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2日,是我80岁的生日。当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北京的厚礼。那是一张宽65厘米、长115厘米的宣纸,纸上的几个毛笔大字遒劲有力:
贺吴锡成八十寿辰,顺祝安康
知青岁月艰苦卓越
知青战友万伯翱二〇二一年于北京
捧着这份礼物,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我与万伯翱相识于60年前。60年来,他从未中断过对我这个农民兄长的关心和帮助……
有缘相识:花开彼时皆少年
时间回溯至60年前。
当年隆冬的一个深夜,雪花纷飞,我打开当天的报纸,一篇标题为《市委书记送子务农》的新闻深深地吸引了我。据报道,刚刚高中毕业年仅18岁的万伯翱,于1962年9月6日告别家人,只身一人,奔赴杂草丛生的河南省西华县国营黄泛区农场园艺场去当农民。时任北京市委书记的万里在儿子临行前,送给他的是两本书,一本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题了一行字:“一遇动摇,立即坚持。”
万伯翱身为高干子弟放弃北京优越的生活条件,将火红的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行动,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晚,我在油灯下展开信笺,向有着共同理想的万伯翱倾吐了心声……
我出生在江苏省海门市的农村,幼时便随父亲到了上海。1958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上海航空工业学校。不久因工作需要,转到上海航空电器厂,提前参加了工作。当时,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下乡务农,我也积极响应号召,义无反顾地奔赴自己的家乡——海门市余东乡志宇村,那年,我还不满19岁。临行前,车间党支部也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中国共产党章程》。
我把自己的这些经历写成信后,寄给万伯翱。信发出去后,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忐忑——毕竟我与他素不相识,他能和我建立友情吗?
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仅仅过了半个月,我就收到了万伯翱的回信:“亲爱的锡成兄:您好!因为您年长我2岁,我就称为兄吧!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如今我又多了个兄长,心中很高兴!巧的是,我从京城去河南务农时,父亲给了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您從上海回乡务农,工厂党支部也赠予您该书,看来我们俩是真的有缘了。”
读完来信,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尤其看到“锡成兄”三个字时,心中的欢悦更是难以言喻。
由于我从小生活在上海,对田里的农活一窍不通,初回农村时遇到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每当此时,我就会将伯翱给我的来信拿出来阅读,信中他这样鼓励我:“锡成兄:在生活中劳动中一定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但一定要向保尔学习,迎难而上,决不能当逃兵!”此后,我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觉得眼前的困难再也不值一提。
1964年金秋十月,我应万伯翱的盛情邀请,去河南省西华县黄泛区农场做客。由于汽车误点,本该中午到的班次,直到下午4时才到西华汽车站。伯翱在瑟瑟秋风中多等了4个小时。
那是我和伯翱第一次见面。眼前的万伯翱,高大英武的身材,宽宽的额角,饱满的双颊,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与活力。
伯翱崇尚俭朴,衣着朴素。当天,他上身穿了件褪了色的白衬衫,下身穿了条兰纱卡裤子,脚上是一双由母亲边涛亲手纳制的黑布鞋,鞋面上还有他自己补的两块补丁。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行李,大步迎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伯翱伸过来的双手。
由于当时场部和车站之间仍未通车,伯翱特地借了一辆自行车。就这样,他用自行车将我载到了园艺场。届时,已是万家灯火。
场部领导得知伯翱的知青战友远道而来,特地将我们安排住在招待所。那天晚上,我们俩坐在床上,一直聊到月落星稀,这才各自进入梦乡。
第二天刚起床,我发现伯翱居然早就起来了,而且已经将我的衣服洗净并晾好。我十分过意不去,伯翱却说:“来到农场,您是客人,我做这点事情不算什么。您昨天一路辛苦了,晚上睡得很沉,后半夜被子全部滑落在地,还是我帮您重新盖上的呢。”我更是感动不已。
热情的伯翱硬是留着我在农场住了3天。临走之前,伯翱又给我捎上了农场自产的苹果、葡萄、蜂蜜,给我买好从西华到省城郑州的车票。上车前,他还塞给我20元钱。我执意不收,他却恼了,说:“此钱可是我从农场每月发的生活费中省下来的,我们既然是兄弟,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可就生气了!”
话已至此,我只好收下。要知道,在当年,我一年的净收入还不足9元钱呢。
雪中送炭:危难之际见真情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有一段时间,我与万伯翱的联系被迫中断。在此期间,我一次次地写信给远在河南的伯翱,可信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回响。可我仍不甘心,多年来一直苦苦地打听着他的消息。
苦心人天不负。1985年秋,我在县城报亭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伯翱的报道——《副总理和他的儿子——访万伯翱同志》后,心情异常激动。在此文作者和编辑的热心帮助下,我获得了伯翱在北京的联系方式。
晚上,我在灯下展开信笺,倾吐这20年来对他的思念。最后一个字落笔后,已是深夜时分,一直陪着我的妻子许淑珍说:“老头儿,依我看,你别再瞎折腾了,即便万伯翱收到你的信,他也决不会给你回信,你们俩毕竟已经20年没联系了,也许人家早把你给忘了。”我却信心十足地说:“万伯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一定会回信的,你等着吧。”
1986年6月16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只喜鹊从我家屋顶掠空而过,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万伯翱回信了。信中,他写道:“锡成兄,您好。收到您的来信,可真是一言难尽,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伯翱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无法接收外面的来信,也不知道我的通信地址,所以一直无法和我联系,但他一直没有忘记我这位兄长。
伯翱还在信中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婚后仍回农场工作。1975年春,伯翱考上了河南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被分配在郑州高射炮兵学校任翻译,后被调至北京一家炮兵科研所工作,现在北京东郊使馆区北京武警总队九支队任副政委。
收到信后,我一下子成為全村的头号新闻人物。村民们纷纷夸奖伯翱的重情重义:“副总理(当时万里已当上国务院副总理)的儿子万伯翱,至今仍惦记着咱村的农民兄长,实在难得。”
此后,我多次去北京,每次都会受到伯翱和他家人的热情款待。伯翱总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一起游览名胜古迹,临走时又大袋小包地给我捎上各种衣服、营养品,并亲自送我到火车站。
1988年,我的妻子和3个孩子相继患上甲型肝炎,前后治疗长达半年之久。巨额的医疗费耗尽了家中的全部积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更令我崩溃的是,淑珍受病情影响,忧虑过度,竟出现精神错乱的症状,骨瘦如柴。有一次,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她却死活要跑出门。我用尽全力把她从大雨中拖回屋里,她却狠狠地甩了我两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可见到她憔悴的脸与呆滞的目光,再大的委屈也忍了下来。
淑珍住院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锡成,您在屋里吗?”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我的好兄弟万伯翱。显然,他是急匆匆赶来的,还喘着气。他说:“前几天,我助手告诉我,老吴的家属在海门精神病院住院,我心中非常着急。这次趁出差来上海,专门过来看看淑珍。”
见刚刚服完药的淑珍已经睡着,伯翱心痛地说:“她如今瘦成这个样子,您可要精心护理她,让她早日康复。您要记住,对待淑珍一定要有爱心、耐心和恒心。尤其是恒心,更是三个心的核心。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渡过难关,因为阳光总在风雨后。”
心细的伯翱见病房里的暖水瓶不多,赶紧到生活区购买了日用品,连纸巾、牙膏都替我们买好了。公务在身的伯翱临走时,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2000元钱,强行塞在了我的手里,真情地说:“今后有困难,尽管来电告知,我一定会尽力相助。”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伯翱的雪中送炭给了我巨大的信心。此后的时间里,无论怎么艰难,我都会细心照顾淑珍。2005年1月18日,北风呼啸。淑珍的脑海里出现幻觉,怀疑有人要杀她,吓得她猛地起床,要从二楼阳台上跳下去。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一把将一只脚已经跨过栏杆的她抱了回来。直到危险解除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脸都已经被淑珍抓得鲜血淋漓。
为了安全起见,我当天下午带着淑珍从二楼搬到一楼居住。想起伯翱叮嘱我的“三心”,我继续给予病中的淑珍呵护,按时给她服药,帮她洗头,剪脚趾甲,按摩,经常带她一起回忆生活中开心的往事。
在我的精心护理下,淑珍奇迹般地康复了。
岁月磨砺:风雨60年兄弟情深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伯翱从国家体育局人力资源开发中心主任位置上退下来后,仍不得清闲,常年奔波在国内外,但心中时时牵挂着我。2009年7月22日,他从香港铜锣湾珀丽酒店给我寄来了特大挂号信,信上写道——
锡成兄:
……
我俩已多年未见面了,心中一直挺惦记您。希望兄有空的话常来我家走走,有点时间和精力就多写点东西,娱人娱己……
祝多福多寿
万伯翱2009夏于港
一旁的儿子吴军、儿媳石小平争抢着阅读这封书信,异口同声地说:“老爸福气可真好,一生中能拥有万伯伯这样一位好兄弟!”我乐得双眼眯成一条缝,高兴地说:“说得对。俗话说,万贯家财不足惜,得一知己如金山!”
此后几年,因各自忙碌,我和伯翱长时间未能联系,也不知退休后的伯翱生活得怎么样。就在我心心念念着伯翱时,一天,我从我钟爱的期刊《知音》杂志上,赫然发现了作者署名为“万伯翱”的作品。伯翱所写的人物,都是血肉丰满的普通人。他浓郁的百姓情怀延亘至今,令人钦佩。循此线索,我又联系上了伯翱,继续着我们之间的友情。
2015年7月15日晚,我从央视《新闻联播》闻知悲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党和国家的卓越领导人万里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5年7月15日12时55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9岁。我当时心如刀割,泪雨滂沱。
次日清晨,因感冒发烧正在输液的我,中断治疗,而后马不停足地急奔长途汽车站,前往北京,我一定要在灵堂里向老人家鞠躬。临走时,淑珍再三交代我:“老头儿,你这次去北京,一定要向万总(万伯翱)问好,感谢他几十年来对咱家的关怀和帮助。尤其是我1988年在海门住院时,他百忙之中前来看望我,至今让我感激不已。”我说:“淑珍,放心!”
在万伯翱助手的安排下,我于7月20日上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05医院悼念万里同志的灵堂里,手捧白花,祭拜我最敬重的人。
在灵堂的休息室里,伯翱告诉我:“去世的前一天,父亲就陷入了昏迷。之前医生要给他做透析,他摆手坚决不肯做。最后,是他自己闭上了眼睛,走得非常安详。父亲一生清廉,没有给儿女留下存折、金银珠宝,也没有一处房产。但他却给子孙们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这就是告诫我们要做一个正直清廉、自强自立的人。”
后面还有一茬一茬的悼念队伍,我赶紧起身告辞。伯翱让助手在灵堂前帮我们俩合了影,留作永恒的留念。伯翱的妻子韩进川则拿出一个大旅行袋,递到了我的手中,说:“知道您要来北京,我早已给淑珍买上两套秋衣略表心意。她身体弱,您要多关心她的身体,注意冷暖,在精神上也要给予她更多的关爱。下次来北京时,您可一定要带上她来我家住上几天。”接着,她又掏出2000元塞进我手里,说:“这些钱,您拿去给淑珍买营养品,身体健康是最大的财富。”我赶紧说:“衣服我可以收下,但钱万万不能收。”进川生气地说:“这是我对淑珍的一点心意,您不收的话,我会失望的!”我只好收下。
回到江苏后,我将韩进川给的钱和礼物悉数转交给了淑珍。淑珍十分感动。这些年,我们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得益于党和国家的富民政策,一直衣食无忧。淑珍的身体也越来越好。平时子女们给她的过节费,她都攒了下来,加上进川给的这笔钱,已经有一万元了。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大喜日子,淑珍将这一万元全部捐给了村慈善基金会。
伯翱获悉后,来电感动地说:“老战友,老嫂子能有如此高尚的情操,实在令我敬仰。”
没想到我80岁生日的时候,伯翱又亲笔给我题写了贺字,这份深情厚谊,令我感动万分。每天看到伯翱写给我的这八个大字,我就感觉充满了力量。
草长莺飞的季节。当我在家喻户晓的《知音》杂志上再次读到伯翱所写的故事时,昔日那比山高似海深的兄弟情谊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知音》刊物最忠实的读者,几十年来我对此刊怀有特殊的感情,直至今天,我每月都要到市区新华书店购上几册《知音》陪伴着自己。刊物中每一个动人的故事,鼓励着我奋发向上,勇往直前。
提笔写下以上文字,希望藉我平生最喜爱的刊物《知音》,向百万读者吐露我的心声:世间最珍贵的是友情,人间最美好的是朋友。茫茫人海,短短一生,朋友,让你我共同拥有一份永恒的友情。
[编后]万伯翱是国务院原副总理、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万里的长子,曾在郑州高射炮兵学校、北京炮兵科研所、北京武警总队任职,担任中国体育杂志社社长、总编辑,中国人物传记杂志社编委会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知音》杂志金牌作者,先后在《知音》刊发《聂卫平与憨弟弟:憨憨的幸福全是爱》《庄则栋家有好妻,夕阳生死恋举案齐眉》《庄则栋弥留岁月,亲情围绕长相依》《桑兰的丈夫黄健:这是一份迟来的爱》《聂卫平患癌的日子:“神丹妙药”是娇妻》等文章,读者好评如潮。吴锡成是《知音》的忠实读者、铁杆粉丝,《知音》创刊近40年来,他一直坚持阅读《知音》,品味《知音》。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万伯翱与吴锡成这对知青战友,因下乡而结缘,因《知音》而续缘。他们彼此相知相惜,其浓厚友情就像悠悠无声的流水,温柔绵长,历久弥淳。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