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陈亚杰 鲍燕
整理生活,也整理生命。
西卡是一位家居整理咨询师,也是一位遗物整理师。2021年底,她在上海创建了或许是国内首个专门提供遗物整理和生前整理服务的品牌“宅疏一日”。
在公司官网的简介页上,她这样写道:“一家热爱生命的公司。从物品架构中看到人世间的爱,通过妥善整理物品,链接逝者与生者,坚信向死而生,方能更好地生活。”
西卡本名叫王泽宇,但认识她的人更习惯叫她的英文名“西卡”。
除了调侃,很少有人会用“奇葩”来形容自己,但西卡是个例外。当被问及对自己的评价时,她果断又认真地给出了这两字的回答,“我有点冲动,喜欢挑战,思想会比同龄人成熟一些。”西卡总结道。
1990年,西卡出生在华北油田的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里,她的成长,更像是“别人家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她被成功保送到了上海外国语大学。2012年大学毕业,她留在上海,进入了一家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当税务师,转年,她又跨行转向了广告业,成为了一名互联网大厂的广告人。
加班、熬夜,工作的忙碌,让西卡的身体开始吃不消。2014年,24岁的她被查出身体里有一个肿瘤,等待检测结果的忐忑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拷问:如果真的不幸,我能留下什么?
“我想了好久,好像除了物品,什么都留不下……”即便最终检查结果并无大碍,也已经过去多年,但再提起那时的感受,西卡还是需要停顿一会儿,整理心情,“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和物品之间存在关系。”
2016年,看到日本整理专家近藤麻理惠所写的《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这本书后,新兴职业“整理咨询师”进入了西卡的视线,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之后,在经历了一次眼睛手术后,她决定不再等待,她要成为一名整理咨询师。她给自己建立了公众号,在朋友圈转发,利用下班和周六日的时间,通过免费整理进行“试水”,“最开始没人找我,后来是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然后渐渐地有不熟悉的朋友,再后来真的有陌生人找我帮忙……”
2019年初,西卡参加了整理咨询师研讨会,通过考核,成为国内第二个在近藤麻理惠官方注册的整理咨询师。虽然朋友们不理解,家人们也保持沉默,但她还是决定辞职,开始真正的创业。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真正想要成为的,是一名遗物整理师。
“遗物还用花钱找人整理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不吉利的工作?”……
相较于已被逐渐了解、接受的家居整理收纳,遗物整理是更小众的新生职业。毫不意外,西卡受到许多质疑。
有机会发声时,她想呼吁人们尊重死亡。
有生,必有死。谁都知道,对于生命而言,没有比死亡更确定的事,但人们又难免要假装没这回事,给予生死不平等的对待。“死”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禁忌。人们避免谈论它,不愿看见它,不想思考它,不敢想象它。对待遗物,有些逝者家属也不那么认真,没有经济价值的大部分东西通常会被草草处理。
西卡想要挑战这种禁忌,并在空白领域拓荒。
她想告诉人们,遗物整理不沉重,不可怕也不遥远。她用“温情”和“温暖”来形容这件事,但又强调,它也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充满煽情催泪的情节。
“有时,人们会用猎奇的眼光打探这个职业,对有没有感人的故事更感兴趣,但我是非常严肃地看待它。遗物整理要在中国做起来,必须能解决大家实实在在的问题。这不是只靠一颗善心和细腻的情感,就能做好的。”西卡说。
她也提到,在中国从事遗物整理,跟在日本、韩国的情况很不一样——不少年轻人是从去年播出的韩剧《我是遗物整理师》里第一次听说这个职业。西卡想探索出一套适合中国人的遗物整理形式,帮助人们拥有美好的生活,也拥有美好的死亡。
“遗物整理的概念,也是2018年接触到的。”西卡说,“每个人的物品都会侧面反映一个人的情况。整理遗物是对逝者的人生总结,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最初的两年,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她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及“遗物整理”的概念,但别说是陌生人,就连身边人能够接受的都少之又少,在更多人的眼中,“遗物”是晦气的,“死亡”是无法面对的。
但西卡还是“固执”地为“遗物整理”设立了网站,建立了品牌——宅疏一日,“当时我想了很多名字,最后和朋友讨论,觉得宅就是家,疏是梳理的谐音,一日有种一生的意境。”
2020年,在联系了近100个因疫情失去至亲的家庭后,凭借真诚,西卡获得了3个家庭的遗物整理的委托。那是百分之三的概率,在她看来,已经是很不错的开端了。
武汉解封的第三天,西卡装上整理用的所有工具和物品,动身前往武汉,走进了这3个家庭,帮他们一起,为至親完成遗物整理。
西卡说,遗物整理要带着对逝者极大的尊重,工作前,她都要在遗像前默哀鞠躬。随着整理一步步完成,已经离开的人们,从一件件遗物中,展现出的性格,在她眼前也愈加清晰。
比如,热爱音乐的陶爷爷,喜欢自己填词谱曲,会演奏琵琶、古筝、小提琴、萨克斯、大号等各种中西方乐器。当老伴不在家时,他会将音响打开,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中,但听到嫌吵闹的老伴回来的开门声,他又会像小朋友偷看电视一样,把音响快速关掉,乐器收好。他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在小区里组织一个乐队,可是永远不能完成了。
还有,热情开朗的敖叔叔,喜欢书法,独爱梅花,他的多数物品都是和家人共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除了一些文房四宝,就是几套用过的茶具和零星的摆件;爱吃零食的沈奶奶,随身的除了银行卡,就是各种美食的会员卡,她喜欢到处走,不只参加身边的各种聚会活动,还去过十几个国家旅游。
通过这次武汉之行,对生命的敬畏,深深触动着西卡,让她的前进步伐更加坚定。
遗物,不仅能够还原逝者的生活,也能为逝者和生者建起一座桥梁。
2021年正式实施的《民法典》,新增了遗产管理人制度。遗产管理人的6项职责中,有一条“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让西卡看到了与律师、公证人员、居委会等遗产管理人合作,完成遗物清点工作的遗物整理新路径。
2021年夏天,她受公证处委托,為一位老人清点遗物,将这一业务落地实践。
老人漆畹生是位学者,没有子女,生前通过遗赠扶养协议,把房子等遗产留给了照顾自己的护工。对其遗物的清点进行了12个小时,最终列出了长达54页的清单。
单单是他留下的几百本藏书,西卡和同伴就要一一记录、评估和翻找——不能简单记成共有多少本书,因为有的书可能具有藏品价值,需要单独记录;每本书都要翻看,因为很多人习惯在书里夹东西。事实上,一些信件和照片就是西卡从书页中找出的。
整理中,他们从漆畹生与远在北京的弟弟26年间的63封通信中,发现老先生还有一位在世亲人,一个叫“小明”的自闭症侄子。
“我于九月六日11时三分开始变为一个男孩的爸爸,现孩子取名征求你的意见。”“长得如此美的一个孩子竟然是孤独症者,真令人万分痛心。”“我不能肯定我哪一天会产生什么危急情况,一旦如此,孩子绝对不懂什么叫‘营救,其惨则不言而喻。”“孩子长得惊人的美,在一起感觉到非常好玩,实为不幸之至!!”“人生之苦我算是受够了……可怜的孩子将来将无法生存。怎么办?怎么办!”
1988年,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51岁老来得子,有了小明。妻子没过几年因病去世,小明又被发现患有自闭症。漆黔生独自养大儿子,常在信中向哥哥诉说养育自闭症孩子的艰难痛楚。
2011年,漆黔生在家中过世,孤儿小明被送至福利院。因为这次遗物整理,公证处联系上福利院,并托志愿者定期探望。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过问小明的情况。
“除了做一次整理,我们还能为小明和两位漆家老人做些什么?”获得委托人许可后,西卡牵头办了一场遗物展,展出漆家兄弟的家书,让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千千万万个自闭症家庭孤独困苦的呼号被社会听到,也通过展览义卖,为关注小明等自闭症孩子的公益组织募集资金。漆老先生的遗物展后,有自闭症孩子的家长找到西卡,了解生前整理和遗物整理。
“所以,我觉得遗物整理是温馨的。”西卡说:“它是人和灵魂之间的对话。在整理漆老先生的遗物时,我有时觉得他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到他坐在桌前给弟弟回信。我也在物品中感到对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我要做的,就是把他想要传达给别人的讯息——比如他们对小明的放心不下——传达出去。”
整理遗物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着,它能够给生者带来一些可能,让他们更了解逝者,同时,反思自己的生活。西卡认为,物品中承载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流动,遗物整理的意义之一,正是传达这种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