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心
(香港浸会大学,香港 999077)
近年来,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给传统电影院线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诚然,网络媒体与网络技术给电影受众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网络视频播放技术的发展使电影受众可以使用投屏、电脑播放、手机播放等各种手段随时随地观看不亚于影院效果的高清视频,这极大地提高了观影的方便性、灵活性,降低了传统影院模式所需要花费的经济成本以及时间成本;其次,通过网络观看电影的受众拥有更大的自主选择权,他们可以通过快进等方式跳过他们不感兴趣的内容或者他们认为无用的信息,进而使他们获得更好的观影体验;最后,许多视频网站拥有发弹幕等交互功能,增加了观众观看视频时的交互性和娱乐性。以上这些互联网技术带来的优势本就使传统院线在与网络媒体的竞争中节节败退,延续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更是对传统院线的现状雪上加霜。表面上,疫情对传统院线的影响主要在于经济方面——为了避免许多观众身处同一密闭空间产生聚集性感染,影院曾经被迫关闭半年,收入锐减,有些影院甚至倒闭,时至今日,影院的收入也没有完全恢复到疫情前的正常水平。实际上,疫情对传统院线带来的深远影响远不止于此。由于疫情的持续不断,电影的本体性受到了冲击,电影受众也不得不适应新的居家观影模式,传统电影院线在传统窗口模式中的优势地位大不如前,传统窗口模式的改革势在必行。
1958年,安德烈·巴赞提出了“电影是什么”这一振聋发聩的问题,多少年来,这一问题始终不断地萦绕在电影学者与电影从业者的脑海之中。随着数字技术与网络技术的快速发展以及不同媒介间边界的不断模糊,这一问题的答案也看似处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同时,由于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似乎从电影的各个维度都可以提出对电影本体性的不同界定。本文从横向的媒介渠道以及纵向的技术发展两个方向选取了两个在当今条件下对电影本体性的讨论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意在论证,在疫情的影响下,即使是这些比较有时效性的观点也似乎在被不断地挑战。
有学者提出,在已经处于多屏时代的今天,在横向上,存在许多相类似的媒介,包括电视、网络视频平台、手机短视频平台等。电影与这些媒介在影像内容与形式上已经很难区分,因此,只能从媒介渠道上进行区分,即电影可以与这些媒介相区别的本体性之一就在于电影的影院性——只有那些已经在影院或者试图在影院上映的、具有独立性和完整性的影像产品才是真正的电影。对于那些最终没有机会在影院上映的电影,如何辨别它们是否“试图”在影院上映,其标准是其是否取得了放映许可。一切其他的影像产品,例如,微电影、网络电影、短视频等,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影艺术。影院性的内涵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影院的时空条件以及观众在影院观影的心理与行为。影院的时空条件主要指的是,相对于自己的家,影院本身具有公共性与陌生性,能够满足人的群体社交意愿。观众在影院的观影心理与行为主要是指观众去影院观影具有付出较高成本的主动性;另外,电影的影院性对电影影像的美学层面提出了要求,也就是说,在影院放映的电影在视听语言方面应当具有较高的控制力与强度,如此才能在与电视、网络平台的竞争中赢得观众。
在正常情况下,这一观点在许多层面上是具有相当大的意义的,然而,在全球性的疫情影响下,“影院性”这一观点从根本上受到了挑战——在影院被迫关闭的半年时间里,对于影院性内涵的讨论都失去了基础。而疫情的不确定性也使全世界传统影院的未来发展都不甚明朗,中国已经开放的影院是否有可能因为疫情的缘故二次关闭?如果二次关闭对影院的经济损失过大,影院是否会主动改变其传统形式?改变了之后的影院会是什么样的?其他国家的影院前途如何?如果某一个国家的影院模式发生改变会不会影响其他国家?这种种疑问都对电影的影院性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影院的关闭也迫使国内外许多电影不得不选择直接在网络上发行,如中国的电影《囧妈》《寻狗启示》等,美国的电影《汉密尔顿》《花木兰》等,甚至连《007:无暇赴死》都曾试图直接在流媒体平台上线。如果说上述这些电影本身是具有影院性的,因为它们曾取得了上映许可、意图在影院上映,只是由于疫情这一不可控因素不能在影院上映,且由于它们本来意图在影院上映,这些作品在美学方面具有符合影院电影“具有较高控制力与强度”这一要求,那么是否可以进一步讨论一种可能,即为了不必要承受影院可能再次被迫关闭的风险,未来一些电影制作方直接制作一些满足“具有较高控制力与强度”这一美学要求,但是跳过院线而直接在网络平台发行的电影。在中国,这一情况暂时还没有出现,但我认为它有可能出现,美国流媒体平台Netflix就为我们提供了例证。早在2018年,Netflix就出品了《罗马》,这部电影并没有进行线下大规模放映,在点映后直接上线流媒体平台。2019年同样由Netflix出品的《爱尔兰人》也几乎是采用了同样的模式。《罗马》《爱尔兰人》是否符合传统院线电影的美学要求?答案一定是肯定的,《罗马》在奥斯卡中获得了最佳外语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三项重量级奖项,《爱尔兰人》也获得了多项提名,这完全可以证实其美学价值。然而其美学价值的达成并不是基于其对影院性的追求——虽然这两部电影依旧进行了小规模的点映,但实际上,这仅为了满足传统电影节的竞赛要求而进行的妥协,并不是为了追求在影院进一步的大规模上映。那么类似这种只满足了影院性美学价值而不追求在影院上映的电影是否可以称之为真正的电影艺术?疫情给了我们思考这一问题的机会。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电影是一门艺术,艺术从本质上来讲指一种美学原则。因此,虽然特定的美学标准很难界定,但符合一定美学原则的影像产品就一定可以称之为电影,并不以其是否在影院上映而改变其本质。2021年,奥斯卡也对其评奖规则进行了改革,宣布由于疫情原因无法在影院上映、仅在流媒体平台或电视上映的电影也可以参赛,这也恰恰论证了上述观点。
图1 美学与电影学的关系[2]
20世纪50年代,电视的出现对于电影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电影观众急剧减少,大量影院因此倒闭。然而巴赞认为,人们不应该对电视这种新兴媒体采取抵制态度,就像无声片时代对有声片的抵制一样。于是,一些人提议,为了与电视相竞争,应该在电影中加入一些奇观景象,由此,CGI等电影特效制作技术逐步出现,立体电影、宽银幕电影、环形电影等电影放映技术也逐渐发展。在电影技术的纵向发展上可以看出,许多年来,对电影奇观性的追求确实促进了与电影相关的制作、播放等技术的加速演变,这些技术的提升又进一步使电影超越于电视、网络视频的奇观性得以凸显。奇观电影,如科幻电影、灾难电影等,至今为止越来越受到了观众的喜爱。例如,根据2019 年度中国科幻产业报告,科幻电影在国内发展的总趋势是绝对票房和票房比例呈显著增长趋势。有学者指出,对电影奇观性的追求是以巴赞的“完整电影”理论为基础的。“完整电影”理论的含义可解释为“真正电影的原始雏形,就是对大自然的完整模拟”。因此,这一理论最初意味着电影要追求现实主义,不断趋近现实,力求完整地再现真实的世界,正是基于“完整电影”理论,巴赞进一步提出了宽银幕出现的预言,这一预言在今天已然实现。而电影发展至今,这一理论的内涵也应该可以随之扩展,即在一些奇观电影,如科幻电影中,即使银幕世界是完全虚构的,也要运用各种技术去实现银幕世界的合理性与真实性。
总结以上观点可以得出,电影的奇观性是其与电视、网络视频等媒体竞争的有力手段,电影奇观性的达成有赖于特定的电影制作与电影放映技术。然而,这些技术又十分依赖电影院这个载体,也就是说,奇观性很强的电影,如果在电视上或者网络上观看,其效果会大打折扣。比如,在网络上点播2D版的《阿凡达》的观众绝不能体验到在影院观看3D版《阿凡达》的奇观效果。这也是为什么在疫情期间,很多普通电影可以转而投入网络媒体或流媒体的怀抱,而绝大多数漫威电影等追求强烈奇观效果的影片宁愿推迟上映也不愿或不能在线上播出。在疫情防控期间全球影院都不能完全正常开放的情况下,这些电影的上映时间被不断推迟,给电影制作方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即使在疫情已经相对平缓的今天,电影制作方出于对疫情不确定性的风险的考虑,是否还愿意制作成本较高、对电影播放技术依赖较强的奇观电影,会被画上大大的问号。我认为,许多电影制作方很有可能会逐步减少对奇观电影的制作,以规避可能的风险。
疫情已经逐步影响了电影观众的观影行为与观影习惯。在影院关闭的一段时间,电影观众不得不选择居家观影。豆瓣2020年度电影榜单经过大数据统计后也显示,“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消费者从传统模式向数字模式的观影行为转变,流媒体迎来了意料之外的爆发,成为原创内容繁荣的主力,流媒体自制剧大比例占据高分剧集榜。”这也证实了居家观影模式和流媒体平台的崛起。虽然电影观众的观影行为在开始时是被迫做出的改变,但长达半年之久的线上观影经验,无疑能够使观众新的观影习惯有机会被充分养成,好像“非典”让中国人体会到了居家网购的好处,疫情也让观众有机会充分体会到线上观影带来的灵活性、舒适性以及高性价比。另外,由《囧妈》开启的大片线上放映模式,也对观众的线上观影习惯的培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让观众意识到即使是春节档商业大片也可以在网络上观看,传统影院并不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线下观影的仪式感也可能会被逐步瓦解。
一方面,疫情使观影行为的私人化趋势更加显著,而科技的发展为其进一步提供了基础。例如,使用投影技术,观众就可以在家庭影院中享受到大银幕、宽银幕的效果,而使用VR技术,观众甚至可以在家观看奇观电影,享受到比影院3D效果更好的沉浸式效果。虽然这些技术现在还有成本高、技术不够完善等缺点,但是疫情的发展确实使相关行业认识到了未来市场的发展方向。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这些技术走进千家万户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图2 2018—2022年我国家用投影仪出货量走势图[9]
另一方面,网络平台开始认识到了它们在与传统影院的竞争中最大的弱势就是不能满足观众的社交需求。有学者通过调查发现,疫情过后,促使观众去影院观影的最主要因素是他们对群体归属的渴望。于是,疫情为网络观影平台对社交性的提升提供了契机和动力,它们开始追求让观众在线上观影的过程中能够体验到与线下观影类似的社交性。比如,一家叫作Scener的公司与美国HBO电视网合作,使用户可以在线上创立私人的虚拟影院平台,邀请20人同时在平台上观看视频并进行实时的视频、语音或文字聊天,这极大地提高了网络观影平台的社交性。虽然类似的平台在中国还没有出现,但是这一案例毕竟可以为中国的互联网平台提供一些新的灵感与启发,驱动生成新业态。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疫情对电影影院性的动摇以及电影观众线上观影习惯的养成对于传统院线来说是重大的挑战,但是对互联网平台来说却是发展的天赐良机。再次以电影《囧妈》为例,《囧妈》跳过院线直接在互联网平台上映的举动虽然饱受争议,但其事实上实现了电影制作方、投资方与观众的三方共赢——制作方以6个亿卖出了放映权,而放映权购买方字节跳动获得了大量的新用户和流量,观众可以在线上免费观看大片。同时,它打通了院线大片从线下到线上的关节,探索了电影“互联网+”这一模式的可能性与可行性。而院线之所以联名抗议,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囧妈》开创的模式证明了院线在传统窗口模式中第一窗口的优势地位是可以被动摇的。这一案例虽然是在特殊时期出现的特殊案例,但是它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中国电影产业未来可能发展的方向,去核心化以及多终端化——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优化升级,未来线上观影的体验很有可能与影院观影相差无几。到那时,影院在传统窗口模式中的话语权也将不再强势,窗口模式的核心可以不再是传统影院,电影放映的多终端化趋势在所难免。
科技的发展使电影观众可选择的观影渠道越来越多,且疫情证明了传统影院在未来未必是电影必须的发行渠道,那么传统窗口模式中的院线窗口期被缩短甚至消失的情况也是可以预见的。事实上,在中国,由于没有法律或强有力的制片厂对窗口期的明确约束,窗口期缩短这一趋势很早就出现了,院线电影上线的窗口期从2016年至2019年平均减少了54%。但窗口期彻底消失这一现象,除了在影院停摆期间的个别案例,至今还没有完全出现。然而在美国,流媒体平台彻底打破传统窗口模式这一行业规则的趋势已十分明显。2020年7月,AMC院线与环球影业达成协议,将90天的影院窗口期大幅度缩短至17天,此外,AMC可以分得环球影片的部分线上收益。2020年12月,华纳兄弟宣布彻底取消窗口期,2021年,由华纳兄弟出品的17部电影在北美上映时将会同步登录HBO Max。由此可以看出,美国电影行业窗口期缩短这一现象出现得虽然比中国晚,但从窗口期缩短到窗口期消失的进程则更加迅速、更加强硬。好莱坞作为全球电影产业的风向标,其这一举动很有可能意味着全球范围内传统电影窗口模式的重构已经势在必行。
我国现有窗口的排列顺序如图3所示,然而在疫情防控期间,中国的网络视频平台强势崛起,付费会员数量激增。以爱奇艺为例,在疫情发展最为严重的2020年第一季度,“爱奇艺的订阅会员规模达到1.19亿,同比增23% ,单季度订阅会员净增长1200万。”日益庞大的用户群体使互联网平台的影响力不断扩大,进而不断挑战院线在传统窗口模式中的第一窗口地位。未来,各个窗口的排列顺序很有可能会随之重组。事实上,意大利影片《完美陌生人》的发行早就给我们提供了例证。《完美陌生人》早在2016年就已经在中国的网络视频网站上发行,而在2018年它再次进入中国院线发行,依然取得了超过5300万的票房成绩。这直观地反映出了如果将来互联网平台成为第一窗口,或“院网同步”局面形成,传统窗口排列顺序可能发生的变化。第一步,电影可以先将版权卖给互联网平台以快速收回部分成本;第二步,电影以互联网放映的口碑的风向标,网络上形成的良好口碑会吸引观众去线下影院观看电影,拉动票房收入,网络上口碑不好的电影则被自然淘汰。
图3 中国传统电影发行窗口顺序
此外可以看出,中国的电影发行窗口较少,且主要依靠影院的票房收入回收成本。相比之下,美国的电影发行窗口更加丰富,比如美国市场还拥有付费电视等窗口。同时,由于窗口较多,好莱坞发行方并不过分倚重院线票房,通常情况下,美国电影的国内院线票房收入只占到不到30%,后端的其他窗口也可以提供细水长流的收入。因此,我认为,中国市场也将可能会出现新的窗口(如图4所示),如家庭影院、私人点播影院等,使电影能够拥有更多元化的获利模式以及更长线的收入。
图4 中国未来可能的电影发行窗口顺序
持续了两年多的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动摇了电影的本体性,包括电影的影院性及电影的奇观性,“电影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似乎更加模糊,也似乎前所未有的宽泛。电影观众也逐步形成了居家观影的习惯,家庭观影技术和网络播放平台也开始不断升级进步以迎合观众的居家观影需求。如此种种都对传统院线窗口模式的改革起到了催化作用。未来,影院未必再是电影放映的第一窗口,甚至未必再是必要窗口,新的窗口可能会出现,窗口顺序也可能会随之被改变。然而,无论如何,电影是商业与艺术的结合。处于不断变化中的是电影的商业模式,电影的艺术与美学本质几乎没有发生变化,电影依然是对世界的表现、思考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