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豪
1
河水往上游开始收窄,到了草桥渡,只有几百米宽,草桥水文站就设在距离渡口不远的地方。
水文站控制室是一座深入河道的水泥房,就像横空丢出的一块人造巨石,硬生生杵在水里,最先感受到不快的是那些走惯了四平八稳步伐的水流,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使它们觉得受到了侵犯,伸手伸脚都不舒服,它们积聚力量想掀开它,就像它们平时推开挡在它们前面的任何障碍物一样。可这次它们失败了,无论怎么努力,即使请来了洪水,它依然牢固待在原地。但它们永远不会承认失败,拍在水泥柱上四溅的浪花仍隐含着它们的怒气和不屈,因长久腐蚀而略显颓败的房子是它们奋力抗争的成果。但鸟儿可不这样想,这条漂在河上的水泥房,成为它们的新家,它们用粪便装饰它,白色打底,黑色镶边,水泥房就变了模样。它们每天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江源每天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把打乱仗的鸟儿分开。
水文站往下走是草桥渡,大约一公里。
经过草桥渡,江源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去丹阳镇了?
江源停下脚步,是顾念,就说,是啊。
顾念说,去看老站长?
嗯。江源说。
豆包围着顾念转一圈,又嗅了嗅,叫了几声,站在两人中间。
老站长的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
顾念叹口气,多好的人,就得了那样的病,有时间了我也去看看。
那我走了。江源说。
不去我那坐坐。
不了。
不去看你父亲了。
江源说,前几天才去过,就不去了。
顾念转身去看这只叫豆包的狗,脖颈上套着项圈,牵狗绳盘在脖子上,嘴巴里衔着绳头。忍不住笑了,说,它就一直这样自己遛自己吗?
是啊,江源把盘在脖子上的狗绳紧了紧,说,去人多的地方会用绳子牵着,没人时绳子也不用取下来,盘在脖子上,它自己会叼着绳头。
真是一只可爱的狗狗。
那我走了。
豆包追着一只蝴蝶已经跑出老远,江源喊了几声,跟了过去。
江源刚从老站长家回来。
老站长年后从医院回来就在家里养病。水文站平时就两个人,一个是老站长,一身的病,刚过完年就住院了。年轻的叫江源。还有一个女孩子,要生孩子,年前调走了。
老站长家在丹阳镇上,前天打来电话,让她抽时间去镇上一趟。
在一问青砖灰瓦的房前停下,敲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打开门,看见江源,说了声来了,侧身让进去。老站长躺在里屋的床上,瘦得已经脱形,但声音依然洪亮。豆包看见老站长,嗓子里发出嘤咛的叫声,忙乱地舔了一阵,就卧在老站长身边不动了。老站长摸着豆包的头,让江源在边上的小椅子上坐下来,问了近段情况,江源一一说了。老站长说好,又说,知道你委屈,一个女娃子家,到这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荒山沟里,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江源扶老站长坐起来。老站长说,打电话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文件你应该看到了,长江委要组织勘测技能大赛,大赛不是新鲜事,局里年年都要搞,但今年不一样,局里选拔然后才能参加长江委组织的比赛,说着又咳嗽起来。江源说,我知道。老站长说,光知道不行,要参加。江源没说话。老站长说,学点业务没错,即使有想法,也要先铺好路,把自己的事做好了,路就通了。江源点头,说,我回去就报名。老站长说,好,这次比赛重要,我印象里,这是长江委举办的第二次比赛,第一次比赛是二十年前,我参加了。江源说,我听梅姐说过。老站长喘了一阵,说,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又说,我这里还有一些过去比赛的影像资料,还有我的一些日记,你拿回去看看,说不定有些用处。江源说,我一定好好看。那就好,老站长闭上了眼睛。
面前飛舞着一群蠓虫,它们始终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仿佛一个翻滚的黑色绒线团,不断膨胀壮大,直到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才散开,但要不了多大一会,又重新聚在一起。
风暖融融的,抓一把,指尖一阵轻微的战栗,一种温暖的东西通过内心漫长的甬道缓缓上升。
整片乡野都在放松自己,脱掉穿在身上的那件冬天的臃肿的老棉袄,换上了春衣,身子也轻盈起来,奔跑着,弹跳着,和迎面而来的风迎头相撞,趔趄了下,那些李花、杏花便纷纷落下。
无垠的水面向天际延展,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面,游着夕阳,万花山倒扣的山影,飞过船头的鱼儿,还有贴水面飞过的鸟儿。镜子不是整体一块,像是被谁敲了,边上绽出一道道纹路,那是无数的湖汉,毛细血管般向周边延展,血管的周边被弱智的芦苇包裹着,它们的目标简单而纯粹,就是无休止地繁衍后代,无休止地扩张自己的地盘,一路攻城略地,覆盖了大半个河汉。
看看时间还早,又是星期天,原本是回来顺道去看船老大的,可突然就不想去了,她的脑子里像是突然塞进了太多东西,需要她慢慢消化。
没有回水文站,而是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山。二仙岩村沐浴在阳光中,多数家都半掩着门,有老太太坐在门前晒太阳,或者在巴掌大的一片小菜地忙碌。二仙岩村是移民村,整齐划一的中式二层小楼,上面是红色坡顶,白色的瓷砖外墙。路都硬化了,鸡子鸭子在上面留下难以清理的粪便。偶尔能看到一头猪,被阳光熏醉了般,睡在树荫下。
老人们都认识江源,知道这个姑娘一个人在下面不远的水文站上班,和她打着招呼,眼神里流露着同情,这让江源很不舒服。
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蜿蜒着向山上爬去,沿路插满了红黄绿三色旗子,竖着严禁倾倒垃圾和森林防火的标识牌。杏李树、石榴树、桃树、梨树把整座山都覆盖了,把江两岸的山都覆盖了。黝黑的枝丫上绽出朵朵粉红粉白,很多人穿行其间,为即将到来的李花节做准备。暖风顺着山坡吹上来,在杏树桃树间穿梭。
往下看,水文站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火柴盒静卧着,向上不远就是二仙岩村。几只鸟在空荡荡的天空中来来往往,轻飘得仿佛没有一点儿重量。几个放学的孩子在水边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划过,钻进齐腰深的芦苇里,芦苇密密麻麻如银色的波浪直涌到岸边,和山边的杂木打得不可开交。
往前,水面渐宽,柔柔的延至天边。峰峦起伏倒映水中,只是淡淡一痕。夕阳缓缓溶化在水中,泛起一抹暗红。微风吹过,湖面打皱了,闪着点点金光。几只绿头鸭把头夹在翅膀下,随着水波浮动。一条船被夕阳拉得又黑又长,像一条大鱼跟着船尾游曳。当黑得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两岸的灯也亮了。
老站长是个奇怪的人,江源多次听人这样说,以老站长的业务和能力,如果他愿意,做局长都没有问题,可这些年来,他一直守在草桥水文站,多次调他都不去。江源开始还不信,觉得没有人会傻到一辈子守在这个山窝窝里。现在她相信了,可仍然有些不懂。
江源沿着另一条道下到山脚,意外看见一个老人在河边走来走去,不住打量周边的地形,自言自语说话。江源看一阵,说,老人家,你在找什么?老人看了看江源,说,我记得清楚,就在这个地方,可咋会没见了呢?江源说,你的东西丢了吗?老人愣了下,笑了,是啊,东西丢了,很贵重的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江源说,什么东西,我帮你找。老人看了看江面,说,很贵重的东西,恐怕是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说着看着江源,快回家吧,天就要黑了,说着往回走,慢慢消失在路的深处。
远山漫进夜雾里,几颗星子跳出来,夜晚张开怀抱,紧紧搂住这山山水水。
2
江源在明亮的清晨回来,身上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还有几丝雾,“灰狗”一样紧跟着,如影随形。她跺了跺脚,呵斥几声,灰狗才不情愿地闪开了。豆包不知遇到什么事,不满意地看着她,嘤咛一声,受了委屈般,躲到一边伤心去了。
水文站是個小院子,两排小平房,有院墙和外面隔开。院墙刷着白灰,常年风吹雨淋,已经失去原色。其中也有陈刺蛋的功劳,它们沿墙铺设,形成一道篱笆,手脚痒了,就在墙上挠来挠去。庭院有些破败,边缘的水泥风化,处处龟裂,蚂蚁趁机侵入,堆起一个个空蚁巢,野冢似的巍巍耸立。各种杂草不甘落后,高高低低,簇拥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上,如果不是人为的阻止,几乎和紧邻的小菜园连成一片。有些善于攀附的植物早早沿墙爬上了窗户,抱着锈迹斑斑的铁花,招摇般挥舞着手臂。
院子里有两棵广玉兰,老站长说是建站时栽下的,应该有五六十年了,枝叶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树下放了石桌石凳,是老站长喝茶的地方。自从老站长住院后,石桌也寂寞下来,懒得打扮,上面布满了污渍。靠墙的地方,是株小碗粗的杜鹃树,是老站长的最爱,闲余时间都花在杜鹃树的打理上,松土,除虫,剪枝,现在少了关爱,显得无精打采。
水文站不算忙,主要业务就是观测与整编,每天观测相应的断面径流以及设站位置降水,春天少有降雨,径流基本稳定,加上现在的降水观测都实现自记,工作并不是太难。测流一个人做不来,江源会找顾念帮忙。至于校核实测历史资料,查补延展,以及定期向上报送,对于江源来说,算不上什么事。
一包牛奶,一个面包,就是一顿早餐。豆包还在伤心,看见江源往水泥房走去,还是收了情绪,默默跟在后面。
查看水质监测云平台,把显示的水文数据输入电脑。手动测量雨水数据,和自动雨量观测系统测得数据进行比对。再观察水尺桩,记录数据,然后整理收集分析所有数据。做完这些已近中午,也不想回去做饭,泡了一包面,给豆包喂了狗粮,翠鸟不用操心,自己去找吃的,回来照常会给她带一条小鱼,晚上再跟她一起回站里。
下午,把遗留工作做完,分析后的数据形成报告,报送局监控中心,一天的工作基本完成。她看了看时间,逐个查看了供电电瓶、太阳能板、雨量筒、翻斗雨量计,对遥测终端进行通信信号强度和发送信息及串口连接进行检查,确保无事后,才坐下来,拿出一本书来看。
遇到星期天,她会回趟家,家就在对岸的江源村,这也是当初船老大让她到草桥水文站的原因。其实回不回家都无所谓,孤身的父亲就住在草桥渡口,驾一条船,人们都叫他“船老大”,连江源也喊他船老大。渡口有大渡船,汽车都可以载的,但那都是定时的,遇到不赶趟的,就坐这样的小船,是很好的补充。坐这样的船还有一个好处,如果你不赶趟,想在水上多玩一会,船老大也会满足你的要求,不多收你一分钱;遇到有急事的,即使一个人,船老大也会载过河,还只收一人的钱。不用说,这点钱连油钱都不够,但船老大喜欢这样做,谁也没办法,渡口的人都知道船老大的怪脾气。
草桥渡的人们都知道船老大的姑娘在水文站,都说这工作好,清闲,又离家近,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差事,老站长又生病了,说不定马上就升职当站长,然后就能回到县上,当领导了。又说,就你船老大能,把姑娘霸在身边,在这里成家立业,还能一步不离守着你。家里有姑娘在外面的,就说得唉声叹气,有气无力。船老大高兴得合不住嘴,就要请弟兄们去吃“烤全鱼”。
江源知道了,有些烦,对船老大说,你跟人家胡说些什么?
船老大笑着不说话。
江源说,烦死了,不要再跟着人家胡诌了。
船老大说,就让他们说说嘛。
江源翻了船老大一眼,你再跟他们胡说我就不来了。
船老大服了软,说,那我就不说了,不过他们要说我也没办法。
江源没好气地说,你不跟人家瞎扯,人家也不会说。
船老大知道江源的心思,说,其实在这挺好的,离家近,还在爹身边,多好。
江源没好气地说,真好都没人来。
船老大说,那是他们没眼光,看你们老站长,都在站上守一辈子。
江源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船老大说,可不能这样说老站长,在这里谁不知道老站长的好,老站长生病,多少人去看他。
江源说,我又没说老站长不好。
船老大小了声音说,我跟老站长瞎聊,老站长说,像你这样有知识有文凭的,在基层干几年,业务熟了,很有前途的。
江源说,你不就是想把我霸在身边吗,说那么多无用的。
船老大嘿嘿笑了,像是被抓住了把柄,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又说,前些天我见到江岸了,跟我提到你。
江源翻了船老大一眼,说,把咱家的红豆树给骗走了,还没找他算账呢。
船老大说,还不是你做主把树送给人家的。
江源的脸红了,说,我可不是送给他,树挪死了,得赔我们十倍的钱。
船老大说,那就这样说,不过人家也真操心,我去古树苑看过,又是缠又是裹的,还挂着吊瓶,人生病了也不会那样细致,有时间你也去看看。
江源说,我才不去,除非他把树种活了。
说完就要走,想起什么似的,说,他说什么了?
船老大狡黠地说,我忘了。
江源把手捂在船老大嘴上,船老大鸣呜叫着,可怜巴巴的样子,松开手,都笑了。
3
天刚一擦黑,院子里就动荡不安起来,总能听到一些东西在院子里出没。月亮白白的尖脸从窗外爬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轻摇的树叶,弄出轻微的簌簌声,在她身边躺下。
总能听见绵长的汉调从外面飘进来,带着浓重的水气,在房顶停了停,然后顺墙滑落,流淌到她的床上,耳畔。那汉调被水滤过,被夜滤过,被月光滤过,悲怆,婉转,悠长,在她的心底流淌。
江源从梦中惊醒,觉得门缝里长满了眼睛。
她想起初来的一天晚上,被一阵轻微的簌簌声惊醒。打开灯,眼前是树叶般红褐和青绿色斑斑点点的皮,向上,一双骨突的泡泡眼定定看着她,黑色勾画的眼和鼻线,两眼之间一点狡狯的白,白肚腹鼓胀收缩一起一落,发出呱,呱呱,连续震动的鸣音,像是要把肚皮唱破。灯亮起的瞬间,迅捷跳起来,张开后脚半透明的蹼,在空中交叉宛如空中飞人,直直向她脸上扑来。她尖叫一声,怪物落在身后的那面墙上,然后顺墙滑落,消失。脚下,更多的噪音传出来,那是蟋蟀、蝼蛄、独角仙、蟾蜍,它们手舞足蹈,把她的屋子当成了舞台,庆祝节日般大声尖叫。
门外,一只老鼠在月光下歌唱,豆包迷醉般望着。一颗星子落下来,砸中豆包的头,豆包愣了愣,尖叫一声,向屋子窜去,脑袋把门撞得咚咚直响。
看清了,不过是一只青蛙,睁着鼓泡的眼睛望着她。
再也难以入睡,和青蛙对视着,一直到天明。
经了老站长同意,父亲过来陪她。时间长了,胆子壮了,就一个人住,慢慢就习惯了。
有时睡不下,就坐在广玉兰下,上弦月明亮得像宝石一样,半挂在树上,那么低,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几只鸟从里面飞出来,发出尖细的笑声,牵着月光从东向西,走过山脊、河流、村庄,消失在山峦的后面。
水上渡船的灯光仍然亮着,河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光,那是银鱼出水的闪光。
她看着月亮的尖脸,似乎能听到青苔细小的触角伸向台阶,树叶用舌尖品尝林中的朝露,虫子在卵壳中醒来……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温润地滑过面颊。江面明晃晃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掉落水里了。
有一种惆怅,无关喜悦,也说不上悲伤。
毕业后,原本是不准备回来的,说不上什么原因,大家似乎都是这样。无根的浮萍一样漂了两年,再也无法忍受,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正赶上水文部门招聘,一切还算顺利,她就想,能留到县局也算不错,但局里有政策,新到岗的大学生必须到基层锻炼,只能选择下乡。
她把结果告诉船老大,船老大说,那就回来吧。
站上只有两个人,老站长一身的病,平时守在站上的只有她,和一只叫豆包的黄狗。习惯了城市的繁华,突然到这样一个只能听见鸟鸣的地方,让她很不适应,更有莫名的失落。没事的时候就走走看看,或者看看书。看累了,去看河上,感觉没什么可看的,主要是太熟了,在湖边长大,喜欢着,也烦着,烦河边总弥漫着一股水气,鱼腥气,这股味道就像是一个标签,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识别出来。出门一趟不容易,隔河渡水,一个小时的路得走一天。她决定考研,心里憋着一股劲,但从没有给人说,除了老站长猜到了,连船老大都不知道。
老站长找她谈了话,有官场话,也有真心话,跟她说水文站的重要性,说汉江以前发生过的大洪水,现在好了,主要是下游修了大坝,也有了水文站的及时预警……江源只是听着,她飘忽的目光盯在一个蜘蛛网上,那里有一只蛾子在网里翻滚,一只蜘蛛正爬过来,收获自己的猎物。她想问问老站长为什么一辈子守在这里,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然后呢,她有些困了,有船歌透过夜色傳过来,清越悠扬:
河中荷花开,
妹从岸边来,
双桨荡起荷花淀,
阿哥可愿来?
妹儿家住在江园,
十七八岁正当年,
听到阿哥排哨响,
划着船儿跑出来。
掩上门,月亮被关到外面了,声音也被关到门外了,山睡了,水也睡了,连河里的鱼儿也停了呢喃,安静地睡了。她也睡了。
4
草桥渡每天两班船,早上一班,下午一班。对开。
西边过来的,主要是当地的农民,他们把地里收的粮食,养的鸡鸭,装进马车里,或者摩托上,运到对面的镇上、县上去卖。也有自己养的鱼虾,刚捞上来,活蹦乱跳的,鱼贩子就在岸上等着,不用去镇上、县上就卖完了,然后抽着烟,一边等船,一边和身边的人说刚才的生意,以及今年的收成,说话口音有湖北的,也有陕西的。急着回家的,就吆喝几个,坐了船老大的船,急急去了。西去的,主要是旅游的、办公事的、做生意的,都带着车,把甲板都挤满了,人就站在甲板的边上,或者悬梯上看水。船开了,先转个弯,才慢吞吞地往前开,船头把水犁开,白亮亮的水溅起来,拍在船帮上,哗啦落下去,银白的一片。船边,几只水鸭子不紧不慢地游着,有时会向船上看一眼,更多时间把头插在翅膀下,睡着了似的。
除了大船,还有小船,像划艇、游船、冲浪艇,以及船老大这样渔船改装的机动船,可以坐十来个人,客人等不及了就会找船老大把他们渡过去。除了载人,还可以观光,船老大在船上搭起漂亮的棚,像是一个画舫。两边有固定的小木桌,长条凳,桌上有个突起,特制的茶杯正好可以嵌在里面,防止茶杯移位。后仓放着救生衣、救生筏。这样的船有十多条,风里来雨里去,挣个辛苦钱。船老大干的时间最久,算是他们的头儿。
他们都是河上的老渔民,打鱼养鱼为生,为了保护水质才不再从事老本行。船老板们洗脚上岸,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打鱼养鱼啥都不会干,有些人出去打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来了,除了没有手艺、年龄大,还有就是舍不下这一汪水。没办法,就在河上找活做,弄个小船载人,年纪轻的当个导游。也有的当了护水员,钱不多,只要守着这一汪水就行。
这些船老板们有生意时做点生意,没生意时就聊天说古。草桥渡有四五家茶馆,是船老板们最喜欢的地方,茶馆离水边不远,有客人了喊一嗓子就能听到。他们最喜欢刘老关的茶馆,刘老关八十多了,在水边生活一辈子,和船老板们打了一辈子交道,知道船老板们喜欢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聊点什么。像现在,刘老关会给每个船老板沏壶柳叶茶,边沏茶边说,这可是上好的柳叶茶,刚从树上捋下来,小姑娘一样,嫩绿的柳芽儿,在锅里馏一下,才晾干,你们就来了,说着话看着几个船老板,好像他们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船老大轻轻呷一口,说,好。其他的船老板也呷一口,说了声好后,刘老关这才满意,给自己也倒杯茶,坐下来。
说古当然是刘老关说,用船老板们的话说,刘老关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河边旮旮旯旯里不知道的事去问他总没错,说古更是拿手好戏,茶馆里的茶客喜欢听,来往的客人喜欢听,船老板们也喜欢听。大到丹阳河的由来,明清时期码头的繁荣,三省交界处的历史风云,历史上的三次移民,小到草桥渡码头形成,常住的第一户人家,到李宝四家的狗跟着移民车跑了十几里……刘老关敞着脸上脖子上的红铜色,说得船老板们不做生意,客人忘了上船。刘老关呷了口柳叶茶,说,今儿说说咱草桥渡的祖上是从哪来的,你们知道自己祖辈从哪过来的?这样的疑问句船老板们从不接话,知道刘老关不是问他们的,不过是一种开场的习惯。果然,刘老关自问自答,书上说是楚地过来的,没错,可也有一部分是从陕西过来的,这汉江从哪发源,秦岭,秦岭在哪,陕西,陕西那边叫宁强的地方。我爷临死前跟我说,乾隆三十五年汉江发大水,家里人都淹死了,只有老祖父被好心的邻居放在一个大木盆里,顺着水流下来。那些年洪水厉害得很,隔几年就要发一次,每次都有很多大木盆顺着水冲下来,里面的多是孩子,到了岸边,遇到好心人收留,算是讨个性命。老祖父在水上漂了几天,都快饿死了,幸亏遇一好心人收留,就在河边扎了根,这才有了我们这些瓜瓜蔓蔓。家兴说,现在好了,再没那么大的洪水了。船老大说,也是,那些年不知咋的那么多洪水。有过路的客人说,不是没洪水,是洪水被修的大坝拦下了。船老板们回头看,是筑桥的刘工程师,要去河对岸,想雇他们的船。船老大翻了翻眼珠,船老板们也低着头,不说话,也没人去撑船。工程师有些奇怪,想着是不是自己声音小了,大声说了句,租船,到河对岸。还是没人应声。工程师嘟囔几句,听古听得生意都不做了,看渡轮已经驶过来,就去等客船了。
这天,渡口围了一圈子人,最里面的是船老大,船老大对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陪他的是个年轻人。船老大似乎和老人起了争执,老人捂着脸,很伤心的样子。
渡口的人都有些不解,船老大怎么会跟一个老人争执,惹得老人伤心呢。都围过来打听,或是解劝。
听了听,才弄明白,老人要租船老大的船去对岸,船老大同意了,可给的钱,却怎么也不肯收。
不知原委的人说,咋回事?又对老人说,不收你的钱,你伤心个什么?
老人只是捂着脸。
渡口的人一下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问了船老大,船老大很委屈的样子,说,我就是按老规矩办事,哪有错了!
渡口的人说,没错,我们这就这规矩。
草桥渡口,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移民坐船,不用掏钱。无论是大船,还是小船,都守着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人破过。去年曾有移民回乡祭祖,船老大不知道客人的身份,收了一百元的租船费。后来知道了,多方打听,找到移民的地址,把一百元还了回去,这才心安。这边,早有人给老人找了凳子坐下,问了情况,才知道老人刚从青海回来,1958年出去再没回来过,这不清明节快到了,回来看一看,没想到遇到这事。
围着的客人说,好事啊,船老板们有情有义,该高兴才对。
老人说,我就是高兴,高兴临死前还能回来看看,高兴回来了遇着这么多好心人。
船老大话多,说,老人家,你回来也别走了,再过些天,镇上办移民文化寻根节,天南海北的移民都回来,说不定有你村里的人,有你认识的人,跟大家聚一聚,多好。
老人说,真的?
船老板们说,咋能骗你呢,就在咱镇上的移民文化苑,那里还有古树苑,说不定你还能见到你家门前的古树呢。
老人说,我记得老家门前确实有棵老槐树,五六百年了,当时走得急,也不知道后来咋样了。
船老大说,说不定就在古树苑呢。
老人又去抹脸,连声说,好,好!
船老大说,古树苑管事的叫江岸,我认识,人不错,我给你联系,也许会接你们先去他那住下。说着打了电话,又问了老人电话,说过去。船老大说,你先去老家看看,估计都是水了,不过回来了总要去看看,回来就有人在渡口接你。想了想又说,你那村子我还不熟悉,问身边的人谁熟悉三树屋,一个小伙子说,没听说过,不过我是那片的人,我渡老人过去,顺便领他们看看。船老大说,老人就托付你了。
老人说他的名字叫程有志。
送走老人,船老板们继续闲聊,就说到刚才的老人,说到了移民文化節,丹阳镇最热闹的节日,也是最高兴的节日,千人宴,千人祭奠,看汉调,舞草把龙,看古树,万人空巷,真热闹啊。又说到叫江岸的年轻人,真是敢干,能干,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么大的事,又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家兴突然说,我看江源和江岸这俩孩子都不错,天造地设的一对。船老大忙摆手,说,可别瞎说。家兴说,可不是瞎说,你这当爹的也该操操心。船老大搔搔头,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说了也是白说。报国磕巴着说,你们不用操心了,俩孩子正热乎着呢,前些天我还看到江岸给小源送东西呢。船老大心里高兴,仿佛心中有千百的烟花在怒放,却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我咋不知道,尽胡说。船老板们仿佛窥破了船老大的心事,不说话,只是哧哧笑。笑得船老大有些撑不住了,看见河边有一群游客,就说,客人都在等着呢,起船咯!
船老板们也大声喊着,起船咯1
5
草桥渡的人,总是念念不忘两年前丹阳镇移民文化节的热闹。
丹阳镇是三省交界的大镇,也是历史上有名的水旱码头,自古水陆并通,为南北交通要塞,古时水运有“丹阳通道”,陆运有“商於古道”,明清时期商业高度繁荣。鼎盛时期,三省巨贾相继造官厅,七十二家商行在这里都设有会馆,五里长街,人声鼎沸。码头每日泊船百余艘,帆樯林立十余里。后来有了公路、铁路,又修了水库,打鱼撑船的上了岸,才没有了过去的繁华。但交界处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到丹阳镇赶场,隔河渡水也要过来凑个热闹。这些年,镇上也动了脑筋,围绕移民文化和水文化,积极打造移民文化大镇,移民文化节和古树苑就是重点打造的项目之一。
清明节前一个星期镇上就开始准备,街道早已打扫干净,墙上的小广告都铲掉了。镇上旅馆的被褥早就拆洗过,屋子里洒上香水。饭店里,早准备了馓子、清明果、清明螺,以及艾叛等和清明相关的食物。还有精明的人,早早采了柳枝,打成小捆,在那几天运到镇上卖,不一会就被抢空了,有拿去插在门楣或屋檐下,也有孩子把柳条编成圈状,戴在头上,嘴里唱着“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的民谣。
那一年清明节,江源在一家公司实习,不算忙,家里有点事回来,正好赶上,也跟着船老大去了。
镇上都是人,也不知道往哪去,就跟着人们往前走,赶庙会似的。镇子的主街是两排旧屋舍,相对而立。房子的边上是一道水渠,渠水湍急,数丈远一个闸门,控制着水的流量。渠很深,一个农妇正在汲水洗衣。再往前去,是一座石桥,很有些年代了,被柳树掩映着,桥上长着苍苔,桥拱上缠绕着葛藤。走进主街,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古建筑群落,建筑物的飞檐刺向天空,屋檐紧接着屋檐,仿佛一把巨大的伞撑在头顶。翘起的屋檐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笔直的街道接纳了从丹阳河吹来的湿润的空气,刚刚走出来的热气一点儿也没有了。
一条狗匆匆跑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抬起一条腿,在墙壁上留下“名片”,在地盘上划出自己的记号。
江源停了脚步,专注地看着老房子。
又不是没见过,船老大说,在家时经常来的。
江源说,是啊,可有很多年没好好看看了,在外这几年,也去了一些古镇,感觉还是没有丹阳古镇好。
那倒是,船老大也来了兴趣,说,就说咱这丹阳河吧,听老一辈人说,上古时叫“淅海”,《西游记》里的“八百里黑河”说的就是这里,后丹阳河上游李官桥“拦海山”年久冲刷,终于石破天惊,才形成这条流三省贯六县的江道,航道上至陕西龙驹寨,下达老河口,顺汉江入航长江,是古代长江地带通往古代长安的一条重要水路交通枢纽……
懂得挺不少的。江源说。
船老大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说,在码头上,听刘老关说的。想想又说,也不知道对不对。
江源说,差不多,我看过县志,有记载的。
人越来越多,顺着一个方向走,过了拐角,面前豁然开朗,是个大广场,四周悬挂着欢迎移民回家的条幅,做生意的小摊贩已经占据最有利位置,悬臂撑起的帆布帐篷,微风吹过,如船帆般荡漾。小吃车在人流间穿梭,散发着好闻的烧烤味道。好在有警察执勤疏导,车流人流还算有序。再往前,就是铺着红地毯的舞台,下面的红蓝两色塑料凳上坐满了人,有千人之多。两边是18辆金黄色的礼炮车。
江源问船老大,这些都是移民吗。船老大说,中间坐着的都是移民,清明回家祭祖的。江源看了看裹着红绸的礼炮车,说,挺隆重的。
十八声礼炮响过,节目开始,领导致辞,儿童吟诵团吟诵《小雅·鹿鸣》开场,然后是文艺汇演。毕竟在外时间长,场面上的东西见得多了,也没觉得多么新奇。倒是后面的祭拜古树让她感觉有点意思。移民在古树苑中找到自家的古树,就把置办的包袱放于正中,前置水饺、糕点、水果等供品,烧香秉烛,进行祭拜。开始江源还有些纳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拜一棵古树。船老大说,这些移民的家和祖坟早淹没在水下,留存的只有古树,移民就把古树当作家和先祖祭拜。江源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哦了一声。
下午又去看了几场节目,都是专门为移民准备的,有汉调、豫剧、曲剧、“地灯曲”、舞草把龙等。汉调唱的是《水灌晋阳》《丹阳夜雨》《家园》,请的都是名角,唱功自然不弱,下面的人都听得很投入,不时响起热烈掌声。船老大站了一会,叹口气说,出门在外,连家乡的戏都听不到了。又去看了舞草把龙,依稀小时候常见,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
看了一会,就要走开,身边经过一个年轻人,回头看她一眼,走出几步,又停下来,看着江源,试探着说,是江源吗?江源看着年轻人,胸前戴着红花,似乎有印象,下意识点下头。年轻人拍着手说,没认错,我是江岸,不认识了,大学生。江源也说,我说这么眼熟呢,老同学啊。船老大接上话,说,这阵子少见你过河啊。江源看了眼船老大,船老大说,他就是移民文化苑的老板。江岸说,啥老板,老叔,可不要这样说,说着看了眼江源,就是没事找点事做,弄这个树园子,跟在家弄片地种庄稼一样。船老大说,那可不一样,你是做大事,做善事,移民都记着你哩。现在镇上县里谁不知道你,包山种茶,种石榴,种杏李,事业越做越大,跟着你干的農民都发了财,上了报纸上了电视的。江岸又看眼江源,说,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又说,要不这样,我找个地方你们先去歇着,我去张罗两样事,一会带你们好好转转。江源忙说,你去忙吧,我们随便转转。江岸打了电话,过来一个小伙子,交代几句,又对江源连说几句对不起,依依不舍走了。
江源他们跟着小伙子转了会,移民村落引起她的兴趣,房子都是按移民老房子式样复制过来的,石头屋,土坯房,砖包房,院子里放着石盘石磨等农具,点缀在古树苑里,掩映在古树下。门前小桥流水,池鱼游弋,虫鸣螽跃,别有情趣。古树苑后是王仁山景区,峰峦叠翠,林木苍茫,和文化苑连在一起,这个江岸倒是有些眼光。眼看已近中午,江源婉拒江岸电话的百般挽留,江岸赶到码头时他们已经上了船。
小船分开河水,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波浪轻轻拍击船帮,发出哗啦的响声,船老大的声音在这响声里时隐时现。船老大说,这小伙子不错,梅池村的,离咱村不远,听说为建这个园子,投了几千万的钱,也不知道为个啥,背后人们都说他是傻子。江源好像有点走神,盯着岸边,一个人正站在那里挥手。
你说你们是同学?船老大突然说。嗯,江源应了声,感觉出自己的敷衍,补充说,初中的同学,但岁数比同龄学生都要大,学习又不好,总遭同学奚落,一年后就转走了。她没有说江岸曾经给她递过纸条的事。船老大说,这孩子实诚,每次过河坐船,遇有老人,都掏钱垫上,移民回来探亲没地方住,知道了就安排在他的苑子里,一分钱不用掏,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江源只是嗯了声,没再说话。
只能算是一次偶遇,过后,江源就把自己投入到激烈的职场竞争中,忙着投简历,考试,面试,一次次打击,一次次重燃希望。其间偶尔会有一个电话打来,说了半天才知道是江岸,礼节性聊几句,大概是看出她的敷衍,此后就少有电话打来。江源倒也没觉得失去什么,她也不会幼稚到偶然的一次相遇就隐藏着惊世骇俗的爱情,何况本是两条道上的人。可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还是回来了,命运有时真的不可捉摸。
6
每周江源有一堂培训课,学员只有一个,叫顾念。
新建的桥叫移民大桥,在下游,距离草桥渡二里,距离水文站又二里。
顾念是桥梁技术员,负责建桥工程中水文资料的收集分析,和江源多有交集。江源知道顾念是从北京过来的,草桥渡的人也知道了是北京市对口支援修建这座大桥,都有些莫名的兴奋,没想到咱这旮旯北京会来人帮咱们建桥,脸上溢满了骄傲。建了桥,过河就不用等船了,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了。他们高兴地说着,却没注意到几个船老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顾念知道了江源在北京念的大学,两人间不知觉地有些亲切感。
有一天,顾念来找她。
江源问还需要查什么资料。
顾念说,不查资料。
江源想了想说,是为征地的事吧,你来找我没有用,想到一年前发生的事,自己先笑了。
一年前,江源放假,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有镇上的领导,村主任,还有一个年轻人,搭眼一看就不是本地的,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着牛仔裤,戴着眼镜,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介绍是桥梁技术员,忍不住多看一眼,却发现年轻人也在看她。就笑了笑,去了边上。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为了征地,设计的大桥出口占了江源家的地。让江源不明白的是,征地是地方政府的事,和建桥人有什么关系,还在纳闷,年轻人说话了,只说建桥的事,从桥的选址、设计,以及建桥的功能,给沿岸村民带来的好处等,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但父亲就是不同意,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想的。江源给他们倒上茶,就出去了。她仍然觉得好笑,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狗拿耗子,建桥的管什么征地。
现在想着,仍止不住笑了。
怎么了?
还是觉得有意思,你就建你的桥呗,管什么征地。
顾念说,主要是有些东西地方上说不清,就安排了我去,可結果仍是说不清。
我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顾念说。
说说看。
我问了渡口的船老板们,他们说,这桥一建起来,人们就不会乘船过河了,他们就没了生意。
怎么能这样想,江源似乎为父亲的短视有些羞愧起来。
顾念看出来了,说,这不单是你父亲的想法,船老大们都这样想,那些包大船的,一年上百万的生意,建了桥,就没有了,换了谁都会急,看见我们跟仇人似的。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都知道修桥补路是好事,不处处跟我们作对了。
可父亲还是没有答应。
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们准备了预案,出口稍微拐下就是了。
江源说,我也跟父亲说起征地的事,可他就是一根筋,就是弯不过来。
顾念笑了,说,这次可不是为了占地的事。
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找你帮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顾念说,筑桥需要一套完整的水文资料,公司新来的技术员有事请假,安排我临时顶上,可毕竟隔了专业,有些地方也不太懂,事情又急,能不能边做个突击培训,边帮我整理资料,临时抱抱佛脚。
江源说,现成的水文资料不行吗?
顾念说,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但中间毕竟隔有几里地,不符合相关要求。筑桥这样的大事,一点儿马虎不得。而且上面还要检查,逐项核对水文资料,档案不过关同样不能验收。
江源有些犹豫,说,这怎么行?
顾念说,怎么不行,我也不算太笨,东西我已经学了差不多,就是有些难点需要请教,尤其是现场操作没有做过,十来个课时就差不多了。再说,我们需要的数据比较简单,就是测量最优断面、水流量、水位、含沙量、流速等指标,比你们那简单得多。想下又说,听说你要参加比赛,就当我们一起学习吧。
江源还是不答应。顾念说,就当是帮我的忙啦,总不能因为这把工作停下来吧。
江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培训都是星期天,没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有时顾念来站上,有时江源来草桥渡,桥梁公司的指挥部就设在草桥渡。
江源经常到草桥渡,主要是船老大想闺女了,聚聚。有时是取县上捎回来的东西,文件、书籍等,多是班车捎过来的,也有到县上办事,顺便捎回来的。还有一个途径,草桥渡的人都不知道,是顾念捎回来的。
江源到了草桥渡,还是中午,她打算中午和船老大吃顿饭,下午跟顾念一起去实地测流。去了船老大住处,没见到人,就去了渡口。渡口拥挤不堪,除了人,还有牛羊、汽车、摩托,过河人携带的货物,永远把渡口塞得满满的。可能等的时间有些长了,性子急的人在河边走来走去,或者鹅一样伸长脖子往河上看,一艘大船正劈开水浪向岸边驶来,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一只水鸟站在舱顶,入定般望着水面,偶尔扇几下翅膀,船到了河边,才倏然飞起。
河边围着几个人,船老大正在跟人争执,江源急忙走过去。
船老大的粗眉毛毛虫般蠕动着,一脸凶恶的样子,正对一个人说话。
走近了,是顾念。
船老大说,不行,没到点呢。
顾念说,真有急事过河,你这不是随说随走吗?
船老大眼一瞪,谁说的,你这一个人我咋载你,油钱都不够。
顾念说,那我包你的船行吗?
船老大更不高兴了,说,有钱咋了,有钱就不得了啦,我说过不行。
顾念有些摸不着头脑,说,真的有急事,工程师都在河那边等着材料,会上急用的。
船老大歪着头,不说话。
江源刚想走过去,船老大站起来,说,上船吧。
江源等船老大回来,阴着脸说,你收人家多少钱?
船老大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黑臉上点了赭色,说,你看见了。
江源说,你收人家多少钱?
船老大说,没多收一分钱。
真的?江源说。
那还有假,你把你爹当什么了。
江源还在生气,说,你怎么能这样?
船老大小了声音说,就是说着玩的,给那小子一个教训。想了想又说,听说那小子近段老往水文站去,你少跟那小子往来,人家是北京的,建完桥就走了。
江源说,你说啥呢。
船老大嘿嘿笑了下,说,我们回去做饭,刘老关给弄了荠荠菜饺子,再弄个腊肉炒野泥蒿,好吃呢。
江源没好气地说,不吃了,我要回去了,局里要数据。
吃过饭再回去嘛。
等不及了。江源说。
船老大又说,前些天我遇到江岸,让你去他的古树苑看看。
江源给船老大一个白眼,说,想看你去看。说着接了个电话,看了船老大一眼,如果船老大知道自己给顾念培训不知道该慌成啥样呢。
7
一千二百棵古树,一棵不少。江岸对正站在一棵桫椤树下的江源说。
江源在老站长家遇见江岸的。进门,看见江岸也在,江源咦了一声。江岸笑着看江源,说,来了。江源懵懂地点头。问了老站长的情况,江岸替老站长说了。江源兀自奇怪,说了会话,两人出来,江岸突然说,去我那看看吧。江源想不出来拒绝的理由,路上问江岸咋会在老站长那里。江岸说,那是我老舅。江源有些惊奇,说,真没想到。
古树皮肤粗砺,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也有树干中空,整棵树变形、扭曲、开裂、臃肿,它们错落有致分布在偌大的草坪上,与民居的灰墙黛瓦、池塘荷花、假山、人工湖、喷泉融为一体,既有层峦叠嶂,也有河流小桥、古树鲜花,相映成趣。草坪中间是一条条石子铺成的小道,沿道设置了各色各样的休闲座椅。再往前是各色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木制的九曲栈道婉转悠扬。园子里的各色花树已经次第绽放,分布在高低不同的角落,错落有致。
千年以上树龄的有四棵,一棵女贞,一棵白蜡,一棵银杏,一棵桫椤,就是面前的这棵。五百年以上的三十三棵,其余的都是百年以上。品种有银杏、菩提、黄楝、海棠、桂花、枫杨、银杏、皂角、红豆等30多个品种。江岸如数家珍。
江源在古树苑闲走,有的古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看上去像是枯死了,但向上望去,顶部爆出了新芽,一小簇一小簇的,如同戴了顶帽子。也有几棵半截枯死,另一半却异常繁茂。生死相比,更透着一股昂扬的生机。
每棵树都有一个故事,江岸说,像这株枫杨,整个树身南倾,树梢扭向西南方向,像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手搭凉棚在眺望家乡。这株枫杨从石门村移过来的,移植数年后,才发现大树始终朝着西南方向倾斜,正是石门村的方向,我们就叫它“思乡枫杨”。石门村移民回乡总不忘到这株“思乡枫杨”下凭吊。还有这棵黄楝树,我们叫它英雄树,十年前,一个移民干部就是在它身旁倒下的……
江源听得有些动容,作为库区人虽然对那段生活不算陌生,但毕竟在上学,自家也不在移民之列,也就体会不到那时的难。听江岸说起一棵棵古树的故事,内心也有些凄然。
终于找到自家的那株红豆树,树干上包着草绳,还挂着输液袋。但树干上光秃秃的,如龙钟的老人,散发出衰老和死亡的气息。倒是缠在上面的葛藤,已经长出小小的叶片,整个树多少显露些生机。
江岸围着红豆树走几圈,用指甲轻轻掐了下树干,对江源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红豆树救活的。
真是一棵好树。江源还记得当年江岸围着红豆树,搓着手,说话的样子。那天,江岸不知怎么摸了过来,穿着件鼓囊囊的羽绒服,头发支棱着,脸晒成红铜色,眼窝深陷,眼珠子左右转动就像河里的一条船,总也划不到岸边。看上去有些邋遢,一点儿也没有文化节上的派头。江岸说来看看老同学,聊了一会,却说到江源家的那棵红豆树。那棵树她知道,生长在老院子里,十多年前,江源村整体后移,红豆树无法迁移,仍待在老院子里。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总喜欢在红豆树下玩,摘酒红色的荚果玩,爬到树上躲猫猫。红豆树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树上盘着近百米的葛藤,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一到春夏,葛藤紫红色的花和红豆花缠绕在一起,漂亮极了。听父亲说,红豆树至少有五百年的树龄。
江源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会说到红豆树。江岸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江源想起了古树苑,瞬间明白江岸的意思,心里有些不快。
真是一棵好树,江岸围着红豆树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古树,江岸一个劲地搓手,眼里闪着亮光,原来的萎靡一扫而光。悬于崖边的这棵红豆树,树干中空,伏地而长,根部衍生侧枝,如龙蛇一样绕树干盘绕回转,蜿蜒向上。远处看,枝干倔强伸展,悬于半空,像突然伸出的巨臂,要凌空抓住点什么。更奇特的是,一株粗若小碗长达近百米的葛藤如同巨蟒沿树干蜿蜒而上,古藤上分出数百枝条,分别缠绕或攀附在红豆树的主干或树枝上,像探出身的无数条蛇。
江源说,你是为这棵树来的吧。
江岸不好意思地说,看老同学,也顺便看看树。
你怎么知道我家有红豆树?
听码头上人说的。也跟叔叔说了,可叔叔不同意。
原来早就惦记着呢。
也不是,就是担心,江岸说,知道叔叔舍不下,可是过完年就要蓄水了,水一上来就把树淹了,多好的树,淹了多可惜。
江源没好气地说,树好说,可你总不能就这样把树弄走了。
江岸忙说,我明白,多少钱,你尽管说。
江源说,你说呢,你是行家。
江岸笑了笑,没有说话。
江源说,这样吧,看你喜欢,我也做件善事,树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就按一百年一万吧。
江岸脸有些僵,闷了一会,说,就按你说的。
结果是,江源也没收江岸的钱。江源说,树你先移走,钱的事以后再说,我还要考察市场,不能让你们这些黑心商人坑老百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树弄走卖到城里。
我知道树是叔的宝贝,江岸查看紅豆树身上凸起的节疤,说,真是一棵古树,移植时,钢锯切割树干底部的根时,发现一腐朽的铜质香炉,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紧紧包裹,长成了一体,是我见到的最奇特的一棵古树。
可它是不是要死了!江源抚摸着红豆树说。
你放心,江岸说,我查看过根部,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气根,要不了多少天红豆树就会生根发芽,移不活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老叔。
江源蹲下来看地上散落的锈迹斑斑的铜片,抚摸着上面青苔隐隐的绿,突然说,你怎么会想到干这个?
江岸笑了下,也是偶然,就是移民的那些年,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一辆外地的卡车拉着移民村的一棵大树,就好奇地打听这树都运到哪儿了,有人说,这树被外地人买走了。这些树多是上百年的古树,一转手就能挣很多钱。当时我的心就咯噔一下,这些都是移民的树,咋能让外地人买走呢,我当时也没想清楚,就是凭着直觉,要把这些古树留下。后来,又听说了很多关于古树的故事,就决定做这个了。
我也以为你转手卖钱呢。江源说。
江岸笑了笑。
知道以前的同学怎么说你吗?
江岸看着她。
说你土豪,钱多得没地方扔了。
钱用来干点实在事,就是它最好的去处。
听说你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把这些年打拼挣下的钱全投进去了。
也算是吧,就说这棵八百多年的银杏树,原来在北沟村,为了发掘这棵古树,大山里进不去大车,我们自己修路、架桥,五个多月,耗资百万,才将这棵古树移植到文化苑;这棵桫椤树,大山阻隔,只能挖涵洞,从开工到古树栽植,四个多月;这棵树龄一千二百多年的黄楝树,整个发掘、运送,动用了大吊车、拖板车、挖掘机等大型设备十几台,投入工人五十多人……
好一阵子,江源没有说话。
是不是有点太煽情了,江岸说着笑了,难可是真难,钱用完了,就借钱,贷款,好在政府支持,最难的时期总算熬过来了。也没啥想法,就是喜欢,就是想给移民留个念想,每年都有移民从青海、新疆、湖北等地回来祭祖,祭啥哟,村子、房子、祖坟,乃至地早淹没到水底下,啥都没有了,总得留样东西吧,让移民们有个念想吧,只有这些树了,这就是根,根留住了,念想就留住了。
你做的是件大善事,大好事。江源说。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高尚,就是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这人没别的本事,也没啥爱好,就喜欢种树,没事了就去山上种树,小时候在村边种树,刚下过雨,赤着脚,把大树边刚长出来的小树苗挖出来,种到空地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只管种,小树生命力强,种下就活了,看着自己种下的小树苗长高长大心里就高兴。
古树周边的空地上长着小丛的二月兰、播娘蒿、地丁和老鸦瓣草,苦麦菜和翅果菊贴地而长,覆盖了周边的角角落落。几个园林工正在给古树培土,剪枝,如绣金银丝般细致。
听说你准备考研,还要参加长江委的比赛?江岸突然说。
听谁……江源说了半句,笑了下。
当然是老舅告诉我的。江岸说。
本来不想参加的。江源说。
为什么不参加,想了下又说,考研究生不是准备离开吧。
你说呢。
也不一定要离开,我看咱这挺好的,有山有水,可干的事也多,我在外面跑那几年,总想着老家,最终还是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江源说,盯着一株车轴草,车轴草的叶片肥大,三个叶片一组,成规则的三角形,每个叶片中间有白色的纹理均匀分布,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三角形,也有四片合在一起的,组成一个内四边形。枝头的白色花瓣紧紧抱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形花球,挑在茁壮的枝干上。以前从没注意,忍不住细看,感觉不真实,走了几步,重新找几棵看,果然都是一样。
在看什么?
江源指着脚下的车轴草,那些白色纹理构成的三角形、内四边形,说,多奇特的草,以前从没有觉得这些草的独特之处。
还有更多奇特的东西呢。江岸说。
夕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在古树上,把树冠点染成漂亮的大伞,丛丛的绿叶闪着金光。它在树梢上驻留了会,好像等不及,拍了拍他们的肩,留下一地金色,匆匆赶路去了。
8
草桥渡的清晨在玻璃橙色中登场,东边的地平线泛起了丝丝亮光,千万条金银丝线左冲右突,煤灰色的巨大山影慢慢变淡,草桥渡醒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水上了。
船老大起得早,先在江边转一圈,手里拎一个兜子,鼓囊囊的,顶着湿漉漉的晨雾回到街上。草桥渡的街严格来说不算是街,不过是人们临时聚集形成的集市,但这个临时聚集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了一条窄小的街道,街道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小店,烟酒店,茶馆,饭店,生鲜店,药店,丧葬店,还有一个五十个床位的酒店,供旅游旺季前来游玩的客人住宿。店铺都是清一色的模板活门,店里的老板或老板娘很少坐在柜台后面,都会搬个椅子坐在门前,神态安详地注视着从街上走过的人。也有的走出门外,和相邻的熟人说话,或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遇到有客人,才慢腾腾走回店里。也有老年人坐在太阳下打草鞋,织草毯。街上总能看到小孩在蹒跚学步,男孩的额前留一撮毛,手里拿一个风车。女孩则扎了朝天辫,手里拿着棒棒糖。孩子的旁边,坐着或跟着一个少妇,也只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原来的长发剪掉了,留下齐耳的短发,但看上去显得更漂亮了。少妇微闭着眼,像是对生活的陶醉,又像是在回忆少女时代的生活。说不上来,但看上去很吸引人,就像是一幅静态画,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街上的行人不多,生意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但他们好像都不为这操心,一味地回味沉思或打牌说笑。空地上,早有人把龙舟抬出来,用桐油把内外搽一遍,有缝隙的地方用石膏填补起来。最后把船身一翻,横架在两条长凳上,在阳光下晾晒,等待端午节的龙舟大赛。
船老大的身后跟着两个傻儿,手里也提着鼓囊囊的编织袋,像是他的两个兵。
刘老关正在清洗烧水器,看见船老大,说,收获不小啊。
船老大指挥两个傻儿把塑料袋里的垃圾放进垃圾桶,说,人多力量大,过去一个人,跑完大堤都吃早饭了,现在只用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两个傻儿看着船老大嘿嘿笑。
刘老关说,你成傻儿司令了。
船老大笑,两个傻儿也跟着笑。
没有人知道两个傻儿从何而来,但他们来到草桥渡就没有再离开,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有一天,他们看船老大捡垃圾,就跟着去捡垃圾,船老大看他们可怜,早上管了他们一顿饭,两个傻儿高兴得不得了,每天早上比草桥渡的鸡都起得早。如果船老大有事不在,傻儿就自己去捡。自从干上这个活,傻儿就可以在草桥渡十来个饭店轮流吃,不用掏一分钱。但傻儿喜欢跟着船老大,因为船老大高兴了会带他们到河上转一转。
草桥渡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草桥渡的每个常住人都是义务护水队的队员,都签了村民公约,职责是义务捡拾河边垃圾,劝阻人们和游客不要往河里扔垃圾。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约定俗成的。每天早上,或者茶余饭后,除了专业的护水队,总能看到这些零散的村民,散步或干活回来,随手捡拾路边垃圾,遇到外地人或游人往水里乱扔东西,总要停下来和他们理论一番。
在这个群体里,船老板们是主力,主要是平时工作清闲,有的是时间。但今年来,船老板们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他们真正糟心的是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威胁他们的是草桥渡不远处正在建的那座跨河大桥。每天机声隆隆,船老板们听见这声音就烦,桥建好了,他们怎么办,谁还会坐船,船老板们就要失业了,他们最后的饭碗也端不稳了。镇上来人安慰船老板们,说,这桥建好了,也是好事,交通发达了,来的人多了,你们把船改成游船,就跟街上的出租车一样,保管坐的人比現在还多,赚的钱比现在还多。船老板不相信这话,这水上又不是城市,除了春秋那几个毛毛人,船还能变成出租车,还能挣大钱,骗鬼呢。
可这些不痛快又拿不到桌面上,说出来丢人,窝在心里又难受,只能拿修桥的出气,所谓的出气,也就是不送他们过河。但又无法做到团结一致,要养家糊口,就有人破了规矩。现在,船老大和几个船老板们就在开报国的批斗会。
船老大裤管挽得老高,露出的静脉曲张的腿看上去像是爬满了蚯蚓。他丢了只烟给报国,说,不是定了不渡建桥人过河吗。
报国吸着船老大的烟,说,我不知道那人是建桥的。
家兴说,你说谎,人家整天在咱面前转来转去,你会不知道。
报国说,真的不知道,知道就不渡他过河了。
船老大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想挣那一百块钱。
报国低着头,好一阵子才说,我就是想挣那一百块钱,大强子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
船老大说,那也不能坏规矩。
报国小声说,你不是也送工地上的年轻人过河了。
船老大有些慌,说,那次我狠狠敲了他一笔,收了他二百元。
船老板们都笑起来。
批斗会变成协商会,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不是不能送,送过去至少要加一倍的钱。船老板们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既出了气,也增加了收入。
可家兴说,加再多能收几天,以后咋办。
干一天是一天吧。
船老板们看着正在合拢的大桥,一脸的茫然。
为了让大家高兴高兴,船老大说中午他请客,就在自家的船上,给春来饭店打了电话,一会饭菜就送过来了,清炒马兰头,肉丁炒雪里蕻,椒盐香椿鱼,大肉荠荠菜做的饺子。船老板们闷头吃饭,说着闲话,说起草桥渡,说起丹阳镇,说着几代人的生活,说着水给遭的罪,说着搬迁后的生活。船老大叹口气,看着无垠的水面,说,可不是,这一汪汪水给祖辈带来多少麻烦,可还是舍不下,几辈子在水上讨生活,真的舍不下啊。说着吼起了丹阳号子:
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船老板们都吼起来,吼得满脸泪水。
然后又说到快要开幕的移民文化节,心情才多少好起来,这些天,丹阳镇的人都在说这事,草桥渡的人们也都在说这事,给外地人打个电话,外地人也会问起这事,好像整个世界都知道丹阳镇要举办移民文化节了。他们说着,竟然吵起来了。
报国说,这次回来的移民少说也有一千人。
家兴撇着嘴说,你懒得说,前年是多少,都千把人了,今年少说也有两千。
不会吧,报国说。
啥叫不会,你知道咱这移民多少人,四十多万,两千人对四十万,多吗?
报国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够使,算一阵子,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想想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就附和说,不多。
可不是嘛,家兴说,就算是一百个人里面回来一个,就是四千多,清明节,谁不想着回家烧纸添坟呢,我还少说了。
报国点头称是,对家兴的算术羡慕得不得了。
听说这次县里书记县长都要参加,移民迁入地的领导也要参加,参与移民的干部也要参加,牺牲和受伤的移民干部家属都要参加。
报国惊叫一声,说,这么多人,要花多少钱,谁出钱。
船老大说,移民管吃管住,费用都是移民文化苑出。
报国说,江岸那小子真不简单,这要花多少钱哪!
船老大说,是不简单。又说,以后每两年都要举办一次,是咱镇的节日。
家兴挤了挤眼,说,源子呢?
船老大说,咋了?
家兴说,上个星期我看见源子和江岸在一起,挺热合的。
船老大的脸上挤满了笑,可很快严肃起来,说,没影的事,别瞎说。
家兴说,江岸江源,都带个江字,这都是天意。
报国说,人家可不姓江,姓汪,叫汪江岸。
家兴白了眼报国说,你个死脑筋,管他姓汪还是啥的,我们不都是叫他江岸。
报国又说,听说建桥那小子在纠缠源子。
船老大眼一瞪,说,你再胡说我揍你。
报国委屈地说,我看见他们在一起的。
家兴说,你个傻瓜,那是工作上的事。
船老大似乎仍在生气,说,让我看见打断他的腿。
报国说,人家可是北京来的。
船老大说,联合国来的都不行,谁乱来我就打断谁的腿。
家兴忙说,你别听报国瞎说,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接触多一点。然后瞪着报国说,闭上你的嘴,就不会说点船老大高兴的。
报国就说,我就是看见江岸和源子了。
家兴说,你看见啥了?
报国说,看见江岸和源子那样,说着做个搂抱的姿势。
船老大差点没把菜吐出来,说,报国你再胡说,我抽你。
报国可怜巴巴地说,那我该咋说,你才高兴。
船老大把一盘荠菜饺子推到报国面前,说,把饺子吃完,我就高兴。
报国嘿嘿笑了。
9
帮江源测水流,也是协议的一部分。
水文站有些活不是一个人就能干的,像测流不同位置不同深度断面的流速流量值,一个人要在控制室控制铅鱼前后上下移动,测量河段还要有人观测,虽然铅鱼上方有红色图标起到警示作用,防止河中船舶撞上。可总有部分渔民不懂图标,要有人在边上看护,同时观察水面情况,及时提醒控制室技术人员修正方向。江源一个人做不来,顾念就来帮忙。
时间还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再学点功课。广玉兰下一张石桌,两个竹编椅,一壶柳叶茶。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更多时间,两人不说话,面前都摊本书,各看各的。静寂的院子里能聽到书页翻动的声响。江源看了会书,心却有些乱,一个个文字如顽皮的孩子在眼前蹦跳,怎么也捕捉不住,干脆拿了老站长给的光盘,都是历届技术比武大赛的现场资料。江源记得曾去局档案室查相关资料,都没有查到。还有两届是老站长当的评委,老站长是省比赛的冠军,省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比赛的评委要从冠军里面选,何况老站长又是连续三年省级先进工作者。江源一个个看过,现场感很强,尤显珍贵。又去看老站长的日记,把比赛知识点摘抄下来。上大学时,江源参加过辩论赛,自觉把控现场没有什么问题,最主要的是怕专业知识掌握不牢,再临场不乱也不行。
院子遮在茂盛的广玉兰下,陈刺蛋开白色的小花,形成一道五彩缤纷的篱笆墙。开着小蓝花的婆婆纳,挂在篱笆墙上,招摇地向人们炫耀自己刚得到的这身新衣服。太阳躲在树叶后面,免得打扰他们。可是,不一会,又恶作剧地伸出一只手,这个挠一下,那个扒拉一下,有如猫伸出的爪子。
有时,顾念会问几个问题,江源只是点下,顾念就明白了。还有时,遇到复杂的计算公式,江源还没有完全弄明白,顾念已经说知道了。偶尔,江源脑子里会产生一种错觉,她不是老师,顾念才是老师,他不过是来督促她学习的。
对岸,有人在吹唢呐,清越的音符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啪落下来。几只鸟落在栾树上,树枝晃动几下,花掉在地上,像是摔疼了身子,揉了揉屁股,跑开了。一种气味,网一样把他们裹起来。
换上制服、帽子、口罩、护袖,黄绿相问的反光背心,腰问挎着对讲机。顾念穿的是老站长的工作服。
两人分别在办公楼与三个观测点之间,顾念在观测点获取水位读数,用对讲机告知控制室的江源,江源控制铅鱼,计算流量,校对资料发送数据。三个观测点相距较远,做完两个点的数据,已经到了中午。饭点就在水边的草地上,几样简单的烧烤,香肠,牛肉,土豆,青菜,主食是几片面包,泡好的蜂蜜柚子茶装在保温杯里。地上铺着一张桌布,等顾念过来,饭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顾念喝着蜂蜜柚子茶,笑着说,干脆把我调到你们站算了。
江源说,谁会来这里,发配充军差不多。
顾念说,可我感觉挺好的,山清水秀,多好。
江源说,来的人开始都会这样说,时间长就不会这样说了。
顾念说,我知道,所以你一直想走。
江源扭过头。
岸边潮湿的石块黝黑如炭,在水草丛生的河床上闪闪发亮。水的颜色变幻无常,忽呈蓝宝石色,忽呈紫水晶色,忽呈翠绿色;钻出云彩的阳光瞬间又把它变成透明的金黄色。从礁石的缝隙望到底,湖水下仿佛是片魔力的花园,来来去去的鱼儿像是一群蝴蝶。
刚下过一场小雨,被雨水浸润的大地,泛出油脂般的光泽。太阳伸出它灵巧的舌头,在大地上舔舐,蓬勃的欲望在大地上呼吸,所有的植物紧紧拥抱着,纠缠在一起,交欢般,发出轻微的呻吟。几只低飞的白鹭仿佛受了感染温柔起来,和一条刚泛出水面的鱼对视,似乎在谈一场跨界的恋爱。
一棵枯树倒在水里,几只白鹭落在上面,脖颈处细长白羽组成的矛状冠羽直直竖起来,如一对细柔的辫子,迎风飘扬。
对面的河岸上,围着一群人,敲锣打鼓,异常热闹。
他们在干什么?顾念问。
江源看一眼,说,舞草把龙,庆祝“龙头节”呢。
顾念说,草把龙,倒是第一次听说。
江源说,河边的习俗,小时候常见,现在很少了。小时候我见过舅舅扎制草把龙灯,舅舅就是舞龙高手,也是扎龙高手,用的就是竹、木、绳、稻草几样简单的东西,先扎个工字形的架子,木结构连接着手柄,支撑着龙头的各个部位,用红、黄、蓝三种颜色的布将竹篾缠绕装饰。然后在龙身上布草,用一条主绳贯穿龙身,把草一把一把扎在绳上,用剪刀把扎好的草把修整成圆柱形,下面安装一米长木质托把。龙尾用竹篾扎制,以黄色纸裱糊装饰,再搭上一块红布,用笔画上鱼鳞纹,就成了。舞龙更要技巧,既不能用力过猛,免得散架,也不能有气无力,舞不起来,里面有很多技巧。过去每年社日节都有,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主要是会舞龙的都老了,也有的移走了,大概是村里为了欢迎移民回家祭祖,才组织了舞龙活动。
顾念看着欢动的人群,露出羡慕的神情。
吃过饭,顺手把菜叶子果皮放入塑料袋。各自进入岗位,待一切资料整理完毕,顺利报送之后,两人才松了口气。
两人往回走,小路弯弯,如肠子般绕来绕去。几头牛散在河滩上吃草,夕阳挂在尾巴上,甩来甩去,天空便泛着一丝惆怅的暗红。
江源想起那天的事,说,那天真对不住了。
什么?
那天过河的事,江源说,我父亲不该那样对你的。
顾念想起来了,笑了下说,叔叔挺好的。
没有问你多要钱吧?
怎么会呢,顾念说,一分钱都没要。
怎么会?江源说。
真的。过了河,我给他钱,可他怎么也不收,叔叔挺有意思的,面冷心热。
我父亲就是那脾气。江源说。
我知道,顾念说,大事拎得清,征地协议也签了。
阳光如顽皮的孩子,追着跑过来,摔倒在地上,荡起一片灰尘,匆匆跑掉了。
岔路口,顾念沿着另一条小道回施工地。江源想说句什么,却又突然住口,那些话在嗓子里滚来滚去,落进胸腔里,砸得胸腔疼。
10
一滴,两滴,三滴……丹阳河上冒起了亮晶晶的水泡泡。
一场接一场的清明雨下个不停,细细如酒般小口小口地灌,大地的身子便柔软了,花瓣在她的内心热热地拱着,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
山谷被浓浓的雾笼罩着,像是倒扣着装满东西的口袋,隐隐在动,细看,却是静止的。草桥渡和二仙岩村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断变换身姿。村庄和树林蹲在雾霾中,偶尔听到一声鸡叫或是狗吠,声音湿润,清冽。鸟蹲在树枝上,羽毛被雾打湿了,无可奈何地扇着翅膀,偶尔腾起身子试飞一下,又落在树枝上,惊动了树叶上凝聚的水滴,哗啦落下来,在地上滚了滚,消失在泥土里。
江源看了看天,手伸出去,判断出降雨量,看了看河面,几只小船摇摆着扎进半透明的雨雾里,仿佛进入恍惚的梦境,再看到时船已经划进一户人家的院子。
“春雾日头夏雾雨”。
太阳终于从云层里跳出来,大地一下子明亮起来,山像是沉到了水下。远处层层叠叠的山棱线如大鱼的鳞片,山坡上的杏树梨树向上延伸,霞光把桃林染上湿淋淋的粉红,整个大山仿佛在寂静中噼啪燃烧。
这天是春分。春分有三候:“一候云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这天也是丹阳镇一年一度的李花节。
草桥渡,每年春分都要举办送春牛活动,每年的“春官”都是劉老关。早上,刘老关早把二开红纸或黄纸印上全年农历节气,再印上农夫耕田图,戴上乌纱管帽,身穿长衫,背着布褡裢,一家一家走,两个傻儿跟在后面,刘老关唱一句,他们也跟着唱一句:
走了一程又一程,不觉来到贵府门
来到贵府把门进,我为主家送牛神
牛角弯弯两边分,我说话来主人听
这张牛图送主人,抓紧时光搞备耕
修好农具换好种,阳雀一叫闹春耕
小孩子们跟在后面,吹着柳梢,你推我搡,吵个不停。
沿街的商店,早早把桃花酥、桃花酿、桃花醉、桃花胶,还有桃花扇、桃花包等桃花伴手礼摆上了。也有临时的生意人,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新茶、蜂蜜、粉葛、羊肚菌、土杂粮,晒干的槐花、榆钱,以及草鞋、草毯子等土特产品,供客人选择。口才好的人还戴着麦克风,擎着一罐新茶,向客户推荐,为什么我推荐这个新茶,因为这里的水质好,茶树喝的是无污染的水,吃的是有机肥。还有这里独特的小气候,说着手指对岸的万花山,寒流被秦岭遮挡,气候温暖湿润,波动不大,都极有利于茶叶生产。丹阳镇的茶叶说不上全国最好,但一定是全国最好的之一。我说好不算好,你拿回去尝一尝,要是比那些龙井、铁观音差了,我退钱给你……
春来饭店里,春的厨艺大师,早早烹饪出丰盈的美食,鸡蛋炒香椿芽,凉拌诸葛菜,清炒竹笋,野石韭炒山坑鱼,树叶凉粉,春野菜大酱汤等。还有一个主打菜,用一种柔软的细藤,带星形的细小叶片,熬出的汤,自带一种清香,仿佛整个春天都浓缩在这碗汤里。除了春来饭店的老板,没有人知道这种藤叫什么,在那里能采到。据说,这种藤,只有春分这天熬汤最好,每年这个季节,都有人跑几十上百里专门来喝这碗汤。
文化广场上,彩旗招展,声乐喧天,人们几乎要把小小的广场挤爆。车辆排到几里开外,幸亏有警察疏导,算是忙而不乱。半山坡上,桃花如霞,李花如雪,成百上千的人在桃红李白间拍照流连。
这天,老站长来到水文站。
老站长在院子前站了很久,才在江岸搀扶下进了院子。老站长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原本晦暗的眼睛闪着光,没有变化的,房子,石凳,设施,都是原来的样子。有变化的,陈刺蛋和杜鹃开花了,墙角的丝瓜和南瓜已顶出两个芽瓣,春来万物生,水文站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老站长站在杜鹃树下,想说句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江岸搀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房间每个星期都打扫的,办公桌刚擦过,上面放了杯还冒着热气的柳叶茶,就像老站长一直在办公一样。老站长看着办公桌,看着整齐的文件,对江源说,让你费心了。老站长在办公桌前坐了会,戴上眼镜,看桌上的文件,每次拿回来文件,虽然老站长已经说过让江源自己处理,但江源都在电话上汇报,处理后把文件规规矩矩放在老站长的办公桌上。老站长吃力地翻着文件,说,辛苦你了,一个女娃子守着一个站。江源说,老站长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老站长说,回来看看,待了一辈子,总是舍不下。江源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
老站长要到控制室看看,江源说,下坡上坡的,路不好,就不去了吧。老站长摇头。他们搀着老站长,往坡下走,老站长仿佛是一张纸,轻飘飘的,被他们驾着,磕磕绊绊,几百米走了大半个小时。控制室里,老站长看着每天的日志和报表,艰难地点着头。又拿起望远镜,向窗外看,窗台上的几只鸟被惊动了,只是挪了挪身子,看着老站长,像是认识似的欢叫着,飞到老站长肩上,啄他稀疏的头发,似乎在表达长时间没见的不快。
老站长去了草桥渡,草桥渡的生意人,往返的客户,还有船老板们,正在说古的刘老关,都围过来,说,老站长来了。
老站长用虚弱的声音说,来了!
大家说,老站长精神看上去不错。
老站长摇了摇竹竿一样的身子,说,癌虫把身子吃空了。
大家说,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老站长也说,会好起来的,说着自己也笑了。
刘老关说,没事,我给你念遍驱病咒就好了,说着叽里咕噜念起来。两个傻儿也跟着念,围着的人眼眶都湿了。
老站长想坐船到江上看看,船老大伸出筋脉凸现的臂膀,一把抱起老站长,安稳地放到船舱里,江岸和江源左右搀着,船缓慢向江中驶去。几个船老板愣了愣,也开了船,扇形一样跟在船老大后面,像是一群保镖。老站长坐在船舱里,贪婪地吮吸着江面飘过来的水腥味,看水面波光粼粼,水鸟翱翔;看一叶渔舟浮在江面,撒下的网捞起一抹夕阳;看翠鸟出没苇丛,蒲苇迎风摇曳;看几条鱼泛出水面,水黾惊慌失措在水面奔跑;看农人荷锄而归,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看阳光如棉被披在老牛身上,怎么也抖不落……老站长脸上的皱纹堆积得更厚了,煦暖的阳光照着,老站长仿佛睡着了。
临走前,老站长去了一个叫洄水湾的地方,崎岖的河道如肠子般迤逦前行。巨大的芭茅半浸在水里,就像伏在水下的鳄鱼。水上漂着几只水鸭子,把脑袋插进翅膀里,睡得很沉,受了惊动,才勉强睁开眼睛,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挑衅地盯着他们,示威似的抖着翅膀,然后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老站长佝偻着身子,长时间坐着,不说一句话。江源知道,上班的一年多里,经常看到老站长在这里站着,拽着水边的香蒲。江源也没多想,现在看来一定有老站长放心不下的事。
老站长看着江源,说,清明节,代我在这里点几张纸。
江源说,我跟老站长一起来。
老站长笑了下,我来不了,你代我来。
江源勉强点着头。
如果你离开了,江岸来。
江岸也点点头。
老站长要走了,说,真想看你赢得比赛的。
江源的手在脸上抹了下,说,我会赢得比赛的。
老站长说,那就好。
老站长上车,豆包衔着老站长的裤脚,发出嘤咛的叫声。老站长摸着豆包的头,说,待在这里,陪着江源。豆包看着江源,又回头看看老站长,跑过来,又跑过去,直到车子走远,才卧在地上,头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11
江源竞赛回来,老站长已經去世了。
跟着江岸去烧了纸,然后回到站上收拾老站长的遗物,被褥,几件衣物,最多的是书。江岸说,你挑几本有用的留下,也算做个纪念。江源留下一本,其他全部打包。江源想起那些光盘和老站长的工作日记,也找出来给了江岸。江岸看了看,把日记留下,其他退给江源,说,这些留给你们局里吧,很好的资料。正在收拾的江岸突然说,舅舅弥留前还在念叨你。江源说,说了什么?江岸说,听不清楚,但知道是念叨你的名字。江源的眼睛有些模糊,想着刚来水文站,不想跟人说话,一天到晚把门关着,或者到后山上坐,一坐就是一下午。老站长总是找不到她,有时打电话也不接,工作都误了。老站长就把所有的工作揽下来,清扫院子的活也是老站长做。等她情绪稍稍稳定下来,老站长已经住院了。
她想起老站长上次来,在洄水湾跟她说的话。老站长喘着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一辈子守在这个站上,为个啥?
江源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站长说,就是这个洄水湾,不,应该是离岸边一里多的洄水湾,三十多年前,一个村民因为救人淹死了,你知道救的人是谁吗?
江源摇摇头。
是我,老站长说,那天我值班,上游发大水,一点儿征兆都没有,通讯也落后,当时我正在测流,滚下来的洪水把我冲走了。一个正在放羊的叫国柱的农民救了我,可他自己被洪水卷走了。我们找了两天,才在这个江湾里找到他。他是因我而死的,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江源看着老站长,说,有些事总是无法避免。
老站长说,国柱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过得牺惶,我尽可能帮助他家,逢年过节去坟上烧个纸。可是二十多年前,他们搬离老家,断了联系。我多年寻找,可不知道他家去了哪儿,很多人劝我算了,这些年已经做了很多,可我就是无法和自己和解,我在他的葬礼上说过,我会照顾他的家人,会守着他的坟茔,每年的清明会给他烧纸添坟。可我把他的家人弄丢了,他的坟也沉到水下,我能做的,就是守在这个地方,让自己的心好受些。老站长的眼里闪着泪光。
江源想得泪眼模糊,对江岸说,我对不住老站长。
江岸给她纸巾,说,你拿了冠军,他在那边已经很高兴了。
中午,江源不想做饭,她突然很想船老大,从没有这样想他,船老大六十多了,还在水上拼命,她曾劝他不要干了,可船老大咋说也不同意,只说身子骨好着呢,再干十年也没问题。可只有她知道原因,船老大想多挣点钱,他不想自己的女儿受委屈。早些年,母亲过早去世,船老大执意不娶,就是怕江源受委屈。想到这里,江源的鼻子酸酸的,眼里罩上一层雾。
面前的水泥路绕着山如灰带般盘旋上升,河水起了微澜,泛起层层涟漪。几个护水志愿者穿着红色马甲,清除水边的生活垃圾。
刚到草桥渡,船老大粗声粗气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
江源说,又在跟人吵架!
船老大看见江源,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要吵,是这人不讲理,他们用地笼逮鱼还不让人说。
江源看了看,地上扔着几个地笼,一个水桶里,几个大小不一的鱼脑袋伸出水面,用力呼吸着。
矮个男子把烟头扔进水里说,管你啥事。
刘老关说,你这人咋说话哩,用地笼逮鱼,让鱼断子绝孙,还不让人说。
船老大说,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劝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你妈就没给你说过。看看,还把烟头扔水里,你这人是咋回事!
家兴过来了,报国也过来了,船老板们都过来了,等船的人也过来了。
两个男子看来了这么多人,气势弱了,木着脸抽烟。
船老板们说,现在还是休渔期,逮鱼是违法的,给派出所打电话,让老刘带人来抓他们,让他们牛气。
高个男子有些撑不住了,一个劲地朝同伴使眼色。
家興说,这就打电话,对了,得先录个视频做证据。
两个人突然向另一个方向跑,渔网也不要了,跑得太急,矮个子摔了一跤,起来往后看,见没人追,才慢下来。
身后的人嘴里喊着,站住,站住,哪里走,都笑起来。
码头重新恢复了平静。几个人坐在岸边说闲话,船老大问了竞赛的事,江源说了。说起老站长的去世,都不免感慨一番。船老大的脚下堆着一捆柳枝,他把柳条屈在大腿上,折断处流出的汁液涂在他灰色的裤子上,凝成几个硬团。柳枝被分成小份,每份重新捆好。有人上坟没来得及折柳枝,过来讨要几束,船老大努下嘴,说,随便拿。
刘老关随手捉住一只蝼蛄,掐断尾巴,放在眼前看,说,弄不好要下大雨呢。
船老大看了看万花山,山顶仿佛扣了个帽子,雾沉沉的。说,今年春上雨有点多。
刘老关说,你弄恁多柳条干啥,准备拿去卖呢。
船老大说,我给老站长也准备一份,清明了让江源送过去。
江源问起三十多年前的事,刘老关说,好像有这么件事,有人因为救人淹死了,那些年,水灾大,淹死个人很正常,没人当回事,没想到被救的人是老站长,也没想到老站长为这在站上守了三十多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远处的山坡上,响起阵阵鞭炮声,还有唢呐悲怆的声调。船老大看一眼,说,已经有人提前祭拜先祖了。
码头上的人明显多起来,有提前回来探亲的移民,更多的是游客,轮渡也多开了两班,送人们去香严寺、八仙洞、太极峡、静乐宫。船老大说,清明了,记着把柳条给老站长带去。江源说,还有那个叫国柱的人。船老大说,对,老站长托付的事一定要记着。
12
岩灰色的云层越集越厚,层层叠压,翻滚着,咆哮着,争先恐后往前跑。闪电隐在云层后面,积蓄着力量,然后在云层中间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大地瞬间亮了。雷声从天边滚过,在头顶炸响。风大起来,丛草如马鬃般在风中摇摆。云层再也兜不住沉甸甸的雨水,瓢泼般倾泻下来,形成一片白色的雨沫带。大地被雨幕包裹着,裹挟着,颤抖着。
江水上涨,一路攻城略地,淹没了堤坝,淹没了码头,向街上逼来。水边讨生活的人们早已摸清江水的脾气,水涨人退,水退人进。他们的一生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奇特经历。譬如说,早上起来,突然发现,河面悬到头顶了,天河一般,随时准备迎头浇下,可村民们一点儿也不慌张,他们知道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不过是江胖了,胖得快溢到街面上了。喜欢睡在船上的船老板们,有天早上会突然发现,自己原本锚在岸边的船,漂在江心了,四周白茫茫一片。草桥渡的人们记得,大坝加高后,有一年,水上得最高,一下子到了门前,可以直接把船划进院子里。村民们关了门,在院子里捉鱼。
春天就下这么大的雨,很多年都没经见过。
江源的工作骤然紧张起来,每天观测水位、流量,变成了每小时都要去外面查看一次。控制室里,电脑里的雨量动态分布图不停变换着,看着电脑笔尖绘出的弧线慢慢上升,江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停查看卫星云图和天气预报,试着拨了贴在工作台前的几个电话。电话里传出风的呼啸声,然后是简单的几句话,水涨起来了,溢到堤外了——电话是老站长留下的,老站长说过,遇到大雨,无法准确判断水位,就打这几个电话。当时她还有些懵,没听说有这些人啊。老站长说,都是住在上游河边的村民,他们会告诉你上游的涨水情况。
水已经涨到水泥房的腰部,通往岸边的水泥栈道年久风化,在风力作用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准备掉落。
布放流量桩的河道寂无一人,雨水兜头浇下,河边的芦苇,呈不同方向倒下去。丛草在雨中起伏,树枝被风摇动发出尖锐的叫声。
路被雨水泡软了,一脚下去像是踩着老鼠,吱吱叫着往外冒水。水草厚得绊脚,巴茅和芦苇疯子似的乱抓乱挠,扯住江源身上的雨衣再也不愿撒手,扯来扯去,就把江源扯进水里,卷到离岸几米远的地方。
江源开始还算镇静,手紧紧抓住水淹了的巴茅,试着往岸边游,可急速的水流很快消解了她的努力,雨衣里灌满了水,身子铅一般沉重。她尝试把雨衣脱下来,可一只手稍微松下,身子就不受控制下沉。她只好放弃努力,尽量顺着水流,稳住身子。好在里面穿了救生衣,还不至于沉进水里。
她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那棵枯树,如果掌握好方向,抓住枯树生存的希望就大了。她调整下身子,手松开,身子随着水流往前冲,尽可能调整身子的方向。还好,她抓住了枯树,身子紧紧靠在枯树上。
跟在后面的豆包沿河跑来跑去,尖利地叫着,几次要往水里跳,被她喊住了。豆包怔了怔,如雨雾中的箭,向村子里跑去。
雨越下越大,鞭子一样抽着大地。江源感觉身子越来越沉,仿佛水下有双巨大的手抓住她的脚往下拽。总算甩掉雨衣,身子轻松了些,可更让她担心的问题来了,枯树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意识到,树下部被水掏空了,要不了多久,连树带人会被冲下去。她又往岸上看,天空像是被扣了个大锅,黑魃魃的,除了哗啦的雨声,风的尖叫,再没有别的声音。
有些绝望,但也并不是那样强烈,她想起船老大,费尽心机把她留在身边恐怕要失望了;想起老站长,觉得老站长哪都好,就是心太直,一辈子跟自己过不去。还有谁呢,江岸,他移走了她家的红豆树,说过要栽活的,应该不会食言。还有顾念,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以补课的理由接近她,但她觉得在一起的日子真好,没有他的督促,她还真不一定能拿下这个冠军。还有吗,就是那只叫豆包的狗,就是水文站,就是草桥渡,她已经有些喜欢上了……
刺骨的寒冷,麻木的身子像是被抽空了般,手只是下意识地抓着那些树枝,树干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树干,还有她,她坚持不住了,就在她耗尽力气要放手时,感觉自己的救生衣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用力睁开眼,看见岸上有人,一个人,不是,两个人。一个人已经下到水里,手里拿着一支长竹竿,竹竿上的挂钩挂住她的救生衣。她看清了,是江岸,他在水里搖摆着,情况似乎并不比她好,她想喊,叫他快点上去,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江岸在慢慢往她跟前靠近,可越往中间水的冲击力越大,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树叶。她喊着叫他快上去,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叫出声没有。
她的脑子还算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能动,没有枯树的阻拦,她早被冲走了。她盼望江岸的到来,又担心他的安危,心里揪成疙瘩。江岸越来越近,甩出绳头,可距离不够。这时,她已经感觉出枯树在移动,幅度越来越大,就在她抓住绳子,拴在腰上的瞬间,枯树被水冲走了,把她也带出老远。她紧紧抓住绳子,一点点往岸边移动,岸上的人更多了,她看见了船老大,还有那些船老板们。船老大疯了似的,大声喊叫着,牵着另一根绳子,跌跌撞撞往水里走,谁也拦不住,直到抓住她,把绳子拴在她身上,然后紧紧搂着她,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她还看到了救援队,救生艇正向她驶来,她还看见了豆包,发出呜咽的叫声。她再也撑不住了,闭上眼。
住院的几天,江岸始终陪在身边。江源说,顾念呢,怎么一直没见。江岸说,顾念走了,调走了。江源看着江岸。江岸说,临走前来过,可不想打扰你,走前留下一封信,还有水文站的资料。说着把信和资料递给江源。江源看着信,突然说,那天你怎么会去河边?江岸说,我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什么消息?江岸看着江源,说,那棵红豆树发芽了,绽出的嫩芽,布满了半个树干,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萌发,就像是几年集聚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到一个星期,就从一点儿嫩绿长到两寸的芽瓣,我就是想跟你说,红豆树发芽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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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漂亮。江源抚摸着树干说。
红豆树光秃秃的树干上,分布着小小的芽片,从切口的边缘长出来,也有从绳子的间隙钻出来,芽瓣多为两片对生,或多瓣对生,嫩绿葱翠,依附于粗糙苍老颜色黝黑的树皮上。苍老的树干因点点嫩绿而闪耀着生命的光辉。
上周,我在苑子里转,一抹绿色引起我的注意,那是陌生的一点绿,苑子里的树我都记得,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那一抹绿在我的记忆之外,一下子刺疼了我,我循着记忆跑过去,就看到这株红豆树,看到她粗壮枝干上的那点绿,星星点点的,有的还没有拱破树皮,只形成一个包块,但那抹绿意已经不可阻挡地显露出来。
古树苑中,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移民,在古树群中穿梭,找到自家的古树,就停下来,顶礼膜拜一番。
你看这些包块,江岸触摸着树干的细微凸起,里面包裹着的都是一个细小的生命,绿色的生命。他想把包裹着的外皮拨开,可他的手被江源按住了。看见后面跟着的船老大,急忙抬起手。
你看树的根部,江岸蹲下来,手指在根部轻轻挖,露出一片须根,网一般延伸,离地浅的,在地上拱出一点儿嫩绿。我一直在观察它的须根,看这茂盛的须根,我就知道它还活着,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待喷发的那一刻。
古树苑里,漂浮着古木深沉的木香。金黄的阳光照在婆婆纳细碎的小花上。她的目光从每棵古树上掠过,仿佛看到一个个古老而坚韧的灵魂在树间游荡。
电话不时响起,江岸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江源说,你去忙吧,我就在苑里随便走走,看看。江岸说没事,开幕式、祭拜和千人宴几个大活动都结束了,余下的也都安排妥当了。
十多个老人步履蹒跚走过来,在一棵槐树前站定,早有工作人员拿来小方桌,老人们把红色的祈福带搭在树干上,红绸的两端搭在树权上,老人们依次对着古树跪拜,培土,嘴里念念有词。船老大看着其中一个老人,感觉有些眼熟,就说,是程老先生吗?老人看了看船老大,说,你认识我?船老大说,我是撑船的,渡你过江。老人拍下花白的头,说,想起来了,好人呐。江源也认出来了,说,老人家,你丢的东西找到了吗?老先生说,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个,说着指着面前的这株老槐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看它的形状,听上一辈人说原来的主干被雷击中着了大火,树枝才向两侧生长,就变成现在的样子,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江源也去看那棵老槐树,的确与别的古树不同,老槐树没有主干,贴地而长,姿态奇绝,铸铁般坚实的枝权散状向四边扩展,有的枝丫已经伸过矮墙,进到紧邻的小院里,抚弄着青砖黛瓦。江源看着,恍然置身在黄昏之中,江中悄然升起的白雾,村落中升起的炊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原以为什么也见不到了,可见到了这株槐树,老人说,长在村口的,我记得清楚。这次回来,不但见了村子的老树,还见到了村里人,说着指着身边的几个老人,青海回来的,湖北回来的,老人们都笑着,如老树开花。
不忍打扰老人们拉家常,江岸他们往另一边走去。江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这棵古槐所在的村子不都已经淹没了吗,树怎么还在?江岸说,当时附近村子的人看着老树淹了可惜,就在水上来之前把树移栽到村子里,可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大坝加高,水位上涨,这个村子也要搬迁,才移到古树苑。
前面是两株银杏树,紧贴在一起,树枝相互缠绕,如同子女偎依在母亲的怀抱。江岸说,这是银杏树,五百年的树龄,也算是普通的树,但有些知识你不一定知道,譬如它的独有性,银杏是中国特有植物,第四纪冰川运动致绝大多数银杏类植物濒于绝种,唯有中国自然条件优越,银杏才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国外的银杏树都是直接或间接从中国传入的。还有就是银杏树生命力顽强,古人认为银杏是“三十年而生,三百年而兴”的植物。
让人敬畏的古树,让人感动的古树身后的故事。江源说。
第二天,他们跟着移民去看了移民纪念馆。纪念馆建在峡谷空地上,四周茶山环抱,脚下江水深流。馆中的纪念碑林占地面积近二万平方米,由五十六座大理石碑组成。主碑高八点八米,五十二座丰碑上雕刻着十六万五千个移民的名字。
这座碑林是世界上用汉字雕刻移民名字最多的纪念碑。江岸说。
移民们在碑林里寻找自己的名字,每找到一个,身边很快围了一圈人,凑上去看刻在上面的名字,密布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河对岸的山坡上,几个村民一边采茶,一边唱着歌。
人群安静下来,静静听着歌声,有些老人忍不住轻声啜泣。
成群的斑嘴鸭、绿翅鸭、鸬鹚和红嘴鸥飞过来,像是一片云。来自丰碑的微光洒落在河面,描画出水面小小的漩涡。
碑林旁,生长着一株杜鹃树,从根部往上分为三权,连体兄弟般手足相连,相互缠绕,褐色的树皮斑斑驳驳,椭圆形的叶子又肥又大,一树粉红色的花团迎风怒放。
江岸接了个电话,然后小声说了几句,两人匆忙往文化苑赶去。
一辆救护车停在安全岛,蓝色的急救灯闪烁着。进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的程老先生戴着氧气面罩,边上的医生护士正在紧急施救。
江岸问了陪护人,知道早上起床,老先生突发心衰竭,可怎么也不去医院,连吊瓶都不让医生挂。老人看着江岸,推开面罩,喘着气说,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才急急赶回来。
江岸劝老人去医院,老人摇着头,说,我知道自己的病。然后招手要儿子过来,说,没了就没了,是咱自己的事,不要给家乡找麻烦,记着了!
儿子点着头。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老人说着诡谲地笑了下。
镇上书记来了,镇长来了;县里书记来了,县长来了。
老人想坐起来,可身子只是动了下,只好说,担当不起啊!
书记说,是我们照顾不周。
老人摇头,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有这样高兴过。
书记说,还是去医院,去省医院。
老人断续着说,不去了,我给领导说实话,我得的是死症病,确诊的,再不回来就没机会了,原想着跑一趟还能挺过去,可没想到还是给家乡人添麻烦。先说声对不起了。
书记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是我们的工作有失误。
老人说,我说了,是我自己的事,不给家乡找一点儿麻烦。然后转向儿子,说,把我说的话跟领导们再说一遍。
儿子流着泪,把“不给家乡找麻烦”的话重复一遍。
书记抹着眼,边上的人都抹着眼。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难,书记说,老人家还有什么念想?
老人的眼睛亮了下,衰老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喘了几声,说,有一个愿望,不知道……
您说。
老人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可老家淹在水下,也没个地方去,就剩下那棵树,我想着,能不能把我埋到对面半山上,我就可以看到老家的那棵老槐树。
书记跟县长说了几句,然后说,这个没问题,我代表家乡答应你。
老人又撑起身子想坐起来,被江岸轻轻按住了。
老人说,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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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新翻起的菜地里,种了并蒂葫芦,花朵一样的风铃椒,金瓜,茄子,佛手瓜。还从二仙岩村的吴大妈家找来了搅瓜种子,她记得这种瓜,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种植,成熟后会慢慢变成金黄色,将成熟的搅瓜放在沸水里煮三五分钟,切开后它的瓜肉成丝状,因为味道鲜美,爽脆可口,当地人叫它“天然粉丝”,或者“素鱼翅”,很好的减肥食物。
大地像是倒扣着的海平面,一种油脂的东西弥漫在山坡上,沟壑边,如气球般快速胀大,如极易受孕的女子,汁液饱满,然后砰的一聲,裂开了,崩出的绿色瞬间覆盖了山峦,沟壑。大地变胖了,山也变胖了,河也变胖了。迎春、花菱草、紫云英、紫花地丁、二月兰在山问摇曳,草叶温润光滑,浓绿汁液饱满得要撑破表皮,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努力奔跑。小鸟发出兴奋的尖叫,受惊的蚂蚁四散奔逃。万物生长,大地生辉,那种蓬勃向上的生机让所有的生灵着迷。
阳光走出院墙爬上房顶,翠鸟踮着脚尖追着阳光。踩踏的声音把睡在边上的豆包惊醒了,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惊醒了,有些不满意地对着翠鸟叫几声,江面便起了皱纹。太阳掉进湖水里,洗了个澡,水淋淋的。
草桥渡热闹起来,仿佛被朝阳注入了血液,血管一样抖动着。过河的人早把渡口占领了,认识不认识的都打着招呼。轮渡喘着粗气,往岸边驶来,穿着救生衣的轮渡员吹着哨子,在船上跑来跑去。船老板们早早把船检查一遍,重新擦拭了,等待自己的第一拨客人。
江上,传来锣鼓和唢呐的声响,几艘船,扎着红顶棚,船艄坐的人正敲着鼓,身边立着的人把唢呐架在两手间,正用劲地吹。新娘呢,应该在船舱里,到了岸边,就会换乘迎亲车,这样想着,去看岸边,果然有迎亲的车队,披红挂彩,安静地候着。
一个小男孩把脚伸进水里,仿佛是睡着了,可他很快就醒了,被波浪吻醒的,迅速站起身,打几个哈欠,伸几个懒腰,然后,赤着脚,在碧波荡漾的沙地上跑起来。
湖真大,大得把天装进去了,把地装进去了,把人也装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