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升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徐州 221004)
在塑造了无数动作片主角之后,“功夫小子”吴京华丽转身为导演,其七年磨一剑的当代军旅题材电影《战狼》一鸣惊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票房与口碑“战狼”。由“不看好”“影院一日游”到5.43亿元票房,《战狼》战胜同时期热门电影《王牌特工》《咱们结婚吧》,成为继《失恋33天》又一现象级电影。而《战狼》的意外成功,为当代军旅题材电影的创作注入了一支强心剂,相继出现了《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战狼2》等电影,这些电影不仅屡屡创造了当年的票房神话,而且引发了热议,共同将中国电影推到了舆论中心。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身体消费与阴柔盛行的时代,《战狼》等军旅题材电影逆流而上,成功塑造了血气方刚、诙谐幽默、智勇双全、兼顾个性与集体利益的新军旅英雄形象,与当下流行的“暖男”“衰男”等阴柔或中性男性以及以往集体主义英雄形成鲜明对比。但是成功之外也有瑕疵,如故事的单薄化、人物的脸谱化、角色外形与精神的失调化、民族自豪感的生硬化。
对于审美而言,向来具有民族性,而在儒释道文化的影响下,中华民族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审美并以此作为评判标准。自古以来,虽然也出现过奶油小生与杨门女将的另类男性与女性,但是中华民族形成了“男是钢”/“男阳刚”与“女是水”/“女阴柔”的稳定的性别审美,成为主流的性别观念,并上升为民族审美。可以说,男性审美自古以“阳刚”为主,重形重意。“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即为形;“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即为意。自唐宋以来,英雄虽然由阳刚转至文弱,但“形散神不散”,岳飞“形式”与文天祥“意式”英雄交相辉映,更不乏辛弃疾式文武双全者。任何时代的审美都会在相应的文艺作品中有所展示,由四大名著改编的电视剧《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塑造了桃园三结义等三国英雄、一百零八将水泊梁山好汉、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等形象饱满的阳刚男性。阳刚男性之所以成为民族审美,是因为英雄满足了众生关于时代理想的“人”的形象的想象与崇拜心理,也满足了寻求心理安全与慰藉弥补自身局限的需求。
占有主流审美地位的阳刚男性随着时代变迁也遭遇了娱乐与消费时代“阴柔”审美的挑战。其实,自宋朝重文、明清盛商以来,阴柔男性审美就成为暗流,在某些方面,中国的男人,似乎有点不大像男人,木心也认为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太多的风花雪月与多愁善感。《白蛇传》中的许仙、《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西厢记》中的张生、《桃花扇》中的侯方域等,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偏女性化,细皮嫩肉、奶声奶气、弱不禁风、缺少男性应该有的社会担当。在戏剧舞台上,他们被打扮成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奶油小生”等阴柔形象。
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10年以来,活跃在银幕与荧屏内外的多数是小暖男、宝藏男孩等偏阴柔化的、中性化的男性形象,而沉稳阳刚的男性日益减少。在影视剧中,他们的形神都背离传统阳刚男性的形象:外表精致,装扮时尚,性格温和,笑容明媚并与女性保持亲近关系。因此,陈学冬、王源、易烊千玺、鹿晗等成为影视行业的新宠和观众追捧的明星。其实,柔化的男性形象实际上按照市场需求进行打造而由影视传播出来。在娱乐与消费时代,以女性为主的消费主义正逐渐替代以男性为主的消费主义,女性的审美观开始影响甚至决定生产商的生产活动,引导社会消费潮流。身体作为消费之一,为了迎合消费意识形态,生产者需要对男性形象重新进行编码,塑造符合女性审美的新男性。一直遭受封建思想压迫的女性,在经济获得一定独立和女性意识得到建立后便高举女权的大旗,更愿意选择与传统阳刚男性相反的没有攻击性的男性。于是,温柔体贴的、讲究美容的“暖男”“萌娃”成为她们争相追捧的新对象。这些男人形象被刻画得更符合都市语境所提供的审美趣味,符合女性视域下对男性角色的一种期待。
尽管阴柔或中性男性形象充斥银幕与荧屏,获得粉丝的疯狂追捧,成为新的男性消费,但是英雄不会死,因为英雄崇拜从没有死,并且也不可能死。纵观全球电影业,拳击手、体育运动员、狙击手、宇航员等各种英雄依旧是美国好莱坞、印度宝莱坞,韩国、泰国等国家青睐的投资拍摄题材,史泰龙、施瓦辛格、李连杰等功夫演员虽然已英雄迟暮,但依然是强劲的民族记忆,拥有极强的票房保证,《敢死队》系列火爆电影市场便是最好的佐证。吴京拍摄逆女性审美的《战狼》系列、林超贤紧随其后拍摄的《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一方面是基于“小暖男”等阴柔男性扎堆出现,势必造成审美疲劳,市场需要英雄;另一方面在于功夫出身的吴京等电影创作者推崇阳刚英雄,渴望与观众分享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英雄,也就是时代呼唤阳刚英雄。《战狼》系列重点塑造的阳刚英雄——冷锋,以及其他配角英雄再次回到英雄缺位的大众视野,并迅速赢得观众的认可。冷锋,是与负责谈恋爱戴耳饰穿着时尚的“阴柔男性”完全相反的角色。他人如其名,阳刚硬气、聪明警觉、个性鲜明、具有棱角、做事干净利索、当机立断且重情重义,因锻炼而被汗水浸湿的军装、刺激逼真的人狼大战、激烈的丛林野战、非洲勇救侨胞等无不激起观众的英雄情结与家国情怀。可以说,饰演阳刚男性角色专业户的吴京,在《男儿本色》《杀破狼》《我是特种兵2》《狼牙》等电影中塑造了天生养、Jet、吴晨光、阿布等角色后,找到了自身的演艺密码,而冷锋则是他饰演的众多英雄的集合体或说是延续。
一个真正的英雄可以给崇拜者精神力量,指引他们战胜困难,创建自我英雄。在多元的消费社会,“硬汉子”都是人们所需要的,体现着时代车轮中的观念变化,但是影视产品的生产者,不能一味迎合受众的口味,而批量地复制某种单调的消费需求,这不利于市场的多元化和长远发展,也不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战狼》等军旅题材电影的成功再次证明了市场需要与阴柔男性相反的阳刚英雄。
每一个民族的英雄都具有民族性,暗含着民族的审美与文化。世界上既有以中国为中心的集体主义英雄,也有以美国为中心的好莱坞式个人主义英雄。但是,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人与物的流动而产生碰撞与融合的。丝绸之路、郑和下西洋、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日本使节来唐等都带来了程度不一的文化碰撞,继而产生杂糅的新文化样式。随着全球化浪潮,祖祖辈辈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对于现代人而言,无疑是天方夜谭。世界成了一个可以相互流动的地球村。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东西方的人员流动、文化交流,好莱坞大片的在华盛行,无不影响着中国人的观念,而中国观念与西方观念碰到一起,自然在取舍中融合成一种东西兼顾的新观念。在影视英雄塑造中,明显的例子便是传统的英雄越来越好莱坞化。
集体主义价值观是中华民族的悠久传统,时至今日依旧是国家倡导的且人民认可的主流价值观,注重集体的利益也兼顾个人的利益。只有实现社会价值,个人才具有自我价值。《战狼》《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等作为军旅题材电影,弘扬爱国主义、革命乐观主义、英雄主义,就是它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是军人最为核心的价值观。从此角度看,《战狼》等塑造的英雄依旧是集体主义英雄。以冷锋为首的特种兵,以云南缉毒总队与蛟龙突击队为代表的中国军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民族自豪感和历史使命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等到祖国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会保家卫国、英勇杀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战狼》中,电影一开场便是熟悉且嘹亮的《团结就是力量》军歌,接着是几位军人英姿飒爽的阳刚镜头。开始的“缉毒战”,中间的“蓝白演习”与“人狼大战”,末尾的“中外丛林野战”,无不是在统一指挥和通力合作中由群体来完成的。战狼副队长邵兵见到冷锋劈头盖脸地说:“狼,群体动物,一头狼,打不过一头狮子或一头老虎,可是一群狼可以天下无敌,要团队合作,而不是一个人逞英雄炫耀个人能力。”他的观点代表军队中大多数人的观点。他们强调团结就是力量,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针对冷锋的个人行动,前后有多次战友说“等着关禁闭吧”,可以说“关禁闭”是对不听从上级指挥的军人而采取的较为严厉的惩罚。而在《红海行动》中,由8人组成的中国海军“蛟龙突击队”,在队长的统一指挥下,集体作战,不采取单边行动。
《战狼》电影中还穿插了两个父辈军人。通过父辈的誓死保卫情报和子辈的用生命保护电板以及把炸弹放到身下与敌人同归于尽形成遥相呼应。“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I Fight for China臂章”“中国童子军的书写与爆破”“军队勋章”这些无疑都是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的真实反映。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电影的英雄形象却经历了三次转变:从“十七年”的高大全英雄到新时期的问题英雄,从官方英雄模范到草根英雄,从集体主义到消费时代的好莱坞式的个人主义英雄。人性化、个性化、平民化甚至娱乐化成为新趋势。英雄成为一种新消费。银幕上的英雄塑造,主要是为了满足青年观众的期待视野。而青年观众是接受中西方思想的一代,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逐渐建立自我意识,他们受好莱坞大片潜移默化的影响,比较容易接受追求自由与个性的,注重自我价值的英雄形象。牺牲自我和无我的传统英雄便成为观众舍弃的对象。时代的进步也意味着传统英雄从“神坛走向民间”,还原为有个性的、有瑕疵的真实的人。而这也是好莱坞一直塑造的个人主义英雄。
《战狼》等电影的成功,一定意义上是由于塑造了能为当下人所认可的英雄形象,而形象的背后却是新时代的价值观:既传承了传统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又融入了个人主义价值观;既不完全抛弃集体主义,也不完全采取好莱坞式的个人主义。冷锋、方新武等明显具有个性化的好莱坞式英雄特征。他们为了给死去的战友、亲人等报仇而不顾命令射杀要犯;面对一群领导的责难,还能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地回答问题:“我没有杀人的感觉,只有救人的感觉,救出战友,感觉很爽。”一个“爽”字展现了冷锋的单纯、自信、自我高度认可。美国倡导个人主义即强调自我价值的实现,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的才能,充满自信。
《战狼》系列中的冷锋可以说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个人英雄。他本领过硬,且具有叛逆精神与思考能力。比如在问及开枪命中率有多大时,他回答百分之五十,在他那里没有另外百分之五十,他赢了。在蓝白演习时阻拦副队长的计划,丛林排雷,这些充分显示了他的能力超群和极度自信。他还是一个警惕性极强的特种兵/退伍军人,在禁闭室练习俯卧撑时,能够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在丛林演习中,感觉氛围不对,紧接着便是敌人的真枪实弹;在非洲暴乱中,能够迅速化险为夷。在爱情上,他一反以往军人的羞怯形象,主动追求战狼队长并为之长情。在《战狼》丛林对外战与整个《战狼2》中,可以说,他成了孤胆英雄,其他战友都成了陪衬,这无疑是好莱坞式的叙事风格。幽默是男性的性感武器,也是鲜明的个性。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影片通过“对叛国者,我们通常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这个距离啊,不是打起来就是要接吻”等幽默的对话,冲破了以往同题材电影的严肃又活跃了氛围,具有了娱乐指向。
其实,不仅冷锋、方新武等具有个人主义英雄特征,整个军队中多多少少都暗示着对个性的包容与肯定。比如龙队与冷锋对话时说:“有人认为军人违抗军令,就应该脱了军装,滚蛋回家;也有人认为,应该被破格提拔,成为军中的精英。”通过龙队的这番话,可以得知军队中已经同时有两种不同的声音。纵然副队长邵兵起初不喜欢冷锋,但是石旅长、龙队、俞飞、三八等其他人无疑是喜欢冷锋的,随着与冷锋的接触,邵兵也发生了转变,由讨厌到喜欢。这样的剧情安排,无疑是肯定了冷锋,也即认可了个性。冷锋等即使拥有自信勇敢、鲜明个性等好莱坞式个人英雄主义特征,但他们依旧是集体与个人相平衡后的英雄。“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的当兵观、遵守军中不能饮酒的纪律性、飞机上空中踏步的仪式观、英勇杀敌的民族观,无不体现着集体主义观念。两种观念的兼顾与融合,与其说是创作者的一种叙事策略,不如说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文化融合的必然结果。
新时期以来,电影塑造的各种英雄虽然摆脱了政治上神化英雄的“高大全”形象,开始以平民化、个性化、草根化的视角去塑造活生生的英雄,但身处娱乐与消费时代,为了获取高票房,电影又走上了消费视域下的“奇观化”“神化”英雄的道路。神化后的英雄成了无所不能的形象。英雄被消费与娱乐,于是失去了最根本的打动人心的精神品质,解构了民族文化精神,迷醉于夸大的英雄形象和视觉奇观最终导致信仰干瘪与轻浮,走向娱乐至死。观众在收获了观看快感后,并没有带来精神触动。
《战狼》系列中塑造的“冷锋”形象,形似好莱坞式的个人主义孤胆英雄,但明显具有神化的倾向,缺乏充足的细节来使形象饱满。他被神化为叛逆、能力超强、战无不胜的个人英雄。在电影的战争场面中,都是他一人“力拔山兮气盖世”“拯救众人于危难之中”,与军人信仰的“集体精神”相背离。赤身肉搏、端起刺刀“杀杀杀”等桥段,让人感到不适,对冷锋形象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这也是典型的民粹主义在电影中的彰显。其余的军队领导与特种兵战友成了脸谱化的英雄,一切都是为塑造“冷锋”而服务的,充当着插科打诨、逗乐子、娱乐观众的角色。但是在作战上却鲜有能力,非死即伤,靠冷锋来拯救。
上文固然赞扬了军人的幽默,但是“娶战友的两岁女儿并叫爹”等语言却尽显低俗,有讨好观众的嫌疑。另外,精彩的反面角色应该在电影中起到“半壁江山”的作用,在《肖申克的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无间道》等经典电影中,其典狱长、变态警察与卧底,由于人物形象饱满和与众不同获得大众的喜爱,荣获奥斯卡等各种大奖。但是《战狼》等电影中的敏登兄弟、老猫等诸多反面角色却显扁平化、脸谱化,并没有塑造出鲜明的形象。任用外国演员却不能好好塑造形象,对国产电影来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此外,《战狼》等军旅题材电影,作为典型的动作战争类型片,情节都较为简单,缺少一定的想象力。其中“人狼战”虽然打造了视觉奇观,但是缺乏创新点。因为自《水浒传》描写武松打虎后,后世模仿者众多,《狼图腾》呈现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徐克版的《智取威虎山》也打造了逼真的人虎大战。刻意的模仿、想象力的贫乏,最终会导致审美疲劳,被受众所淘汰。
阴柔男性形象充斥银幕与荧屏,遮蔽了中国传统的阳刚审美。在时代需要英雄的召唤下,中国阳刚英雄开始复苏。但是时代也需要与时俱进的英雄。好莱坞的个人英雄主义已经渐渐在中国主流电影中建立起一种范式,这种范式将持续影响着本土英雄的塑造和审美走向。但是如何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相结合,保持民族本体性依旧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战狼》《智取威虎山》《红海行动》等军旅题材电影虽做出了努力,也取得了市场的认可,但是还存在英雄神化、形象塑造扁平化等不可忽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