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百草园
邻居大哥,楼上大哥,以及我認识的花友,都管我的那块巴掌地叫百草园。那意思是,你什么都养,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爱,野蛮生长。不像邻居大哥,养一片竹子;不像花友,养一片月季。而我,草本、
木本、藤本的植物,几乎养了几十种。我只能在心里替自己辩解:我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需要很多美的人。
我搬来这里居住,已经十多年了。住一楼,窗外是一片公共绿地。长十二步,宽十一步。面积究竟是多少,我也不会计算,只是用脚步丈量了一下。初来的时候,窗外除了一棵樱花树,一棵香椿树,一棵橡树,三棵石榴树,是寸草不生的垃圾之地。楼上丢的烟头,吃剩的饭菜,不要的废弃物,满目皆是,令人恶心。也许是农民的本性使然,也许是我钟爱花花草草,我自己开始在里面种植各种花卉。我翻地,捡石头,施肥,播种,移植,浇水,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当我养的花花草草初具规模的时候,楼上的人再也不好意思往楼下的绿地里丢垃圾了。后来我才得知,这块公共绿地上的树,都是楼上的老居民种植的。这倒好,我成了管理者,劳动者,而所有权是各位主人的。杏树的主人采杏,香椿树的主人采香椿。石榴树的主人不摘石榴,因为石榴好看不好吃。石榴树的主人说:“你若嫌碍事,可以挖了去!”那我怎么舍得呢?我不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像别人种蔬菜(虽然社区明令禁止),我种植的一切只是为了观赏。那石榴花多好看呀,红得像小火苗,石榴大大的,也分外好看。
十多年来,我在百草园里种植过的植物多达六七十种。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新陈代谢,自然界的变化犹如人类的世界一样,每一天都有笑语,也有悲泣。如果养得不好,连蜜蜂和蝴蝶都不来光顾;养得好了,各种害虫蜂拥而至。有趣的是,植物之间的争斗,也是你死我活,它们是为了生存的空间而战斗。比如说,我这一小块地种艾蒿,另一小块地种薄荷,它们泾渭分明,相安无事,和谐得像好兄弟一样。第二年再一看,全成薄荷了,艾蒿全被薄荷扼杀了。薄荷在地下横向生长的力量十分强大,似乎编成了一张大网,把艾蒿全部死死摁在地下了。我用黄杨围成了栅栏,里面种植最多的当属月季,月季的品种成千上万,而我仅仅有几种。不过,月季的花期很长,一直差不多能开到冬天。
我种的品种有益母草、凌霄花、金银花、牛蒡、艾蒿、薄荷、蔷薇、紫薇、丁香、桃树、萱草、牵牛花、太阳花、藿香、紫苏、千头菊、蜀葵、豹菊、菖蒲、芍药、马兰、木槿、海棠、迎春花、灯盏花、万寿菊、连翘、朱顶红、百日菊、玫瑰、竹子、桑树……我会列出长长的一个单子,要不,熟人也不会把我这块地方叫百草园了。我在微信朋友圈晒我种的花花草草时,朋友们便惊呼:土豪,竟然有私家花园。其实,这是公共绿地。按照社区的物业规定,默认一楼的住户打理窗外的公共绿地。如果一楼住户不愿意打理,楼上的,同一幢楼其他单元一楼包括其他单元楼上的住户都可以种植,唯一不允许的是种植蔬菜。想想也有道理,种花种草,类似花园,大家欣赏,如果种蔬菜,那么就是私人享用了。
在我的眼里,每一种植物,都是一本书,是一首诗,是一幅画。我给我种植的植物写过不少诗歌和散文。朋友开玩笑说:“你那点地方的植物,让你写完了没有?”我笑着回答:“怎么可能写完,一辈子也写不完哟!”是的,能写完,那说明我真的是江郎才尽了。
艾 蒿
我在窗外种下艾蒿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日本女作家安房直子的童话《艾蒿原野的风》。我种下的不仅是一篇童话,而且也种下了我的故乡和我的童年。安房直子的童话,归根结底是写了几个小吃货而已,艾蒿能吃,能做丸子,这与我国南方的习俗没有什么区别。苗族的朋友给我寄来她姐姐做的粑粑时,我惊讶了,那就是用艾蒿做的。我生长在晋南,从来没有听说过艾蒿能吃,只知道它可以结成草绳,点燃,是夏夜熏蚊子最好的材料。艾蒿是荒芜、贫瘠、野性的象征,它生长在乱石滩上。
艾蒿的品种有上百种,统称艾草。但我相信,我们乡下的艾蒿不是食用的艾蒿,恐怕也不是药用的艾蒿,我只能说它是熏蚊子的艾蒿。那些艾蒿纤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先天性营养不良,但它们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不然,它们在很恶劣的环境中难以生存。而我种下的艾蒿,则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挺拔,叶子阔大,茎粗壮,个个都像勇士一样。尤其是风吹动的时候,叶子翻飞起来,银光闪闪一片,好像都涂上了厚厚的银粉一样,煞是好看。如果不看叶子的背面,艾蒿的叶子和菊花的叶子相似极了,一般人常常会把二者混淆。菊花也有上千个品种,我指的是艾蒿和千头菊与豹菊的叶子相似。当然,艾蒿会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而菊花则不会。
在社区里面,总有一些人喜欢种艾蒿,种上几株,摇曳生姿,芳香四溢,算是小点缀,也可以净化空气。尤其是到了端午节,收割之后挂在门上,也算是一种节日的专用品。我规划了一下,种一小片艾蒿,种一小片薄荷,让它们像好兄弟一样,彼此相望,一同成长。端午以后,我把艾蒿收割之后,除了送左邻右舍,剩下的阴干,放在箱子里收藏起来。到了第二年,我发现坏了,艾蒿一根也没有长出来,倒是薄荷跨洋过海,一下子占领了艾蒿的生存领地。植物之间的空间争夺战,令我感到触目惊心,大自然的残酷可见一斑,那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呀。
今年很可怜了,只有五六株艾蒿。有个大姐说:“你那么多艾蒿,给我挖几棵吧?”我说:“没有啊,我只有五六株。”大姐一指我的千头菊和豹菊说:“你那么多!”我哈哈大笑着说:“那是菊花啊!”大姐不好意思了,她难为情地说:“哎呀,它们长得太像了。”是的,它们长得太像了。卡夫卡说,人有两大毛病,一个是缺乏耐心,一个是漫不经心。所以,把它们混淆不清,我是很理解的。其实,这还不算最搞笑的。据社区的另一个大姐说,有一个老头,种了一些艾蒿,也种了一些菊花,有人把菊花当成艾蒿给挖走了。老头很生气,于是,他把艾蒿种在靠马路边上,供人挖的,还专门给菊花写了一个牌子,上书这是菊花,但结果是,别人跑到里面把他的菊花给挖走了,却把他的艾蒿留在那里。
有时候,我觉得书房的空气沉闷,就会取出一两片艾蒿叶子,用打火机点燃,不一会儿屋子里便满屋生香,令人心情大爽。这是大自然珍贵的馈赠啊。我想,热爱大自然,就是爱我们人类自身吧。
雨后的蜗牛
北京的雨水,今年似乎比往年下得要密集得多。窗外的植物,长得也格外茂盛。
我是喜欢雨的,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如果不是瓢泼大雨,我一般都会在雨中漫步,享受雨滴的敲打,触摸。
那是一种惬意的、带有无限欢乐的享受。
但是,它也是我烦恼的原因之一。只要雨一停住,我便会迫不及待地来到窗外,带着厌恶的、愤怒的情绪,在花花草草的叶片上寻找小蜗牛。
在童年,在乡下,我见到蜗牛,总是很惊讶的。我不知道这些小家伙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吃什么东西。那坚硬的外壳,以及外壳上面的花纹,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尤其是外壳上的花纹,会令人想起时尚的服饰上的色彩与线条。它们看起来很新潮,很洋气。不过,日常所见的蜗牛,都只剩下空壳了。我在打猪草的时候,喜欢搜集蜗牛,并把它们装在衣兜里。在休息的时候,把它们从口袋里取出来,一手一个,把蜗牛壳最凸出的部分相互对准,使劲儿对撞。往往是,一方被顶破了,碎了,然后丢掉,保留住完好的一只。而这一只,便是得胜者,便是英雄。我掏出一只新的,继续与那只得胜者对撞对挤。
这个小小的游戏,是我童年的乐趣之一。
我在诗歌、童话、歌曲中,都与小蜗牛相遇过。我相信,文学,音乐,都美化了小蜗牛。我相信那些用文字、用旋律、用色彩塑造的小蜗牛,都是美好的,亲切的,自然的。当我一旦了解真相之后,一切与小蜗牛相关的美好感觉都突然土崩瓦解了。
我发现,小蜗牛是靠吞噬嫩叶和嫩芽为生的。
有一次,雨后,我走进地里,发现许多花草的叶子都七零八落。尤其是蔷薇的嫩叶、万寿菊的小叶子,被什么东西吞得干干净净的。我以为是小青虫,其实,小青虫只是罪魁祸首之一。但我在光秃秃的枝叶上,没有看到一只小青虫,我看到的是一只一只的小蜗牛,结结实实地黏附在花草的枝干上。有的,还露出小触角,兴奋地吞噬着嫩叶。小蜗牛吞噬的动作,需要非常近的距离,需要睁大眼睛平心静气地观察,才能看清。
我几乎是怒不可遏了,数盆的万寿菊,还没有开花叶子就被吞个精光,原来是小蜗牛干的。养一盆花多不容易啊,从种子发芽的那一刻开始,就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预防阳光的暴晒,暴雨的侵袭,虫害的滋扰。谁曾想,还没有等到花朵绽放之时,蜗牛就把这些花儿全给摧残了。望着这些夭折的花儿,我的心似乎也被蜗牛伤害了。
也许是这些蝸牛察觉到危险来临了,也许是它们感受到了我的怒气,有不少蜗牛,我用手指轻轻一碰,就掉落在泥土之中了,好像它们是急急慌慌逃走的。所以,我小心翼翼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取趴在花草上的小蜗牛,当手心里积满了,我就把它们丢到垃圾堆里。
好多蜗牛啊,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无处不在。也许,软体的生物,都讨厌和惧怕炽热而又明亮的太阳吧。在雨停的间歇,甚至在小雨的淅沥中,它们兴奋而又疯狂地伸出触角,爬行,吞噬,肆无忌惮。杏树,香椿树,紫薇,甚至是支撑花朵的干枝上,都爬满了蜗牛。它们像是在惬意地散步,像是兴高采烈地去赴宴,像是酒足饭饱后聊天,总之,这是蜗牛的世界,蜗牛的天下。
可怜的枸杞,一大丛叶子密不透风的枸杞,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了。不可思议,蜗牛的食量惊人。而我的几盆万寿菊,奄奄一息,僵尸一样,令人心痛。它们像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生气,我烦恼,但我知道,大自然是很残酷的。雨来了,植物们是欢欣鼓舞的,但蜗牛也来了。大自然对所有的生命都是一视同仁的。它给植物以滋润,但也给蜗牛以生机。而这些蜗牛,最终又是土壤的养料。
突然,我笑了。我发现,我小心翼翼地把蜗牛放在手心的时候,多么像在搜集种子。如此一想,我的烦恼顿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