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炊烟

2022-05-19 12:00钟正林
北京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江姐美美停车场

此刻的我与黑暗中的幸存者一样宛如弥留。人饿得心慌时不想说话,没力气的。这样的弥留之际,就想起一个人。不是父母亲朋,也不是初恋。想起这个人,漆黑的地下室就不那么冷凉样。

睡在地下停车场的一角,与江姐和小棉被里睡熟的两岁多女童紧紧地靠在一起。不这样的话,就可能被夜里的寒澈冷死。我是拖着伤腿跑进地下室的。

惊怵的一幕还在眼前。那是中午两点左右,有两位顾客来到了文化用品专柜,现在想来颇有些蹊跷,一位穿着青色薄衫,个子不高,长发绾了个髻,发髻上笼了的黑纱上穿了根簪。另一位六十多岁,灰色衬衫,有些旧,方脸上有皱纹、中等个儿,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那类已心平气和的退休老人。蹊跷的是这位老人就是我的中学老师,怎么不喜出望外呢:

“丰老师——”

被叫者略微定了定神,好像睁大了眼睛才认出了我:

“杨——蝶——”

这是我没想到的,自从考上大学后再没回过校,原班同学召集过几次同学会,我都以种种理由推托。骨子里还是自卑,考的是三本,等级最差的大学了,没面子去与同学欢聚的,何况不节假日去家政公司打短工,拮据的家庭根本难以为继我的学杂费。毕业后也想到去看看丰老师的,曾给了成长和做人暖意的丰老师。但是想到其他同学都有好的工作,就迟迟没去,边在商场干着边考公务员吧,考上了再去见丰老师不迟。这不,我不去见丰老师,丰老师来见我了。

第二个蹊跷是年轻的道士和丰老师都买宣纸。买来做什么?不好问。但有一点,宣纸是用来书法的,就是写毛笔字呗。年轻的道士见我们是师生,脸上泛着善意的笑,他偏过青衫身子,有意让丰老师先买。俗世规则,人熟好办事嘛。但我还是按职业操守先给道士拿了一刀宣纸。道士装进青色的布包走了,我才从货架上给丰老师拿,我猜想他是给孙子或孙女买的,现在的学校都国学热,书法进了许多学校的课堂呢。就在丰老师接过我递上的宣纸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深夜里飙车族轰鸣赛车的刺耳割破宁静的大街样。丰老师和我都本能性地扭头看向玻璃窗,玻璃窗哐啷哐啷响,几秒钟就碎满一地,仿佛天女散花。

这是什么情况?

谁在搞破坏?

有莫有人报警?

还没容我想清楚,脚下就颠簸起来,货架摇晃,五花八门的各种貨物乒乓飞射,缤纷溅落。商场里人声嘶吼,宛如影视片里濒临绝境的场景。

有人毙啦啦吼咋啦?

有人毙啦啦叫房子垮啦。

有人毙啦啦喊地震啦。

是的,地震啦。没有想到过的地震来了,就在这个中午两点一刻。人面临巨大灾难时是慌乱的,包括给我人生启迪的丰老师那一刻只喊了一声,杨蝶——快跑——

待我反应过来开跑时,只看见倒下的货架和塌下的宣纸文具堆里他恍惚扰动的一只手。后来安静下来想起,我真是自私,咋不上前拉他一把呢。

奔向电梯时,电梯已经停了,商场里的电灯当然也熄了,头上的楼房吱吱嘎嘎地响,这幢绵城最高的十八层建筑,招商引资设计的楼层数字意味着要永远发财的建筑正在拦腰断裂,窗外超重物砸下的巨响和砰然扑进来的滚滚灰尘,与星球大战片中的陨石砸向旷野冲起的烟柱没什么两样。

现在躺在地下停车场里的我慢慢回想,既然十八层商厦都分崩离析了,那紧挨着十八层商厦的所有楼房也都分崩离析了,商场里的人都如惊弓之鸟。

冲下电梯的一刻,我目睹了惨烈的一幕。一位太婆推着个四轮童车,有折叠遮阳布罩的那种,不是女童的奶奶就是姥姥。她躬背在烟尘中使劲朝前推着,几乎是小跑,可怜电梯上跑的人太多,几次都把童车撞歪一边去了。她惊惶的声音:美美啊!吃了饭该你睡午觉,你硬是哇哇闹着要出来转街街。天哪!这下我咋向你妈你爸交代。

她不知道,万物有灵,女童的本能对于将要发生的天劫有预感,正是她哇哇闹着要出去转街街,才救了自己一条命,她在办公室里的爸爸妈妈全埋在了垮塌的大楼里。就在太婆推着婴儿车被逃窜的人群阻挡着哭兮兮说这番话时,头顶上的钢筋水泥块正裹着烟尘垮下来,她扑下身子去护婴儿车。或许是她用力不当,或许是轮子的滚动,婴儿车一下子滑出了她的掌控之外,而垮下的水泥板刚好砸在她和拥堵的五六个人身上,惨不忍睹。我飞跑下电梯,撞开惶惶的人群,一把拉住了婴儿车,抱起坐在上面的女童,她细发飘着的圆脸正咔咔笑着,大大的眼睛笑得豌豆角样,她俨然把这样的场景当卡通娃游戏厅了,蹦跳嘶喊的大人们在她眼里就是活卡通,她哪里知道人间正发生着什么?

我大声地喊,跟我来。熟悉这里的只有我这个营业员了,其他营业员在那一刻的情况不知道,在那一片天哪天哪咋啦咋啦的绝望声里,我只有一个闪念,抱着女童,带着大家从紧急避险楼梯里往地下停车场里跑。这是前不久消防培训时消防员讲的,只有地下停车场是最安全的,它与整幢楼房的十八层完全隔绝开来,烟火朝上,往上跑就是死亡,往下跑就是希望。消防员讲的没有错,即使在这样的大地震,也是对的。慌不择路,大家就跟着冲到了漆黑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打燃了火机,有人用手机屏晃亮。就听见上面轰隆隆巨响,难以形容的音贝。这么说来,跑进地下停车场的这男女老少就是幸运的了。

有人说楼房全垮了,我们被压在下面了,被一摞一摞巨大垮塌物和砖头瓦块压在下面了;有人说,还好,没砸成肉饼就好。

女童在黑暗中哇哇哭,口里不停地喊着姥姥姥姥,于是我们知道了砸死的是她的姥姥。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才意识到平常待她最亲的人的面孔不见了。喊了一阵姥姥见没反应,姥姥咋没像平时一喊就到她跟前;就开始喊妈妈,哭着喊,眼泪流水珍珠样滚在睫毛上,也没像平时一下嗯嗯地应着就到了跟前;就开始喊爸爸,爸爸也没哎哎地应着猴一样跃到面前;就哇哇大哭,不停地叫着姥姥姥姥。一位中年妇女见我拖着脚抱着娃儿很是艰难,就上前接过了女童。我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痛说,右小腿多半重伤了,多半是在电梯上冲向女童的那一瞬也被飞溅的水泥块砸了。在一个墙壁边坐下来时,她说她姓江,我就叫了声江姐。她说她两点去商厦附近的国资公司赶两点半上班,顺路来商场买瓶蜂蜜,早晨调面膜用。这孩子怎么称呼呢?一位大叔抬起手腕上的液晶表晃了晃地下,不清楚,又摸出裤包里的打火机啪嗒打燃,把布包里塑料袋封了口的包子拿出,递过来布包叫我们垫上坐。他说他姓肖,是东汽厂的退休工人,今天中午是去阳光商厦买酱肉包子,老伴爱吃。绵城只有这个商场在现蒸现卖,用的酵面、猪肉粒都地道,不是许多包子铺图便宜,买的刀儿匠剔下的边角余料。每天都是买八个,晚上和早上各两个,喝一小碗鲜奶,吃了受活。往天都是半下午来买,今中午吃了饭没睡意,就想着出来转转,中午人都睡午觉嘛,不拥挤。他唉地叹了口气,包子倒是买着了,这下被压在了地下,也不知外面的老伴怎么样了?汉旺厂子里的儿子媳妇怎么样了?江姐当然就拿出了蜂蜜,肖师傅拿出了包子,说蜂蜜蘸着包子好吃,强调只能美美吃,谁要是打歪主意,他可饶不了。他俩说话时,我感觉到黑暗里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盯着,尤其是我背后的几双眼睛,并传来一声“哼”,漆黑里尽管小声,却石粒般硌着我的脊背。

先大家还是亢奋,七嘴八舌地说着中午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当时自己正在做什么,正在与营业员说着什么,窗外有什么响动,极短的几秒钟,脚被谁扭住了,磁铁般吸住了,又是如何奔逃的,看见比自己跑得快如何被砸倒的,被千斤万斤的水泥板压住的,有的一只手在外面,有的一只脚在外面,有的只见半个身子,有的只见半个头,其惨状宛如还停留在现场没跑进地下停车场一样。深夜十一二点了,有人拼命地打有余电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明知无任何信号也使劲地摁,总觉得奇迹会发生。有人说估计地上的城市也天翻地覆了。我的手机粉盒唇膏湿面纸和几块早点饼干等在包里,包在自动储物格子里,逃命要紧,当然什么也没有了。有人说电池没有了,有人说有电也是废品了。后来就是唉声叹气。有说听天由命的,有说历史上的地震和水灾都莫法救,历朝历代的天灾都莫法救。有说或许政府会来救援,有说埋在下面会有人知道吗,要救援也是救援地上的。有说地上的孩子咋样了,儿子媳妇咋样了,中小学的孩子要是压在教室里该有多惨。就有人哭起来号起来,大人们遭了就遭了,天老爷,你莫把孩子们糟蹋了。

人心可谓恐慌,其情可谓凄惨。后半夜,哀怨情愁渐渐平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因为小腿疼痛我睡不着,寂静中的一切细小的声音,包括鼾声和放屁屁的声音都像是立体电影声的回响。黑暗中朝着肖师傅和江姐窸窸窣窣过来的声音当然没逃过我的耳朵,我咳嗽了一声,声音就停止了。我敢肯定那窸窣声是人的声音,多半就是江姐和肖师傅拿出蜂蜜和包子时在我们的后背发出的石粒般的哼声的那几个人。当窸窣声更近响起时,我大声咳嗽并大喊:江姐、肖师傅,你们看下美美身上的衣服盖好了莫有?心里何尝不知道是盖好的呢!是故意大声地喊吓退来偷奶粉和包子的人。这样一喊,还真管用,江姐和肖师傅被喊醒了,那窸窣声没再来。

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个人,丰老师,中午在商场里见过一面的来买宣纸的丰老师。那一刻我真大难临头各自飞,居然没上去拉他一把。可当时那轰隆的场景真的是把我吓蒙了。接過宣纸的那一瞬我们就从此分别了,也不知他被倒下的货架和笔墨纸砚文具等压得怎么样?分别多年,见一面竟然成了死别。天哪!你多么的不公。

初中是人生的分水岭。现在想来,好多习惯,好的、不良的都是那时种下的,包括青春躁动和叛逆,不光是男生,女生也是。小镇上长大的我向来就有小子气,小学就与男生们藏猫打仗游泳野惯了的我到了县城中学依然如此。下岗后开小卖部的妈常说,你也该规矩点了,女孩子嘛,说话做事还小子样,就不怕将来没人要?我对嘴道,都是人,为啥小子们能做的我就不能,今天我还逮了条花蛇耍呢。哎呀呀,蝶儿呢,快莫作孽了,咬着了可不得了。我痴痴一笑,妈咪呢,吓你的。说的是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的事,我把书放进书桌抽屉,手却触到了一丝冰凉,低头一看,一条黄白相间的花斑蛇,手猛地一缩,站起身,蛇尾巴却带有粘性样缠在了我的手指,我故作惊吓,妈呀!手猛地一甩,甩到了前面涌向教师门口的同学。实际上这条花斑蛇是我自己放的。男女生妈呀爹呀的一叫唤,轰的一声就冲向门口,就差没撞倒几个了。教室的木门咚的一声被撞烂了,白茬头的班主任丰老师过来了,黑着脸问谁撞烂的?损坏了课桌板凳黑板可是大事,那是轻者批评教育,重者要受警告处分的。更何况撞烂了教室门。事情自然就查到了我头上,说完全是杨蝶甩蛇吓唬大家造成的。丰老师走到被一个男生踩在脚下的蛇前,这才看清那是一条塑料蛇。我撒谎说不知是谁放在我书包里的。丰老师不追查谁放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是我的恶作剧,总之被喊来站在教室后面了。那是对上学迟到课堂上搞小动作或不交家庭作业的学生的处罚。课间操做完了,丰老师叫我回到座位上,说杨蝶你下午放学后自己找工具修好就不再追究了。哈,我心里的害怕一下轻松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党员。仅仅是知道他是党员,作为在被埋十八层地下停车场里想起他是不够的,想起他叫我修损坏的教室门也并无多少新意,关键是我从家里带着榔头锯子木板去修时,令我直了眼。

肖师傅醒了,他说五点了。有人说饿惨了,才两顿没吃就说饿得起不来了。就有人说,行行好,有吃的给点;就有人说,有吃的拿出来大家分;就有人说不拿出来就要动手了。他们说的动手就是抢。我猜就是昨晚向着江姐和肖师傅窸窣爬过来的那几个人。我没有理他们,江姐和肖师傅也没出声。

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我想起了丰老师,想起多年前他做的那件事,校长问他为啥不让学生做?让学生身体力行受受教育?他轻声回答:我是党员呢!校长没再吭声。当时的我懵懂,现在慢慢回想,一句“我是党员呢!”涵盖了许多丰老师想要说的话,足够让一贯在台上台下满口堂皇词句的校长想起许多掂量几许。尤其是昨夜的经历和今晨的情况让我陡然就想起了他,想起昨天中午震魔施威的那一刻,他被淹没在垮塌物中那一只扰动的手,我真的是平常人说的狗撵起来各顾各,太自私了。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钻出来,不各顾各又能怎样呢!

恰在这时,寂静的黑暗里漫出一个声音:

是党——员——的请——应——个声?

之所以说“漫”是对于正常人这样平常的一个短句,在于他却用了好大力气似的说得那样漫长,声音且是那样弱。但听得出是男声,就在我的左前方百米远。这声音好熟悉,我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划亮了下,可能是我的脑子里的第七感应吧!丰老师!我惊叫出了声。他竟然没有被货架和笔墨纸砚活埋。

对方可能没听见。我又喊了声:丰老师。

片刻的黑暗里传来了的声音却不是对应我的:我是绵州中学的退休老师,名叫丰学文,退休前担任过语文教研支部书记。现在请还活着的党员应个声。

这时由不得想对方为啥不回答我。他已经自我介绍了,他就是绵州中学的丰学文,铁板钉钉,就是我的班主任丰老师。没必要回答我的话,可能是他认为组建临时党支部比回答我的话更重要吧,还有就是他在自我介绍里包括了对于我的问话。现在想起来,是他的身体已没有多说话的力气了,他在用他中学语文老师的高度概括和凝练水平,完成对于我确认他是不是丰老师的回答。

沉默很短暂,我必须支持老师的倡导,于是我回答:我是。

中学时的小子气仿佛又回到了我身上样。我声音虽大,但自觉底气不足。

为啥呢?严格来说我还不是正式党员,只是入党积极分子。写过两次入党申请,大学一次,阳光商厦一次,阳光商厦支部赵书记五一节后跟我讲:今年七一有可能要批准你成为一名正式党员,你要有心理准备,工作上要更加出色。我嗯嗯着,使劲点头。但是,赵书记接着说:批不准你在工作上也要更加出色。我嗯嗯着,使劲点头,并手掌举在额前,向他笑着说了声:吔——

听到丰老师叫是党员的应个声,我当时一下就领会到了丰老师的用意,他要把地下停车场还活着的党员拧成一股绳,带领大家共同度过这危艰时刻。我想的是,我不带个头,丰老师的倡导岂不晾起了。实际上并不是如我所想,只短暂的沉默了会儿,继我之后,黑暗中很快就响起一个声音:我是。

就在对面,是肖师傅。接着,远处的角落里又有几个声音,眼前仿佛就多了几缕闪烁的光亮,或许包括沉睡中醒来的肖师傅因回答自己是党员昂奋地举起手,腕子上的液晶手表的吧。第三个应声者只有唔唔声,比较特别,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们他是跛子,姓刘,是一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但还能行走。嘿,与我现在一样,两个跛子,或许还不止。商厦请他在地下停车场当收费员,是比正常人每月工资少付了一百元。说起来没人相信,一个投资近亿的商厦居然吝啬每月那一百元。

第一个应声的当——当——支书——

第二个应声的当——支——委——

第三个应声的当——书记——员——

丰老师说得很慢、很吃力,声音也越来越小,说到“书记——员——”已是奄奄一息。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我朝着左前方的黑暗中摸索过去,拖着还能动的腿挪过去,像十多年前我拿着榔头木板钉子走向放学后的教室。

那个熟悉的白茬头已经蹲在门边,正举着钉锤,把一块新木板往门框的下方镶,门上空洞的地方已经钉好了一块木板,严丝合缝,一看就是量了尺寸把细锯好后钉上去的。叮叮声中我站住了,看着丰老师的白茬头随着使劲的胳膊在晃动,我的眼睛一下湿了,我暗暗叮嘱自己,以后再不调皮了,再不逃课了,再不惹丰老师生气了。就是他帮我修好了教室门的这一举动,胜过了父母的平常唠叨,使我领会到了什么叫为人师表,什么叫共产党员!最深刻的是改变了我,女孩子的娴熟安静渐渐地回到了我的身上。老师们在一起也说:真奇怪!这杨蝶儿变了个人似的,作业也完成得好了,这次期末考试数学居然及格了。

朝着黑暗中挪过去,就是百余米的距离,却像当年初三到现在的光阴这么长。我俯下身子,手掌摸着处,满手的湿漉漉。肖师傅过来了,一个手机屏光晃过来了,隐约看见丰老师一头的濡湿定然是血,把上衣都濡湿了。手触摸处,已经凝结成壳。我的手抚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声音极其微弱:杨蝶儿,你要把大家带——

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天啊!你为啥把我们师生的这一相逢,设置成生离死别?我泣不成声的从丰老师冰冷的手里抽离我的手,才发觉我的手被丰老师的手按在了垫在他身下的宣纸包上,那刀他买的宣纸居然在被货架货物淹没时也没有丢失。

那辆柳州五菱是停在地下停车场里最大的车,也是最便宜的车,现在它就是唯一的棺材,也不知肖师傅他们几位是怎样撬开的,把丰老师的遗体抬进那七人座的车里,算是对丰老师的安放了,停在车里肯定是比露在外面好,只有这样了。

尽管我也受了腿伤,但还能动。现在,我要把丰老师临终前的交代办好,我在想,怎样把大家带出去。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被垮塌的楼房全封闭了。十八层楼啊,那么厚那么大的堆量压在上面,预制板材、钢筋混凝砖块、层层叠叠的货架和五花八门的商品,是被压在这地下饥饿难耐的人群能钻出去的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神力支撑着,我挖空心思地想,以前丰老师帮我修好了那一道损坏的教室门,现在我要带着大家在十八层塌楼重压的出入口开一道门,使地下的一百多幸存者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或许这就是丰老师当年甩着锤子修门的叮当声穿过岁月的长廊对我的开启,只有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开一道门,一道小小的口子,够一个人匍匐着钻出去的口子,生命的光才能照进这死亡的地狱。

我把想法一说,肖师傅说难度很大,莫有工具;就是有一般的工具也等于零,为啥,那压在上面和停车场出入口的可是十八层塌楼的钢筋混凝圈梁和预制板大件,没有现代化的专业钻破掘进设备根本不行,莫说开一道人能钻出去的口子,就是开个老鼠洞都不可能,那样坚硬那样厚的堆积物呢。跛子则说现在最主要的不是开门开口子打洞的问题,是大家没有吃的,江姐的一小瓶蜂蜜和肖师傅你的八个包子只能维持女童最多两天的肚子,再长久咋办?我们都可能坚持不到有人发现我们来救援的那一天,或许谁也不会想到这十八层大楼垮塌如山的废墟下面还埋着一百多号活人。他俩说得都有理,残酷的现实破除了我从丰老师修门的锤子叮当声中得到的开启,靠人的手企图从十八层塌楼压着的出入口打个老鼠洞都是痴心妄想。怎么办?这时黑暗里有人说,砸车,有莫有食物都要砸。有人说,砸了以后会不会叫我们赔,会不会犯法?有人说,十八层楼都垮了,整个绵州城、包括汉旺东汽厂肯定也垮了,厂里城里的人,埋了的车一定比这地下停车场的多得多,谁来赔?少年小子气从山摇地动那一刻就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样。

我当机立断:

砸,有莫有食物都砸,保命第一。

我赞成!肖师傅说。

我同意。跛子表态。

临时支部决定了就可以实施了。

这车库我在里面钻了大半年,不怕它黑,闭着眼睛都能打得到方向。脖子说。肖师傅就在跛子的带路下,与一群人去砸车了。地下停车场就响起了乒乒梆梆空空隆隆的回声,宛如迪斯科舞厅超大聲倍的打击乐。美美哇的一声吓哭了,我用手捂着她的耳朵,江姐递过来一张手纸,摊开在两手掌心,双手捂在美美的两耳上,哭声就渐渐小了。

我敢肯定,昏睡着的所有人都如我一样盼望着回来的他们抱着香肠面包罐头糖果熟食午餐肉之类,还有袋装的花生米五香麻辣胡豆,最好有几瓶白酒或啤酒。可以想象,黑暗中每一双已经饥饿了两天一夜的眼睛恨不能都伸出爪子来。实际上,由于食欲的性急,此起彼伏的乒乓轰隆声砸车声并不长,但我却觉得被压在地下两天一夜那么长。沓沓的脚步声过来了,厚厚的黑暗在沓沓的脚步声中似乎变得薄脆了些,因为黑暗中晃过来一束光柱,长长的刀片样雪亮,那多半是在车里搜到了手电筒。但是这薄脆只有那么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厚度坚硬和冷凉。回来的人唉唉地叹着气,砸烂十四辆车,只有一个车里有一小编织袋沙参、三盒奶茶饼干、一件24瓶装农夫山泉矿泉水。

上天还是留了情的。沙参可是好东西,有人说,两盒饼干每个人可以分一片。至于矿泉水,只有几个人一个小组共用。有了电筒就好办,不怕有人重复冒领。跛子说。肖师傅建议要编号,编了号才能分小组,才能保证每个人喝到矿泉水。他拿出车上搜出的一个黄皮纸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每个人报姓名太烦琐,饿这么久都没力气了。于是就1234567喊下去,到最后一名张口报数的是113人。我说,不,是114人,还有美美呢!哦,就是,小妹妹还不会答数。按5人一瓶矿泉水分,是120人,还剩1瓶矿泉水,大家一致同意分给小妹妹。真蹊跷,三盒奶茶饼干共119片,每人分一片。剩下5片不好分下去,肖师傅提议还是留给小妹妹,并说沙参小妹妹吃不动的。

但有个人哼了声:党支部,地狱里的党支部,我说出来你们衡量哈。他哼的声音硬,说话也硬,把地下说成地狱,可见他对这处境的怨气。我估计他就是昨晚窸窣向我和江姐身边的那个人。他说,身边这位大婶,就是脸砸烂半边的这位,可不可以把这五片饼干留给她,还有那瓶蜂蜜也匀一点,她脸烂了半边,牙齿都露出来了,嘴巴也没有了,嚼不了东西。他说的也是道理,大婶也是人,是人都平等。但是我耳边却闪现出大学课堂上导师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写过的一个故事。哥哥问弟弟,如果杀死一个小女孩,整个世界都得救了,可不可以这样做?弟弟犹豫了一会儿,声音很小但很坚定,不可以。我想以集体不能剥夺个体的人性大美来阐明5片饼干留给二岁多女童的意义。

一个声音却打断了坚硬哼声的说话人,瓮声瓮气、吞吞吐吐,那肯定是半边脸大婶,每一句都像是在瓮坛里转一圈后才余音样回旋出来,但我还是听清了她的瓮声瓮气:

我土都埋拢颈项了,活了一世人了。

饼干就留给那花花,她才两岁多哪!

为婆婆鼓掌,鼓掌——

跛子几乎是跳了起来,从他敞亮声音的尺度我能感觉到。花花是川西北方言里对小女孩儿的美称。饼干就留给美美这朵小花花了。而我却睡不着,打掉半边脸的大婶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她怎么嚼得动沙参呢!这样大半夜,我把一片饼干递给肖师傅:烦劳你帮我送给大婶,临时党支部的一点心意;本来该我这个临时支部书记亲自送去的,腿不争气呢!

肖师傅送去了,黑暗里他的声音是爽朗的:这是我和杨蝶书记和刘书记员的三片饼干,也许解决不了饥饿问题,更减轻不了你的伤痛,但却是临时党支部的一点心意,请大婶你一定收下。刘书记员就是跛子。一片寂静后,接着是一声叹息,周围人的一声叹息。回来后他说大婶已经走了,全身都硬了。也就抬进五菱面包车里了。

沙参是当地的土参,不值钱,根茎比人参小得多,支部分给了每个人一小撮。肖师傅说,丰老师临终前提议成立临时党支部真好!尽管只有十一名党员,但作用可不小,把那几个图谋不轨的家伙是镇住了的。要不然,争抢这些东西会死人的。但一小撮沙参不管用,即使咀嚼完,也当不了一大碗干饭,那全然是骗肚皮的。我是这样想的,饿心慌了咀嚼几根,总比没有咀嚼的好吧。

每个汽车都有个液压千斤顶。肖师傅和跛子几个人拿着千斤顶分别去出入口,就是提着千斤顶蹒跚的过程消耗了他们不少体力,要在平时,装车扛百十斤米袋子上六楼都不算什么,可饥饿却使人站立都不稳,何况还提坨铁。在电筒的照射下,几个人把几个千斤顶一字排开,一起开压,额上的虚汗直冒,直到螺旋杆再不能动,预制板着力处也皮肤被抓痒痒似的显出白印儿,却一点没动。肖师傅不说大家也想象得到,上面是十八层楼垮塌的巨大钢筋混凝堆场,是千斤顶能顶得开的吗?本来就饿了三天两夜了,透支的几个人瘫倒在那儿,就瘫倒在那儿了,5个人靠一瓶矿泉水,几片飞薄的奶茶饼干。为了让摊在那儿的身体有生命的气息儿,让微弱心跳的气息儿延缓再延缓,他们约定把一瓶矿泉水慢慢地在嘴上打点滴,像睡在医院床上重病的人手脚上打着的点滴,却比那点滴的速度缓慢得多稀少得多。跛子心里想说,这矿泉水瓶咋像铁罐子氧气瓶那么重呢,我拿不起了。肖师傅心里也这样说,拿不起来了。另外三个人也这样说,这力气咋说莫有就莫有了。人在饥饿面前真是懦弱得很,也就三天,三天,还有5片饼干一小撮沙参的,却就饿来全塌了,一根干草样了,肚皮都巴背了,一朵棉花都能把人撞倒了,所以这矿泉水瓶都是大铁罐样压在手上了,手就拿不起它了。矿泉水瓶的最后一滴水还没滴在跛子的嘴皮上,跛子就被矿泉水瓶压得浑身散架了,平时回家可一抱起婆娘,比他重三四十斤的饱满婆娘,一只手掌有点残的婆娘,从饭厅直抱进卧室的床上气都不喘一口的他,此时就被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压塌了,他的手就再也拿不起矿泉水瓶子了,他就只有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连眼珠子都不动了。其他人也一样。

我终于想通了我该干什么,丰老师最后的遗言针一样刺着我。是的,不能昏过去,昏过去,就完蛋了,丰老师的叮嘱就完蛋了,我就对不起丰老师了。肖师傅,肖支委呢?跛子,跛子书记员呢?我猛然想起他们是去钻洞开口子找门去了,很久了,仿佛我已经昏睡了经年累月了。我摸摸江姐,她的手很冷,但心口还有一点点热气;我摸了摸棉被衫里的小美美,她的身体是热的,那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是热的,小手腕上居然有串小珠珠,亮闪闪。这一下我想起来了,先前丰老师叫是党员的嗯个声,我眼前有什么东西亮了下,可能就是这亮珠珠。当时没注意呢,惶恐着只想着这一辈子就葬身这十八层地狱了,就没注意小美美的穿戴,更沒注意她衣服笼着的手腕上有这串亮东西,可能是小家伙偶尔露出小胳膊,丰老师说是党员的请应个声,她小手腕上的光亮就划了下,并不是我的幻觉呢。

这一串亮,天灵盖就打开了,第三只眼就打开了,我就看见了丰老师的那一双手,临终前我抚着他的手被他按在了宣纸上,那承载着中国文人华夏文脉一路翔来的宣纸,我一下想起古人的边关告急烽烟传信。我还是丰老师的学生呢,丰老师还把带领幸存者走出地下的重任交给我呢!我居然连他的宣纸示意都没有领会到。

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再停留我就爬也爬不动了。如果说前面的统计人数编号砸车找和分食物是临时党支部做的两件事,那么这一件,包括肖师傅他们开口子寻出路就是第三件,前面的两件都是为这件最最重要的铺垫的。我一下想到刚冲进地下停车场时,肖师傅用裤包里的打火机照过亮。我必须要找到肖师傅肖支委,他们几个人肯定还在出口的,出口离这里最近,肯定在那里。我就拼尽力气,拖着伤腿,向着出口,我们逃进来时走过的方向爬去。野小子的活力仿佛全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就是当年初中生时的那个啥也不怕的野小子。那一刻从一楼逃进地下停车场,从直通城内的通道也就是一趟子的事,即使腿受了伤,拖着也能跳着跑的事,一兩分钟的事,就袋鼠一样抱着女童跑进了地下停车场。可现在爬起来却是一寸一寸的,怎么就蜗牛一样慢呢?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爬不到呢?难道是地震使地面发生了变化,地下停车场到出口的距离变长了?这样歇歇停停,也不知离出入口还有多远,伸手不见五指,打不到方向了呢。肖师傅他们几个是有支手电筒的。怪我呢,咋就没考虑到把小美美的亮珠珠取下来照亮呢。爬不动了,只有歇歇了。天老爷,你休想就这样把我昏死在这里了,丰老师交代我的事没完成我不甘心呐!天老爷,我自小就是女儿身小子气,命硬呢,我得向前爬。可是往哪儿爬呢,怎么头抵在硬墙上了呢,真的是找不到方向了。使劲捏捏手里的宣纸,这一刀丰老师留下的宣纸,平时在商场里几刀纸拿起来也轻猫猫的呀,怎么就比一块铁还重呢!

黑暗使我焦头烂额着,往哪儿爬呢?早爬拢早为地上的人报信早来救援呀,迟一刻就要饿死冷死人呀!天呢,你给指个方向吧。

咔咔咔咔,一串儿童的笑声终结了我的焦头烂额,欢快的泉水般,一串珠光闪亮携着乐淘淘的笑声向我蹦来。

美美——小美美——

我只能在心里喊,没有喊出声的力气了,两滴泪蚌珠般挤出我干瘪的眼眶。果然是两岁多的小美美,她摇着双手欢蹦乱跳地向我跑过来,并喊着姥姥——姥姥——

她的身后似乎有一个匍匐的人影,难道是江姐,是江姐我也没力气招呼她了。她到了我跟前竟没有停留,直接向着前面蹦去,在她的前方几米远,躺着几个人形。哈,原来出口就在我的前方几十米远,我就卧在出口的坡道上呢。我使出全身力气向着美美珠光闪烁的方向爬去,美美发现了我,咔咔笑着扑向我,口里喊着姥姥——姥姥——

我摸着了躺倒的人的身体了,睡在这里偷懒吗?马上我就发觉错怪了他们,头一两个身体一动不动,连胸口额头都是冰冷的。第三个,对的,是第三个,手腕子上的金属链条告诉我他就是肖师傅,我毫不犹豫地摸着了他裤包里的液化打火机。正要打燃时,眉头一皱停住了,美美美美,小家伙很懂事的娇声嗲气叫着姥姥姥姥,就把蝴蝶结的头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把她的小手挪过来,珠珠闪着光,照着表盘。人在慌乱时做傻事,肖师傅的表是夜光手表呢,你看我——

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是6点,漆黑的地下暗无天日。但不管是晚上6点还是早上6点,我想五月天都是亮着的,上面的人应该看得见吧,看不见也是天意了。不能再迟了!我把宣纸紧贴在出口的水泥板块缝隙间,在两个千斤顶支撑着的巨大预制件的缝隙间。学着平时吃烟的男士的动作,手捏着液化打火机,甩两下,大拇指对准,使劲扳动开关。吧嗒一声,黄色的火苗吐出细长的舌头,舔着宣纸就燃了,烟涌起了,升起了,先是一缕,接着是几缕,直朝着出口上的钢筋预制体积堆翻涌。

这时后面传来了嚓嚓声,扭过头,火光照亮了一个匍匐的瘦削人形,像一具蜷缩的小兽,我认得爬近了的他的青衫和散乱的头发,这不是四天前与丰老师一起买宣纸的年轻道士吗?布袋在他的右手紧紧捏着,露出厚厚的灰白色宣纸。他已没有力气说话了,尘灰盖着的干裂的唇动了动。我懂他的意思,伸出一只手去拉宣纸,两个人两只手居然拉不动,可见人在极度的虚脱状态是连根鸿毛也拾不起的了。

小家伙咔咔笑着,姥姥姥姥叫着,她真的是把我当她的姥姥了,是脏污的脸使她产生的错觉吗!她光亮的小手上前一晃,就把布包拉到了纸火前,再一拉,布包里露出的宣纸就被火舌舔着了。由于宣纸被布包紧裹着,火就燃得慢,烟缕就比先前浓而闷人。火光映亮了出口里面的大空间,恍惚还有一个蠕动的人形。宣纸和布包完全燃红了,烟缕小了。咋办呢?地面上的人会发现我们吗?野小子就要有野小子的作派吧!我心里一热,就抬手脱身上的贴身内衣,眼角的余光中道士被红火映亮的灰头土脸像单纯的孩子,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用尽力气往颈上脱,手却不听使唤样,三四次,五六次,七八次,这在平时很利索脱衣的动作却是如此的力不从心。但还是脱下来了,投入火中,可能是化纤质地,一靠近红红的灰烬就飘起了烟。既然脱都脱了,就彻底点吧,多添一缕烟,文胸也脱了吧。有人类学家表明,在饥饿耐力和苦难忍耐性上,女性大于男人。顾不得羞耻了,我开始褪文胸和缠在脚上的绿豆衫,尽管纠结又缓慢,还是褪下来了。投入火堆,烟缕就比先前大了,就像是儿时老巷子青瓦房上的炊烟了。微火映亮了我脏污的脸蛋,映亮了我白亮的身体,这只向初恋的男友,毕业后又远走的男友展示过的身体。这时,我感觉头上一缕凉风吹过,一只手,一个喘息的人影已把一件衣服投向火堆,接着是长裤、文胸。瞳孔里是一个女人的影像,尽管蓬乱,还是认得是江姐。她也如我一样是火光照着的银亮的新月了,只不过她是半跪着的,活脱脱的一尊月上东山的玉雕。这样的一堆衣物罩在上面,火堆上的烟就一缕缕汇成了一大束,呛得我们咳嗽起来。小美美居然边咳嗽边看着我俩咔咔笑,这个不知忧愁的小天使,一张笑脸竟然对着我和江姐,破天荒地喊出了:妈——咪——

我的身心瞬间漫漶在一空的朗月里,一空的透明。

出口上层峦叠嶂的堆压物张开一张张小嘴吸着喝着这涌起的滚滚浓烟,对于它们像是什么美味样,又像巨大的废墟里有一只只牵引的手;浓浓的烟,起着卷,挽着圈,瀑发一般,对,就像自己没上班时梳洗过后被风吹泡吹散起来的瀑发一样,漩涡般向着上面飘绕。

而地上,橘红的晨曦中,一双军人锐利的鹰眼注视着废墟上的动静,先是一缕,很细,从钢筋混凝预制板和砖头玻璃等堆砌物的缝隙间飘出来。他和几个军人上前,蓝烟就成束成飘带一样急不可待地向着他们飘出来,蓝蓝的、浓浓的,像极了他们家乡的炊烟。

他大声喊:地下的炊烟,地下有人!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2006年在《北京文学》9期发表小说处女作后跻身小说界,迄今已在《中国作家》《当代》《长城》《钟山》《江南》《作品》《红岩》《广州文艺》《人民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多部,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文学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有作品入编中国作协和其他小说年选。获四川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弹绷子》获《作品》杂志2018年度小说评比第一名,《阿加的黎明》获《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中篇小说奖。

特约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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