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宝卷漫谈

2022-05-20 14:50曾纪鑫
书屋 2022年5期
关键词:青苗宝卷河西

曾纪鑫

最早知道河西宝卷,是2016年7月赴甘肃省张掖市参加第十四届全国民间读书年会,主办方给每位与会者赠送了一套三册《金张掖民间宝卷》。稍加浏览,便觉内容十分广泛,从帝王将相到三教九流、普通百姓,涉及各色人等;情节曲折离奇,故事跌宕起伏,表现手法灵活,突破时空限制,上天入地,纵横驰骋,虚虚实实,引人入胜……虽未深入阅读,就其文本而言,河西宝卷可谓中国民间文学的瑰宝之一。

没想到两年后,又与河西宝卷“见面”了。2018年9月,张掖举办丝绸之路与河西文化研讨会暨“大美张掖·书香甘州”全国原创散文大奖赛颁奖活动,我应邀参加。活动的其中一项,就是观赏河西宝卷演出。这一“零距离”的感性接触,不禁使我对河西宝卷“刮目相看”。

河西宝卷的表演并非大型戏剧演出,严格说来,只是地方民间说唱。

张掖离敦煌较近,宝卷是敦煌俗文学的一个分支,流行于河西走廊一带。提起敦煌,人们自然会想到敦煌石窟,这只是佛教西来的产物之一。僧人为了传播佛教,向当地民众讲唱经文,称为“俗讲”;文字抄写的底本,称为“变文”。到了宋代初年,变文演变为宝卷。可见河西宝卷是在唐代敦煌俗讲、变文及宋代说经的基础上,不断世俗化、地方化、民间化,最终发展为一种民间曲艺、说唱艺术。

河西宝卷念唱时,演员不多。那天下午,我们观看的宝卷演出就三个演员,一个念唱,一个唱和,还有一个走香的少女。使用的伴奏乐器也不繁复,家庭念唱主要为梆子、木鱼、碰铃等小型打击乐器,公众场所则使用鼓、磬、笙、管、笛等管乐器和打击乐器。乐器虽少,但乐曲、曲牌、曲调甚多,据统计,见于河西宝卷文本的曲牌有九十多支,留存于民间的曲牌、曲调各有五十多支,正如当地人所言“十念(调)九不同,同了没人听”。因为宝卷承载的内容丰富多彩,所以能够流传一千多年,并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河西宝卷因其脱胎于宗教,与一般说唱艺术相比,有着强烈的仪式感。在乐曲及空鼓的伴奏中,先是宝卷的开卷,仪式主要有走香、净场、净手、漱口、净耳、请卷、敬卷、贡卷、入座、敬茶等。那天的演出,烦琐的仪式与程序便省略了,只有介绍与走香两项,主持人向来自全国各地的嘉宾介绍河西宝卷、念卷人及念唱内容。念唱人为省级非遗河西宝卷代表性传承人代继生,内容为《乾隆私访白鹊寺宝卷》选段。

说唱艺术源于民间,显得十分随意、随兴与随和,哪有如此庄重的仪式?河西宝卷虽然早已世俗化,但仍留有宗教的痕迹,除念卷人洗手、漱口、焚香、叩拜外,听众也得全神贯注,不能大声喧哗、随意走动。演唱者身心投入,观赏者认真如仪,演员与观众进入一种宗教般的神圣氛围之中。宝卷宣讲的内容,不少与孝敬父母、兄弟和睦、勤劳生产、爱惜粮食、劝人向善、助人为乐有关,观众于不知不觉中受到熏陶、感染、净化,可见河西宝卷对塑造健康人格、培养良好品德大有裨益。

三个演员中有一名妙龄少女,她不演唱,只是双手拎着一根细竹竿,竹竿另一头系着一个白雾袅绕的香炉,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并根据剧情及演唱需要,在观众席中走动。

演出结束后,主办方会准备一些水果、糕点与观众共同分享。这,我想也与佛教不无关联,信众给神佛献上贡品,敬奉仪式结束,水果、糕点等贡品自然不能浪费。

此次念唱,案桌上虽然供有水果、糕点,但没有分享这一环节,而是换成了教唱宝卷,曲牌为《孟姜女》。领唱与学唱互动,曲牌的旋律比较简单,大家很快就能合上节拍,乐声、歌声此起彼伏,在室内回旋,悠扬和谐。

宝卷念唱结束,主持人任积泉先生請我谈谈感受。我当过编剧,研究过戏剧、曲艺,本想多说几句,看看时间,已近下午六时,不宜展开,便道:“我不会唱歌,声音也不好听,但刚才跟着哼唱宝卷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嗓子还不错,歌也唱得更好了。”

除了互动环节,河西宝卷还有一个其他地方曲艺所没有的独特之处,那就是抄写宝卷文本。观赏时,每两人坐一张桌子。我坐第一排,左边是接唱的女演员,她面前放一本毛笔书写的宝卷。我一看,不仅抄写工整,还是繁体字呢,便小声问:“这是谁写的?”她说是她写的。我估计这位女演员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但她的字写得挺好。长期以来,当地民间便有抄写宝卷的传统。这种抄写,既可作为演出底本,避免以讹传讹,也有书法艺术、文物收藏等价值。

活动的主办方安排得十分周到,除宝卷说唱外,现场还有宝卷文本展示。我们见到的是传承人代继生家族五代人收藏的部分宝卷,既有印刷本,也有手抄本,从清乾隆年间至今,带着三百多年的历史体温,充分体现了民间艺人的坚韧、执着与奉献。不禁联想到那些重见天日的敦煌经卷,二者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据说现在抄写宝卷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不仅有普通民众、艺人,更有不少书法家、美术家。

一般而言,曲艺、说唱演出时间较短,一个节目,少则十来分钟,多则半个小时。而河西宝卷就其演出时长而言,兼具曲艺与戏曲之效。一出古代戏曲,演出时间一般两三个小时,长的可演好几天。一部宝卷,念唱时可长可短,长的也可演出两三天。据介绍,留传至今的河西宝卷有一千多种,代表作为《敕封平天仙姑宝卷》,由十九个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故事组成,叙述当地临泽县一位姑娘由凡成仙的过程。其他颇具影响的还有《包公宝卷》《白蛇传宝卷》《窦娥宝卷》《梁祝宝卷》《狸猫换太子宝卷》《卖油郎独占花魁宝卷》《目连报恩宝卷》《天仙配宝卷》等。

河西宝卷融宗教与世俗于一体,有着两个不同的层面,一是凝固的文字,二是“活性”的表演。传承与发展也相应地体现为两种不同的形式——文本与表演。文本类似于神话、故事、传说,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而宝卷说唱,则可归入曲艺之列(长的可视为戏曲)。一体两面,都是地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晃三年多过去了,身居厦门的我,值此新冠疫情肆虐之际,自然无从观赏河西宝卷之演唱。送走2021年,刚刚迎来新的一年,被誉为“河西第一读书种子”的黄岳年先生便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了河西宝卷的一部新文本——《青苗旗宝卷》。打开文档,其内容、人物、情节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一万多字的篇幅,一口气读完。《青苗旗宝卷》的故事,源于甘肃省山丹县祁店村,那儿有插青苗旗的习俗。村里有座三圣宫,供奉的第一圣是关公老爷,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三日,这里都要举办三圣宫庙会,周边百姓前来祭祀关公,求雨祈福。于是,当地文化名人黄岳年、赵冬梅、任积泉三人经过一番收集、整理、加工乃至创作,“旧瓶装新酒”,撰写了一部新的河西宝卷。

阅读中,不禁浮想联翩,体裁是“河西说唱”,而故事的发生地则是我的家乡——湖北荆州。三国时期,荆州久无战事,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开始生锈,他准备持刀前往陆口赴会,却逢大旱,连磨刀水都没有了。关羽只好求助龙王降雨,龙王却不买账。关羽发威,与龙王一番争斗,最终达成协议:农历五月十三日,关公在南天门磨刀,龙王必须降雨相助。于是,当地民众于五月十三日这天举行庙会,感恩关公,并在庄稼地里插上绘有五谷、麦穗、青龙偃月刀的旗子,祈求风调雨顺,从此相沿成习。

就这么一个故事,被三位作者演绎得丰富多彩、妙趣横生。有讲说,有韵文;韵文有押韵,有平仄,句式参差多变,有三言句、四言句、五言句、七言句;有的韵文看似顺口溜、打油诗,却套用了典雅的曲牌如《清香引》《皂罗袍》《孟姜女》《拔胡麻》《白鹤词》《浪淘沙》等,间或还有古诗点评……韵散结合,文白相兼,说唱兼顾,融历史、神话、传说、故事、现实于一体,雅俗共赏。尤为难得的是,文本所体现的思想内涵、价值观念等能够与时俱进,堪称河西宝卷的一部新范本。如果全部演出,时长当与一出戏曲不相上下。

河西宝卷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流传,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文化生态链——造卷、念卷、抄卷、借卷、评卷等,这些环节相互依存、相互推进,其中“造卷”又是宝卷文化不断发展的源头与关键。历朝历代,民间都十分重视“造卷”,没有新卷,故步自封,宝卷如何发展?不断创作、制造新卷,正是河西宝卷生生不息、延续至今的“内核”与“密码”。《青苗旗宝卷》依凭非遗保护“守正创新”的原则,在吸收民间艺术优良传统的基础上探索实践,这一新时代的“造卷”,无疑为河西宝卷的传承与发展,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去年冬至,新创《青苗旗宝卷》在故事的发生地山丹县祁店村念唱,黄岳年先生即兴赋诗一首:“冬至红霞风物好,青苗宝卷韵初成。天寒老庙人心暖,地冻新阳又复生。祁店惊牛群众乐,焉支藏雪待春荣。山丹百姓尽传语,看取飞花日月明。”

文本与演出,既能融于一体,又可分别欣赏,正是河西宝卷的奇妙之处,使得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我,通过文本,就能恍若置身其中,感受这场民间艺术盛宴的丰富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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