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22-05-21 14:48宋剑挺
参花(下)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赵羊圈疤痕

眺望

我上高中那年,父亲在离我老家十多里的地方上班,每到周末,我和弟弟就骑车看他。我们离开的时候,父亲总是给我们送到公路上。我们走了很远了,他还站在路边。

一次风大天冷,我不让他送,他还跟往常一样,跟在我们后面,一直到了路边才停下。我和弟弟走了一阵,回头一瞅,他仍在路边站着,几乎看不见他了,但他仍望着我们。车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一辆接着一辆,荡起的尘土,一波一波地涌向他,好像把他淹没了,但他视而不见。这时风更大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飞起来,不住地摇摆着,可他的站姿始终没变,始终朝着我们的方向。我们越走越远,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直至瞅不见他。

当年我在县一中上学,离我家有几十公里远,我一般一个月回家一次。从家里离开时,母亲会把各种吃食放到我的自行车上。我家门前是条南北走向的小街,母亲站在门口,总是目送我一点点离开。小街的尽头,是条东西走向的土路,这条土路能曲里拐弯地通到县城。每次到了小街和土路的交接处,我都忍不住回头看看,这时母亲总是望着我大声说,路上慢点!

我家门口是個缓坡,母亲站在土坡上,身子都歪斜了。有时候光线强烈,为了能看清我,就把手放在额头上。从出门的那刻起,她就朝着我走的方向,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

每年的大年初三,我都要去大舅家走亲戚。每次走到他家,都会发现妗子站在门口往远处望。远处是条东西走向的公路,这天,她闺女会顺着这条公路,来她家走亲戚。

前年的这天,我们到了门口,和她打个招呼,她把我们迎到家里,又踱到门口,继续往远处望着。那天刮着风,她的衣服被吹起,她就整整衣服,仍然站着往远处观望。下雪了,没多久,她的肩头和头上落满白雪,她的身子瑟缩着,有时候冻得受不了了,就到屋里坐一会儿,停了停又去了门外等候。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有几指厚。我把她劝到屋里,她不住地说,该吃饭了,咋还不来啊!……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所以,每年的这天我基本都是准时去岳父家。有一年下了大雪,接近中午才走到村边。村头有条东西路,直通到岳父家门口,这里离他家约有一里多地,由于路是直的,我们一进村口,就看见岳父站在门口,一直朝村口望着。他穿件黑色棉袄,由于天冷,他两手插到衣袋里。从远处看,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刚开始,他好像并没有瞅见我们,只是呆呆地站着,纹丝未动。也许是太冷了,突然他双脚原地踏步,边跺脚边转着圈儿。仅活动了几分钟,就原地不动了,又直直地往村头望着,姿势和原先一样。

我们开着车,一直往前走着。约莫走到一半,他好像看见了我们,好像又不敢确定,他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放在额头上,一边挡住强光,一边仔细地望着。他很专注,一动不动。旁边走过一个人,朝他打招呼,他敷衍一下,继续怔怔地往前瞅着,等终于认准了是我们,才大步朝我们走来。

我们以往的习惯是,大年初二先回岳母家,然后再一起去岳母的娘家。

岳母的母亲去世的那年春节,天特别冷,车里开着暖气,还觉得冷飕飕的。她娘家住在街的中间,她家的大门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那天街上都是积雪,走上去咯吱咯吱响。我们刚拐过村口,就看见岳母的父亲在门口站着,扭着身子,往村口张望。他戴了顶棉帽,耳帕一边翘着,一边耷拉着。那天风很大,风卷着积雪,一波一波地扑到他身上。每当风雪涌来,他就背过身子,然后双手捂脸,风雪过后,迎风的一面,变成一片白,但他似乎不管这么凛冽的风,仍然朝着村口的方向,直直地站着……

他们这样眺望着,许多年以后,我像他们这种年龄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站在门口,也向远处眺望呢!

吃羊

朋友邀我吃羊肉。

我们乘上车,拐过两道沟坎,爬了三道斜坡,来到一家山庄似的餐馆。所谓山庄,也就是在一座山根处,建了几间房,种了一些绿树,近处还弄了个池塘,供顾客垂钓。

朋友说,这里的烤全羊小有名气,想吃多大的羊,得自己到羊圈挑选。现挑现烤,随烤随吃,自在方便。

大家都感到新鲜,纷纷涌过去,看看怎样挑羊。

羊被圈在栅栏内,有二三十只,大小不等,不过都是山羊,膘肥毛厚,很是可爱。大家站定,餐馆老板瞅瞅我们问,谁来挑羊?他这样一问,大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都憋着气,没有讲话。餐馆老板见大家没有表态,低头瞅瞅手表说,现在是下午三点,杀羊烤羊,需要三四个小时,再拖延下去,吃饭的时间就更晚了。

朋友有点急了,瞧瞧我说,你是老大,你来挑吧。他这样一讲,我不好推脱,就瞪着眼,瞅那圈里的山羊。有几只正在吃草,看着也不像多饿,只是时不时地衔着草,嚼上几口,其余的羊散落在圈内,有的相互追逐,有的来回走着,时不时低头嗅嗅地面。这些羊都是清一色的白毛,油光发亮,像新换的衣裳。我的眼一晃,觉得它们都是孩子,是牙牙学语的孩子,正在幼儿园玩耍呢。这样一想,我的心一下软了。我把脸转过去,瞅着羊圈后面的山坡。

餐馆老板瞥瞥我,有点焦躁,我再次将目光转向羊群,想随便挑一只,把这个事了结。我一只只瞅着,想发现其中有只羊能给我带来恨意,然后,就有理由杀掉它。然而我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发现每只羊都那么温顺可爱,从它们身上找不到一点瑕疵和敌意,我的心再次软下来,怯怯地瞅着餐馆老板。老板无奈地笑笑说,这顿羊肉,干脆别吃了。朋友们一听,都小声地嘟囔着,我像做错了事,赶紧再次将目光转回羊圈。

这次瞅得更细了,我眯着眼,顺着羊圈的栅栏,一点点梳理着。我发现有只山羊,嘴唇有道疤痕,疤痕是斜着向下的,柔顺的脸上,平添了些许凶悍,但只是一点点,在别人看来,有无疤痕,也许无丝毫变化。由于情况特殊,我想从中找出点杀它的理由,但是当我再瞅时,那个疤痕在它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可恶之处。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找到要杀的羊,我有点崩溃,不知怎样为好。这时,有人嫌我磨叽,我正好顺水推舟,说自己挑不好,谁有经验谁来挑吧。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

重任落在小赵身上。他眨眨眼说,这事能把人难住?大家都把目光聚在他身上。小赵走到栅栏前,两手扶住圈门,怔怔地瞪着羊圈。看了半天,他伸出指头,上下指点,大家都在等待着。小赵是个细心人,都希望他早早挑出一头羊。这时候,羊不再吃草,而是三三两两地散卧着。小赵只要用手一指,其中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就会消失。于是我就暗问自己,这顿饭难道非吃羊肉吗?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小赵,他正和一位朋友嘀咕着。我觉得有望,就走近小赵,看看他是怎么挑羊的。他見我走过来,悄悄对我说:这会我成阎王了,手点着谁,就要谁的命,我也不忍心杀它们呀。听他这么一讲,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小赵怎么和自己是一样的心境呢。不过我为了节省时间,还是鼓励他抓紧挑选,现在大家等急了。他搔搔头讲,你咋不挑呢,你不知道,我试了几次,都不敢下手。我瞟了他一眼,戏谑他年轻的心咋这么软。他苦笑一下说,如果是其他动物,说不定不会心软,偏遇到这些羊,这么温顺,这么可爱,谁能忍心下手?

大家都说小赵磨叽,很明显,不是磨叽,是心善心软造成的。这时,朋友老张等不及了,把小赵拨到了一边。他在羊群边上瞧了一阵,显出犹豫的样子。我说,你干啥都利索,这回肯定挑得快。他脸上挂着笑,从羊圈的南面转到西面,又从西面转到东面,瞅得分外仔细。过了一阵,还没挑好。我问他咋回事,他揉揉前额,做出为难的样子。餐馆老板等不及了,他不停地催促着。老张也急了,他咚地跳进羊圈,走进羊群,一只只查看。老张的个子高,他两手按住膝部,弓着身子,伸着脖子,像头准备扑食的动物,羊群散开了。等羊群稳住,他走过去,羊群又散开了,如此反复。实际上,总共二十多头羊,不需要用这种办法挑选,可平时利索的老张,却也有点磨叽了。几个朋友实在等不下了,纷纷离去,到池塘钓鱼去了。

老张围着羊群转了几圈,最后斜斜身子,朝我走来。我问他怎么样,他撇撇嘴说,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下手呀。他不停地搓着手,嘴里还哧哧哈哈的。我说,要不咱换成别的菜,不吃烤全羊吧。老张说,都定好了,如果取消,咋给大家交代呀。餐馆老板急坏了,他来到我们面前,一板一眼地讲,干脆我给你们挑吧。我瞅瞅老张说,也只有这样了。

三个小时后,羊烤熟了,搁在一个木盘里,羊呈卧着的姿势,头向后扭着,脖子上勒着一条红布带。瞧着面目全非的羊,我极力回忆它生前的样子,然后凭着先前的观察,想找到它在圈内的影子,但是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作者简介:宋剑挺,系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中原油田。先后在《当代》《山花》《飞天》等期刊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圈在院里的声音》,长篇小说《仓皇》《阴阳》等。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各类杂志转载。获得多项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徐文)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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