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春,王 毅 杰
(1.苏州科技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2.河海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0098)
20世纪70年代末,全球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新公共管理”改革浪潮,探索提升政府行政效率和公共服务质量,其中又以“契约式购买服务”最负盛名,“政府购买服务”的治理理念应运而生。90年代后期,上海“罗山会馆”模式标志着政府购买服务在我国的最初尝试。2013年,国务院办公厅出台的《关于政府向社会力量购买服务的指导意见》启动了在全国推行政府购买服务的引擎。
政府购买服务的出现,意味着政府将自己原来直接提供的公共服务事项,通过直接拨款或公开招标的方式,交给有资质的社会服务机构来完成。政府购买服务直接为社会组织参与公益服务提供了丰富的生存资源和发展空间,客观上改变了传统公益服务的生态格局。
在新的环境下,社会组织种群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态定位,作出必要的行动回应。草根公益组织作为一支重要的社会组织,既有自主发展的属性驱动,又有对外部资源的天然依赖。这一矛盾特质客观上增加了草根公益组织回应政府购买服务新型生态环境的行动的不确定性。本文的研究旨在了解相关理论对政府购买服务生态下草根公益组织行动的解释力,以及这一组织种群在面对共同的环境变迁时产生行动差异的组织根源。
公益生态由不同的公益行动主体构成,也因参与主体的结构调整而改变。本文以政府购买服务的政策实施为时间节点,将公益生态划分为两种基本形态:政府购买服务实施之前,公益服务主要由社会组织发起,通过整合社会资源来满足公众的服务需求,生态系统带有朴素性质;政府购买服务实施之后,体制内资源开始涌向公益服务领域,改变了原有公益生态的资源属性和供给结构,使公益生态发生了根本改变。
20世纪90年代初,为了弥补政府社会保障体系的不足,作为公益服务主体的社会组织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社会组织独立开展公益服务,其模式结构比较简单,服务主体与服务对象之间的关系清晰明了,带有扶贫济困、乐善好施的朴素慈善色彩。本文将政府购买服务之前由社会组织自发自主链接社会资源来为特定人群提供公益服务而形成的服务生态视为传统公益生态。这种公益生态的鲜明特色在于,每个社会组织都是基于特定的公益使命而创建,普遍持有较强的公益信念,在公益服务方面呈现出自发性、公益性、零散性等特征。传统公益生态的优势在于,企业、基金会等资源方对社会组织的监管约束相对宽松,较少干预社会组织的具体服务过程,社会组织具有较大的自主权,其服务形式比较灵活,可以按照自身发展规划来自行决定服务的内容形式以及发展方向。传统公益生态的不足之处在于,公益资源的获取稳定性较低,解决问题都是零星式的,欠缺系统性和规模性,社会影响力有限,多数社会组织面临着服务专业性不足、资源匮乏、人员流失等问题。简言之,传统公益生态对社会组织的资源整合能力和社会公信力要求较高,但较少涉及对社会组织服务形式和服务过程的约束,故而为社会组织提供了相对宽松的行动空间。
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推广政府购买服务,凡属事务性管理服务,原则上都要引入竞争机制,通过合同、委托等方式向社会购买”,为社会组织创造了良好的发展机遇。政府出资方式打破了原有的公益服务资源供给结构,传统公益生态受到冲击,新型公益生态得以形成。本文将政府以出资主体身份介入公益服务领域、社会组织以资源申请者和服务提供者双重角色参与公益服务而形成的生态结构(如图1)视为新型公益生态。这种公益生态的鲜明特色在于,在传统公益生态的基础上引入了体制内资源,以购买契约形式在资源供给者与服务提供者之间建立联系,使得各生态主体行为更趋规范,公益结构更加系统而稳健。新型公益生态的优势在于,各生态主体的职责分工更加明确清晰,能够最大化地发挥公益生态的价值。政府作为资源主体,能够确保公益资源的持续稳定的供给;平台方的设置能够让政社双方信息沟通更为顺畅,使政府购买服务得以规范有序地落实;服务方的生态功能更加聚焦,可以集中精力开展公益服务。虽然需要服务方进行资源申请,但由于资源相对稳定而且集中,总的来说能够提升服务方获取资源的效率。新型公益生态的不足之处在于,主体更为多元,关系更显复杂,任一主体行动都有可能给公益生态发展带来诸多不确定性。政府作为资源主体直接参与公益服务,需要与诸多不同的社会组织建立信任合作关系。同时,社会组织也需要重新调整公益生态角色,适应全新的公益服务模式。故此,政社双方都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成本,来建立和维系彼此之间的信任合作关系。
图1 新型公益生态结构
公益生态转型本质上属于公益资源供给结构的转型,必将引发社会组织对新型公益生态的行动适应性探索。草根公益组织是社会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民间性、自发性、公益性等特质。草根公益组织置身于体制之外,其创建源于现实的社会需求,其运行又对社会资源存在较强依赖,故其所受公益生态转型的冲击尤为强烈。相关研究指出:我国在民政部门登记注册的组织仅占社团的一小部分,大多数社团并没有在民政部门登记,这些活跃却又没有“合法”身份的团体大多是草根组织。因此,在公益生态转型背景下,对草根公益组织的生态适应的研究尤为必要。
根据生态学理论,组织适应可以分为被动适应、自我孤立、重塑环境、主动适应等四种类型。基于不同机构对新型公益生态的适应水平差异,我们选取了活跃在S市公益服务领域的四类草根公益组织展开调研。它们都创建于政府购买服务政策实施之前,符合草根公益组织的基本特征,并且经历了从传统公益生态向新型公益生态的转型。四类草根公益组织的典型机构的基本情况如下:
L义工协会创建于2005年,是由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人发起的从事各类公益服务的志愿者社团。现任负责人W先生性格随和,善于变通,职业身份为中学教师。协会于2015年经市民政局核准正式登记成立,现有全职工作人员20余人。
S爱心服务队创建于2011年,是由数名公益人士发起的专门为残障人士提供核雕技艺培训,帮残障人士达成“自助”目标的社会服务机构。现任负责人L女士社交能力强,善于沟通,属于全职公益人士。该组织于2016年经市民政局核准正式登记成立,并更名为S公益服务社,现有全职工作人员10余人。
X工友组织创建于2009年,是一家提供外来务工群体业余文化生活支持的草根公益组织。现任负责人Q先生性格耿直,坚持原则,是一名外来务工青年。该组织于2013年经市民政局核准正式登记成立,并更名为X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现有全职工作人员2人,尚未申请社会组织等级评估。
H义工协会创建于2004年,是S市第一家民间自发成立的专门从事各类公益服务的志愿者社团。现任会长M先生耿直干练,是一名企业家。协会于2008年经市民政局正式登记成立,现有全职工作人员2人,尚未申请社会组织等级评估。
上述四家草根公益组织均由民间力量自发创建,均致力于某一特定公益领域的发展。创建者身份包括教师、社会公益人士、务工青年、企业家等多种社会角色,均体现出非官方色彩。这些组织的发展存在的共性特点是创建时间不长,刚创建时并没有在官方正式登记注册,后来都经历了从“非合法性”向“合法性”身份的转换。然而,在新型公益生态下,它们又呈现出彼此截然不同的适应状态。
在传统的公益生态下,草根公益组织拥有相对独立的行动自主权,主要依托组织自身的公益发展宗旨来践行公益服务行动。通过对上述四家草根公益组织的走访,发现它们在传统公益生态中的行动逻辑表现出较强的一致性。在行动主体上,组织团队的核心成员既是公益行动的决策者,也是公益服务的实践者,他们通过共同协商来决定公益服务的发展方向。在参与动机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志愿服务精神是组织成员的行动准则,组织成员多数表现出对公益服务价值的认可,这既有利于自我价值的满足,又有利于社会价值的实现。在资源筹集上,主要依赖组织成员的志愿服务,实行物资自筹和社会众筹,或者链接一些爱心企业等社会力量进行赞助,不同的草根公益组织对社会资源的整合能力差异较大,其强弱与各组织的创生背景和负责人的开拓能力都有很大关联。在服务方式上,草根公益组织都坚持以公益目标为导向,可以采用灵活多样的服务方式,而较少受到出资方的约束限制。在服务成效上,草根公益组织重在服务参与,重在实践过程,较少关注对服务成效的自我评估和反思。
以L义工协会为例,其负责人W先生在谈到协会在参与政府购买服务前的公益活动时介绍道:
我们是一家由热心公益的青年人群组建而成的义工协会。成立之初,我们协会的活动决议,主要是由核心团队成员针对现实社会需要集体商讨出来的。服务资源主要依靠义工队伍向社会发起众筹,或者自己掏腰包,以及联系一些爱心企业赞助等。那时候的公益服务全凭自愿,没有特别的讲究,没有什么“资方”单位监管我们,更不需要提供什么台账资料。那时候的活动虽然好开展,但形式上不够规范,也没有什么方向和目标,大家仅凭一腔热情做公益吧。虽然也会有一些爱心企业的捐赠,但不是稳定的。总之,手上有多少资源,我们就做多少事吧。
这个案例真实地反映了传统公益生态之下草根公益组织的行动逻辑和实践思维。在传统公益生态下,草根公益组织普遍围绕特定的公益领域开展服务活动,服务的内容和形式主要取决于组织负责人意志或团队协商,组织具有较强的自主性。公益服务活动也较少接受外界监督,多数属于自主管控、自我评估、自我负责。注重服务的过程参与以及组织成员的价值体验,大多数组织成员是出于对社会公益价值的肯定而投入的。多数组织仅有少量专职人员,组织无须承受巨大的日常管理成本和资金压力,公益服务的开展主要依靠组织成员的志愿服务投入。
在这样的公益生态中,草根公益组织的公益服务缺乏系统规划,呈现碎片化状态。组织团队尤其是负责人的个人意志会对公益服务的导向产生直接影响。另外,草根公益组织内部治理结构相对松散,虽然不用承担过重的组织管理成本,但由于专职人员较少,面临着常规活动组织协调和对外募集资源的不便。同时,组织获取外部资源的稳定性也较低。这些问题会对草根公益组织的长远发展形成制约。
政府购买服务延伸至公益服务领域意味着新型公益生态日渐生成。受组织特征差异的影响,不同的草根公益组织在公益生态转型中的行动选择将出现诸多不确定性。相关研究对草根公益组织的行动策略进行了解释,将其分为四种不同性质的行动类型:拒绝(不愿合作)、避免(不敢合作)、默许(可以合作)、欢迎(积极合作)。S市于2012年正式启动了公益创投活动,市、区、街道各级政府机构纷纷出台公益创投活动实施方案,通过直接出资的方式支持社会组织参与公益服务,引发了S市公益生态格局的深层变革。新型公益生态在改善公益资源供给结构的同时,对草根公益组织的行动过程和成效也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不同的草根公益组织在这场公益生态转型中面临着公益行动调整和适应的内在需求。本文根据上述四家草根公益组织参与政府购买服务的行动策略的差异,按照它们生态适应的意愿和结果,将它们分为主动进取型、被动适应型、被动疏离型、主动排斥型等四种类型。
1.L义工协会:主动进取型
在政府购买服务政策的推行中,一些草根公益组织积极参与各类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它们在公益生态转型中善于把握机遇,积极提升环境适应能力,能够迅速获得政府资源的支持,从而推动组织快速成长。此类草根公益组织通常缺乏稳定的外部资源支持,组织负责人有着强烈的革新意识,团队成员善于学习,能够积极调整组织行动来适应新型生态的要求,本文将这样的草根公益组织界定为主动进取型机构。
在传统公益生态下,L义工协会依托机构本身的志愿者队伍,以自筹或众筹的方式链接社会闲散资源来开展零星的公益服务活动。政府购买服务政策实施后,该机构负责人W先生带领协会连续多次申报公益创投活动并获得项目资助。多次参与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后,L义工协会快速调整了发展思路,积极迎合新型公益生态需要。为了弥补草根公益组织专业性的不足,负责人W先生邀请本地高校社会工作专业教师担任机构顾问,大量招募社会工作专业人才,W先生本人也通过自学获得了中级社会工作师资格以及S市社工督导资质。至此,L义工协会在项目数量、规模以及服务的专业性方面都进入了良性运行轨道。2019年,L义工协会通过了中国社会组织4A等级评估。
草根公益组织积极参与政府购买服务项目的主要动因有两点,一是规范,二是资源。访谈中,W先生谈道:
我们之所以参加政府项目,一方面,有助于规范公益服务和机构团队。我们以前的公益服务不够规范,想到哪做到哪,那时做公益都是心血来潮。参与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就是为了能够让团队多一些学习机会,系统掌握项目化的思维和技能。另一方面,有助于获得相对稳定的政府资源支持。我们现在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到处募集资源,只需要把一些重要的政府部门关系维系好,资源就能稳定供给到我们机构。
L义工协会之所以能够打破常规惯例,积极调整组织行为,主动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需要,主要缘于以下几项因素:其一,机构负责人本身具有较强的公益理念和革新意识。L义工协会负责人学习进取心较强,对机构发展怀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其二,公益资源匮乏。L义工协会缺乏政商背景,单纯依靠义工自身资源难以维系公益服务的持久开展。其三,专业力量的支持满足了新型公益生态对服务专业化的基本要求。政府购买服务对专业化、项目化思维的要求较高,而高校专业师资的深度参与为L义工协会提供了有力支撑。
2.S爱心服务队:被动适应型
一些草根公益组织对政府购买服务表现出既参与又疏离的矛盾心态。它们一方面期待从新型公益生态中获取稳定的政府资源支持,另一方面迫于政府对公益项目的严格要求而被动进行自我变革来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需要。此类机构缺乏外部稳定资源的支持,负责人也有较强的革新意识和学习能力,但团队整体专业基础比较薄弱,并缺乏专业力量的有效支持,所以面对政府购买服务的严格要求时,只能在试错中努力前行。本文将此类机构理解为被动适应型机构。
在传统公益生态下,S爱心服务队凭借团队成员的公益热情或者链接有限的社会资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公益活动,其公益服务相对自主、自由。在政府购买服务推行后,S爱心服务队也参与了S市政府购买服务活动。出于对组织生存的考虑,尽管专职人员严重不足,该机构还是于2013年拿下了市民政局、市残联、团市委、市文明办等多个部门的公益项目资金。然而,项目易拿执行难,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对过程规范性和成效可视性的要求很高,这些项目让团队成员颇感压力,执行下来身心疲惫。一个草根公益组织,在服务的专业性上很难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要求。能否突破这一困局,主要取决于机构负责人的改革意志和决心。迫于机构生存之需,机构负责人L女士不得不带领团队成员学习公益服务项目知识,以应对新型公益生态的现实考验。截至2019年,该机构已发展全职员工10余人,并通过了中国社会组织4A等级评估。
草根公益组织选择被动接纳政府购买服务的原因主要在于:一方面,迫于生存需要,毕竟政府是相对稳定的资源渠道;另一方面,组织自身并无应对新型公益生态的专业基础,从传统公益活动提升到现代公益项目需要承受蜕变的阵痛。诚如S爱心服务队负责人L女士谈到的,“政府购买服务的出现让我们看到持续开展公益服务变为可能”,但难点在于,政府购买服务对组织专业性的要求较高,公益组织要能够快速适应项目化思维,团队专业基础薄弱将直接影响项目实践的成效:
2017年,我们机构拿到了一个20万元的政府采购项目,机构委派两名工作人员负责实施。她俩其实很用心投入,却在项目中期评估时被评判为“不合格”。这一结果对于我们整个机构都是一次重创和打击。后来我们也与第三方沟通,了解到具体问题主要是我们团队对于政府购买服务的“游戏规则”并不清楚。大家只顾着埋头做事,却很少顾及项目的人群聚焦、目标明确、成功指标等评估要点,而这些项目化思维和专业元素恰恰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软肋。我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阵痛,但仍然要被动地选择适应。
3.X工友组织:被动疏离型
公益领域中还有一些草根公益组织,自身条件不能满足政府购买服务的基本要求,外部资源支持也不足,但又没有形成对政府的强烈依赖。此类组织游离于政府购买服务的边缘,处于既靠不近又不甘心的存在状态,可以视为被动疏离型机构。此类组织自身规模较小,甚至没有设置专职人员,无须承担过重的人力成本,同时也无法应对新型公益生态对公益服务项目的高标准要求。此类组织开展公益服务也仅限于在组织能够承受的成本范围之内,对外部资源虽有需求,但未形成高度依赖。
在传统公益生态下,X工友组织的主要工作就是搭建外来务工人员交流的平台,专门为外来务工人群提供精神文化生活支持。政府购买服务推行后,X工友组织也曾尝试过参与S市公益创投活动,并于2013年在市民政局正式注册成为X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拥有了合法身份。然而,现代型公益生态要求项目执行团队拥有良好的专业基础和服务项目化思维。X工友组织以往的公益服务活动远不能达到现代型公益生态的基本要求,现有的人力尚不足以应对政府公益项目的复杂要求,单纯的公益理念在专业化、项目化服务面前近乎失语。然而,机构负责人Q先生本身也是一名务工青年,性格内敛,对公益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对政府购买服务中的台账留痕管理和成效量化要求持保留意见。该机构尚未进行组织等级评估。
既然现实基础难以满足现代型公益生态的基本要求,一些草根公益组织只好选择行动回避。在谈到为何不再参与政府购买服务时,Q先生说:
政府购买服务对项目的过程规范性管理要求非常严格,不仅要遵照项目书的计划要求来执行,对于服务台账的管理要求也很高。我们机构做公益没想那么多,只管做好活动就可以了。可现实项目却让我们每次活动都要做台账,还要自我评估服务成效。由于专职人员严重不足,我们只能选择放弃。
4.H义工协会:主动排斥型
部分草根公益组织受制于专业人员不足,难以适应政府购买服务项目所提出的复杂要求。同时,组织自身又拥有相对稳定的外部资源支持,对政府资源的依赖性不强。此类组织习惯性地坚持自己原有的公益发展道路,对现代型公益生态存在排斥的心态,可被认定为主动排斥型机构。这类组织具有丰富的资源支持网络,资源获取相对便利,能够广泛动员社会资源参与公益服务,所以,附有严苛条件的体制内资源对它们并没有太强的吸引力。
在传统公益生态下,H义工协会主要依托机构内的志愿团队,专注于各类公益服务活动,带有自发性、零散性等特征。政府购买服务的推行对H义工协会并未造成实质影响。协会对政府购买服务也没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按照过去的经验实施公益服务活动。之所以未选择主动靠近政府购买服务,根本原因是组织自身拥有庞大的企业家资源支撑。H义工协会现任会长M先生同时担任着某企业联盟的会长,可以发动企业资源助力H义工协会发展公益服务。另外,协会的全职人员仅有2人,他们更强调公益服务本身的意义,较少关注服务过程资料的完整性。由于公益服务理念上的差异,此类组织对政府购买服务就会产生一定的排斥心理。
H协会负责人M先生谈道:
我们之所以将全职人员限制在2人,就是希望机构以服务他人为使命,而非出于“养人”的需求。我们认为,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势必会消耗我们大量的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如果严格遵守政府购买服务项目的要求,凭借我们现有的人力是无法应对的。我们只希望“好钢用在刀刃上”,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最需要得到帮助的人群身上。
由此可见,以志愿者协会为前身的草根公益组织刚开始接触公益时就是以其成员的志愿服务为行动载体的,培育专职人员从事专业化服务并非其原始动机。因此,以政府购买服务为鲜明特色的新型公益生态对这种组织的吸引力并不强。
在组织变革中,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力量,一种是正向的驱动力,另一种是负向的抵制力。驱动力来源于管理者的环境感知、领导风格和特质等因素,抵制力则包含来自员工个人的抵触,以及长期经营和发展中形成的组织惯性等。一般认为,组织变革通常会受到外部环境和组织内部诸多要素的影响,与组织的发展历史、组织属性、资源、规模和文化等密切相关。
面对公益生态的转型,S市的草根公益组织各自采取了不同的行动策略,相继形成了不同的适应结果。综合对上述四家组织的生态适应的观察,研究发现,在公益生态转型中,草根公益组织的行动选择受到领导者革新意识、资源基础、专业储备、人力负荷等因素影响(如表1),这些影响因素之间存在结构性关联。
表1 新型公益生态下的组织适应因素分析
领导者的革新意识对组织行动的发展方向起着关键性的指引作用。克里斯玛型治理是中国社会组织发展过程中普遍呈现的内部结构样态,社会组织的领导者作为克里斯玛权威而统摄整个社会组织。面对外部环境的变化,组织领导者是否会采取变通手法来顺应生态的需求,对组织的发展影响至深。根据革新意识的强弱,可将领导者分为变通型和固守型。调研发现,变通型领导更易于带领草根公益组织突破传统思维,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要求。以L义工协会和S爱心服务队为例,这两家组织的领导者都善于变通,革新意识较强,在面对新生态时都选择了调整适应。而另外两家组织的领导者思想相对固守,因而对新生态保持疏离或排斥的态度。
资源是组织行动的基本条件和运行基础。资源的稀缺性和资源对组织发展的重要性决定了资源依赖程度,资源的稀缺性和重要性越高,组织的资源依赖程度就越深。资源的获取越稳定,越能提升组织运行的独立性,社会组织对政府购买服务的资源依赖性就会降低。而缺乏稳定物质资源支持的社会组织通常都倾向于迎合政府购买服务的要求。H义工协会拥有稳定的企业资源支持,又疲于应对政府购买服务在服务文本上的烦琐要求,故此在新型公益生态中参与的主动性就略显不足。
专业储备是组织发展的核心力量和智力支持。专业储备特指社会组织的专业技术储备和人才储备。社会组织获得长足发展依赖于向社会持续输出高品质的服务产品,专业服务技术和人才储备是其背后的有力支撑。现代社会对社会组织的专业服务技术的要求越来越高,对专业人才储备的需求更为迫切。良好的专业储备有利于社会组织更好地应对政府购买服务之下的生态要求。S爱心服务队的组织发展依赖于政府购买服务的资源支持,却又缺乏专业人才的储备,难以有效地适应新型公益生态对服务专业性的要求,所以只能采取被动适应的策略。
人力负荷是组织在生存发展中必须承受的运行成本。通常,社会组织的规模化水平与人力负荷是成正比的。社会组织要发展壮大,就必然面临承担更多人力负荷的压力,对稳定的资源的需求也就更为迫切。政府购买服务作为体制内资源的供给形式,在资源的规模和稳定性上都对草根公益组织有着更强的吸引力。相反,组织人员较少则灵活性更强,人力负荷也较轻。X工友组织虽然缺乏稳定资源支持和专业人才储备,但由于其专职人员仅有2人,组织所承受的人力负荷较轻,所以在面对政府购买服务时就表现出相对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上述影响因素之间存在结构性关联。其中,领导者革新意识是影响组织生态适应的主观核心变量,在所有影响因素中处于决定性地位。组织的领导者对公益行业发展的认知和预判将直接影响到该组织在公益生态中的行动姿态。领导者革新意识越强,越有可能采取积极行动来适应新型公益生态发展的需要。资源基础、专业储备、人力负荷是影响组织之生态适应的客观变量。在这些方面,不同组织所表现的状态差异较大,这种不同的表现状态是组织采取不同的生态适应行动的重要参考。资源基础是社会组织维系生存的基本保障。拥有稳定的资源支持的社会组织能够满足自身正常运转的资源需求,就有了选择是否参与政府购买服务的资源筹码。在专业储备不足的条件下,具有丰富的资源基础的社会组织更有可能选择拒绝参与政府购买服务活动。专业储备是政府购买服务中对服务执行主体的基本要求。专业储备较强的社会组织更能有效应对政府购买服务的质量要求,更为符合新型公益生态中对社会组织服务的期待。人力负荷是社会组织在公益生态适应中的底线参考要素。通常,迫于组织维系的生存压力,人力负荷较重的社会组织更有可能选择主动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要求。
政府购买服务直接改变了原有的公益资源供给结构,正在构建新型公益生态。大量草根公益组织获得新生,同时也面临着对新型公益生态的行动适应问题,在环境层面无法脱离公益生态转型背景的约束,在组织层面更离不开组织自身因素的牵制。
在环境层面,公益生态尚处于转型之中,新型公益生态尚不成熟,各公益参与主体的生态定位和彼此关系尚未形成稳定的生态结构。多数适应问题的产生本质上是各生态主体之间信任关系缺失的结果。在新型公益生态的构建过程中,政社双方均处于试探和摸索的阶段,彼此缺乏充分的沟通和了解,一些社会组织对政府购买服务的未来走向持观望态度,这也是导致草根公益组织的主动适应产生障碍的环境因素。
在组织层面,草根公益组织基于自身主客观条件,在领导者革新意识、资源基础、专业储备、人力负荷等方面差异明显,直接影响到对新型公益生态的适应。其中,领导者的革新意识对组织适应新型公益生态起着决定性作用。革新意识强,通常就对政府购买服务下的新型公益生态持积极心态,愿意拓展组织的人力资源,相应增加人力负荷。在领导者革新意识的驱动和人力负荷的压力下,这类组织会对政府购买服务的新型公益生态表现出极大热情。资源基础与组织的创建背景有关,通常,越是能获取外部资源的组织,其参与政府购买服务的意愿越是不足。专业储备较好,则意味着组织拥有了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发展资本,能够更好地迎接新型生态的挑战。
简言之,对于草根公益组织在面对新型公益生态时的行动适应,需要综合生态转型背景和微观组织基础等多种因素来加以考量。公益生态转型将对草根公益组织的行动选择持续发生影响,政社信任关系的建立将成为转型期的核心命题,强化领导者的革新意识是草根公益组织适应新型公益生态的基本前提。
组织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一直是组织生态学研究的核心议题。组织是一个开放的系统,组织适应性是组织面对环境的变化而作出适应性反应的能力。组织适应性的形成与环境的变化密切相关,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连续过程。组织适应理论关注“组织如何根据环境变动进行调整以及如何选择或创造一个更加良好的环境”。组织生态学则强调:当组织生存的环境以及竞争条件发生变化时,组织也许不会改变,而是表现出结构惰性,即组织保持现有结构状态不变的特性。简言之,组织面临新的生态环境时,既有可能顺应生态变革的要求,通过组织自身的变革来迎合外部生态的发展,也有可能坚守传统的结构惯性,对环境变革所提出的要求加以拒绝。研究发现,受政府购买服务的影响,传统的公益生态环境发生变革,草根公益组织需要重新选择,直面生存发展和环境适应等问题。绝大多数草根公益组织能够主动顺应环境的变化而调整自身的生态定位和公益行为,但也仍有部分草根公益组织选择了有限度的生态适应,甚至会选择对新型公益生态加以排斥。
由此观之,外部环境和组织自身现实基础都会对组织的生态适应水平产生影响。这也恰好是对基于达尔文主义的推动适应观和基于拉马克理论的拉动适应观的有力诠释。而本文的研究带给我们的启示是,组织自身的现实基础并非单纯地拉动组织适应生态环境,还存在着一些不利于组织适应新生态的阻碍性因素。因此,我们要全方位地考量政府购买服务的政策举措,而不能单纯追求对政策执行机制的完善;我们还要有针对性地梳理以社会组织为主的服务主体所存在的现实条件和基础,对社会组织的内部素质和结构加以调整,以适应政府购买服务背景下的新型公益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