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先英
爹娘去世之后,我自小长大的家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了。心灵的归属感还是有的,但那已是客居式的归属。我知道是我与故乡越来越远了,所以这次回家,我选择了步行,我想重温一下过去的路,过去的风物,过去的情绪,还有,过去的过去……
小时候的路大都是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还到处脏兮兮的,受到优待的只有一条全村去集镇的大路。每年村里会给每家每户分上几十米大路作为集体任务,让这些人家自行去找些石沙、煤渣或者碎砖块儿之类的东西铺垫上,作为对这唯一一条大路的养护。那些个通向田地、通向学校的小路便没有这等待遇。所以小时候的我讨厌下雨,特别讨厌下连阴雨。那条通向村小学的路会被踩成泥糊糊儿,走一趟下来,脏了衣服不说,那些牛啊羊啊的牲口粪总是混迹其中。所以下雨的时候,我走路就特别挑剔,我会远远地看,专拣走人少的路边走。不是连阴雨的天,路也不好走,因为是雨过初晴,天上的水跟地上的尘土似乎刚好够黏合,这样路就特别粘脚,倘若再洗得不及时,脚底是肯定会被沤烂的,那褐色的泥路翻卷着的黏土块儿,看着跟我家锅边上贴的红薯面馍一样让人讨厌。好不容易能穿一双新胶鞋吧,我却又因为脚小鞋大,鞋底粘的泥巴太多,走路也带不动。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穿着胶鞋回家,走到家和学校之间的二道沟底部,我被路上的泥巴施了定身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怎么也用不上劲,脚丫子被我从胶鞋里脱离出来,两个膝盖又被泥土瞬间粘跪在了地上,跟大年初一向长辈磕头似的。那是我记忆深处第一次感觉得到的慌乱和羞愧,我涨红了脸前后张望。那时的二道沟又长又深,站在两头看不到沟底,站在沟底我看不到两头。那时的二道沟好似一个巨大的棺椁,会随时将我埋了似的,并且我也担心被同学看见了耻笑。我忘了自己那次是怎么回家的,也许是被哥哥姐姐搀回家的吧,也许是被从后边走来的同学扶了一把吧,也许是我自己努力挣脱了泥巴挪回家的吧……
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次上学回家,是父亲终于在一个雨天里想起来去接了我一次,还是只接到了半路。父亲两手架起我的胳膊,将我从前边一抡就稳妥地放在他背上,我也就那样牢牢地圈住父亲的脖颈,一直笑到家里。到家后我被三哥哥嬉笑:“哟,背个猪娃儿回来了!”我因为不高兴他叫我猪娃儿,还撒娇哭鼻子让父亲训斥了他才算作罢。
现在,不只是故乡的这条上学路早已被水泥路代替了,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甚至出现了高速公路,故乡的其他出村小路也变成了水泥路,乡邻住宅的周围也有了水泥路,二道沟两旁再无茂密的树丛,沟已不深也不长。是我长高了,沟变浅了,还是说沟已死了,我已年老。
上初中那会儿,我是在邻村一所尚办有初中一二年级的学校上学。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我们乡人常叫它刁河。我所感知到刁河的“刁”,是因为河里只要遇着下大雨必涨大水,有时从上游下来的水能直接淹到河坡半腰中烧窑的洞口。小时候比我年长的男孩子们就经常能从洪水消退后的河滩上捡拾到又粗又长的黄鳝,又大又凶的螃蟹等,我是不敢到河边去玩的,因为我怕被河水叼了去。
刁河里唯一的桥,是每相隔一步而放置的几个大石头组成的石墩儿,没有规整的形状,底部还会因为水流长时间的冲刷而变得不稳。我每天几乎都要从桥上过好几趟,遇到不搭界的地方,我还得脱了鞋子,蹚水过河。那时的我开始认识到,上学读书似乎是我作为女子唯一的出路,所以即使隔着宽宽的刁河,即使每天要走三四里路,我依然选择了要去上学。刁河桥因为洪水总是毁了再造,我们村一众学生也总是会因为刁河涨水而被迫停课,不管是被隔断在家还是隔断在校,我们都有说不出的苦楚。因为在家不能去上课,在学校则不能吃到饭,因为学校也没有设学生灶。我们成了一群尴尬的流浪学生,上不上得成学,要看老天爷高不高兴。
有一次发大水,我们被隔在学校,老师不得已放了我们几个学生的假,让我们折了二十里路从镇旁边的一道平河桥上回了家,说让我们等河水消了再去上学。我们就每顿饭后去刁河看涨了的河水是不是小了,是不是能蹚水过去了,那时我们已不奢望还能踏着石桥过河了。再后来,村子里有位叫哥的人脑子比较活络,他有打鱼穿的过腰防水的鱼衣,逢着下雨涨水漫过了石桥漫过了腰的时候,他就穿着他那身鱼衣在刁河里充当人桥,每背过去一人五毛钱。我没有钱,但可能因为我是当时唯一的女生,又努力学习得出了名,也可能兼着父亲平日敦厚仁义的待人风格吧,这位哥哥背我过河时总是免费的。也因此我总是常常记得这位哥哥的好。那时我常常想,自己将来若是发达了,有钱了,一定要投资建一座平河桥,来方便刁河两岸的人行走。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是上游治水的缘故,还是老天爷的缘故,再没发生过河水涨到河半腰窑洞口的情景。河里的石墩桥,早已被修成了水泥桥。近几年,挨着刁河小水泥桥不足一里的地方,又架起了一座真正连接河两岸的平水桥。刁河也从原来肆意妄为的奔腾喧闹,变得悄没声息。我从那座小一点儿的水泥桥上经过,甚至听不到流水的潺潺之声,桥下的水草拥堵,砂石被淘尽,只有黑乎乎的一片淤泥。刁河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她好像老妪一般蜷缩着干瘦的身子,一段河水明亮着,一段的水面上却平铺着不知名的水草,如夏凉被一般轻轻浮着,动都不动。我的桥变了,我的刁河也变了,我也变了,我不由想落泪出来,又觉可笑。自言自语中,我别了刁河,别了桥,也别了初中时与要好的女同学雪中分别的那一幕。
故乡人最大的变化是生老病死,很多老人都去世了,很多小孩儿我都不认识了,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女子都已成为他村妇人,升级为奶奶了,很多同龄的男子外出谋生,很多比我年长或者跟我同龄的男子也有早早去世了的,很多人家连住房也都迁至村外的岗上路边,甚或是迁至县城,市里。
因为中秋,正好也是忙秋收的时候,我回家也只够帮三哥去地里薅花生,帮二哥割芝麻。三哥开始还不让我去,说是天儿热,还说我现在不是干活的人。我不知道在勤劳肯干的三哥那里,我何时给了他这样的感觉,让他变得客气,客气得让我有些心酸。也许还是心疼我吧!我并不害怕干活,但可能不经常干农活,也并不能像他们那样在太阳底下耐久吧!
中秋节上午,我并没有告诉哥嫂们我要回家,下了车我独自在刁河里温习旧梦的时候,二嫂就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吃饺子,二嫂一如往常地热情好客。
听三哥说,我们本家一位七十多岁的大哥得了癌症,恐怕是时日无多,我便决定走之前去看看这位本家大哥。自我记事起,我们本家只要有婚丧嫁娶宴请乡邻的事情发生,这位本家大哥便会作为前台支客迎来送往,应酬妥帖,他因此甚得人心。我所记忆深刻的却是自己考上中师那一年,家里掏不起四百多元的学费,加上三哥当年结婚也需要钱,这位本家大哥曾很大方地借过我们一百块钱。人们常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于我们家当时的情况而言,这位本家大哥无疑就是雪中送炭了。我向来不太牢记别人的恶,却对别人的好总是念念不忘。对于故乡,我每一次离开,都可能是与某些人的永诀,到最后会发展成我与整个故乡的永诀。能少留一些遗憾还是少留一些吧!
当我踏进本家大哥家的房门时,他的闺女正好在家,他闺女比我大几岁,因为本家大哥的病情不甚乐观,所以回来看护她老爹一阵子。我乍然间看到她时,竟然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后来才记起她叫“花儿花儿”。花儿花儿还像当年一样美丽大方,但毕竟岁月催人老,时光不曾饶过谁,到底是在她脸上也撒下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我们一起走到里间,我看到本家大哥像根枯木似的躺在床上,听到声音,他挣扎着坐起来,热情地招呼着我,言语神态中间有说不出的僵硬。他已经瘦得走了形象,两眼深陷,脸颊只挂着一层满是褶皱的没有丝毫水分的枯黄的皮。我让他好好养病,真诚又客套地说:“听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咱们本家一直以来,有个大事小情的总麻烦您,谢谢您!您好好养着,我们可都记着您的好呢!”我说的话虽然真诚,但又似乎像催命符似的对不起他老人家。但我这次不说给他听,也许下次回去他就听不到了,听不到他就不会知道自己被我记忆,被我感激,这多少会成为我的遗憾。而我把我的感激说给他听,对于一个不久就可能别于人世的老人来说,这至少能算作他人生最后的安慰和快乐。我没有给他买礼品,临走时只给他留了点钱略表心意。
故乡人有多少是生活在五彩缤纷中又去世在别人的遗憾中?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给自己留下太多的遗憾。有些感恩,让人生而知之并无错处;有些爱恋,能够生而知之,也算是我的幸运吧!
但除了感激,我似乎别无他途,呵呵……故乡开始以新鲜的形象向我张开怀抱,我去寻故乡的井,看故乡的花,望故乡的树,拍照故乡的高粱,去想故乡的人,我想再活一次,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而其实,故乡已待我不薄,我不想负她的盛名,更不想有愧于她的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