在这一阶段出现的《江宁府志》,无疑是官方政府宣示新朝统治的一项文化工程。这本入清之后重新编纂的第一本南京府志,详细记载了朝代更迭之际的文化传承与变迁。全书共34卷,分图纪、沿革表、疆域表、山水志等16类,图纪部分更是收录了晚明陈沂《金陵古今图考》、清初高岑《金陵四十景图》等大量图绘,都显示出这部方志对文化因素的关注。
这部府志已经引起一些学者的注意,如有学者研究指出,卷首高岑所绘《金陵四十景图》对晚明朱之藩《金陵图咏》的沿袭,背后反映的是府志编纂者对于传承晚明文化的努力[1]。这部《江宁府志》收录了大量晚明焦竑、顾起元等人的诗文,体现对晚明游冶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大量文化景观的重视。卷五“山”中记载了凤凰台,写道:“凤凰台在花盝冈,峙城内秦淮、城外城河二水之间,城南下沙也,与周处台相对作旗鼓。”[2]
凤凰台在南京城内西南隅,李白有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朱之藩的《金陵图咏》,将其列为金陵四十景之一,并命名为 “凤台秋月”,附有明代焦竑的碑文:“在府治西南二里杏花村中,宋元嘉时凤凰集于此山,筑台山椒以表嘉瑞。旧有宝宁寺宋齐邱长诗刻石,李白继响,向为贵家园囿,极华整,后皆圮废。今就其庵舍葺为凤游寺,台属寺中,庶几遗迹藉以永存。”[3]碑文后收录朱之藩的诗文,也以凤凰传说、李白诗文为主要意象。在晚明繁盛的旅游文化中,凤凰台被文人关注,并且,其上凤凰云集以及名人歌咏的事迹,成为凤凰台的主要文化意象。
在陈开虞本《江宁府志》中,凤凰台介绍之后紧接着写道:“万历壬辰年,李公昭尝于凤凰台傍掘地得断碑二,曰晋贤阮籍之墓,此事志所未载,人犹疑之,观白诗 ‘晋代衣冠成古丘’,即指阮墓无疑,故杨朗陵诗 ‘酒狎高贤卧一丘’,盖本此句也。”[4]之后才是唐李白、宋周邦彦、明焦竑等人诗文。虽然“志所未载”“人犹疑之”,但《江宁府志》编纂者还是将这段关于阮籍墓的故事收录,并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这段记载以官方文书的形式,将阮籍墓与凤凰台联系到了一起。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开封市)人,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宋代《太平寰宇记》中记载:“尉氏县……阮籍墓在县东四十五里。籍陈留尉氏人,即竹林七贤,有碑在,阮籍台在县东南二十步,籍每追名贤,携酌长啸登此也。”[5]明代万历《开封府志》也记载:“阮籍墓(在尉氏县东南三十里)。”[6]尉氏县从宋代便有阮籍墓,并有阮籍台。而清代之前的文献中,鲜少有将阮籍墓与南京联系到一起的文字,也很难见到关于李昭于凤凰台掘得阮籍墓碑的记载。那么,《江宁府志》中为何将阮籍墓“安排”到凤凰台?关于阮籍墓碑的记载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到官方志书中的?
关于主修者知府陈开虞的记载很少。嘉庆十六年(1811)吕燕昭本《江宁府志》中写道:“陈开虞,字大亨,陕西人,康熙初知江宁府,政尚简肃,三载请改修应天府志为江宁府志,延郡人邓旭、白梦鼎、梦鼐纂撰成书,公时时援证古今,搜采遗轶,虽因实创,颇着苦心,可谓循吏而兼好古者矣。”[7]对陈开虞的评价十分简略,似乎最显著的政绩便是纂修《江宁府志》。这本府志中关于凤凰台掘得阮籍墓碑的文字从何而来?同志中关于两次募修凤凰台的记录,提供了线索。
凤凰台在晚明的文人游冶吟咏中,成为南京文化景观,在明清鼎革的离乱中,这处景观繁盛不再。新朝建立之初,凤凰台为势家攫取,昔日游览胜地变为私家之物,晚明的诗酒繁华也难以存续。凤凰台作为南京景观,其所代表的文化意义在明中期后得到加强,这种记忆一直延续到清初。
面对凤凰台的境况,“时黄门子星徐公百计募众,鸠赀偿之,始复为游观地。”[8]募捐组织者徐惺(1630-?),字即山,号子星,上元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于顺治间任工科、礼科、兵科给事中,康熙四年(1665),迁通政使司经历[9],官至湖广布政使[10]。徐惺发起募捐,赎回凤凰台,使其从私家私地恢复成大众游览景点。
周亮工(1612-1672)为这次募捐撰写《赎凤凰台募疏》,该文被收录在《江宁府志》卷二十八“陵墓”中,“阮籍墓在凤凰台下”后有小字:“周亮工《赎凤凰台募疏》有曰:万历壬辰,李公昭于凤凰台傍,掘地得石碑半叚,曰‘籍之墓’已,又得半叚曰‘晋贤阮’,始知此地为籍墓。后有人穷之,多得殉物。莆田姚旅曰:杨朗陵凤台晚眺诗云:‘秋檄朋侪杖具游,凤凰无迹剩云流,台缝古佛迟千月,酒狎高贤卧一丘。’正指籍墓地也。近秋浦刘廷銮金陵问墓诗:‘阮籍墓有几时到,金陵惝悓存一丘’之句,皆明验也。又云亮幼时闻之家大人云:今任氏文园小土阜者,籍墓也。”[11]至此可以看到,《江宁府志》卷五“山”中关于凤凰台掘得阮籍墓碑的记载,来源于周亮工的《赎凤凰台募疏》。
周亮工字元亮,号栎园,万历四十年(1612)出生于南京秦淮河畔状元境。青年时期周亮工才华初显,游冶于南京,广泛参与集社。[12]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出任淮县知县,明亡后,一度隐居于南京牛首山。顺治二年(1645),出任两淮盐运使,成为贰臣。之后,周亮工仕途顺畅,接连擢任福建按察使、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至顺治十二年(1655)冬被革职前,周亮工官场顺遂。[13]青年时期的经历,在周亮工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他在南京不仅游览名胜,还结交了高岑、胡元润等日后诗画往来的友人。晚明南京的人物风流、名胜佳处,在他记忆中,当是亲切的。
当徐惺提出捐赎凤凰台计划时,周亮工为之撰文。周亮工文中称徐惺为“黄门子星徐公”,可知徐惺时为帝王近侍,当任六科给事中。周亮工于顺治十二年(1655)正月起在京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直至当年年底被参革职,离开北京,二人很有可能在此时接触。由周亮工文中的“新朝初建”[14]也可推测,凤凰台第一次重建发生在顺治年间。虽然此时二人都任官职,但此次募捐为私人行为,体现清初文人试图复兴凤凰台的努力。
进一步挖掘,可以发现,周亮工这段关于阮籍墓的文字,与姚旅《露书》中的记载几乎只字不差。《露书》卷七“迹篇”中写道:“秣陵凤凰台傍有阮籍墓。壬辰,李公昭掘地得石碑半段,曰 ‘籍之墓’,旋又得半段,曰‘晋贤阮’,始知此地为籍墓。后有人穷之,多得殉物。籍踪迹多在山阳,不知何以葬此。(杨朗陵《凤台晩眺》诗云:‘秋檄朋侪杖具游,凤凰无迹剩云流,台缝古佛迟千月,酒狎高贤辨一丘。’所谓 ‘高贤辨一丘’正指籍墓。)”[15]姚旅(约1572-?),初名鼎梅,号园客,莆田(今福建)人,屡试不第。《露书》作于明万历年间,内容涉及经史、诗文、古迹、风土、人物等方面。[16]
姚旅文中质疑阮籍墓在凤凰台这一说法,“籍踪迹多在山阳,不知何以葬此”,而这段文字被周亮工省略了。周亮工在引用姚旅文字之后,又加上刘廷銮的《金陵问墓诗》,并写道“皆明验也”,论证阮籍墓在凤凰台。结尾又写道,自己幼年时从父亲口中听说,阮籍墓在任氏文园中,以此来佐证凤凰台阮籍墓的真实性。在周亮工笔下,凤凰台阮籍墓变成了一个确定景观。
从姚旅笔记到周亮工募捐疏,凤凰台掘得阮籍墓碑的文字完成了第一次转变。乱后不久,被破坏的城市景观,引起文人注意,他们希望重建景观,延续晚明文脉。周亮工用自己的声望,促进重建的进行。在《赎凤凰台募疏》中,周亮工引用了姚旅《露书》中的文字。姚旅并未考取功名,在晚明知名度不高,而顺治年间,仕途顺遂的周亮工,将这段文字重新发掘,论证了凤凰台阮籍墓的真实性。姚旅的这段记载,脱离了它原本的文人笔记形式,以募捐疏的面貌,重新出现在观者眼中,被赋予新的含义。
然而,这次私人的恢复凤凰台活动,并未引起太大效果,由于新朝甫建,经济、政治氛围都尚未稳定,不久,凤凰台又遭到严重破坏:“岁久斯湮,近荒芜。近为居人筑堵取其壤土以给,至破裂莫知所止。”[17]凤凰台渐趋荒芜,邻人取土,台地或将不存。第一次募修凤凰台被记录下的参与人员较少,并且,凤凰台很快又遭到破坏。那么,产生于这次小规模募捐的《赎凤凰台募疏》,为何会被康熙六年(1667)官方府志收录、沿用,并且成为凤凰台说明中的重要部分?
《江宁府志》从康熙六年(1667)开始纂修,这一年,南京报恩寺、弘觉寺等地重建工作正在进行,南京政治氛围也逐渐稳定。在此背景下,文化重建需求日渐紧迫,《江宁府志》的纂修,正因应新政权对文化重建以及稳固统治的需求。凤凰台的第二次重建也在这一年拉开序幕。
凤凰台为晚明文化景观,引起人们追忆,周亮工写道:“游人每当春花夜月,连袂邀权,登斯台地,则位置凭吊唏嘘,啸歌志感,与金陵之乌衣桃叶,共传盛事于当年。余少客金陵,至今犹可想而见也。”[18]名园、古迹、游人,构成凤凰台畅怀吟咏的文化因素,也是经历过明清鼎革的文人难以忘怀的共同记忆。随着文化重建逐步进行,凤凰台再次引起文人关注。
随着居民取土日趋严重,凤凰台遭到破坏,文人以风水地形为理由,告知周亮工。周亮工立刻严厉禁止取土,并嘱咐知府陈开虞,将修缮工作提上日程。
与第一次募修简单的记载相比,第二次重建发起文人众多,这些文人均为南京籍,生于晚明。康熙六年(1667)时,他们中大部分已获得进士头衔,出仕新朝,积极参与清初地方事务。这些文人与周亮工有交游关系,有些人甚至往来密切。
更为重要的是,第二次重建时,周亮工有很高的社会、政治地位。顺治十二年(1655),官场得意的周亮工被参,开始长达6年的牢狱之灾。在狱中,他的诗集《赖古堂诗集》在南京出版,钱谦益为之作序。[19]顺治十八年(1661),周亮工获释时,已成为全国范围的名人。[20]通过与全国友人诗文往来,他在狱中的经历被人们知晓、钦佩。[21]周亮工成为一名德高望重的官员、文人学者和艺术赞助人。[22]康熙五年(1666)秋,周亮工回到南京任江南江安督粮道。他既可以凭借文坛地位与地方文人对话,又因官员身份,能够将文人修缮凤凰台的愿景传递给知府陈开虞。同时,当修缮遇到经济问题时,周亮工捐金以倡,并为之撰写《募修瓦官寺凤凰台疏引》:“寺僧以其工费不赀也,募金佐其事,因持书簿,请余薄捐金为倡,而述其筑于左。”[23]
对凤凰台的重建从第一次少数文人自发捐赎,到第二次地方文人通过周亮工寻求官方支持,体现了清初政治氛围的转变。第一次重建发生于顺治年间,彼时局势未定,而第二次重建的康熙初年,政治氛围渐趋缓和,恢复文化成为政府和地方的一致需求。此时,具有很高声望的周亮工来到南京任职,他在明末清初与南京地方文人频繁交往,在《江宁府志》编纂的过程中,还用自己的关系网络,联系起张怡与高岑两位“遗民”参与府志纂修。[24]周亮工充当连接政府与地方关系的纽带,帮助战后重建顺利进行。
陈开虞本《江宁府志》对此次重建不吝笔墨,卷五“山”中关于凤凰台记录的最后,收录陈开虞《凤凰台诗》:“台在凤游寺后,近为取土者所残,日就圮矣,余既禁止之,将谋复故,以存胜迹不朽焉。”[25]卷三十四“摭佚下”提及凤凰台时写道:“后废为上瓦官寺,复为土人侵占,太守陈公开虞正在修复。”[26]卷三十一“寺观上”在凤游寺介绍中写道:“国朝康熙六年,方伯周公亮工、太守陈公开虞因绅士请,复其旧,为金陵胜事云。”[27]由刘思敬、邓士杰、孙汧如等人发起,经由周亮工,转而为知府陈开虞主持的第二次重建凤凰台工程,被《江宁府志》描述成一时盛事,被多次提及。
然而,实际情况是,《江宁府志》出版一年后的康熙八年(1669),当计东(1625-1676)来到此处旅行时,发现凤凰台与瓦官寺依旧十分破败。“寺甚卑且隘,门扄不肯开,门外一汪伯玉碑,碑字不甚可识。登台,台一土堆耳,亦甚隘,高不过三十尺,傍有杂树,寒鸦噪其上。”[28]可以推测,《江宁府志》中所谓的“金陵胜事”,其实并没有描述的那么盛大,募修凤凰台的工程,也并没有恢复其繁华。志书中对此事的强调与重视,正体现志书编纂者希望借此工程,重塑属于新政权的文化景观,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与社会秩序重塑,使其成为了一项“金陵胜事”。
前文所引陈开虞《凤凰台诗》后半段写道:“相传台傍为晋阮籍墓云。千年凤去旧游空,遗迹凄然枳棘丛,寺破半封苔藓碧,台荒犹胜夕阳红,却疑阮氏碑难问,翻怪唐人句未工,二水三山浑不改,欲留名胜古今同。”[29]虽真伪存疑,但陈开虞在描述凤凰台重建之后,又提及阮籍墓。在第二次凤凰台重建中,周亮工的文坛领袖地位以及凤凰台重建工程的重要性,增加了《江宁府志》编纂者对凤凰台的重视。凤凰台成为显示新朝统治的一个象徵,官方政府借此重塑了南京文化,阮籍墓也成为这次重塑的重要环节。于是,周亮工第一次重建凤凰台时撰写的《赎凤凰台募疏》,被《江宁府志》收录,从募捐疏走向了官方志书。
从顺治年间的小规模私人募捐,到康熙六年(1667)通过周亮工,将凤凰台的重建工程由私人转为了官方,政治力量开始渗透到南京的文化景观中,并通过官方志书,得到确认。周亮工、陈开虞以及刘思敬、邓士杰、孙汧如等人,是新政权稳固过程中新的力量。通过对凤凰台文化意象的重塑,《江宁府志》确立了周亮工、陈开虞、刘思敬、邓士杰等效忠新朝文人的话语权。
陈开虞本《江宁府志》之后,凤凰台阮籍墓的记述,开始频繁出现在地方志与文人诗文中。康熙二十二年(1683)于成龙本《江宁府志》中关于凤凰台、阮籍墓的记载,几乎沿用了陈开虞本《江宁府志》中的文字。[30][31]之后,吴敬梓(1701-1754)对阮籍墓的真伪做出讨论:“又台下有阮籍墓,谓明时掘断碑得之。按籍陈留尉氏人,殁于景元四年。后二年魏始禅晋,又十五年晋平吴,籍始终魏人,固不得葬于吴地。《一统志》记籍墓在尉氏县东四十五里,是其实也。”[32]吴敬梓记载李昭掘得阮籍墓碑的故事,又论证阮籍墓应在尉氏县。
嘉庆十六年(1811)吕燕昭本《重刊江宁府志》,同样质疑凤凰台阮籍墓的存在:“阮籍墓在凤凰台,按籍卒于魏时,墓不应在此,旧传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遂谓阮墓在此,既称之曰‘晋贤’,则其为后人所立,而非当时墓阡,可知此不足信。”[33]这部府志先沿用陈开虞本《江宁府志》的论述后,提出该说不可信。陈文述(1771-1843)《秣陵集》中关于阮籍墓的词条记载:“旧志: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三字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因以为籍墓在此。曰‘晋贤’,或为后人所立。”[34]同样质疑了阮籍墓的真伪。
到了晚清,阮籍墓的真伪为人们忽视,凤凰台、阮籍墓成为重要的文化景观。华长卿(1805-1881)在游览南京时,特地寻找凤凰台遗迹,拜谒阮籍墓,并写诗:“衣冠犹是晋时人,六代兴亡过眼云,留得断碑埋宿草,有谁来吊步兵坟?”[35]阮籍墓成为凤凰台的一处知名景点。到了陈作霖(1837-1920)的《凤麓小志》,李昭掘得阮籍墓碑的记载又被引用:“仓山旁有阮步兵籍墓(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三字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因以为步兵葬于此。)籍生长中原,而薶骨江左,意者南渡之际,举族东迁,舆榇以至与。(顾文瑗瓦官古迹考名其地为阮生里。)”[36]陈作霖肯定了阮籍墓的真实性,在写到阮籍时,更是直指其墓在凤凰台:“魏阮籍,字嗣宗,尉氏人,……景元四年卒,年五十四,有墓在今凤凰台畔。”[37]
晚明姚旅一段知名度不高的文字,在顺治初年被周亮工关注,阮籍墓被与凤凰台联系到一起。到康熙六年(1667)的《江宁府志》中,这段文字的正统性得到确立。从此,李昭掘得阮籍墓碑的典故,被人们关注与讨论,到了晚清,阮籍墓成为一个既定地点。在清初文化重建中,关于凤凰台阮籍墓的论述,通过官方文献,逐渐走向公开,这一过程,体现了清初政治因素逐渐渗透到文化景观、改变城市文化的过程。
凤凰台阮籍墓的塑造,经历了从姚旅《露书》到周亮工《赎凤凰台募疏》、再到陈开虞本《江宁府志》的过程,完成了从文人笔记到官方文书的转变。这个过程背后所体现的,是明清鼎革之际,城市文化的重塑以及社会秩序的重整。在顺治年间第一次重修凤凰台时,周亮工将晚明文人姚旅《露书》中对凤凰台阮籍墓的叙述,沿用至《赎凤凰台募疏》中,并加入自己的个人经历,以资佐证。周亮工的论述,使晚明一个鲜为人知的凤凰台故事,得到传承。
在第二次重修凤凰台时,这项工程通过周亮工,从文人的私人行为转变成由知府主持的官方项目。这项由新朝支持者所参与的文化景观重建项目,正符合这一时期重建城市文化的需求,得到同年纂修的《江宁府志》大量记载。因为周亮工此时文坛领袖的地位与官方政府对凤凰台的重视,周亮工《赎凤凰台募疏》被收录。关于阮籍墓的故事以官方府志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
凤凰台阮籍墓在官方志书中的出现,体现了陈开虞本《江宁府志》对南京城市文化的重塑。以一个新意象——阮籍墓的方式,凤凰台获得了与晚明不同的文化内涵。并且,伴随着陈开虞本《江宁府志》之后官方志书与文人诗文的记载,阮籍墓被进一步与凤凰台联系在一起,甚至到了晚清,成为凤凰台不可或缺的景点。通过这样文化景观内涵的重塑,清初地方志重塑了城市文化,实现了新王朝政治力量向晚明景观的渗透。而这一渗透,在之后的康熙南巡,得到进一步体现。
同时,此一过程实现了清初社会秩序重整。顺治与康熙年间两次凤凰台重建工程中,参与者均为出仕清朝的文人。文化景观重塑的过程,体现了清朝在江南统治秩序的确立。进入新朝,除了效忠明朝、成为遗民,还有很大一部分文人选择在新的政权中争名夺利,这一部分文人在清初的生存状况,很少为学者关注。本文的研究揭露,通过参与重建工程,崭露头角的地方文人努力维系着自己在地方的关系网络,获得在新朝统治下官方认可的社会地位。这种关系网络和社会地位,在官方志书中,得到记录和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