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这本《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分为5个部分,共有40篇文章,分别从对时间流逝的坦然、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对社会现象的看法、对真实自我的表达、对人间真情的热爱,传递出季羡林先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季羡林先生是当代当之无愧的文学巨擘,在世事沉浮中始终坚守自己的精神世界,顺境不骄,逆境不惧。与大师共语,品味人生百味,这些文章涉及季老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他一生经历的缩影,经过岁月的沉淀和发酵,诠释出大师的百年智慧。季羡林对人生的参悟和豁达的处事态度,或许我们还难以抵达,但我们仍能不停追寻。
一个盛刮胡子刀架的塑料盒
我于1935年夏天到了德国的柏林,临时在大街上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一个盛刮胡子刀片架的小盒,颜色是深紫的,非木非金属,大概也是一种什么塑料制成的,并不起眼儿,绝非名牌,我临时急需,顺便买来而已。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我并不特别重视的小盒,竟陪伴了我六十多年,到现在我仍然天天用它,它仍然完好无缺,没有变形,没有损坏。我日常使用的钢笔、小刀之类的东西,日常穿用的衣、裤、鞋、袜等,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代,独独这一个小盒子却赫然在目,仍然像六十多年以前那样,天天为我服务。
这个小盒子是见过大世面的。它在德国陪了我整整十年,在瑞士陪了我半年,又陪我经过法国和越南回到祖国。我在亚洲到过许多国家和地区,四下日本,五赴印度,两访韩国,中国香港和澳门也都曾留下我的游踪。非洲我走过大半个,短期的出国,以及在国内的旅行,更无法统计次数。衣服屡屡更换,用品常常翻新,以不变应万变者,唯此一个小盒。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我最初并没有感觉到。1965年,我在农村中搞“四清”。有一天,小盒忽然不见了,我急得满头大汗,怀疑是房东小孩由于好奇拿去玩了。后来忽然又神奇地找到了它,心中大喜。从此我才意识到它对于我的重要性。在牛棚中,自己的性命就悬在牢头禁子的长矛尖上,谁还有胆量和兴致去刮胡子。囚首丧面,古有明训,胡子拉碴,习以为常,同我的小盒子真是久违久违了。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到现在又已过去了三十多年,而小盒仍然在我的洗脸盆中。一看到它,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温暖。我这位终身陪伴我的老友,忽然变得大了起来,大到充天地塞宇宙。它是我这个望九老人一生坎坎坷坷的见证人。
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有点好笑起来。我这不是博士买驴,满纸三张,不见“驴”字了吗?其实,我的“驴”字是非常清楚的。试问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制造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器物而能六七十年不变形不磨损的?我敢说:没有!没有!在这一件小事儿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德国民族的严谨与真诚。在当今全世界大声吆喝争创名牌的喧嚣声中,一个沉默不语的德国制造的小盒子,给了我们最高的启示。
从南极带来的植物
小友兼老友唐老鸭(师曾)自南极归来。在北大为我举行九十岁华诞庆祝会的那一天,他来到了北大,身份是记者。一见了我,在忙着拍摄之余,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什么东西,郑重地递了给我。信封上写着几行字:
祝季老寿比南山:
南极长城站的植物,每100年长一毫米,此植物已有6000岁。
唐老鸭敬上
这几行字真让我大吃一惊,手里的分量立刻重了起来。第二天,我面对这一棵什么物,脑海里疑团丛生。
是草吗?不是。
是树吗?也不是。
是植物吗?不像。
是矿物吗?也不像。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说不清楚。我只能认为它是从南极万古冰原中带来的一个奇迹。既然唐老鸭称之为植物,我们就算它是植物吧。我也想创造两个新名词:像植物一般的矿物,或者像矿物一般的植物。英国人有一个常用的短语:“at one's wits' end”,“到了一个人智慧的尽头”,我现在真走到了我的智慧的尽头了。
在这样智穷力尽的情况下,我面对这一个从南极来的奇迹,不禁浮想联翩。首先是它那六千年的寿命。在天文学上,在考古学上,在人类生活中,六千是一个很小的数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但是,在人类有了文化以后的历目前,在国家出现的历目前,它却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中国满打满算也不过说有五千年的历史。连那一位玄之又玄的老祖宗黄帝,据一般词典的记载,也不过说他约生在公元前26世纪,距今还不满五千年。连世界上产生比较早的国家,比如埃及和印度,除了神话传说以外,也达不到六千年。我想,我们可以说,在这一株“植物”开始长的时候,人类还没有国家。说是“宇宙洪荒”,也许是太过了一点。但是,人类的国家,同它比较起来,说是瞠乎后矣,大概是可以的。
想到这一切,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难道还能不惊诧得瞠目结舌吗?再想到人类的寿龄和中国朝代的长短,更使我的心进一步地震动不已。在两千多年的漫长悠久的岁月中,赤县神州的花花世界里演出了多少幕悲剧、喜剧、闹剧;然而,这一株南极的“植物”却沉默着、忍耐着只长了两厘米多一点。多么艰难的成长呀!
想到这一切,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难道还能不惊诧得瞠目结舌吗?
我们的汉语中有“目击者”这个词儿,意思是“亲眼看到的人”。我现在想杜撰一个新名词儿“准目击者”,意思是“有可能亲眼看到的人或物”。孔子诞生的时候它已经有三千多岁了。对它来说,孔子是后辈又后辈了。如果它当时能来到中国,“目击”孔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我不是生物学家,没有能力了解,这一株“植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向唐老鸭问清楚:在南极有多少像这样的“植物”?如果有多种的话,它们是不是都是六千岁?如果不是的话,它们中最老的有几千岁?然而,今后的六千年却大大地不同于过去的六千年了。就拿过去一百年来看吧,科技发展,日新月异,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做到了;过去认为是幻想的东西,现在成现实了。人类在太空可以任意飞行,连嫦娥的家也登门拜访到了。到了今天,更是分新秒异,谁也不敢说,新的科技将会把我们带向何方。一百年尚且如此,誰还敢想象六千年呢?到了那时候人类是否已经异化为非人类,至少是同现在的人类迥然不同的人类,谁又敢说呢?想到这一切,念天地之悠悠,后不见来者,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只能惊诧得瞠目结舌了。
血浓于水
走出机场大厅,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台湾的北京大学东方语专业的十几位校友们,几乎是全体都赶到机场来欢迎我们了。他们都已接近或超过古稀之年,举着长达数丈的大红布标,上边写着欢迎我的字样。这真是大出我意料,一时感动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常说的“血浓于水”四个有深刻意义的字。一讲到海峡两岸的关系,很多人口头上或文章中就自然而然流出了这四个字。今天我到了台湾,一登上台湾的土地,这四个字竟也毫不勉强完全自然地流上了我的心头。这就说明,只有这四个字才有力量说明两岸人民内心深处的真挚感情。
从那以后,在台北的十天中,我至少有两次亲耳听到台湾朋友说出了这四个字。一次是在台湾北京大学同学会欢迎我们的宴会上。会上的气氛十分真挚温暖,校友们几乎都是在建国前日寇投降后到台湾来的,年龄大的都已越过了古稀。论人际关系,校友属于“朋友”一伦,是列入三纲五常的,如今再加上一个“校”字,关系更变得非同小可。北大校友遍北京,北大校友遍中国,北大校友遍世界,北大校友也遍台湾。“北大”这两个掷地能作金石声的大字,有奇妙无比的凝聚力。不管是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只要一说是北大校友,两个人的心立即交融在一起,千言万语到了此时都黯然失色,无有用武之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天晚上宴会的气氛。会长杨西昆先生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仍然在夫人的陪伴下亲临会场欢迎我们这几位从大陆来的校友。会上举杯互庆,共祝长寿。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看来已达到了耄耋之年的女士,仪容端莊,但步履维艰,已显出了龙钟的老态。至少也是五六十年前了,她在北大读经济系,她就是在台湾广有名誉的铭传大学的创办人包德明女士。我坐在主宾位上,与杨西昆正相对坐。包女士在我左边,显然也是重要的席位。她耳朵不重听,我的耳朵也还对付着算是耳聪;因此,我们俩谈话很多。在觥筹交错中,她忽然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两桌之间,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激动,欲语泪双流。她用颤抖的声音,含着眼泪,大声说道:“我有一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几年。今天,看到大陆来的亲人,忍不住非说出来不可了。常言道:‘血浓于水’,台湾和大陆的人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竟不能统一起来!台湾富,大陆强,合起来就是一个既富且强的大国,岿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谁也不敢小看,谁也不敢欺负。这是中华民族绝大的好事,为什么竟不能实现!”说到这里,她感情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又颤巍巍地回到座位上。全体北大校友,在鼓掌之余,看上去都为之动容,在欢悦中加上了一点凄凉;在凄凉中又搀上了一片希望。此时,我无法猜度每一位校友内心的活动,我想,我们大家想的都会是“祖国统一”四个大字吧。
这一位包德明校友还是一位十分信守诺言的人。我在台北,由于气候条件与大陆相差悬殊,加上以望九之年长途跋涉,患了感冒,发烧接近四十度。感冒本来是小病,可是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高烧就非同小可了。于是台北的朋友就着实关心起来,其中以台湾大学图书馆馆长林光美女士最为积极。她通知了杨西昆先生,西昆先生立即想派他的私人医生来给我看病。光美又陪我到台大校医院去请内科主任为我检查治疗。风声也传到了包德明校友耳中。在宴会上她告诉我,她有祖传的治喘的灵丹妙药,答应能送到我下榻的富都大饭店。我在下意识里暗自思忖:散会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送药不过是一句安慰我的客套话而已。焉知我回到旅馆,到了深夜,包女士的妙药竟真的送到了。我虽已经睡下,但衷心的感激与敬佩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包女士还答应,我回大陆后,她将把药方寄给我。我回到燕园以后不久,包女士的信立即飞来。到了此时,我真是动了感情。我已至垂暮之年,平生经历了几个时代,自认为已经能“悲欢离合总无情”了。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台北的朋友们,其中当然有包德明和林光美,一下子就用她们的行动证明了,我并没有达到“总无情”的境界。“血浓于水”这几个字让我不得不丢掉我那个幻觉,承认了,即使自己到了茶寿之年,我仍然是充满了感情的。对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对友谊,对人间一切美好的事情,我仍然是非动真感情不行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第二次从台湾朋友嘴里听到“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是在另一次宴会上。因为宴会过多,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哪一次宴会上,谁是主人也完全忘了。但是,参加宴会的台湾朋友的身影,却历历如在目前。这一次宴会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北大校友举办的那一次。大家也是兴高采烈,频频举杯互祝健康长寿。正在大家的激情达到顶峰的时刻,一位长者站了起来,举杯祝酒,顺便讲了一席话,内容同包德明校友的话差不多,他也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血浓于水”这个现成的词儿。他没有掉眼泪,但是,声音低沉,显然他也是动了真情。同席的人,除了大陆去的几位学者以外,都是同上一次宴会不同的朋友。然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点”就是“血浓于水”。
(树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