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

2022-05-19 16:55周万年
北京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头儿老伴

在医院的温馨病房里,老婆儿猝然离世了,她是趴在床沿睡觉睡过去的。

老头儿悲痛得死去活来。老婆儿是陪护他的,病人还活得好好的,而陪护他的老伴儿却乘鹤西去了。

发现老婆儿出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病房的走廊里顿时响起了医护人员来来回回跑动的急骤脚步声,各自进行着抢救准备工作。主治医生赶来了,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心跳已停;又拨开她的眼帘看了看瞳孔,瞳孔已放大。他平静地对围了一屋推着急救车的护士说,不用抢救了,老人已经走了半小时了!医护人员将老太婆平放在病床上时,老头看见老伴双眼闭合着,显得安详、平静,像劳累了一天后熟睡了。

老头儿在一旁呜呜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絮絮叨叨地说,不……不……不能啊!突然,他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日你姆媽,救她,救救她……老头儿中过风,说话不利索,“日你姆妈”是他的口头禅,并不是骂人,大家都知道。医生表情十分冷漠和淡然,他握着老人的手说,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啊!接着便吩咐护士通知家属,将老太太遗体拖到殡仪馆。

突然,老头儿“扑通”一下跪在了主治医生面前,双手紧紧地抱住医生的双腿,哇啦哇啦地哭喊起来。除了“日你姆妈”一句外,其他医生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老头儿突如其来的一跪,让主任医生愣怔住了,不知所措地说,这是干什么呀?起来!您起来!管床护士翻译给医生听。说老人的意思是,老伴陪护他有五年了,他只想今晚陪护老婆儿一个晚上,求你们行行好,不要将他老伴送到殡仪馆去了!

主任医生皱了皱眉说,这怎么行!他不愿意违反了医院的规矩。护士帮老人求情说,老人的儿女都在外地,再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回。反正他们住的温馨病房,就他们两人,又不影响别人。主任医生看到老头儿悲痛欲绝地抱着他的双腿,哭号着不肯松手,动了恻隐之心,对身边的护士说,那就让老人陪护老伴一晚上吧!

医护人员走了,门外围观的病友也都散去,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场情感的大波大浪以后,老头儿似乎也累了,他像一池湖水样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先坐在病床前,将老伴冰冷的左手握在双手里抚摸着,轻声轻气地说,老伴,今天,该我来陪护你了!时间真快,你都陪护我五年了!

老头子还不到七十岁时,他一次拖地,突然感觉自己膀子没有力了,他想使劲地握住拖把,却怎么也握不住,他与拖把较着劲,一次次握住,一次次掉下;一次次掉下,他又一次次地捡起。在他再一次弯腰捡拖把时,突然倒地了。老头子倒在地上像小孩子嘤嘤地哭起来……从此,老婆子开始了对他五年的陪护。

他嘴里念叨着,心里思忖着怎样陪护老伴儿。他知道老伴是一个讲氛围、讲环境、爱臭美的老婆儿。她批评医院里为什么总是白森森的颜色,瘆人!不能来点粉红色或者玫瑰色,温馨一点?老头子过去总是笑她小资情调。今天,老头子觉得老伴的想法特别有道理,他首先要将病房布置得温馨一点。他想给病房惨白的床头灯换成玫瑰红的灯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柜子里找出了老伴一件玫瑰红的内衣,十分困难地将床头灯罩住了,灯光就散发出淡淡的玫瑰色,病房温馨了许多。他见到床头的水杯里泡着的栀子花已经有些枯萎了,这是老伴早晨在菜市场买回的,栀子花犹在,人却离去了!他知道老伴喜欢栀子花,每年初夏,她都要买回一些栀子花,放在家里用一个水杯养起来,比香奈儿香水还好闻。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上面枯萎的叶子,里面露出了新鲜一些的栀子花花瓣,他将茶杯里的清水洒了一点在花瓣上,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逸出来了。老头儿自言自语地说,老婆儿,这个环境你还满意吗?这里只有这个条件,我也只能办到这些了。老头子一边说着,一边思忖着他对老伴的陪护该从哪里开始。

老婆儿默默地观察着他,真想夸他几句却张不开嘴。她在房间游荡着,像一阵风,一缕轻烟,就是不能着地。她这才想起,她与他已是阴阳两隔了。她很有兴致地看着老头儿做的一切。她想到老头儿平日里粗拉拉的,又不讲卫生,心也不细,今天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他细致入微的工作态度真是令人高兴。

老头子想就从吃早饭开始吧!今天,老伴就是为吃饭与他发生了争吵。早晨起床,老婆儿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随便。等老婆儿将早堂面端来后,老头儿大着舌头说,早、早堂面,淡……要吃热干面了。老婆儿说,你想吃热干面就早说,怎么这么麻烦人?老头儿说,日你姆妈,麻烦,就算了!

老头儿自从中风后,语言能力下降,开口就是“日你姆妈”。病友说,老太太,您家老头儿长得这么体面,怎么开口就骂人?老婆儿笑着解释说,我们家老头儿原本不骂人的,中风以后就只会说这脏话了。实际上这是他的语气词,跟“你好,你早,吃了吧”是一个意思。今天,老婆儿心情不好,听了他的脏话就生火:老东西,你这张臭嘴真该在长江里去洗洗了。老头儿哇啦哇啦地顶着嘴,像哭又像是笑。老婆儿没法,只好又去给他端热干面。中饭时,老头儿又演了这么一出。到了吃晚饭时,老婆儿吸取了上两次的教训,反复地询问他想吃什么?老头儿还是说随便。老婆儿不高兴了:随便,我就没法随便了。于是,老头就开始哇啦哇啦地干号着,老婆儿气上来了,就叨叨地翻起对方病了后屡次做的一系列混账事,话愈说愈狠。老头儿嘴里说不赢,心里明白,气得将被褥往头上一捂,不肯吃饭了。随老婆儿再怎么劝,老头儿也不理,老婆儿将他的被褥掀开,他像小孩子一样,又用劲地将被褥拉下来捂着头。老婆子笑起来说,老东西,你要气死我呀?老头儿还是不理。过了一会儿,老婆儿无奈地说,你不吃饭,我也没法了。今天我真的很累了,想去睡一会儿。老婆儿一语成谶,这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

想到这里,老头儿的泪水潸潸地流下来。老婆儿,是我害死了你呀!我是杀人犯呀!他用一只无力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悔恨极了。老头儿挂满泪水的脸,挨了挨老婆儿冰冷苍白的脸。心里念叨着,老婆儿,今天,我陪护你,给你端早餐去,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绝不嫌烦!你吃热干面?吃牛肉米粉?吃早堂面?突然,他拍打着脑袋说,哦哦,你喜欢吃米酒蛋花!再加几个锅贴,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老婆儿想伸手抚摸一下老头儿,宽慰他几句,可是她的手却在空中飘浮不定。老婆儿劝他说,我患心脏病已经多年了,这几天,总是心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影响你的病情。老天爷要收我了,我能不去吗?

老头儿便一本正经地去洗碗,洗完了,还用开水烫碗。他知道老婆儿讲卫生,为他吃饭时,不用开水烫碗,两人吵过多次架。今天陪护她,怎么也不能让老婆儿生气。他正准备去端早餐时,陡然想到老婆儿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不洗口、不洗脸,怎么能吃东西呢?他将水瓶的开水倒在脸盆里,又掺进一些冷水,用他的手反复地试着水温,不能让老伴烫着了。

老头儿搓好了一个毛巾,毛巾还冒着热气。老头儿慢慢地用毛巾擦洗老婆儿的眼角,再顺着额头往下来,擦洗她的鼻翼、面颊、嘴角。老伴儿睡着了,是这么的安详、恬静和美丽,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老伴一下,他想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往事。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她和他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欢蹦乱跳的热血青年,在那疯狂的大革命时代,他们俩是最时髦的打扮:绿军装、红袖章,两人一个英姿飒爽,一个俊朗清新,他们不是一所大学的,但是是一个“造反”组织的,有着相同的革命观点。他们俩长相漂亮,又会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便负责大广播车的播音。在他们的造反组织受到了长时间的打压后,一天晚上,突然传来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支持他们一派的革命行动,他们唱啊、跳啊,放着鞭炮,喊着口号,激动时竟情不自禁地相拥在一起。当他们都感觉到了双方温暖的体温和呼吸出的热气时,陡然松开了对方,脸烧得像炭炉一样。

老婆儿也甜蜜地笑了。老东西,别看你是平时老实巴交,其实你是蓄谋已久的。

那天晚上,他们听完广播,在回家的路上陡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只有他带着一把雨伞,她却怎么也不肯同他打同一把雨伞,他只好将雨伞强行塞给了她,而他自己却雨中淋着雨,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踢踏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的头发、面颊、衣服都已经淋湿了。她默默地将伞递过来遮住他,他紧张得有些发抖,身子生怕挨着了她,这样他半边身子还是在雨中。她暗自笑了,嗔怪地说,你紧张什么呀,我是老虎,吃了你?他将身体向她靠了靠,隔着薄薄的衬衣,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暖而细腻的肌肤,他开始有点喘气了。她预感到今天可能会发生点什么,她期待着,又有些害怕,他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她拼命地挣扎着,用手捶打着他。突然,她将雨伞扔在了地上,伸出双手,与他搂抱在了一起,地上的雨伞在风雨中翻滚着。

从此,他们相爱了……

他开始给她擦洗身子了。他将搓好的毛巾在自己身上试了试温度,才开始给她擦洗。老头的手与毛巾触摸到妻子时,就有了一种瘦骨嶙峋的感觉:妻子肩膀上的皮皱了,乳房下垂,肋骨根根清晰可见,肋骨外包着一层苍白和冰冷的皮肤。妻子年轻时,皮肤细腻得像绸缎一样。记得,一次在她的闺房,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戏谑地说,细若凝脂,吹弹可破。她歪着头,故意问,细若凝脂是什么意思?他告诉她,细若凝脂就是像凝固的猪油。她听了使劲地捶打着他的胸说,你坏,你坏!接着就滚到了他的怀里。可是,岁月像残酷的秋风将青翠的绿叶风干成了一片枯叶,他伤感极了。

他给她擦洗时,盆里的水渐渐地冷了。他的手浸在冷水里,便陡然有了尿意。他蹒跚地走到了卫生间,开始了艰难地小便,他使劲地排泄着,尿憋得他满脸通红,可是撒出的尿却分岔了,有一半都撒在了便池的外面。年轻的时候,他那个东西稳定而坚挺的,撒尿收放自如。岁月的磨耗不仅使那活儿衰退了,而且变得毫无生气了。所以小便的时候,尿总是分岔的,经常他是将尿的一半撒在马桶的边沿上。每次妻子在收拾马桶时,便会大声地呵斥他、奚落他,你不是说你很威猛的吗?怎么就连撒尿也不会了?他感到了无地自容。虽然,他竭力想使它听指挥,可是最终它还是成了一股无法驾驭的水流,撒在马桶上了。他为了家庭的安宁,每次小便后,就用卫生纸把马桶边沿擦干净。即便这样,他也不觉得是耻辱的。但面对老婆儿对他的不依不饶和冷言冷语,使他蒙羞了。老婆儿奚落他说,你不是很威猛的吗?这话是有所指的,这使他感到了十分耻辱。

老婆儿暗中笑了。她说,老东西,你还蛮记仇啊!你还死要面子啊!我呵斥你、奚落你,是因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是因为你老了,撒尿没劲了?不是啊!我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啊!

在妻子五十一岁那年,他们几十年稳定的婚姻中出现了一次重大危机。他精力过人,妻子却没有了兴致,甚至是不堪重负,常常是婉言推诿和直接拒絕。有时,她看到他痛苦地憋着的难受劲儿,也会勉强地配合着进行,像完成一件不乐意的任务似的。于是,这项活动变得寡淡无味,两人都十分扫兴。

后来,她发现他常常白天回家就洗澡,这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因为他历来都是晚上睡觉时才洗澡的。女人的第六感觉是最敏感的,她开始观察他,发现他在家里常常心不在焉,吃饭也没有什么胃口,还常常发脾气,他喜欢去舞厅、歌厅了,出门也爱收拾一下头发,擦一下皮鞋才出门。

一次,他回家洗完澡后,趁他不注意时,将他换下的衣服拿出闻了闻,她从衬衣上闻到了一股香水味,她又将他的内衣、外衣甚至袜子,拿出来仔细地闻了闻,发现了同样的香水味,她心里便有了一种被咬啮的痛感。她是一个自负的女人,她不喜欢像一些世俗的女人一样,整天疑神疑鬼地监视着丈夫,但她也绝不允许丈夫背叛自己。

这以后,她有了一种困惑,他们在一个屋檐下活动时,或者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时,他感觉到这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龌龊的道德败坏的男子。

一天晚饭后,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国际标准舞大全》,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她关掉了电视,平静地对他没名没姓地“喂”了一声。

正在阅读中的他,茫然地抬起头,问她什么事?

她又说,看着我的眼睛!

他抬起头看着她,看到她的形象比较模糊,他取下了老花镜看了一下她,他从她的眼光里,看到了发怒的母兽般的火焰,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啊?

她问,她是谁?

他惊呆了,脑子快速地运转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暴露了目标?嘴里却说,什么什么呀?

她冷冷地说,你比我清楚!说完就进了卧室。

第二天,她收拾完行李,跟他说了一声,我到女儿那里去了!便坐飞机飞到了深圳。

他给她擦洗完了以后,便开始给妻子抹护肤品,凡是能触摸到的地方都给她抹上玉兰油。然后给她穿上衣服,他的手无力,还有点颤抖,给她每穿一件衣,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没有一次成功的。一次不成,他又来一次。他给她先套进一只袖子, 再将衣服从她背部底下慢慢地吃力地挪过来,再套进另一只袖子,然后他将她的衣服捋捋平展。他坚忍得像一个战士一样,她温和得像一个老祖母。他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给她戴上胸罩,穿上内衣、内裤、外裤、袜子,最后给她穿上浅红色的外套。他专心致志地完成着这些,每一次成功他都高兴极了。

老伴儿到了深圳以后,他过了半年十分荒唐的生活。刚开始,他与舞厅认识的那个小寡妇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生活,他们是那么地贪恋床笫之欢,但他有些力不从心了,每次激情过后,是一种更加难受的空虚、孤独和无聊。小女子与他谈的总是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而且还俗不可耐;再一个就是怕陪她着逛商场,她专挑选一些昂贵的时尚服装,掏银行卡时,他会感到极为难受,主要还不是心疼钱;其次,生怕遇见熟人,每次他都像做贼一样躲躲闪闪。他与这小女子,除了性,没有半点眷恋之情,完事之后就有一种尽快走掉的想法。

这使他格外地思念妻子了。他与妻子在一起,是那么的愉悦,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经常回忆年轻时的甜蜜时光。无论是她欣赏他、赞扬他,即使是埋汰他、呵斥他,他都感到家人般的关怀和温暖。

他想念妻子的时候,就给深圳打电话,问一些女儿、女婿的情况,也巧妙地关心一下妻子的身体和其他的事情,他转弯抹角地表达着希望她回家的想法,但又不能失面子和损害尊严。但妻子与他通话时,是那么的平淡,既不冰冷,也毫无热情,有点例行公事的感觉,这让老头儿十分地失面子。

老婆儿伤感地说,老头儿,那时你难受,其实我比你更难受,每次与你通过电话后,我都会伤心流泪。我时时挂念你的冷暖,天凉了,我在担心你加了毛衣没有?天气暖和了,短袖衬衣在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你翻出来了吗?

她觉得她到女儿这里来,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在女儿家是寂寞而漫长的。女儿女婿结婚后不肯立即要孩子。他们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在家。中午,她吃饭很随便,要么吃点头天的剩菜剩饭,要么下碗面条混一顿,日子过得恓惶。白天就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打瞌睡;再就是坐在小区草坪前的长椅上晒太阳。

在草坪的长椅上,她认识一个老太太,她们都是来照料孩子的。她们熟悉后,经常在一起聊家常。老太太刚刚丧偶,一副愁苦相。一次她们谈心时,老太太感叹道,妹子,你真幸运啊,你还有一个老伴。老了,有个老伴陪伴你,真好!你不知道,一个人的日子好孤苦、好寂寞,难呀!

当老太太知道她将老伴一人留在老家,在这里照料女儿女婿时,老太太光火了,甚至有点怒不可遏:妹子,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总是有代沟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老人得与老人为伴,一辈子你依靠的是老伴,与你相互扶持的是老伴,如影随形的还是老伴,而不是孩子!你快回去照料老伴吧!

老太太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了她的心弦,让她心里震颤。她自以为很自负的,瞬间,她自责了。你与他不过了吗?他外面有了人,你有确凿的证据吗?即使有了人,你就甘心这样退出吗?女儿几次焦急地问她,你与爸爸闹矛盾了?她会平淡地说,小孩子家瞎猜什么?她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像被什么怪兽的利牙咬啮了一样痛苦。

她回到家,躲在卫生间号啕大哭一场。这时她想到了丈夫的种种好处:尽管老头儿是个粗线条的人,一个固执的人,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把她和女儿更是看成心肝宝贝,呵护有加。她生女儿以后,没有奶水,小孩子整天哇哇地哭着。那正是物资匮乏的年月,又是大雪纷飞,街上根本买不到发奶的鲫鱼。他冒着大雪,骑着自行车,到离城市二十多里地的长湖去买鲫鱼。回来的路上,他的自行车掉了链子。雪像芦花样大朵大朵地飘洒着,漫天皆白,他穿着一双深筒皮鞋,推着自行车,踩着积雪往家里赶,四野一片静谧,他走了整整四个多小時,直到晚上快九点他才赶回家。她看到丈夫除了黑眼珠在眨动着,浑身上下就是一个雪人,脸上和双手冻得通红。他提着两尾鲫鱼,炫耀似的对着她傻傻地笑,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了……

老头儿将老婆儿穿戴整齐后,又过细地检查了一遍,看有什么没有收拾妥当的。他突然想起,天凉以后老伴出门总爱在脖子上围一条纱巾,一是怕着凉,一是为了臭美。老头儿翻遍了柜子,最后,在老婆儿的背包里找到了一条橘红色的纱巾。他开始给老婆儿围纱巾了。可是,纱巾该怎么围?他着难了!老婆儿平时怎么围纱巾的,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他试了几种方案,都觉不对。后来,他灵机一动,他上学时戴过红领巾,就给她戴红领巾的纱巾吧!他给她把纱巾终于围好了,既像红领巾,又像红纱巾,他觉得特别新颖别致。

最后,他找出梳子,开始给她梳头。他的手有些颤抖。因此,生怕碰疼了老婆儿,他一梳子一梳子慢慢地梳着,像一个工艺大师面对着自己的工艺品,细致而专注。

细细想来,老婆儿一辈子都是悉心地照料他。每天早晨出门,都是她将他要穿的衣服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因为他太不会照料自己,已经秋凉了,他还会穿一件短衫出门,而到了春暖时节,他还会笼着一件棉袄。如果一天不给他安排妥帖,他就会大声地呼喊:喂,我今天穿什么呀?

在吃饭问题上,他更是难以伺候。吃肉时,他会说,明天煎条喜头鱼吃吧;吃鱼时,他会提要求说,下次做个粉蒸排骨。明明是刚刚做的新鲜米饭,他觉得不筋道,没有嚼头,要再去炒一下。她生气了,你怎么这么不好安置?你是皇帝老儿?要御膳房的庖长来伺候你呀?几时你能这么伺候我一天,我都心满意足了。

记得有一次老婆儿过生日。老头儿早早地与她商量,要给她买个路易威登的手包作纪念。老婆儿说,手包我就不要了,我想要你料理一天家务,给我做一天可口的饭菜。老头儿乐颠颠地同意了。心想,我一个工程师,还做不好饭菜?他早晨起床后,就到菜场去买了菜:有排骨、有鳜鱼、有黄牛肉,还有新鲜菜蔬,他要做一顿出色的生日宴。他用了很长的时间看菜谱,每做一个菜,他再将菜谱重看一遍。他经常忙不过来,就大呼小叫地请她帮他刨生姜、剥蒜苗,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她咯咯地笑着。等到吃饭时发现,青菜盐放得太重,咸了!而炒牛肉丝忘了放盐,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她还是不断地夸奖他头次做饭,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等到吃饭时,才发现电饭煲里的饭,还是水和米。原来是做饭时,电钮没有按下。她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大笑起来,笑得不断地擦眼泪。他也终于投降了,难为情地说,没想到做家务竟是这么难!

因此,老婆时常埋汰他:老头儿,要是没有了我,你将怎么活啊!

老头儿想到这些,他一边给老伴儿梳头,一边像小孩子样呜呜嘤嘤地哭起来,你这么狠心地就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老婆儿看到这些,眼圈也潮润了。她知道老头儿是个坚强的男人,年轻时从没见他流过眼泪,唯有中年看见他哭过一次。那次,他陪她去看医生,她的乳腺上长了一个核桃大小的肿块,医生检查后,严厉地批评他们说,你们怎么才来看?这都多晚了?吓得他们惊慌失措,紧张地问医生,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肯定地说,凶多吉少!赶快住院吧!回到家他们收拾住院东西的时候,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口里念念叨叨,怎么办啊!你有什么事,这个家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她突然抱住他也哭起来,委屈地说,我也不愿意啊!我也不愿意啊!然后,他俩竟像年轻时一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磕磕碰碰地走向房间,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疯狂地做爱,他们的亲吻和抚摸,他们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都具有不顾死活的诀别意味。后来,住院检查以后竟是一场虚惊!

老头儿终于给老婆儿将头梳完了。老婆儿做的是无刘海的蓬松烫发,老头儿也学着老婆儿用手将头发往上捧了几下,让烫发更蓬松一点。他站在床前过细地打量着老婆儿,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像艺术家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老婆儿闭合着眼睛,显得很安详、很幸福。他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老婆儿,我来陪你了!今天,天气凉了,有了点寒意,你怎么忘记了叫我来给你焐被褥?你怎么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真让人操心啊!说着他就上了床,他怕挤着了她,睡在床的边沿,接着把她的僵硬的手慢慢地拿上来,放在自己的腰间,老婆儿从来睡觉都是这样的,他还想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这个难度太大,他就放弃了。

就在这时老婆儿姗姗地向他走了过来。她穿着浅红色的外套,着一条黑色西裤,脖子上橘红色的纱巾竟是系着红领巾的样式。这身装扮简直无可挑剔,虽然不是雍容华贵,却也雅致大方。老婆儿笑吟吟地走过来,用身体碰了他一下说,还不给我让点位置。说着她就爬上了床,蜷缩在他怀里。

老头儿记起来了。过去,冬夜里她总是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她说他的身体热烘烘的,像铜手炉一样,越焐越暖和。他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腰间,微微地闭着眼睛,轻声地说,老婆儿,你要是冷,你就往我的怀里再挤一点儿。我说过我永远是你暖身的铜手炉。老婆儿嗔怪地说,你还说呢,就陪护我这一次,你就偷工减料,怎么没将我搂在你的怀里?老头儿委屈地说,你的身体太沉了,我搬不动啊!

这时,老头儿想亲吻一下她。她配合地把左脸颊凑过来让他亲一下,接着又将右脸颊凑过来让他亲一下,那样子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他想有进一步的亲昵,亲吻她的嘴唇,她躲闪着咯咯地笑着,还不断地摆着头。老头儿笑着说,老婆儿,你呀,真是个狐狸精!一辈子戏弄我!

老婆儿说,我们见面多难,你就会疯!不能谈点正经的?

谈什么呢?老头儿问。

老婆儿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老头儿慌神了,呑呑吐吐地说,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我今天就告诉你,她是谁!

老婆儿皱着眉说,你呀你,时间这么珍贵,谁愿意听你这些无油无盐的话!

老头儿又说,我一辈子亏欠你太多,下辈子也要偿还你。

老婆儿还是皱眉说,夫妻间哪里算得清楚,谁亏欠谁呀!

老头儿拎不清了,为难地说,老婆儿,你到底要我谈什么?你就直言告诉我。

老婆儿笑了笑,说,你不是在谈下辈子呗,就说说下辈子的打算。

老头儿搔着头,像小学生回答不了老师的问题。陡然,他明白过来说,下辈子你还做我的好妻子,我做你的好丈夫!

老婆儿突然啐着唾沫,呸呸呸!你想得美!下辈子我要做丈夫,你做妻子!

老头儿笑了,行行行!你做丈夫,我做妻子,我下辈子把你捧在心窝里,陪护着你,照顾着你!

老婆儿得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

在黑暗里老头儿寻找着她的手。他摸到的却是冰冷的瘦骨伶仃的手。他的眼泪再次流下来了,从眼角流到面颊,从面颊流到下巴,再从下巴流到颈脖,然后打湿了枕头。

住院部的外面是医院的宿舍区。夜很静,有户人家的音响正在播放着一曲交响乐,声音很细微、很纯静,悠悠地传了过来,有欢乐也有悲哀;它带来了悠远的生命呼唤,传递着爱的音符。他拥抱着她躺卧在病榻上,他一边聆听音乐,一边用手指探索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像一个痴情的新郎官那样躺着,很知足很幸福,嘴里还默默地念叨着,再不分离,绝不分离!音乐在夜空中飘荡着,湛蓝色天幕中似乎闪烁着爱的光焰,盛开着娇嫩的百合花。

作者简介

周万年,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作协四、五、六届全委会委员,荆州文联副主席,荆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先后在《北京文學·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天津文学》《清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西部》《野草》《中华传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主要作品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家宴》,中篇小说集《非常演出》。有中篇小说被多家选刊类杂志选载。《新闻场》《非常演出》收入多家出版社年度选本。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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