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澧英雄帖
—— 湖南省临澧籍六名抗美援朝老兵采访记

2022-05-24 11:05戴志刚
时代报告 2022年4期
关键词:战士部队

■ 戴志刚

中华五千年历史,每在民族危难时刻,总会有英雄站出来振臂高呼,或御外侮,或挽危亡。72年前的抗美援朝战争,100多万名中华将士奔赴疆场,19万名英烈长眠异国他乡。当时的湖南省临澧县,前后数以千计优秀儿女应征参战,很大一部分血洒疆场,幸存下来至今健在的临澧籍战士已屈指可数。虽然那场战争的硝烟已远,但那些为今天的你我拼过命的英雄,我们没有理由让他们湮灭在历史的硝烟之中。

英雄不怕死亡,就怕遗忘。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暨党的二十大召开之际,在临澧县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大力支持下,我和摄影家于二彩先生对临澧尚还健在的49名抗美援朝老兵进行了一次抢救式的全面采拍。这是其中6名老兵的故事,他们是那批集体英雄活着的代表者,战争的经历者,也是时代的见证者。我们希冀用影像雕刻那场战争最后的容颜,用文字记录这些英雄不屈的魂胆。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途上,我们仍然需要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

战地玫瑰分外娇——唐汇元

1930年农历二月初二出生的唐汇元,是目前临澧健在的抗美援朝老战士中唯一的女性。她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参加了工作,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十年前,一次意外把腰摔伤了,基本丧失独立行走能力,生活起居由几个女儿轮流照顾。

唐汇元在家中排行老大,下有两妹一弟,父亲担任过旧政府时代临澧县文教局局长,这也让她从小就能接受到比较良好的教育。1949年,19岁的唐汇元本在桃源师范学校求学,满怀一腔青年人的报国热血。同年8月,湖南全境和平解放,全省从上到下所有军政人员均改弦易辙,唐汇元的父亲顺理成章成为新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桃源师范学校也随着政局变化停学放假,学子各归来处,唐汇元亦回到了家乡临澧。改朝换代,万物待兴,急需广纳人才,知识分子是紧缺品,而女性知识分子更是稀缺品,才情满腹而青春活力的唐汇元,随即参照干部身份,被推荐到常德专署政治学校学习,在时代的阵痛中,开启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人生新征程。其实,在桃源师范学校求学期间,在一个隐蔽战线做地下工作的同学影响下,唐汇元就接受过进步思想,而且秘密参加过一些为迎接解放军做准备的外围地下工作,只是父母不知情罢了。

1950年2月,四野38军114师在桃源县执行剿匪任务,同时也在当地补充兵员。与唐汇元同读桃源师范的那个地下党同学已公开身份,在桃源县政府任职。当时剿匪部队急需文化人员,地下党同学就联系上了一批当年的同窗旧谊,动员他们入伍从军,其中就包括尚在常德专署政治学校学习的唐汇元。她接到消息后,甚至没有和家里商量,就只身赶赴桃源县,在同学的推荐下,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编入38军114师342团做文化教员。不久,组织上将推荐她入伍的那个地下党同学调外地工作,赴任途中,被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杀害。说到这个同学,老人有点哽咽:“临别之际,她和我说后会有期,谁知道一别就是永别。”

114师在桃源县剿匪期间,唐汇元虽然刚入伍,但进入角色很快,主要是给战士当识字教员,写标语,还要经常下乡做宣传工作。桃源山高林密,匪患千年难绝,有一次下乡途中就遇到了一股土匪。“护送我们的两个战士一边向土匪开枪,一边大声喊,要我们躲在草丛里,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吓得要死,全身发抖,冒冷汗,牙齿都磕得咯咯响。”老人说起第一次当兵历险的经历,毫不避讳当时的害怕,“开始抓的一批土匪就关在我们几个女兵宿舍旁边的房子里,只有一墙之隔,晚上都不敢上厕所,只好憋到天亮。”提及这些刚当兵时的“囧”事,老人笑了。

采访过程中,唐汇元老人打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唱起《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 (于二彩 摄) ▲

正当唐汇元所在的部队要进一步肃清残匪之际,朝鲜战争爆发,部队奉命停止剿匪,开赴东北,参加到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1950年10月22日,38军作为四野主力,成为首批入朝参战的部队,由吉林集安秘密跨过鸭绿江。唐汇元随342团团部行动。“一进入朝鲜,气氛就特别紧张,为防止美国飞机发现我们,只能白天隐蔽,晚上行军,一直步行,又冷又饿,一把炒面一把雪,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才到达指定位置。”唐汇元在桃源师范读书时就是优等生,数理成绩尤佳,因此,除当“扫盲教员”教战士识文断字外,还要当“军事教员”,教战士学习与武器操作相关的数学、物理知识,比如计算弹道、光速、射速等,同时还兼职团部宣传员,编排指导一些快板、话剧之类鼓舞战士士气的节目。“战士们既辛苦又远离祖国,还在战斗中随时都面临牺牲的危险,我编节目就是想让他们高兴。”38军作为首批入朝作战部队,直到1953年7月停战前几天才奉命回国,可以说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全过程。回国后,唐汇元因在战场被炮弹震伤过,经常剧烈头痛,还有比较严重的目疾,随即被安排到西北咸阳市志愿军伤病疗养院住院治疗。因觉得身体不适合在部队继续服役,住院治疗一年半后,唐汇元主动申请转业回家乡临澧,被安排进教育战线工作。因家庭出身问题,唐汇元曾被错划为右派,1978年平反,恢复名誉。1988年,唐汇元在修梅中学教师岗位上光荣退休。

岁月久远,病疴在身,尽管老人的思维有些混乱,已无法还原当年在朝鲜战场时哪怕一件完整的事情,但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们还是能找到她在那段血火经历里的雪泥鸿爪。38军作为首批入朝部队,开始后勤跟不上,一连几天吃不上热乎东西是常有的事情。为防止敌机轰炸,部队只能晚上行军,经常在冰雪中一趴就是一整天,当时部队大部分非战斗性减员都是因为饿死和冻死。那段爬冰卧雪寒彻骨髓的经历,让唐汇元一生都刻骨铭心,经常做梦都是趴在冰雪之中,后来她生第一个女儿后,给女儿取的名字就叫“蒋梦冰”。老人对一场“打得很惨”的战斗有着很深刻的印象:“天上全是美国的飞机丢炸弹,我们的战士冲上去一批,一会儿就打完了,又冲上去一批,又打完了,打了几天,死的人好多。”“战斗结束后,我们打扫战场,都没地方下脚,炸松的浮土有一米多深,随便一脚下去,都能踩到战士遗体。”“我负责搜集牺牲战士口袋里的遗书,带回团部进行整理,然后根据战士遗书地址,给烈士家里写信。”根据她回忆时提及的大致时间和只能音辨的地点,我查阅资料,推测这场战斗就是发生在1950年11月底的“松骨峰阻击战”。这场被美军写进西点军校战例的战斗,正是魏巍那篇影响了几代人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文章里,描写的那场战斗,也是38军打出“万岁军”名号的一仗。当时唐汇元所在的114师作为驰援部队,在离松骨峰不远的德川、军隅里一带,参与了截断美军南逃退路的作战,战斗的激烈程度,一点不比松骨峰主战场逊色。老人还记得那时照顾志愿军伤病员的事情:“伤员真的遭孽,有些战士拉不出大便,我就帮他们用手抠肛门,根本就不晓得害羞和脏。”“好多人都死了……都死了……”采访过程中,老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几句。

38军在朝鲜战争中大小战斗数百次,打的都是硬仗恶仗,减员非常严重。唐汇元工作职务虽为团部文化教员,但工作岗位并不固定,经常会根据战场需要,抽调上到前线,主要参与战场伤员救护、运送弹药和食品、战斗结束后处理烈士遗体遗物等工作,危险性和前线战士同等,和她同为团部机关兵的战友就牺牲了很多。在后来唐汇元女儿提供的一份资料中,就记录了她在1952年下半年参加“白马山战斗”负伤的事情。“白马山战斗”是“上甘岭战役”的前哨战,唐汇元所在的342团在那次战斗中打得相当惨烈,部队减员非常严重,到后来他们团部所有战士都被抽调上了前线,包括女战士,唐汇元为担架队队员,被派上前线抢救伤员。在猛烈的炮火中,瘦小的唐汇元和其他男战士一样,英勇地在阵地上抢救伤员。就在她抬下第一个伤员,返回阵地救治第二个受伤战友时,一颗重磅航弹落在离她不远的战壕里,一道炫目的火光之后,她就被震晕过去,被埋进了炸起来的土层中。战友把她从厚厚的浮土中刨出来,发现她并没有表面伤口,使劲地拍醒了她,然后继续抬担架。“幸好我处的战壕位置有个拐角,不然就成烈士了。”战斗结束后,她荣立三等功,但眼睛受了伤,也留下了困扰她一生的头部神经性自鸣疼痛后遗症。因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加上本来的参干身份,唐汇元不久就被提拔为排级干部。“战士们都叫我美女排长,我上课他们都特别认真。”说到这里,老人竟然显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涩,呵呵笑了起来。“少似观音老似猴,那时候年轻,哪里像现在这个糟老婆子的样子喔!”自古以来,女性的爱美之心,从来不会随着年岁的老去而褪减半分,不管是在无尽的苦难里,还是在纷乱的战火中。

唐汇元对当下中国的发展感到由衷高兴。“哪里能想到短短几十年,我们中国就变得这么强大,能活着看到今天的好日子,看来我前世还是积了德的。”是啊,老人从积贫积弱的旧社会走来,一直到今天繁荣昌盛的新时代,可谓翻天覆地沧海桑田,她既是一个亲历者,也是一个见证者,即使这中间遭遇过不公正的对待,但作为一个老兵,血液里始终流动着年轻时的家国梦想,依然为今日中国的发展而无比自豪。70多年前,她和她无数长眠于异国他乡的战友,用鲜血和生命为之奋斗的,不就是今天中国的样子吗?

采访临近结束时,唐老在我们的“怂恿”下,唱了一首《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气息平稳,音调拿捏准确,精神状态和说话时完全两个样子。更没想到的是,一曲末了,老人居然又主动给我们用朝鲜语唱了一首《金日成将军颂》,虽然歌词我们听不懂,但从投入其中的神情中,可想而知她的骨子里,一直奔涌着怎样乐观而浪漫的情怀。我相信,在依然动听的歌声里,这个年逾九旬的老人,一定又回到了70年前用生命怒放过的激情岁月,也一定回到了当年用鲜血洗礼过的3000里朝鲜山河。那一刻,她曾经的梦想和青春,曾经的爱情与欢乐,像被点燃的一堆木柴,又重新在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与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李延年并肩战斗的英雄——邱吉保

热播的电视剧《功勋》,第一章节是“能文能武李延年”,真实地再现了习近平总书记亲自授予的“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李延年,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英雄事迹,剧情中多次出现一个战场卫生员的镜头,而这个卫生员的原型,就是现在居住在合口镇的抗美援朝老战士——邱吉保。

邱吉保出生于1934年农历三月四日,原籍河南省南阳县,家境贫困,为家中独子。1949年6月,刚打完平津战役的47军140师418团在他的村里休整,15岁的邱吉保“死皮赖脸”参了军,成为该团3营7连的医务兵,李延年就是该连指导员。邱老回忆印象最深的一次战斗,就是电视剧中描写的“346.6高地战斗”,讲述的故事内容与剧情高度吻合。

1951年10月7日,“联合国军”向志愿军北汉江防御阵地发起进攻,本被志愿军控制的346.6高地在敌人飞机重炮猛烈轰击下,阵地上的战士全部牺牲,高地失守。为收复该高地,47军140师418团3营奉命实施反击。346.6高地是顺势排列着的大小五个山头中,后面一个较高的主峰,高地两侧都是深谷。驻守在这里的是号称“美国王牌师”骑兵第一师的一个营。晚10时,在炮火支援下,7连首战告捷,迅速拿下了前三个山头,然后和另两个连队相互配合,向第四和第五个山头冲击。此时,反应过来的美军开始组织重火力拦阻射击,部队伤亡迅速增加,副连长受伤,副指导员牺牲。经一夜激战,高地被志愿军夺回。

敌人当然不会甘于阵地丢失,天亮后,美军在重炮和飞机、坦克支援下,开始冲击346.6高地。经反复激战后,高地防御工事已经荡然无存,也没有坑道可依托,战士们只能以血肉之躯抗击美军进攻,牺牲很大。到下午,阵地上的三个步兵连、一个机炮连,外加一个增援加强排,剩下的人员加起来不足一个连队,连排干部多数负伤和牺牲,最后由邱吉保所在的7连指导员李延年指挥战斗。但就是凭借这剩余不到一个连的兵力,先后打退敌人十多次反扑,圆满完成任务,为志愿军稳定防线争取了机会和时间。这次战斗是整个朝鲜战场上,志愿军以少数兵力取得进攻和防御战斗胜利的战例之一。

在这次伤亡极大的战斗中,邱吉保从战斗打响的第一刻开始,就背着医药箱,冒着无比猛烈的炮火,在阵地上来回穿梭,给负伤的战士包扎止血。“战场上很多战士受伤后,如果不能及时止血,很快就会死去,所以要争分夺秒。”“很多战士受伤后,情绪很激动,还要进行心理安抚。”本来一个连队有一名医务兵,但部队攻下高地后,在坚守阵地过程中,其他三个连队的医务兵要么受伤要么牺牲。“可能是爹妈名字取得好,大吉大利,菩萨保佑,我竟然毫发未损。”他先后救治了35名伤员。“其中有两名重伤员,不能行走,配合我的一个担架兵也受伤了,我就背上绑一个,手上提一个,连拖带背把他们送下阵地。”战斗中的邱吉保一专多能,既是一名医务兵,也是一名战斗员。“我的武器除了医药箱,还有一支冲锋枪,在我们火力比较薄弱的地方,我照样要提着枪投入战斗。”正是邱吉保在这次战斗中的英勇表现,战后评功评奖时,连队官兵一致推荐他荣立二等功,后来还被授予朝鲜自由独立勋章。

邱老有一个很响亮的外号——邱老九。这个外号比他的大名更为众人所知。“我这个外号,是八个战士的生命换来的。”“当时一场战斗已结束,我和炮班的八个战士一起围坐在防空洞前一块空地上,谈论刚刚战斗的情况,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一发炮弹,刚好落在我们围坐的中间,一声巨响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看见其他八个战友全部倒在地上,我挨个拉他们,发现都牺牲了,只有我没有死,只是头皮和大腿被弹片击中,鲜血直流。”“我也顾不上处理伤口,马上跑到战地指挥部报告,营长带着人到现场查看情况后,都说我命大,大家还摸着我的头说沾沾我的福气,我们三排彭排长说9个人,8个人都死了,就给我改了个‘邱老九’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外号就成了邱吉保的“驰名商标”,也成了他的传奇,以至于后来从部队到地方,知道他真名的人反而不多,提起“邱老九”倒是人人皆知。

邱吉保参加解放军的第一仗,就是毛主席指示“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渡江战役。1949年6月底,他随部队解放湖北枝城后,苦战四天四夜,终于渡过长江,追歼国民党军残部。7月底,部队到达常德驻扎下来,配合湖南和平解放,接收并稳定当地军政。邱吉保因年龄小个头也小,而且刚穿上军装,还没有配发武器,黎团长就把他分在卫生连,让他帮助卫生连的医务兵进行伤员救治工作,他胆大心细,很快就掌握了战场救护的一系列技能,成了一名合格的医务兵。

1949年8月底,47军开赴湘西剿匪。邱老说话,颇具总结水平,“在湘西剿匪,我有三快,个子长得快,政治觉悟提高快,军事技能学得快,很快就学会了投掷手榴弹、打冲锋枪和机枪。”湘西剿匪经历,是邱吉保成长为一名真正解放军战士的过程。“湘西的山路很难走,山高林密,我们每天要走60到80里路,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脊。”“打得最激烈的一仗是在会同县广平区,一次战斗消灭土匪400多人。”“有一次高连长派我到连山给二排送一封军事急件,我一个人带着信件和药品赶几十里地,路上遇到两名土匪打扮的老百姓,我识破了他们,取下冲锋枪,一梭子弹打过去,土匪赶紧跑进了山。”这期间,邱吉保参加大大小小剿匪战斗28次,后被授予“湘西剿匪胜利纪念章”。

1950年底,47军接到党中央“准备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紧急指示,撤出剿匪战场,赶赴东北集结。此时的邱吉保,已经是一名身体壮实、身经百战、有勇有谋的合格解放军战士了。而他,其实还是一个不到17岁的孩子。1951年4月中旬,47军跨过鸭绿江,投入到抗美援朝战争的钢铁洪流之中。作为7连年龄最小的邱吉保,走在队伍中格外显目,因为他除了和其他战士一样肩挎冲锋枪腰拴手榴弹外,还带着全连唯一不同的武器——一只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医药箱。

胸前挂着十枚军功章的邱吉保老人,回忆起当年的铁血岁月,仍然激动不已 (于二彩 摄) ▲

部队入朝后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到“三八线”临津江附近,接替战损严重的友军防务,每天都是强行军。“进入朝鲜,走了几天,没有发现一栋好房子,全被炸坏了,天天都有炮击,每天只能晚上行军,白天不能走,防止美国飞机轰炸,还有就是饿,开始几天还行,后来往朝鲜里面越走越远,美国飞机专炸后勤保障线,吃的穿的跟不上,我们团就饿死了好几个。”“行军很累,一般吃完晚饭开始走,一直要走到天快亮,平均每天走80里左右,走到后半夜就顶不住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很多战士都可以睡着走路,我就有这个本事,当然也会出事,有掉下悬崖牺牲的,也有掉队失踪的。”

战争是残酷的,带给人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邱老对70年前在朝鲜的那段艰苦岁月有太多记忆,特别是对参加的“反秋季攻势战”印象很深。“我们军是整个参战部队中人数最多的一个军,每个连队都有两个加强排,入朝时一个连一般有一两百人,一个团差不多接近3000人,但整个秋季攻势一仗下来,有的团只有不到400人了,我们7连入朝时的原班人马,最后全胳膊全腿回国的不到20人。”对于战争胜负的关键,邱老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抓到美国俘虏后,问他们‘为什么你们的武器装备那么好,还打了败仗’,那些俘虏说他们不知道为谁打仗,而我们知道为什么打仗,是为保家卫国打仗,没有国哪有家啊!所以战士都知道战场上死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生的可能性,但仍然英勇顽强,面对敌人再猛烈的炮火都不会退却。”

邱吉保在朝鲜战场,随部队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反夏季攻势战、反秋季攻势战、临津江防御战、朝鲜西海岸防御战等重大战事,个人先后直接投入战斗七次,次次都是出生入死,负伤两次,三次立功。“和美国打仗,没有大仗小仗之分,哪怕一个小小的山头,他们也会出动飞机大炮,炸得阵地寸草不生。”停战后,又帮助朝鲜人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1954年9月,47军凯旋归国。再次跨过鸭绿江,重新踏上国土的那一刻,回想在朝鲜的三年浴血之旅,铁骨男儿邱吉保,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是啊!三年前和他一起跨过鸭绿江的战友,大部分都血洒异国他乡,而自己却能活着回国,接受祖国人民的鲜花和欢呼,他怎能不激动,又怎能不感慨呢?这场战争,不仅是我们共和国完成了一次凤凰涅槃般的洗礼,对于他这个刚满20岁的年轻人来说,何尝不是一次炼狱般的重生呢?

用重机枪打下敌军飞机的二等功臣——裴先茂

采访年已88岁的裴先茂,我有鲁迅先生那句“甚而至于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的感觉。这种强烈的被渺小感,一则来自于裴老年近九旬,却依然将军一般挺拔的身材,清晰的思维,以及自如的谈吐;二则来自于他在战火中丰富的履历,和隐于历史深处的功绩。面对这位参加过上甘岭战役,已将生死和荣辱看淡的老人,我不知道如何提笔,似乎一切语言和文字都是苍白无力的。

裴先茂,出生于1935年农历六月七日,父亲曾是旧政府警局的一名职员,微薄的薪水勉强够一大家度日。裴先茂得以读过几年书,但他自小好动顽皮,不爱循规蹈矩地待在学堂,在家中七兄姊中自然也被父亲责打最多。1950年6月的一天,尚在城关一完小读书的裴先茂又闯了祸,被父亲提着皮带在大街上追着责打,情急之下,他一头扎进了县大队院内躲避。县大队的队长认识这个平时经常跑进院内玩耍的小家伙,见状问起缘由,原来是他不想读书被老师告了状,惹火了父亲。面对裴先茂气冲斗牛的父亲,队长见这小裴虽个头还不算很高,但壮实有力,长得头齐尾齐,精气神十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对他父亲说:“这家伙既然不想读书了,你要舍得,就给我留下来。”就这样,年仅15岁的裴先茂,换上了军装,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入伍后,裴先茂先在县大队给队长当了一两个月通讯员,然后调到当时的陈二区中队,参加太浮山剿匪。他天资聪颖,胆大心细,身体素质又好,军事才能很快就凸显了出来,没几个月,就成了一名能单独执行任务的合格战士。

1951年初,抗美援朝前线部队来临澧征兵。一个真正的军人是渴望战场的,裴先茂不满足于在地方部队服役,于是咬破手指写血书请战上前线,县大队首长见他决心如此之大,就批准了他。在桃源陬溪完成新兵整训后,裴先茂随部开赴东北安东集结。部队在安东进行了两个月强化军事训练,这期间,裴先茂的身体素质和军事素养突飞猛进,很快就在同批战士中崭露头角,成为全团军事训练标兵。更为神奇的是,读书不咋样的他,居然还学会了简单的英语和朝鲜语。1951年6月初,16岁的裴先茂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成为百万英勇志愿军钢铁洪流中的一员。而且因为他的军事才能突出,千里挑一,被编入志愿军第15军44师师部直属侦察连,成为一名侦察兵,这也是裴先茂梦寐以求的。

裴先茂老人对当年在上甘岭战役用重机枪打下敌人飞机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言语中充满自豪和荣光 (于二彩 摄) ▲

此时入朝,正是志愿军第五次战役的最后关头,没有任何休整和缓冲,裴先茂和他的战友们即刻投入血与火的战场,在枪林弹雨中锤炼,在生与死的边缘成长,很多和他一起入朝的战友,刚上战场就牺牲了,其中临澧同乡就有好几个。侦察兵是一个部队的先头军,需要抵近侦察,才能摸清敌人兵力及火力部署情况,以做到知己知彼。裴先茂在侦察排虽然年纪最小,但脑子灵活、擅打巧仗,多次出色完成任务。入朝不久,就在一次执行侦察任务时,和战友一起抓捕了几个美国俘虏,受到了首长表扬。初战告捷,这让裴先茂信心和胆略倍增,每次都抢着执行任务,战友们都非常喜欢他这个机灵的“小鬼”。

采访语录:

“侦察兵一般都是晚上出任务,需要潜伏到敌人眼皮子底下,除了胆子要大,还要会计谋。有时我们会做几个假人放在阵前迷惑敌人,有时会化装成朝鲜伢子故意躲闪,让敌人放松警惕。有一次晚上,我单独执行侦察任务,化装成一个朝鲜伢子,偷偷潜伏到敌人阵地前面,当时这个阵地有敌人一个连驻守。我一动不动地潜伏了大半夜,全身都冻到麻木,到后半夜时,敌人终于放松了警惕,都钻进鸭绒筒子里睡觉去了,只留一个哨兵站岗。机会来了,我赶紧溜下阵地,回去报告情况,并提出不用重武器,也不用出很多兵力,只需要一个排就可以消灭敌人的作战建议。师首长听取了我的想法,用一个排的兵力摸上敌人阵地,我先解决了敌人哨兵,其他战友就用刺刀捅还在鸭绒筒子里做美梦的敌人,迷迷糊糊惊醒的敌人也没什么战斗力,整个战斗过程都没放几枪,不到一刻钟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连。因为这件事,我被记三等功一次,受到了师部通报表扬。”

裴先茂最引以自豪的是参加了上甘岭战役。众所周知,上甘岭战役主要是15军打的,开始只是战斗级别,后面发展成了战役级别,敌我双方苦战43天,到战役后期,15军军长秦基伟把他的警卫连都调上了前线,战况之惨烈,无法想象。当时在五圣山正面战场是15军的45师,而裴先茂所在的44师主要攻击位于朝鲜铁原与平康接合部的391高地,配合五圣山战场,实际上战斗激烈程度一点不输正面战场。而就在上甘岭战役开始前不久,因基层部队战损严重,裴先茂作为骨干,从师侦察连补充到132团2营4连,在重机枪排当班长,至今他还对重机枪“一手二把三合拉,四拔五转六机匣”的操作口诀烂熟于心。也就是在这次战役中,裴先茂用重机枪打下了一架美军飞机,荣立二等功,并火线提拔为排长,受到志司总部和金日成表扬,被授予一枚银质奖章。采访过程中,裴先茂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了他“重机枪打飞机”的精彩战斗故事。

采访语录:

“上甘岭战役打得苦哇!没吃没喝的,美国军队武器装备好,主要有飞机有制空权,不管大小战斗,飞机都会一轮接一轮扫射我们防守的阵地,对我们部队造成很大伤亡,有的连队最后就剩十几个人,我们重机枪排牺牲很大,前后连续补员了几次。那次战斗是我们连在上甘岭战役中打得最苦也是最惨的一次,我们班牺牲了一半人还不止,我的背部和腰部也被炸伤,至今还有弹片在里面,但当时志愿军号召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叫,好像也不知道疼痛。那天下午,美国飞机又来轰炸我们的阵地,擦着我们的头顶扫射,气焰十分嚣张,我实在气不过,在敌人飞机又开始新一轮对我们阵地俯冲扫射时,我想横竖也是死,也就管不了隐蔽命令,端起重机枪,迎着领头的一架飞机机头就是十几发子弹,敌机很快就在空中着了火,拖着黑烟一头栽在远处的山上爆炸了。当时这件事在我们师引起了轰动,还专门开了一个表彰会,我们师长向守志(开国少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不错’,并且还要我向兄弟部队的重机枪手介绍重机枪打飞机的窍门,然后在我们15军形成了一股用轻武器打敌人飞机的热潮,后来我们15军也成了朝鲜战场上用轻武器打下敌人飞机最多的步兵部队。不久,我这事又被上报志司,受了彭总签发的通令嘉奖,我也荣立二等功,还被提拔为重机枪排排长。”

上甘岭战役后,中央军委考虑15军战损实在太大,于是命令其脱离前线,移防元山以南地区,担负朝鲜东海岸战略防御任务,以防美军登陆,裴先茂随部驻防到一个叫凤凰山的地方,每天都挖坑道、修工事,进行战略守备,防止敌人登陆。1953年7月,签署停战协议后,15军继续留在朝鲜,参加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工作,直到1954年5月1日,裴先茂终于和幸存的战友们一起,回到了祖国怀抱。当再次跨过鸭绿江,在热烈的锣鼓声中,在鲜红的“欢迎最可爱的人凯旋回国”标语下,哪怕是裴先茂这位历经血火淬炼的铁汉,也忍不住泪洒衣襟。当年和他一起跨过鸭绿江的战友,绝大部分都长眠在了异国他乡,而和他一同入朝作战的100多名临澧同乡,最终回来的还不到1/3。

裴先茂虽然现在年近九旬,但身体特别好,耳聪目明,声嗓洪亮,身形笔挺,尽显战火洗礼过的军人气质。他每天都要骑20余公里的自行车进行身体锻炼,和老伴一起喜欢拉拉京胡、唱歌跳舞,过着有滋有味的晚年生活。裴先茂是个灵魂十分有趣的人,采访他时,还给我们飙了一段当年审讯美国俘虏时用到过的“中式”英语,并且还兴致勃勃地用朝鲜语给我们唱了两首歌,甚至为表示自己身体不错,还炫了一手放把骑自行车的技术,惊得我们目瞪口呆,人家自己却哈哈大笑地乐开了花。

毛主席接见过的“小鬼”连长——卞德舫

1951年春夏之交,正是湘西北地区多雨季节。那天下午两点,奎星楼下的湖南省立十四中学(后来的临澧一中)校园广播又响了起来。此时,从电线杆子上的铁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时下中国大地上最火的一篇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播音员富含感情的朗诵,让每一个听众都热血沸腾,为文章中志愿军战士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所鼓舞。这其中,就有一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他端坐在课桌后,使劲地竖着耳朵,生怕漏掉广播里一个字,眉头紧锁,双拳紧攥,听到情深处,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就流了下来。几天前他在学校的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时,内心就被深深震撼。文字的魅力在于,你用眼睛看到的,和用耳朵听到的,会有不同的感受。当他听到声音对这篇文章的再次诠释时,情感顿如六月突变的天空,风起云涌。那一刻,他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两个月后,他将这个决心变成了现实。

这个初中一年级学生叫卞德舫。彼时,他刚满15岁。

1951年6月,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中,卞德舫瞒着家里,来到了离学校不远处的征兵处,要求报名参军。当时参军要“三同意”,其中一项是家长同意,征兵人员看到一脸稚气的他,问他家人是否同意,他只好撒谎说征求了家人意见。征兵人员接着又问他年龄,本来生于1936年农历二月十日的他,却又撒谎说17岁了。“靠着连撒的两个谎混进了部队”。几十年过去了,卞德舫回忆起当年入伍时的情形,哈哈大笑。

那时征兵比较紧急,报名后直接就换装出发。家人在他走后第三天才得到他已当兵入伍的消息,“后来听别人说,我的小脚母亲和姐姐到学校收拾我东西时哭得不行,母亲哭着说我屁股都还没‘收黄’,怎么就当兵了呢!”

卞德舫新兵训练是在南京一个原国民党旧军营,他被分在炮兵大队,职务为侦察测绘兵。“我们这个班是指挥班,都是技术兵,可能是首长看我个子小,不适合当步兵,也不适合当炮手,但人还算聪明,更适合搞技术一些。”“新兵训练非常苦,洗澡就在池塘里洗,冬天也没热水。开始一段强化训练时,手和腿都磨得血肉模糊,洗澡时池塘的水都染红了,晚上睡觉时偷偷地哭。”新兵训练四个月后,部队集结开赴东北。

志愿军第20军为首批入朝部队,在长津湖战役中打出了威名,但部队减员也非常严重,先后几次从国内补充兵员,卞德舫这批兵就属于补充兵。1951年11月底的一个晚上,15岁的卞德舫坐着大炮牵引车进入朝鲜,被补充编入志愿军第20军59师339团榴弹炮2营1连指挥班。

由于志愿军没有防空力量,进入朝鲜后,部队只能昼伏夜行,炮车晚上都是闭灯驾驶,一听到美军号称“黑寡妇”的夜航机声音,马上关掉汽车引擎,保持静默。经过十几天行军,部队到达20军驻防的长津湖地区津江一带。一到部队驻地,马上进入战斗状态,有线兵连夜布线,卞德舫和另外几名炮兵指挥班人员带着装备,在老兵的带领下直奔离炮阵地几公里远的一个山头。“炮兵观察所都设在山顶,所以我们侦察兵只能晚上摸黑爬山,入朝时正是冬天,晚上气温零下二三十度,我们班几个战士都因为冻伤,后来被迫截肢,和我一起去的一个合口老乡就截了肢,后来还是因感染牺牲了”。卞德舫是侦察测绘兵,主要工作是操作炮对镜和望远镜,实际上就是大炮的眼睛,计算目标距离,还有气温、气压、风向、风速等数据,这些数据通过有线兵传给炮阵地。“天气太冷,冻得手拿望远镜根本就拿不稳。而且那时营养也跟不上,食物严重缺乏,我们指挥班几个战友都得了夜盲症,后来完全失明了。”

在朝鲜近一年时间,卞德舫前后20多次参与战斗。“我算幸运的,指挥所离火炮阵地有几公里到十几公里,伤亡的几率相对小一点。炮兵阵地是很危险的,一轮炮后立刻就要转移阵地,不然马上就会有美军飞机轰炸。”“1952年4月的一天,敌人的一发炮弹就落在我们连炮阵地,当场牺牲了11名战友,我们在观察所听说后,特别悲痛。”“但不能说炮兵指挥所就没有危险,敌人打的就是指挥所,指挥所也要随着每一轮炮击任务完成后迅速转移。美军有夜视仪等很多先进装备,飞机反应速度也很快,一旦被发现就非常危险,朝鲜战场上多次出现炮兵指挥所转移不及时而被敌人炸掉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刚从山头转移到半山腰,敌人几发炮弹就打在我们才撤离的观察所位置。”卞德舫个子小,力气也小,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鬼”,他在急行军过程很是吃力,有时战斗激烈时,观察所一个晚上要转移五六次,需要翻山越岭几十公里。战友都非常关心他,转移途中,会帮他背枪和装备。有一次,连队只剩下最后一个冰馒头,但战友们都留给了他。在首长和战友们无私呵护下,卞德舫坚定了信心与勇气,刻苦训练体能,用心钻研专业,很快就成长为全团军事“达人”和专业骨干。回想起当年战场上战友帮助自己的情景,而有些战友在后来的战斗中长眠在异国他乡,卞德舫眼含热泪,神伤不已。

卞德舫老人在给孩子们讲战斗故事,虽然已年近九旬,依然思维清晰,精神矍铄,军人气质深植在他的生命之中 (于二彩 摄) ▲

1952年下半年,朝鲜战场进入僵持阶段,为打好持久战,部队决定加强高炮部队建设,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回国深造,卞德舫被选送回国,到南京解放军第三炮校学习高炮测绘专业。在校期间,当时全班60多名同学,卞德舫年龄最小,但学习最吃苦,他把课堂当战场,将课题当堡垒,很快就成为了全校理论最优、军事动作最规范的学习标兵。1954年国庆,他被学校选派,参加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国庆五周年阅兵仪式,接受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检阅。

1954年12月,卞德舫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分配到浙江沿海前线的台山列岛驻守。“我们驻守的那个海岛距国民党军控制的一个海岛很近,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肉眼互相看到,国民党飞机每天都过来轰炸,还有美国军舰的炮击,当然我们也会还击,战争气氛很浓,我经历过朝鲜战争,心里没觉得害怕。”“我和战友们都住在潮湿的岩洞里,我当时是炮兵侦察参谋,每天都要勘察地形地物,观察气候变化,把敌人炮击和飞机轰炸情况上报,好几次遇险。”

在驻守海岛期间,卞德舫理论联系实际,苦练各项军事本领,很快就成为20军有名的军事技术尖子。守了一年多海岛后,1956年6月,卞德舫被调回杭州,破格提拔为炮兵连连长,这一年,他刚满21岁,成为20军最年轻的“小鬼”连长。当年10月,卞德舫代表南京军区,参加全军炮兵连长射击比武,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被评为“全军炮兵战斗训练积极分子”,并于当年入党。

1957年3月6日,是卞德舫终身铭记的一个日子。这天,他代表南京军区,赴京参加全军炮兵战斗训练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及朱总司令的接见。在他家客厅中央,挂着一幅当时毛主席接见他们时的大合影,卞老脱了鞋子站在沙发上,指着照片中自己的位置,脸上堆着幸福的笑。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热血沸腾的时刻。从军18年,卞德舫先后获得全军军事训练标兵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嘉奖十四次。

1969年,“文革”风暴卷入部队,在阶级成分论和清理所谓“罗瑞卿军事反党集团”的背景下,卞德舫作为“工商业兼地主”的家庭成分,及罗总长期间的全军军事比武标兵,成为了第20军首批被清理的10人之一。1969年11月,在团部任上尉作战参谋的卞德舫,接受了免除职务的组织处理,作为普通战士复员回家,离开了他深深热爱着的并实现了他人生价值的绿色军营。

一个真正的军人,是不会随着转业到地方而颓废的。虽处逆境,但卞德舫始终相信阳光总会出来。回到临澧后,他先是做过镇办企业负责人,并且办得红红火火。1971年初,卞德舫落实政策,恢复了国家干部身份,先后担任县织布厂厂长、县委经济工作组组长,1983年调任合口镇副镇长,一年后升任镇长。卞德舫在合口镇工作13年,这期间合口镇经济发展强势,被誉为经济上的“澧水明珠”,卞德舫也因工作兢兢业业,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并获得“市劳动模范”“省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直到1996年10月退休。

虽然退休,但不退责。卞德舫退休后,转为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先后担任了镇关工委主任、镇诗词协会会长等职务,奉献余热。合口镇关工委还获得了“全国关工委先进单位”,卞德舫个人先后荣获了“湖南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先进个人”荣誉称号,市县“四好老干部”“十佳老干部”荣誉。

2011年3月,卞德舫诊断出胃癌并进行了手术治疗,他才辞去了所有的社会职务,但仍然关心社会公益事业。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卞德舫写了一首诗:“霜染鬓发已夕阳,心底无私求乐健。年近九旬献余热,不求名利讲奉献。”这就是一名从战火中走来的老兵,一生矢志不渝的奉献精神。

喀秋莎的眼睛——刘子群

刘子群,1928年农历六月五日出生,入伍前为杉板乡青山村人。1948年4月,当时已从九澧联中失学一年的刘子群,和三个同学一起,准备从湖北公安过长江,去大武汉“找饭碗”,却半路被一支败退的国民党军抓了壮丁充军,一路裹挟至广东佛岗县。1949年10月,解放军解放佛岗县时,找到一个机会跑了出来,并随即加入了解放军。因刘子群文化基础较好,遂被编入48军143师428团宣传队当宣传员,随即进赴粤北连山、阳山一带剿匪。

1950年11月,143师接到一项特殊任务,全师轻装简行,日夜兼程,赴辽宁阜新,接收苏联援助的火箭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喀秋莎”,部队整建制改编为火箭炮第21师。当时,143师没几个人懂炮,更别说火箭炮了。于是全师抽调了300多名文化基础较好的人员,以军事干部身份到沈阳炮兵学校紧急集训,刘子群成为其中一员。不久143师与另一支部队合并,整编成为炮21、22两个火箭炮师,集训结业的军事干部也一分为二,刘子群被编入炮22师205团团部指挥连任侦察员。直到今天,他对喀秋莎的构造及战斗建制仍然烂熟于心。

采访语录:

“我们列装的是苏联BM-13型火箭炮,炮弹口径为132毫米,每门炮8根滑轨,装16枚炮弹,7秒钟就能发射完毕,两轮齐射马上转移。我们师完全按照苏军编制,下辖5个团,每个团2个营,每个营3个连,每个连4门炮,每个团24门炮,全师120门炮。喀秋莎是志愿军的绝密武器,当时说一枚炮弹相当于8两黄金,金贵得很,使用必须经彭总亲自同意。”

1951年4月,炮21师先期入朝参战,很快就在朝鲜战场打出了威风。炮21师在朝鲜打得热闹,国内炮22师也没闲着,在苏联专家帮助下,昼夜不停地以实战标准学习和训练。为确实提高实战力,1952年10月,炮22师派出一批指挥干部入朝,跟班21师在实战中学习,刘子群就在这批干部中。一进入朝鲜,就是上甘岭战役,他在枪林弹雨和猛烈的炮火中学习,很快就掌握了火箭炮战场实战本事。

采访语录:

“战场上学习不是开玩笑的,敌人的炮弹可不认得你是师傅还是徒弟。指挥所人员各有分工,有计算员、测地员、侦察员,我学的是侦察员,每次都跟着师傅绕到观察所突前的战壕,观察地形,确定发射点,计算射程,还要指导步兵构筑火箭炮掩体,要保证火箭炮能打能撤,既要隐蔽性强,又能最有效打击敌人。这些经验都是炮21师指战员用生命换来的。敢在实战中学习,也只有我们志愿军才有这个胆魄。”

上甘岭战役,喀秋莎火箭炮发挥了巨大威力,也让刘子群他们这批“学徒”深感责任重大。两个月学习后,刘子群回到部队成了“师傅”。1953年1月,炮22师205团、209团入朝作战,编入炮21师战斗序列,刘子群二进朝鲜,驻防铁原与平康接合部。金城战役前,刘子群从团部指挥连下到2营5连指挥排任排长。谈起在金城战役战斗经历,他记忆犹新。

年已94岁的老兵刘子群,对现代国防建设特别关注,最喜欢看央视军事频道,采访他时,正拿着放大镜看一本《抗美援朝的凯歌》的书 (于二彩 摄) ▲

采访语录:“入朝后打的最后一仗是金城战役,这一仗我们火箭炮师共进行了69次齐射,造成敌人大量死伤,有力推动了最后停战。我们205团支援60军、67军进攻,双方的炮击都非常凶猛,火箭炮不打则已,一打就地动山摇,天都打红了。有一次战斗正激烈时,指挥所与炮阵地通讯突然中断,我知道肯定是通信线被炸断了。当时我们排有通信班,通信人员一部分在指挥所,一部分在炮阵地,一部分在路上蹲猫耳洞查线,信号中断,我想路上的通信人员应该是牺牲了,于是我亲自带人去查线,果然路上的两名通信班战士都已牺牲,其中一名战士嘴里还咬着被炸断的电线头(说到这里,刘老长叹一声,流下了眼泪)。我把炸断的电线接上,马上回指挥所,就在快进掩体时,一发炮弹打过来,把我掀翻埋土里了,当时以为自己中炮了,战友把我从土里刨出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没死。”

我的父亲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与刘子群共过事,当时在县交警队的前身交通监理站。当我回家谈起采访他的事情,父亲对这位老同事的评价是 “我们整个单位原则性最强的一个人”,还说了当年刘子群有一个至亲打招呼也没有“买账”的故事,“其实那件事就是他管,一句话的事情,说国家的利益一分都不能少”。而采访过程中,刘子群儿媳妇说的一个事情更有趣,“前两年有一次爸爸住院,前后十多天,都是我在照顾,当时我有点感冒,就让医院医生开了点感冒药,给爸爸开玩笑说,反正你的医药费国家全报,就记入你的住院费里吧!你猜我爸怎么反应的?他说,国家给我报销医药费,是国家给我的福利待遇,你不能占这个便宜,如果每个享受国家待遇的子女都这样,国家就增加了很多负担。后来他还从枕头底下掏出100块钱,说感冒药钱他出,弄得我哭笑不得。”

1955年3月,刘子群随部撤回国内,驻防福建,不久被提拔为副连长。1961年5月,刘子群以连职干部转业,分配到泉州公路局工作,1977年转回临澧,1990年从县交警大队退休。

替补出场的精彩人生——王运桂

1951年4月的一天, 14岁半的王运桂回家看望母亲。刚迈进家门,就听见母亲在堂屋里哭。原来两天前区中队征招新兵,王运桂的大哥徐光炎报了名,谁知道回家给母亲一说,母亲脸一沉,说:“当兵可以,把老婆孩子带走。”王运桂大哥早几年就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报名时没想这么多。听母亲这么一说,就慌了神,躲了出去。当时征招新兵,都是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母送子”“妻送郎”的场景。这个小脚女人不想让儿子当兵,又怕被人说她拉儿子后腿,一时又急又羞,不由自主就哭了起来。

王运桂原名徐光文,上有四个哥哥,他最小。国民党政府统治期间,兵役制度实行“抽丁制”,按正常原则,五兄弟至少得有两个人要去当兵。兵荒马乱的年代,打仗前线都缺人,五兄弟抽三个去当兵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他母亲动了心思,就以过继给别家的形式,减少家中孩子数量,尽量避免让孩子去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时兵祸连年,出去打仗的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呢?这样先后把老二、老四、老五都过继了出去,改名换姓,最小的徐光文就过继给了家里没有儿子的王姓人家,当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当帮工。等母亲心情平复,他提出了一个不让母亲觉得“拖后腿”的想法:我可以代替大哥去。母亲看着还不过“一锹把”高的幺儿子,怎么看也还是一个小孩子,料定部队里不会收,于是就带着小儿子赶到区中队。征兵人员看到替兄凑数的王运桂,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那时征兵并不是十分严苛,只要数量对得上,家里有人顶替也行。征兵人员询问年龄时,王运桂想通过当兵改变命运,于是就谎报17岁。征兵人员见这小子虽然个头不高,但身体壮实,精神劲头不错,说话刚劲有力,三两句话就说验上了,就地换装,不用回去了。古有花木兰代父出征,时有王运桂替兄从军。时代的机遇,给了王运桂生命一次决定性的转身。

入伍后,王运桂因个子小,没有马上补入抗美援朝前线部队,而是被就地留在区中队当通讯员。1952年,王运桂参加荆江分洪工程建设。虽然此时他实际年龄不过15岁,但作为一名军人,从参加工程的第一天起,他就奋勇当先,抢最累的活,挑最重的担,连续两个月高强度超负荷工作,王运桂开始尿血,到后来全身无力,病得很重,被强行命令住院治疗,一个多月才基本痊愈,出院后,荆江分洪工程建设任务已完成,县大队部分战士也将复员。“我因为住过院,属于不适合继续在部队服役的范畴,指导员已让我做好复员的心理准备。”

王运桂老人虽然退休多年,依然十分关心时政,晚年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看报,对时局有着独到见解 (于二彩 摄) ▲

就在这个时候,抗美援朝前线部队又一次来临澧征招兵员,一批在县大队和各区中队服役的老兵是这次兵源补充重点。“我住过院,开始定入朝作战兵员的时候并没有我,我还是按原来计划被确定列入首批复员名单。”就在王运桂第二天要打起背包回家时,他的命运再一次迎来了戏剧性的改变。“头天下午,一个老兵家属来到区大队,哭哭啼啼地找区领导。”原来这名老兵在区大队当兵前结了婚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家属怕他一去死在战场上,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也顾不得拉不拉后腿就闹上了,让县大队领导下不来台。王运桂一见这情况,就找到大队领导,说愿意代替去朝鲜。“我就是觉得当兵没有当够,实在不想复员,上战场我都愿意。”连长指导员正在为这事研究对策呢,一听他的意思,当即就把那个老兵的名字换成了王运桂。前线接兵人员只管兵源指标完成,至于谁去谁不去,那是地方部队的事情。就这样,王运桂又一次自告奋勇“冒名顶替”,继续着一名军人的梦想。

相当于二次入伍的王运桂,从一名老兵,又成为了67军的一名新兵。1952年12月28日,“日头还有一树高的时候”,王运桂和来自四面八方的1000多名战友坐着闷罐火车进入朝鲜。部队刚进入朝鲜一个小时,火车在一个山边停下后,全体战士下车。“炊事班就开始做饭,5营炊事班的一个炊事员忘记了入朝前部队交代的灯火管理纪律,在没有遮蔽的地方生起了火,马上就引来了四架美国飞机,对着我们就是一通机关炮扫射,我都没反应过来,刚打开罐头准备吃,一发机关炮弹就打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炸起来的土都飞进了我的罐头里面,吓得我都不会吃饭了。”“我们指导员见我吓呆了,边吃东西边逗弄我,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等美国飞机飞走,各部队上报伤亡情况,有十几个战士受伤,牺牲了一个,恰巧就是那个生火的炊事班战士。”

两年多的战争,朝鲜境内的道路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部队下车后,就完全只能步行。“一连走了17天,才到达驻守在金城部队的指定位置。”“白天不能走,每天都是天擦黑时开始行军,天亮后就地隐蔽。”“朝鲜大部分都是山路,消耗很大,天气又冷,冰天雪地,光翻越一个叫摩天岭的山就用了整整一夜,有些体能差点的战士就会掉队失踪,那是真的苦啊!”历尽千辛万苦到达金城前线后,王运桂和其他四名新兵一起,被补入67军201师601团通信连总机班,主要是保障团部通信联络。

王运桂参加了1953年的“夏季反击战役”,对在这场战役中的“轿岩山战斗”记忆犹新。“我们攻打敌人的主阵地轿岩山,轿岩山山势陡峭,工事坚固,易守难攻,是金城前线一块难啃的骨头,从1951年开始,李承晚的部队在轿岩山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有大量的钢筋水泥地堡群、坑道工事、明暗火力点、战壕、交通壕。”“我们团主要是受命攻打轿岩山770高地和691高地,这两个高地有敌人一个师防守,火力配备很充分,部队打得很辛苦。”

作者(左)采访中 (于二彩 摄) ▲

王老比较健谈,有一件战场趣事,说起来眉飞色舞。“我们团长是山东人,打仗很厉害。攻打轿岩山战斗中,我们团二营是主攻营,营长是个结巴,平时喜欢唱京剧。”“战斗打响的那天,刚好是我值机。为便于指挥和防止敌机轰炸,我背着总机跟着团长拼命地跑,要随时保证团首长与前线的通讯畅通。”“战事正紧的时候,团长要我接通二营长电话,以了解最前线情况。电话接通后,二营长却因为紧张,磕磕巴巴半天说不清情况,团长急得不行,直接爆了粗口,急中生智,电话里要二营长不要说,改直接唱。这二营长也是神了,居然真的用京剧唱腔把前沿阵地情况一五一十地给唱出来了,团长听得哈哈大笑,我在总机里也听得入了神,仗打得那么激烈,我竟然还听了一出戏。”“虽然团指挥部一线战斗部队相对靠后一点,但其实并不安全,敌人飞机和大炮就专门寻找指挥所,朝鲜本身纵深就不够,连彭总的志司总部都无法保证安全,毛岸英都被炸牺牲,前线就更危险,炮弹就在周边炸,所以团指挥部随着战局发展要不断转移。”经过一天一夜战斗,67军战士将红旗插上了轿岩山主峰,并随即从进攻转入防御,直到27日,交战双方正式签署停战协定。“我很幸运,见证了朝鲜战争的胜利。”至此,历时近三年的朝鲜战争正式宣告结束。可以想象,当时的王运桂,在电话里听到不再是激烈的枪炮声,而是前线战士取得最终胜利的欢呼声时,那种激动是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尽管时间过去了70年,王老在回忆到这个节点时,长吁了一口气,仍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停战后,67军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继续留在朝鲜,帮助朝鲜人民恢复家园,进行战后经济建设,直到1954年7月才撤回国内。“回国也不容易,因为我们出国作战是以志愿军名义,根据停战协议,在中朝边境,有联合国派出的观察员检查,不能带一枪一弹,除穿的衣服外,也不能携带其他任何物品。”王老翻出夹在一本旧书中的纪念品,“我还是耍了点小聪明,把一块战士们缴获的美军降落伞割了一小块裹在袜子里带了回来,还带了两张朝鲜纸币和一片枫叶。”我看到,那片来自异国他乡的枫叶,早已枯干成标本,我都不敢用手碰它。就是这片普通的树叶,承载了一个中国普通志愿军战士一生的牵挂。这片树叶无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因为它的无数兄弟姐妹,早已腐烂成泥,而它却以这种被珍藏的形式,注入了灵魂,保存至今。就像我眼前这个叫王运桂的慈祥而睿智的老人,无疑也是幸运而幸福的,因为他无数的战友,倒在了异国的土地,而他却在血火炼狱中幸存回国,生活至今。一个人,一片树叶,因为一场战争,就如此机缘巧合相依相存,也算是一次诗意的邂逅吧!

回国后,王运桂随部驻扎在山东胶东半岛胶南县,1955年6月考上海军快艇队,在南京海军学校学习了一年多,担任学员兼副区队长,获得一级优秀学员;1956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7年部队精兵简政,号召营级以下干部战士转业复员,支援地方建设。王运桂考虑家里父母年岁已大,当年10月,他离开了用生命、汗水奉献和热爱的部队,转业回到临澧老家。

如今,已然86岁的王运桂身体硬朗,思路清晰,每天都要看书看报,我们去采访他的时候,正捧着一本《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在看。他每隔一天都要去县老干中心打门球,在乡下又种了几分蔬菜园,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去打理,摘回一些新鲜的蔬菜给子女,也送给左邻右舍。除此以外,还经常出去旅游,生活依然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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