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2018年秋天,阿凉奉师命去禹州一个叫筒子沟的小山村,寻找一个底部有一个“商”字的瓷盘。
师父叫苏木,是一家瓷器店的老板。师父的瓷器店开在辛瓦镇。辛瓦镇是豫北有名的古镇,面积不大,但人口多,很繁华,瓷器店在小镇的东南部,那是一条著名的古街,街道两旁全是古建筑,硬硬的石板路,巨大的石碾,高高的“酒”字招牌,还有各种古玩店、小吃店,北京老字号糕点,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大麻花,应有尽有。
阿凉是半年前来到师父的瓷器店打工的,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睡在店里。一张折叠床,一卷铺盖,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师父住在家里,师父的家在哪里,阿凉来了半年也不知道。阿凉是个寡言的人,按说像他这样的是不适合做店员的,可师父却留下了他。每晚,阿凉睡在一大堆瓷器中间,像簇拥在历史的缠绵和痕迹里,甚至窗棂外路过的风,都汹涌着历史的悲酸,这让他的梦常常有着悠远的味道。
瓷器店很大,这一带的店面都很大,外面一大间,里面一小间。瓷器店里有瓷盘、瓷碗,还有瓷瓶、瓷壶、瓷挂件、瓷砚、瓷扇,甚至还有一幅瓷画。最多的还是瓷瓶,那些瓷瓶形状各异,错落有致地摆在各处,让这个小店有着出身不俗的贵气。
瓷器店每天的顾客都很多,但也不确定,有时也很少,多的时候,能挤满一屋子,那些南来北往的人,带着各自的尘土和气息光顾这个小镇,免不了进来看看,他们有的买几个挂件,有的带走一只瓷盘,有的抱走一只瓷瓶或一只瓷罐,阿凉忙着给他们包装,他已经很熟练了,三下两下就包装好了,他们付钱的时候,阿凉就指指二维码。阿凉不多话,有时师父在,师父会说,欢迎下次再来。师父也是个不多话的人,师父目送他们走远,再在门口站一会儿,才带着萧素和黯然回到屋里。
没有顾客的时候,店里就格外的静,进进出出的时光像走在纸上,连划痕都没有留下。阿凉坐在店门口,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大多不是这里的居民,阿凉看着他们的脸、服饰,看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就能判断出他们来自哪里。阿凉去过很多地方。阿凉喜欢看人,他觉得人可以让画面生动起来。瓷器店正对着一座古塔,相传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叫古宁寺塔。每到黄昏,太阳就从塔尖上坠落,慢慢地,地久天长一样地坠落。橘黄色的光就落到店面的玻璃门上,像一段此去经年的记忆。阿凉特别喜欢看黄昏的塔,可这时候,店里就该忙碌起来了,晚归的人或来旅游的人,都会光顾小店,他们不买,或买得不多,但他们会来看。阿凉看夕阳将一个个人都涂成金黄色,他的心就莫名地欢喜起来。
师父下班的时候,也会来小店,差不多每天都来,师父是一个人,阿凉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阿凉不问。师父也不说。正如他自己,他也从没跟师父说过自己的过去。
自己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呢?阿凉有时想。他几乎忘了。他坐在这个光线纠结的小店,常常陷入沉思。过去的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庄很小,三面都是山,他的家就在大山的出口处,家里有奶奶、母亲。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亲。后来,他就到县城上高中,他上高中的县城很大,可他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这成了他心里比树根还要硬的伤疤。原因是他上高二那年,有次中午出去买学习资料,回来的时候,因为快迟到了,他骑了别人的自行车回学校,那自行车就停在书店门口,还没锁。到校后,他才想起这件事的后果。车主找到了学校,他成了偷车贼。他偷了自行车,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新上任的校长大动肝火,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学校出现这样的学生,他说那不是值多少钱的问题,那是品格。品格!他被开除了。
那是个下雪的傍晚,阿凉记得很清楚,他离开了学校。他回到小山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走了一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表情呆滞,落了一身的雪花。他看见祖母起来了,祖母总是起得那么早,他家的一只大白鹅跟在祖母的身后。村子已经没有人养鹅了,可祖母还是固执地养了一只。她说那是她的伴儿。阿凉看见门前那棵腊梅树开花了,白色的花,白梅白雪,纯净得让人不忍去看。祖母没有看见他,她在小院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她的习惯。阿凉没有看见母亲,母亲怕冷。阿凉在门前站了好久,直到祖母转回屋去,他才踏着一夜未停的雪花,走出了小山村。从此踏入茫茫人海。
他是让一个朋友给母亲捎的信,说自己出去打工了。聪明的母亲一定能猜到什么,她什么也没问,母亲的心,就像门前那棵腊梅,兀自沧桑,兀自沉沦,兀自离合。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间,阿凉去过很多地方,从广州到岭南到豫北,每到一处,他都先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母亲他还好。十年间,祖母去世了。十年间,母亲变老了。十年间,阿凉和自己的过去默默相对,每一天,都像在奔赴一个未知的旅程,他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过去。过去的他,是那么渴望上大学。
没有顾客的时候,阿凉就和师父静坐,特别是白天和黑夜衔接的那一段时光,他们总是忘了开灯。浓浓的昏暗里,师父的烟头一明一暗,发出冰魄的蓝光。其他店铺的灯都亮了,只有他们的还没有亮,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直到某个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站起身啪地打开灯。师父偶尔会问,阿凉,怎么还不找女朋友?阿凉说,不忙。师父又问,想找个什么样的?阿凉说,人好就行。师父叹了口气,停顿片刻,随手拿起身边一件瓷器,反复摩挲,阿凉能看见瓷器发出莹润的光,像天使的羽翼。他问师父,这是什么朝代的?师父说,这些没有朝代。有朝代的在里面。他指着里面的房间,那是师父的工作室。
师父的工作室,就是师父的收藏室。师父收藏瓷器,他的瓷器有几百件,有的是从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有的是自己买的,摆满四面墙,还有角角落落。那只清朝乾隆年问的釉彩大瓶,高八十多厘米,它霸占着东北角,阿凉总觉得它像一个人,在时刻盯着他,这让他很不自在。师父说,这只釉彩大瓶是景德镇御窑烧制的,瓷身自上而下装饰的釉彩达十七层之多,号称“瓷母”。他这样一说,阿凉就更不敢小觑它了。所以,阿凉进工作室的时候,从来不去看它,而且走路极轻,生怕惊动任何一个都可以称得上祖宗的瓷器。
还有,西北角的一组白瓷瓷碗,碗口圆润,颜色素白素白的,据说是唐代的珍品,样子高贵,师父用一个褐色的螺旋架子供着,贵宾一样。最主要的是挨着它的一组瓷盘,一共四只,是钧窑的青瓷,釉面光滑,泛着影子一样的青光,而且態度平和,宛如亲兄弟一般。师父说,这里,不要动。他指着这组瓷盘。声音很轻,表情却很严肃,像在沉湎一段过去。每次进工作室的时候,师父都要在这组瓷盘前停留一会儿,用手去触摸它们光滑的表面,眼光顺着手指慢慢移动,有时还重重叹口气。
师父喜欢静坐,像一段魂魄在等待另一段魂魄。不忙的时候,师父就坐在角落里,面前一盏茶,茶盏是珍贵的骨瓷,师父说骨瓷要经过素烧、釉烧两次烧制才行,色彩柔和得像人的眼睛。师父喜欢菊花茶,屋里总飘着落雪一样的菊花香。窗外老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一层黄过一层,师父说,你要学会和它们好好相处。师父说的它们,就是指的瓷器。阿凉点点头,阿凉知道,师父把它们当成朋友,甚至亲人。阿凉看得出来,师父好像也没什么朋友,他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操控机器,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机油味,还有烟草味,把这个小店熏染得厚重而苍凉。师父不喝酒,师父喜烟和茶。
中秋节那天,小镇热闹得很,一整天阿凉都在忙活。师父也在忙,他没有回家。北方的秋天,几场雨后,天气就变凉了。阿凉穿上了厚外套。快到晚饭的时候,店门被推开了,阿凉刚坐下来休息,一抬眼,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神犀利。借着微寒的光,阿凉有些无措。师父站起来,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走到店中央,师父没有说话,他掐掉烟,带着那人进了工作室。阿凉知道,来人是个“主儿”。师父叫他们“主儿”,就是真正的买家。时间久了,阿凉也摸出了门道,这位高瘦的先生,他不会是一般的顾客。中年男人在师父的工作室里待了很久,他相中了一套瓷盘,就是师父不让阿凉动的那套。他们站在小店的中央,师父久久不说话,那个人却固执得很,站得阿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师父长叹一声,说,这一套不卖。这不是价钱的问题,这里面少了一只。而且,这是一套不完整的……师父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为什么不让它完整呢?来人强词夺理,这是一套很有价值的瓷盘,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包括对音乐。他定定地看着师父,事物都是相通的,在某些地方,对不对?师父继续站着,不动,目光在某一处凝聚。这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这不只是个人问题……来人循循善诱。师父的眼睛亮了。窗外有风吹过,过了会儿,阿凉听见梧桐叶子掉下来,很多叶子。苏先生,来人最后说,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只瓷盘。我们回头见。说完,就走了出去。
几天后,师父把阿凉叫到跟前,让他去一趟筒子沟。彼时,夕阳正在塔尖上,阿凉看见师父的脸落了一层柔和的光影,这让师父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阿凉说行。师父带阿凉进了工作室,他指着那组瓷盘,让他看瓷盘的底部。阿凉说是一个字。师父说,对。一共五个字“宫、商、角、徵、羽”。少了一个“商”,师父指着第二个空出的位置。阿凉这才明白为什么要空出这个位置。这是音律的五音。师父说,是一套。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商”。阿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师父说,不要拍。你要记住它们的样子。阿凉发现,这四只瓷盘虽然很像,但却各有各的不同,它们好像时刻在变,总给人一种愿闻其详的感觉。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阿凉来到了筒子沟,他没想到,师父让他找的筒子沟这么难找。这个来自辛瓦镇的青年,很快就让全村人知道了,因为筒子沟现在只有十几户人家,且大都是老年人,只有一户是中年人。中年人接待了阿凉,他并没有表现出好奇,而是用平缓又略带自嘲的口气说,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人来了。他的双手沾满泥巴,穿的像是某个工厂的工作服,他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似乎能看尽阿凉的所思所想,年龄也比师父大,阿凉就叫他大师父。他说,大师父,听说这里是宋代有名的钧窑遗址,都在哪里?大师父看了眼天上悠悠而逝的白云,说,到处都是。阿凉放眼四望,什么都没有,且极为荒凉,另一个村庄像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荒野中少有的农作物都被收割殆尽,剩下零星的树木,顶着一头枯叶,更增添了荒凉。阿凉想到那四只瓷盘,它们柔肌玉骨,眉目如画,心里一阵感慨,它们都产自这里,几百年前,甚至是上千年前。
阿凉心里掠过一阵沧桑,就像他十余年的流浪。他对大师父说,我想在这里住下来,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大师父说。来玩。阿凉说。他来也的确是带着玩的成分,当然,师父的嘱托也是一定要完成的。大师父给他安排了一个地方,就是他的仓库。在那里,阿凉看到了无数个瓷器的泥坯,它们像刚出生一样,带着泥土的湿气和原始的脉动,安静地蛰伏在自己的角落,这让阿凉久久无语。窗外是橘色的夕阳,那么广阔无边地照着,大师父站在夕阳里,阿凉突然觉得他和师父是那么像,他们都是沉默的。
晚饭阿凉是在大师父家吃的。以后的日子,阿凉也都是在大师父家吃的。他还参观了大师父的工作坊,亲眼看见大师父将一块瓷泥变成一只酒杯的形状。大师父的工作坊很大,每一件东西都像是既有来处,又有归途。从淘泥、拉坯、印坯、修坯,到晒坯,再到画坯和施釉,当然,施釉只是少数几个,施过釉的瓷坯光滑又明亮,没有窑,施釉也没有用。大师父说,高岭土是烧制瓷器最好的材料,这里有很多。
睡在一大堆瓷坯中间,阿凉总感觉回到了师父的小店。中秋节后,气温迅速下降,大师父给的被子太单薄了,他裹紧自己,望着密密麻麻的黑暗,想起在岭南的日子。不知道小谷还好吗,她是否已出嫁?小谷是阿凉在岭南遇到的一位女子,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眼睛里天生的忧郁让她像每时每刻都在做梦,那种苍凉和他心底的底色出奇的一致,他喜欢上了她。多少次阿凉在梦里和小谷相遇,都会产生深深的自责。他喜欢她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是他在一个地方待得最长的时间,小谷后来跟着她的父兄回了老家,据说,她的老家就在豫北。于是阿凉便有了一块玉,平安玉。小谷送的。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此后的几年,阿凉又去过很多地方,边打工边思念,不知不觉也来到了豫北。可是豫北很大,每当阿凉看着夕阳从塔尖上坠落,就会想起小谷,小谷成了他心中的一亩三分地,他守着她,守成了永恒。他不与人打交道,没有人能够猜得透他,正如他猜不透大师父。
大师父是谁?他来自哪里?这是阿凉心目中的问题。大师父面容平和,像一位归隐的侠客,生命的起落沉浮都被他封印在了剑尖上。但他不属于这里。
第二天,阿凉起得很早,他想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先玩玩吧,他喜欢流浪。可是没几天,他就玩够了,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低矮的风和浑圆的萧瑟。而大师父的作坊反而更吸引他,他每天都来这里,看着大师父做瓷坯,他看得入了迷。他和大师父一起淘泥,把挖来的土捣碎、搅拌、过濾,淘成可用的瓷泥。看着瓷泥在转轮上旋转,大师父会跟他说起从前,说瓷器的起源和发展,说彩瓷、骨瓷、白瓷、薄胎瓷,说彩釉、结晶釉、花釉,还说瓷瓶、瓷杯、瓷砚、瓷尊,阿凉静静地听着,这些有的师父说过,有的师父没说,他也不插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师父交代的事情似乎无从下手。在这荒芜的一角,时间像被拉伸了,阿凉忘了外面的世界,他好像一直在这里,这让他的心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每次他把做好的瓷坯送到仓库里时,就像又多了位朋友。夜深人静,他好像听见它们在热闹地说话,它们在讨论他,也在讨论大师父。
忙碌了一天,吃晚饭时,大师父总要喝几口米酒,他的酒量很好,阿凉感觉他从来都不会醉。他也叫阿凉喝,过来喝一杯吧。征求的声音,淡淡的,不强求,也不冷落,让人觉得很舒服。阿凉从来没有坐过,他总是找个理由走出去,大多数的时候,他会去那个废弃的瓷窑。那是这里仅存的一处瓷窑,已经破败不堪,阿凉多次从窑门进去,站在里面,想象着泥土要经过怎样的变化,才能烧制出如此精美絕伦的瓷器。
晚上是最安静的时光,阿凉坐在月光下看天,有时也会去小山头,坐在山头上看月亮。一次,阿凉坐在山头上睡着了,大师父找到他时,已经是深夜。在这里,阿凉学会了不带手机,大师父也从来不给他打电话,这让他很失落。阿凉回去就鼻塞头疼,持续低烧,大师父给他服了药,又从山上采来草药,把根捣碎,给他敷在额头上。敷药的时候,他问大师父,你在这里不寂寞吗?他问的时候很伤感,因为他发现,村里那十几户老人偶尔来坐坐,也只是来坐坐。他们从不交流。老人们拿起泥坯,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会儿,说,是个碗。又拿起另一个,说,是个罐。大师父从来不说话,他给他们搬来凳子,但老人们很少坐。阿凉又问,你做这些泥坯有用吗?你是想将来把他们都烧成瓷器吗?阿凉不懂烧瓷,但他想,过了那么久,这些泥坯也不见得能烧出好瓷来,或者说根本就烧不出来。大师父不说话,端着药渣出去了。这种草药有股香味,阿凉仔细闻着,幽幽的,像突然长出来似的。过了一个星期阿凉才好。
阿凉完全好的那天,大师父说我们去看看它们吧。阿凉生病这几天,就睡在大师父的卧室一侧,那有张小床。夜里,大师父总是睡不着,他说人老了,睡眠少。可阿凉觉得大师父一点儿也不老,他最多五十多岁。阿凉还能听见大师父的叹息,在深沉的夜里,雾蒙蒙的让人很难过。
仓库里的泥坯又多了,它们静默着,像在等一件大事。阿凉发现又多了一只瓷盘,外形很像师父的五音。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轻轻地拿起,看着它,泥坯表面细腻得像生出了故事。大师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阿凉最喜欢画坯,静静地坐在那,听着窗外的风声,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祖母描鞋样子,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说。他画富贵竹、两生花,他画清明上河图。风中有悲歌传来,歌中有笛,有箫,还有女子的声音。大多数时候,他是随心所欲地画,那种闲闲的自然美,让他心动。最后的一天,他画了个平安玉,那么古朴地落在一只酒杯上。画完,他站起身,对大师父说,我该走了。
大师父点头,什么也没说。他正看阿凉画的彼岸花,那是一种传说中生长在冥界的花,以不老的姿态绽放在一只瓷碗上。一阵风过,梧桐树的叶子纷纷而落,像一树惊飞的鸟。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阿凉都很失落。与大师父相处久了,他感觉大师父越来越陌生了。有一次,大师父问他,阿凉,你做过错事吗?阿凉说,有过。他想,他做过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同意小谷的离开。小谷离开的那天,问他,我可不可以跟父兄回老家?阿凉说可以。小谷又问,那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阿凉想也没想,就说,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小谷走了,小谷是在极度失望中走的。阿凉后来才明白小谷的绝望。阿凉说,大师父,您做过错事吗?大师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成了瓷泥的颜色。窗外有秋日的阳光照进来,照在旋转的转轮上,一切都像在趋于永恒。我——就是一个闲人。大师父说。声音沙哑,像杯难入喉的酒。阿凉说,您不是这里的人。声音突兀。大师父说,那你说我该在哪里?阿凉不语。大师父又说,你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玩吧?阿凉一惊,移开目光。大师父又说,苏木是你什么人?阿凉迟疑,心像被猛撞了下。大师父又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那是阿凉和大师父说得最多的一次话。
此后的几天,气温迅速下降,大师父做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动作迟钝,心事重重,总像是有什么事。他长时间地看着瓷泥在转轮上旋转,一动不动。阿凉感觉他一下子就变老了。
一天夜里,阿凉都睡着了,大师父来敲门,阿凉迷糊着开了门,湿冷的月光和大师父一齐涌进来。大师父是有来处的。他想。听村里的一位老人说,他做过很大的官,还没有退休就内退了,一个人来到这里。刚来的时候,村里人都很好奇,那些老人一个比一个对人生悟得透彻,他们猜想,他一定是犯了错,或身体哪里出了毛病,才来这里苦度余生的,只有一位姓高的老人不这么认为,他是大师父长辈的朋友,和苏家有旧。但他们很快就选择了包容和接纳。他们喜欢有人来,这里太寂寞了。
还没睡吗?大师父问。阿凉点头。这么晚了还不睡?大师父背对着门口,阿凉看不清他的脸。阿凉心想,你不是夜夜都这么晚吗?大师父说,我老了,睡不着。阿凉已经穿好了衣服,月光下的大师父,披着一身的寒意,与白天的他完全不同。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到阿凉面前,打开,阿凉看到了那只带有商字的瓷盘。他呆住了,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这就是师父要找的那只。他终于找到了它。可是,阿凉知道不是它。它太过于真实,就算它们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它也不会是它。他屏住呼吸,仔细看着,瓷盘那么光滑,那么从容,灯光下,它的颜色好像也时刻在变。师父说,钧瓷以窑变著称。可它还是不是它。
不是这只。阿凉说。声音有些抖。
大师父没有说话。
不是这只。阿凉又重复了一遍。
好了,拿回去吧。大师父粗暴地打断他,拂袖而去。
阿凉还是将那只瓷盘带了回来,大师父将它装在一只小木匣子里,小木匣子很旧。大师父说,带回去吧,它被尘封了好多年,也该见见天日了。阿凉点头。
阿凉回来的时候,师父的小店门锁着。前晚下了小雪,古宁寺塔的塔尖还有一层白,夕阳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千道万道。他一去两月有余,归来已是初冬。他没有想到师父会生病,而且还是肝癌晚期,这无异于把他的生活推向了终端。师父的脸色蜡黄,他本来是个俊朗的男人,生了病,依然好看。阿凉下意识地抱紧小木匣子,慢慢走近师父,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口气和师父说第一句话,这只小木匣子,背负了师父整整的一生。他感觉时光似乎已经不再流淌,连经年的风声都已锈迹斑斑。他走到师父床前,叫了声“师父”,坐下来。师父也坐了起来,说阿凉你瘦了。阿凉不说话,他哪里瘦了,师父才是真的瘦了。
阿凉伸出手,慢慢打开小木匣子,放在师父面前,师父的身体抖动了下,那么从容的师父,脸色也一下子变了,他拿起瓷盘,反反复复地看,最后,说了句,收起来吧。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慢慢躺下去。
阿凉想起筒子沟的高老先生,他离开的前一天,去看望过他,高老先生说,苏木和大师父是堂兄弟,他们都跟着祖父生活,他们的祖父是个瓷商,一日,祖父的瓷器丢失了一件,是他最珍爱的五音之一,他十分悲痛。他爱瓷如命。他把蘇木叫到跟前,那时的苏木顽劣异常,他坚决否认是自己拿的。而大师父,也就是苏木的堂兄,却证实是苏木偷走了,他亲眼所见。那时的大师父,是祖父最心爱的长孙,祖父十分信任他,而苏木性格倔强,桀骜不驯。祖父气急了,拿起棍子打在了苏木的腿骨上,苏木腿骨粉碎性骨折,又因为治疗的失误,落下了残疾,走路比正常人要慢一些,还一高一低。祖父后悔万分,茶饭不思,又加上家族遗传病,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大师父已经十六岁,他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家里只剩下苏木和祖母。后来,祖母也去世了,就只剩下苏木一个人了,守着一屋子的瓷器。这么多年,大师父也曾试着和苏木联系,但从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那只瓷盘,高老先生说,是大师父自己拿的,他想拿去换钱,作为他离家的费用。他对瓷器不感兴趣,他想去外面,而他的祖父一心想让他继承他的家业……
阿凉努力拼凑着他们的故事。窗外有枯叶落下来,像一个个凋谢的灵魂。本来可以上大学的苏木,因为身体的原因,进厂当了一名工人,直到三十岁才娶了妻子,妻子是个温和的女人,一头长发齐到腰部,面容姣好,笑容温暖而清凉,可是结婚没几年就因意外去世了。苏木未再娶,四十岁那年,他一个人来到这个小镇,又当了一名工人,他说只有隆隆的机器声,才能让他忘掉一切,他喜欢机器声。苏木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在这个繁华又安静的小镇,他活得像棵古树。每到黄昏,他从暮色中走来,像件披风一样从容,阿凉总觉得他是个假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而那只瓷盘,也在大师父的一次搬家中,不小心被打碎了。
阿凉心里生出许多悲凉,他说,不是这只。声音很大,把苏木吓了一跳,苏木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说,明天,把它放到架子上吧。苏木的脸色又变成了蜡黄色。阿凉感觉自己的手在一点点地变凉,又一点点地变暖,像是正在发烧。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凉就回到了小店。藏青色的天际下,古宁寺塔沉稳而安详,阿凉站在小店门口,有清洁工走过来,说,这么早,准备开门了吧?阿凉点头,他看着店门上方写着“瓷·觞”两个字的匾额,在渐渐到来的晨光中越发清晰。他突然有擦一擦它们的冲动。他打开店门,搬来椅子,细心地擦了起来。天很冷,阿凉的手一会儿就冻僵了。他耐心地擦着,“瓷·觞”两个字在透亮的天际下,宛如新生。师父说,“觞”指古代的盛酒器,他喜欢这个字。
冬去春来,苏木的病越发沉重了,苏氏家族强大的基因,让苏木也无法躲过这一劫。一天,苏木对阿凉说,你回去再告诉他,让他不要再做了。阿凉有些为难,说打个电话吧。苏木摇头,说,还是当面告诉他吧。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阿凉点头,他不能违背师父的意愿。苏木原本是个安静的人,现在就更安静了。
几天后,阿凉又来到了筒子沟,他有种隔世的感觉。刚一进村,就有老人告诉他,说大师父已经走了。阿凉一惊,赶到大师父家,推开院门,立刻有股僵硬的气息扑过来。阿凉来到作坊、仓库、大师父的卧室,一切都像被刷新了,都不复存在了。在大师父的卧室里,阿凉看见了一只小木匣子,和他带走的那只一模一样,他打开来,是一只瓷盘的碎片,那个“商”字还带着原始的霸气。阿凉看了会儿,轻轻合上,起身,走了出去。他站在村口,举目四望,这里更加荒凉了,连路过的风都垂垂老矣。
阿凉回来没几天,师父就去世了。古街上的店铺大约都是晚上九点关门,没有顾客的时候,阿凉就站在月光下看“瓷·觞”两个字。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它们都会发光,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
他想起了师父的遗愿。
有顾客走近,阿凉的心一动,忙迎上去。他已经等他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