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奇事》与当代国产爱情片娱乐意态审度

2022-05-23 16:31栗建波
电影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娱乐爱情

栗建波

(中国美术学院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4)

爱情电影所具有的强大票房号召力以及丰富艺术表现力,使其始终是电影创作者热衷尝试的类型,同时也是批评者持续关注的对象。近年来,国产爱情电影呈现出空前多元的,值得总结的娱乐意态,而由徐超执导、王朔编剧的电影《不老奇事》,正凭借着底蕴的深厚以及娱乐观众手段的多样,成为我们观照当代国产爱情电影的一个切入点。

一、当代国产爱情电影的丰富意态生成

早在20世纪20年代,国产电影如《海誓》《情海重吻》等就开始将婚恋爱情纳入表现对象,但之后长期的战乱,普通市民生存的艰难成为国产电影的既成背景,两性爱情往往与沉重的现实挂钩。而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私密性的、个体性的情感又不得不让位于某种属于集体的宏大叙事,加上自古以来“立于礼而成于乐”“文以载道”的艺术观,使得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作品都承载了某种宣传教化功能,当作品对男女两性缔结婚恋关系进行表述时,接受者被认为理应受到在社会责任、人生追求等方面的启发与陶冶。这也就导致了该时期电影人在爱情主题上的探索略显局促与保守。而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人们注意到,“随着我国的文化建设进入到了成熟的、多元化发展的时期,国产爱情电影也在观念和形态上实现了双重成熟。进入国产爱情电影的族群,爱情观念的表达以及电影中的空间形象、电影人讨论的深层问题、乃至电影的具体视听风格等,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百花齐放特征。”而值得一提的是,在当代,人们直面电影的娱乐功能,并可以较为自如地选择能让自己释放情绪、畅快精神的对象进行消费。尤其是在全球共生,东西互动的大背景下,以杰瑞·扎克《人鬼情未了》、詹姆斯·卡梅隆《泰坦尼克号》等为代表的20世纪90年代好莱坞经典爱情电影,因兼具审美价值与消费快感,充分扩展了国内观众的眼界,也激发了中国电影人进行更贴合市场,更靠近世俗话语的文化形式创造的努力。

由此,当代国产电影出现了丰富的娱乐意态。“……娱乐意态,是指人们在社会文化娱乐行为中形成的意识、特色与形态。它既包含人类作为娱乐主体的主观文化意趣,也包含可为主体带来娱乐行为的各种客体文化特质与形态。”国产爱情电影开始在影像上,充分展陈现代都市流光溢彩的各色空间,如滕华涛《失恋33天》中的北京三里屯等,甚至不惮于对发达国家的景观进行某种移置。这种影像设计正是一种娱乐意态,它将爱情与光鲜、明媚、文明乃至优越的生存环境相缝合,指涉了某种观众个体凭借奋斗可达到的物质平台,满足了大部分非大城市观众的某种现实性想象。还有的爱情电影则在一部之内,就包含了多重娱乐意态,其娱乐功能和感染力能尽可能地覆盖更多知识水平、文化背景、审美习惯不同的观众,《不老奇事》正是如此。

二、《不老奇事》的多重娱乐意态读解

在《不老奇事》中,电影至少以四种娱乐意态完成了取悦观众的任务。

(一)奇思妙想

当代国产爱情电影往往与奇幻、科幻类型片相结合,打破现实世界的规则,主人公进入到一个独特的时空中,观众则在观看主人公的离奇经历时获得某种替代性的满足。如在闫飞、彭大魔的《夏洛特烦恼》中,人到中年,早已与马冬梅结婚,但心存不甘的夏洛在自己的梦境中重返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的1997年,展开了一段与校花秋雅的爱情。人物原有的身份,在正常时空中的定位被彻底打乱,各自掌握的信息也不对等,这为两性情感叙事增添了更多的曲折性和戏剧性。

而在《不老奇事》中,徐超与王朔加入了干细胞研究的相关概念,让郭小鲁最终拥有了近乎《本杰明·巴顿奇事》中巴顿所拥有的异态生命,“所谓异态生命,是指超越了时间常规,扭曲了生命顺时针发展方向的生命形式,虽然这种生命形态在现实中并不多见,但却时时成为艺术题材进入到艺术家的视野。”郭小鲁在童年时就因为父亲实验室的爆炸事故而获得了超凡的动态视觉变缓能力(与之平衡的是失去了奔跑的能力),能进行一目十行式的阅读为他其后在科研上的成就埋下了伏笔;而原本是为了与苏凌芳在北医相见而学医的郭小鲁,又因为手受伤而从外科转向研究干细胞;随后恩师丁教授的死导致其女儿丁萌萌在痛苦之下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丁萌萌死后,万念俱灰的郭小鲁也在自己身上进行了二十多次实验,最终竟实现了细胞能迅速修复,让自己的机体功能始终维持在青春状态。这无疑是一种极具个性化和创意的创作手法,观众的既有认知在一个合理的语境下被打破,由此获得了巨大的心理冲击(郭小鲁与正常衰老的苏、王等人容颜对比)与悬念感(郭、苏二人在这样的寿命差异下能否重拾旧爱,又如何表情达意等)。

(二)情爱纠葛

正如郝建所指出的,爱情电影“……以对爱情的追求和对爱情的阻碍产生的冲突为叙事的主要动力”,无论爱情电影采用大团圆抑或是令人叹惋的悲剧性离散结局,在人物的情感萌生之后,电影势必要设计主人公经历种种波折与磨难。如《云水谣》中陈秋水、王碧云、王金娣和薛子路四个一往情深之人跨越数十年不无遗憾的纠葛;又如霍建起《情人结》中侯嘉、屈然“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遭遇,侯嘉父亲之死、母亲残障,都被归咎于屈然之父,两人为此蹉跎半生,相约以孤独“殉情”。关系复杂,波折不断甚至涉及生死的文本才能对观众有足够的吸引力,才能对爱情的绝对超越性有所展现。而人物往来于不同的情爱利益关系中或坚定不移契合审美期待,或进退失据手忙脚乱,也正是爱情电影的娱乐趣味所在。

在《不老奇事》中,人物的情爱纠葛既源自主人公身份骤变,生活轨迹突转,又与他人的加入有关:郭、苏二人原本青梅竹马,未料苏凌芳在沦为孤儿后,被亲戚接到农村命运一落千丈,而其给郭小鲁的来信全被郭母扣下,两人失恋,多年后再见时,苏凌芳已成为为了走出农村而陪酒卖唱,浑身酒气的“丽丽”。同时,两人曾经的发小,打算做导演的王青伟又煽动苏凌芳去做演员,最终苏凌芳成为明星,两人也结为一对在公众面前恩爱实则保持“开放关系”的协议夫妻,而郭则在去捷克留学后,与同门师妹丁萌萌朝夕相处,受到丁萌萌热烈的追求。此外,为《山楂树之恋》等电影熟用的,将温情与残酷相结合的生死元素也被纳入叙事中。丁萌萌因为拿自己做实验而罹患癌症,最终病逝,死前曾留下卵子希望与郭小鲁一起生一个名为郭萌的孩子,郭小鲁为了用脐带血干细胞拯救丁萌萌而答应了她,但还是难以挽回丁萌萌的性命;而最终郭小鲁遭遇车祸变为植物人,多年后清醒,发现苏凌芳孕育了这枚受精卵并真的诞下一个女儿并为其取名郭萌,只是此时的苏凌芳已垂垂老矣。生死界限是无法逾越的,病逝、意外、衰老等都能给予人无限的痛苦,但丁、郭的疯狂科研,苏的怀孕生女,都是人类抗争的手段,“主体对其不可抗拒的对象尝试超越或成功超越,这种超越能抚慰人心,带来审美愉悦”。

(三)诙谐逗趣

幽默也是电影的娱乐意态之一。人类有着对幽默的普遍需求:“幽默和笑是自然赋予我们用以抵抗生活重负和苦难的一种能力,是我们用以暴露自身的丑,洞察人世荒诞的一种智慧,是驱使人类更加和谐、更加文明的一种原动力。”这也就使得,国产爱情电影往往加入具有审美价值的可笑与滑稽内容,以喜剧性来娱乐观众。部分爱情电影直接便是喜剧爱情片,如宁浩的《心花路放》、冯小刚的《非诚勿扰》等,都因能充分逗乐观众而让人印象深刻。

始终以幽默来构筑文学世界的王朔在《不老奇事》中同样发挥自己这一特长。电影中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王小莫这一角色除了能烘托郭小鲁木讷实诚的个性外,还让电影富有喜剧色彩。王小莫既是大郭小鲁六届的师兄,是丁教授的继子,又是郭小鲁的老师。其日常工作除上课外还有管理太平间里的尸体,同时还有着摇滚乐的爱好。这一人物虽然出场不多,但是其诙谐逗趣的语言逻辑、思维与行为,都让观众发笑。如在郭小鲁上学时,面相实际上非常年轻的王小莫便对学生表示:“叫我老王吧。”“老王吧”与“老王八”谐音,观众与银幕中的学生们同时会心一笑,王小莫又改口让所有人叫他“王老”。在上课时,王小莫又不断推荐学生们进行遗体捐献:“生命短促,何以永存?唯有骨骼。想要永存的啊,来我这领一张遗体捐献表。”发现女同学们都只笑不上前时便说“前辈可都看着你们呢”,在郭小鲁签下捐献表后则说:“推荐点家人朋友过来啊,永存!”这种乖僻的话语对“永存”进行了调侃,消解了观众对于死亡、尸体等的规避、畏惧心理。又如在郭小鲁出走非洲十年,王小莫给这位生死未卜的兄弟立了墓碑,扫墓时还念叨对方至死还是处男,于是在坟前放上一叠《花花公子》杂志和一个金发娃娃,说:“给你整点国外的,要是不够,你就给我托梦。”不料遇上依然年轻的郭小鲁,王小莫吓得落荒而逃。本应是哀伤、肃穆的扫墓场景在此被解构,而人物的巧遇和失态也让观众乐不可支,电影的娱乐效果由此达成。

(四)哲思理趣

在《不老奇事》中,王朔曾这样调侃“作者电影”。王青伟将自己并没有什么市场的电影作品称为“作者电影”,意即电影是其进行自我表述的载体,市场并非其迎合的对象。但王青伟马上遭到了身边人的拆台:“别装了,烂片就是烂片。”事实上王青伟作品遭受冷遇也确实是因其水平有限,他以“作者电影”为作品的无人问津进行开脱是站不住脚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不老奇事》也可以被认为是王朔的一部“作者电影”,电影除一些内容与王朔个人经历与其他作品形成巧妙互文以外,更重要的是,与一般的爱情主题电影相比,《不老奇事》中包含了许多属于王朔本人的,在其《空中小姐》《永失我爱》《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等作品中就已经反复出现过的,对人生、生命以及科学伦理等问题的思考。这使得电影极具哲思理趣。

电影中对于“不老”问题的探讨,实际上又一次将“忒修斯之船”这一问题抛到观众面前。即“有关事物拆装组合之后是否还是自己、是否保持自身同一的问题”,但这一被本质主义、四维论和虚无论聚讼不已的哲学问题被简化为郭小鲁“如果有一天我忘了她,忘了过去的一切,这个人,还是我吗?”的困惑,肉身的青春永驻并不意味着年少时记忆的永存,相反,苏凌芳白发苍苍依然记得童年那块高粱饴代表的深情,在人不能保持记忆的情况下,长生的意义何在,人是否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死亡”了?加上电影中郭小鲁在幻觉中看见马桶上丁教授与自己对话的情形,生命的“不老”与精神的传承哪个更重要,哪个才是真正的不朽,这一问题被留给观众思考。此外,用丁、郭二人急躁之下用自身做实验,丁教授“不进ICU,不上呼吸机,不抢救,放弃医疗支持”的对临终关怀的要求等,也都体现着电影的人文内涵,在此不赘。而这种看似个性化的,深邃的内容实际上也是具有娱乐性的。对于不甘于肤浅文本的观众而言,能从猜解作者深意,探寻叙事知性意义中获取极大的快感。如娄烨的《苏州河》,孙周的《周渔的火车》等当代国产爱情片实际上都具有这种娱乐意态,观众在好奇中剖析导演设计的隐喻,最终在恍然中满足。

三、《不老奇事》与国产爱情片的娱乐文化探索

应该说,《不老奇事》是一个凸显当代国产爱情片娱乐文化表征的优质文本,经过对电影中的多重娱乐意态的总结与解读,我们不难看出,从内在意识来看,国产爱情片已经有了明确的对娱乐目的的肯定。爱情电影已成为国产类型片中一种较成熟的类型,电影人在一定程度达成了取悦观众,尽可能吸引观众消费的共识。人物的生存背景可以是夸张甚至荒诞的,人物的言行也可以有着非逻辑、非理性、令人发笑的特征。从观众的角度而言,个体在向往真挚、精彩爱情的同时,所能经历的又毕竟是有限且有各式缺憾的,爱情电影越是能对庸常平淡的现实两性关系进行颠覆,观众越能获得新鲜、奇特、震撼的观影快感,电影的娱乐性也就越强;同时电影人也试图让观众在娱乐消费中,进一步接纳主流价值观,或是完成日常生活中缺失的,对深刻话题的思考与对人生责任的自省。电影的造梦功能意味着与堂皇话语的疏远,但并不意味着脱离公共理想、社会道德等。如在《不老奇事》中,苏凌芳作为一个风光不再的女明星在聚会中看见王青伟神情亲密地搂着年轻的女艺人,能表现得毫不在意地上前与王青伟拥抱,再对女艺人问道:“我叫了碗馄饨,你要不要?”而王青伟也并无愧色。电影这一情节是有娱乐功能的,它投合了观众心理,展现出了娱乐圈丑陋的背面,满足了观众的窥视欲,消弭了普通人心中积郁的不平,但同时又包含了一种严肃的道德批判:人在名利的诱惑下抛弃婚姻爱情中本应有的忠诚与排他,即使占据了更好社会资源的女性依然处于一种被物化且自贬的状态,这是不应该的。

而从外在表征来看,《不老奇事》实际上完成了对数种创作范式的杂糅。观众得到的是一个跨越现实与幻境,兼具喜剧与悲剧的文本。电影既用高粱饴、火车、三蹦子等细节营造出明显的年代感,又让主人公先后获得了动态视觉变缓和长生不老的“超能力”,充满烟火气息的现实人间是爱情萌生的土壤,而一个具有奇幻、科幻色彩的另类世界则能让爱情闪现出更为耀眼的光华;电影中王小莫浑不吝的性格始终未变,在太平间的隔壁组建摇滚乐队还强迫郭小鲁加入,郭小鲁给丁萌萌做完阑尾手术得到丁萌萌“要缝得好看一些”的指示后,只好根据床上的如意结来打结等,这些都让观众忍俊不禁;另一方面,郭小鲁和苏凌芳失去双亲,丁教授和丁萌萌先后离世,郭小鲁遭遇车祸等,又使得电影有着极为沉重的氛围,观众完全可以感受到主人公的困苦与无助。从电影上映后的评价来看,电影对各种娱乐意态的尝试无疑是可行的,这对于后继的国产爱情电影创作有一定的示范意义。电影人完全可以拓新观念,进行其他娱乐意态的杂糅。但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题材都适合进行这种范式杂糅,电影人有必要根据自己的能力来决定是否要整合层叠纷繁的娱乐意态,否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电影招致前后文本割裂,情绪转变突兀的诟病,如《非诚勿扰2》,即使是《不老奇事》也因结尾的跳跃而出现了部分观众对于结局是否是郭小鲁拿自己做实验后临终幻想的争议。可以说,《不老奇事》的娱乐效果是具有借鉴意义,但又难以被完全复制的。中国电影人在认知当下消费环境,把握观众娱乐倾向上,仍需投入大量精力。

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国产爱情电影获得了一个包容的,鼓励创新的文化环境,电影人全方位地探求电影的娱乐性,这对增强国产爱情片的海内外市场竞争力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不老奇事》在电影中融合了科幻想象、情爱纠葛、生离死别、幽默桥段和人文思考等多种娱乐意态,构思可谓新颖独特,对于其后的同类电影创作也极富启发与示范意义。对《不老奇事》集成杂糅式娱乐意态的剖析,实际上也是对当代国产爱情电影娱乐文化的理解与确证。可以预料的是,中国电影人还将继续延伸自己的视域,扩展爱情电影的娱乐形式和创作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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