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特务

2022-05-19 10:27王彪
北京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铅笔盒

记得上初中那会儿,1975年吧,有一部电影《海霞》,轰动一时,讲海岛女民兵故事。电影据说有原型,真实地名叫洞头岛。我们得知后别提多兴奋,一种光荣感,因为那地方离我们家乡不远,都属东海前线。小伙伴中有亲戚是洞头岛人,平常偶有往来,这下都变至亲挂嘴边;至于我,更有资格得意,我去过洞头岛两次,亲眼见过女民兵。所以,《海霞》红遍全国,我们也跟着沾光,好像我们自己上了次电影银幕,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了脸。

当然了,电影里许多镜头我们都熟悉,海浪、礁石、沙滩、渔船,我们这一带渔村特有的石头房、窄街,我们也像电影里的人物每天在这些地方来回。最相似的是气氛,随时防备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虽说此时蒋介石已死,可战备没停,“要准备打仗!”高音喇叭喊得山响。小街旁驻扎海防部队,那阵子加紧实弹演练,绿色军车拉着高炮,雄赳赳气昂昂,跟《海霞》电影同样威武画面,海滩上摆开阵势,朝海面打出一顿炮弹,咚咚咚咚,天空开满朵朵烟云,壮观赛过大年三十全村人齐放焰火。

热闹日子毕竟难得一见,平常我们见得多的还是民兵,我们这儿也有女民兵,像海霞她们一样,每天站岗放哨,隔三岔五举行训练,实弹打靶。她们有时借用我们学校操场作靶场,场面别提多紧张刺激。我们躲在远处某个角落,缩脑袋,捂耳朵,只等噼噼啪啪一阵枪响,飞奔过去,捡拾掉落于地的子弹壳。交到好运,偶尔沙土底下挖到子弹头,听说那是子弹脱靶,撞到后头围墙弹回。物以稀为贵,捡一子弹头像捡到宝贝。

我们小小年纪,当不了民兵,但全民皆兵年代,我们生活也属半军事化。体育课操练不必说,列队、障碍跑、匍匐前进、枪刺格斗、扔手榴弹,全是军训项目。我们玩小孩游戏,也能玩成三大战役,不是我杀败你,便是你俘虏我。我们每人配备一杆木头枪,拿在手里东瞄西瞄,指谁打谁,从街头打到巷尾,威风到狗见了我们都夹起尾巴逃之夭夭,如同歌词里唱:“帝国主义夹起尾巴逃跑了。”

《海霞》重头戏,抓台湾特务,我们玩得最开心。跟重头戏相比,前面所说都不过过场戏,好似热身运动。我们依样画葫芦,搞得跟电影一样逼真,《海霞》有,我们都有,民兵排、解放军指导员、海岛群众……最缺不得,当数台湾特务刘阿太——现在想起都觉精彩:扮演刘阿太那倒霉蛋,蜷曲小腿,拿绳子绑住大腿,装扮断腿模样,拄根拐棍,鬼鬼祟祟,一瘸一拐走来。我们埋伏路边,见他走近,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喝斥刘阿太把发报机交出来。发报机藏在断腿,刘阿太死命顽抗,不肯就范,最后免不了被我们七手八脚按住,动弹不得,乖乖从裤腿里搜出发报机。当然不是真的,我们用纸盒糊成,大小如半块砖。

抓台湾特务太好玩了,好玩就好玩在此人居然是瘸子,《海霞》好像专门为我们拍摄,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抓瘸子多带劲哪!这瘸子还是敌人,随便怎么抓他都不过分,我们可以毫无顾忌。比如他点头哈腰单腿立在那儿,回答我们查问,我们冷不丁踹他一脚,他立马四脚朝天,屁股摔成四瓣,疼得龇牙咧嘴。再疼他也不敢哼一声,赶忙爬起,对我们点头哈腰,说人民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再比如,他面目暴露落荒而逃,我们上去追捕,他一条腿跑不快,一蹦一跳,活像只田鸡,我们也像赶田鸡把他往沟里赶,看着他走投无路,一个趔趄摔进沟里。有一次差点摔进路边粪坑,那个狼狈样,把我们笑死。

我们花样翻新,玩过一遍又一遍,其乐无穷。刘阿太给我们整惨了,衣裤撕破,鼻青脸肿,绑了好久的小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看上去他真就瘸子一个。说句大实话,虽是闹着玩,那也不是人干的。但倘若你以为下一回,没人愿意再扮台湾特务倒霉蛋,我告诉你,大错特错。你不干,自有人干,而且心甘情愿非干不可。

非干不可又愿自讨苦吃,这人特别,他叫陈小军。小个儿,长得歪瓜裂枣,一副猴样,平常我们几个,他是跑腿角色,由他扮演刘阿太最合适。但刚开始那回,陈小军说啥也不肯干,他说他要当指导员。这还了得,我们这伙人,一共也就五个,吴缨李海花是女的,其余三个男的一个扮指导员,一个扮刘阿太,还有一个男扮女装演女民兵。最不起眼的陈小军,竟要挑走最光彩夺目男主角?我们大伙当场不答应。我们说,算了,咱们别玩了。眼看好戏就此散场,吴缨说话了,她是对着陈小军说,“别闹了,”吴缨皱着好看的柳叶眉,气呼呼瞪陈小军一眼,“每次都是你瞎搅和!”

陈小军愣住,他还算机灵,立马反应过来,“那你要我怎么样?”

“没怎么样,你扮刘阿太。”吴缨说,“干不干?”

我们都以为陈小军不干,没想到陈小军当即爽快答应,“好嘛,吴缨,是你说的,你叫我干我就干。”

这一干,陈小军干出瘾头,从此以后,刘阿太角色非他莫属。吴缨理所当然第一主角,女民兵排长海霞,李海花扮刘阿太妹妹大成婶,董伟长相英俊,眉清目秀,指导员归他,男扮女装落我身上,有时我是吴缨身边女民兵玉秀,有时又变阿洪嫂,视情况而定,反正我是打酱油的。不过每次都少不了,你瞧我奔前跑后,也忙个不亦乐乎。

如上所说,瘸子刘阿太可不容易干,每次陈小军吃足苦头,按他性格,他不是忍耐之人,偏偏此事他忍耐下来,甘愿永远充当倒霉蛋。是游戏太过好玩,他舍不得放弃?还是另有原因?我们猜不出来,也没兴趣去猜,大家玩得开心就好。后来玩多了,慢慢的,我们有点看出端倪,原来陈小军愿意扮刘阿太,自讨苦吃,跟吴缨有关。

吴缨长得多漂亮?我们觉得,她比得上电影里的海霞。我們都乐意她当女民兵排长,好让我们名正言顺围她转。在学校我们不敢,男女同学不说话,放学也不交往,唯有在游戏里,我们可以放纵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为啥我们喜欢玩游戏?玩了又玩,乐此不疲。

我们每天跟吴缨一起玩,有说有笑,不过也就说说笑笑而已,难道你还想有别的念头不成?可能也有,朦朦胧胧,我们已很满足。但不是所有人都满足,总有人要尝试一下,好比天下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行,我觉得董伟行,董伟也觉得他行。我们都知道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我们都等着看好戏。可是谁也没料到,先下手为强的不是董伟,是我们当中最不待人见的陈小军。

说起来难以思议,是陈小军扮的刘阿太给他机会。本来,我们玩抓台湾特务,就数吴缨跟陈小军戏多,电影里刘阿太一上岛,第一个场景,他和海霞不期而遇,两人进行一段对话。

海霞:你在家是干什么的?

刘阿太:还不也是打鱼,我12岁就出海了。

海霞:那你的腿……

刘阿太:解放的时候,支前抬担架,叫国民党飞机给炸的。

吴缨与陈小军一问一答,煞有介事,真像演电影。陈小军说着说着,偏离电影情节,自说自话加上几句。

他问吴缨:“你不相信我断腿是真的,那你摸摸。”

吴缨说:“笨蛋,我一摸你不就暴露了?你断腿是假的,藏着发报机。”

陈小军硬拉过吴缨的手,按他断腿上,说:“这说明你警惕性很高嘛,是不是?”

手停在陈小军腿上,吴缨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我们几个叫起来:“停!停!电影里没这回事,作废!”

故事戛然而止。换了个场景,陈小军又把故事接上。比如抓捕刘阿太,吴缨带着扮演玉秀的我直闯大成婶家,大喝一声:“不许动!黑风,你的任务完成了,电台该交出来了。”

我一个箭步上去搜电台:“是在那条断腿里藏着。”

按着电影镜头,我一搜就搜出来了,但事实是,陈小军垂死挣扎,拼命捂住发报机,怎么也不松手。我夺几下没夺过来,李海花大急,她扮大成婶,大喊大叫起来,“你耍赖,陈小军。”

“你才耍赖,我不叫陈小军,我叫刘阿太。”陈小军说。

情急之下,李海花也不管电影怎么演的,冲上前去,帮着夺发报机。我们三个争来抢去,难解难分。这时只得吴缨上场。她比我们聪明,趁着我和李海花按住陈小军双手,她飞快解开系在陈小军腿上的绳子,从裤管里拽出发报机。经这一番较量,纸盒糊的发报机早给撕烂,拽出皱巴巴一团马粪纸。

我们都反感陈小军胡来,随便篡改电影情节。但陈小军特别享受,他这番胡搅蛮缠,当时在他感觉,抢夺发报机过程绝非敌我缠斗,你死我活,“你们不知道——”他通常如此开头,满面春风,等我和董伟伸长脖子,像听一个了不得的秘密,看着他洋洋得意。

“吴缨的手太舒服了,软软的,像抓我痒痒。”

说得我们脸红,董伟骂一声:“流氓!”

“你敢骂吴缨!”陈小军说。

“你流氓!”董伟说。

陈小军哈哈大笑,反过来嘲笑董伟,“我是台湾特务,我耍点流氓没关系啊,指导员同志。”

陈小军说得在理,他是台湾特务,他爱耍流氓。你能怎么的?

所以搜发报机过程一再重演,陈小军没完没了,有时他故意耍横,反过来抓吴缨手不放。有一次他用力把吴缨拉得滑一跤,一头撞进他怀里,让他抱个满怀。还有一次,他和吴缨一起摔倒,脸压吴缨脸上,口水都流出,沾湿了吴缨头发。吴缨勃然大怒,当场拂袖而去,好几天不理陈小军。

我们都知道陈小军过分,也骂过他。陈小军有他理由,他说既然玩耍,玩游戏,那就有胡闹成分,你们不能用一本正经要求一个坏人,否则,我们哪还玩得起来?“你们要搞明白,我是坏人。”陈小军说,好像坏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我们去计较,倒是我们不是,我们傻了。

陈小军说得也对。不得不承认,玩这方面陈小军是天才,他在刘阿太身上下了功夫,集合好多部电影里大坏蛋,比如《沙家浜》胡传魁、《红灯记》鸠山、《智取威虎山》座山雕,哪个好玩来哪个,都往刘阿太身上装,到后来我们也分不清谁是谁。干吗要去分呢?用陈小军话说,好玩最重要,好玩就行了。这个陈小军,确实把我们乐坏了。我们最终都宽容了陈小军瞎闹腾,包括吴缨自己,大家觉得陈小军也就图个快活而已。

然而,陈小军的快活跟我们理解的快活并不一致。等吴缨李海花走了,剩下我们三个男的,陈小军大言不惭起来,“女人的汗毛是香的,你只有贴住了才闻得到。”他神秘兮兮凑近我和董伟,贴着我们耳朵,像说悄悄话,口气臭烘烘,挠我们痒痒,“你们知道吴缨身上是什么香味吗?”

我和董伟一脸懵懂,我们只知道雪花膏蛤蜊油,那时除去这两种香味,我们没闻过别的。而且,陈小军说到汗毛,汗毛是香的,把我们心思搞乱了。

陈小军嘻嘻一笑,笑得小眼睛贼亮,“茉莉花,”他卖弄说,“你们信不信,吴缨身上香气跟头发上不一样,她头发是玫瑰花香。”

陈小军肯定撞到吴缨时,闻见她身上两种香气,难怪他口水流出来,沾湿吴缨头发。这让我和董伟很不以为然,董伟说:“你胡说,吴缨怎么会有两种香气?”

“怎么不会?”陈小军说,“她身上搽了茉莉花香雪花膏,洗头发用玫瑰香皂。你们不懂了吧?”

我和董伟都被他问住,我们真的不懂。陈小军越发得意,这家伙,尖嘴猴腮,得意起来更像猴子,“我都碰过吴缨身子了,女人的事,我什么不知道,啊?”

他说的碰过,自然指身体接触。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把抓台湾特务变成男女间肉体接触。我们崇高革命行动,识破刘阿太,缴获发报机,被他故意搞成你抢我夺,一番肌肤相亲。难怪他神魂颠倒,其乐无穷。对他而言,一场阶级斗争就是一场惊心动魄感官刺激,他如何不喜欢?

我和董伟都恨得牙痒癢,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陈小军堂而皇之占吴缨便宜。他很享受,仿佛一个受虐狂,任凭我们把他按倒在地,踢他、踩他、抽他,只要其中有吴缨拳脚,他甘之如饴,得到莫大满足。

接下来发生一件事,突然中断我们走火入魔的危险游戏。争夺发报机愈演愈烈,纸盒每次撕烂,有一次从断腿掉进陈小军裤裆,吴缨伸手去抓,忽然一愣,她手僵住了,一动不动足有三秒钟时间。然后,吴缨像碰到一条蛇,惊叫一声:啊!

她迅速把手抽回,满脸通红。陈小军也满脸通红。

我们都不明白他俩发生啥事儿,围过去看,吴缨已扭头跑走。陈小军捂着裤裆,好一会儿不肯把手挪开。

事后我和董伟回想,吴缨一定碰到陈小军的敏感部位。确实尴尬,下次我们再玩,吴缨说啥也不要纸盒,她拿铅笔盒当发报机,藏进陈小军裤腿。铅笔盒铁皮做的,再也不怕像纸盒糊的给撕烂,吴缨的手也不会抓错地方,跑到陈小军裤裆。

吴缨到底是聪明女孩,她用这一招告诉陈小军,到此为止,别想入非非得寸进尺。可事与愿违,连我们都看出吴缨意思,陈小军却看不出。相反,发报机上抢来抢去不能再满足他,他要主动出击。

我们那时候,男女同学写情书困难重重,怎么不被人发现,需要像做地下工作,充满智慧胆略。陈小军想出好点子,真够绝的,他把信藏在充当发报机的铅笔盒。这只铅笔盒是吴缨的,我们玩游戏结束,吴缨把铅笔盒带走。我们不知道陈小军何时把他写好的信,偷偷放进铅笔盒,反正他要用绳子捆绑断腿,他有时间。然后,等铅笔盒被我们搜出,再然后,回到吴缨手上,寄信和收信顺利完成,而我们都蒙在鼓里。这中间,也不是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假如我们当中有个人,比如指导员董伟,大成婶李海花,或者扮成玉秀的我,有意无意把铅笔盒拿过来,打开,陈小军情书无疑暴露光天化日之下。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当作发报机的铅笔盒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我们几个一无所知,陈小军成功运用此道具,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情书送给吴缨。吴缨当时也不知晓,她晚上回家做作业,打开铅笔盒傻掉了。那信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其实是陈小军抄写的一段歌词:

你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你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你去放羊

每天看着你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你身旁

我愿你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首歌叫《在那遥远的地方》,陈小军把歌词里的“她”改成“你”,这一改有了指向性,专门献给吴缨,性质也不一样,变成情书。那时候,这类爱情歌都属黄色歌曲,我们从来不唱,也不会唱。只是偶尔听到社会青年,大多是二流子,不怀好意唱给女孩听,惹得女孩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尖叫,然后逃得远远的,好像唱这种歌就是耍流氓。

陈小军不知从哪儿结识一帮社会青年,他很有心计,把听到的爱情歌都记下来,抄在本子上。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陈小军拥有厚厚一本中外名歌抄本。在当时,那可是一笔巨大财富。

吴缨看到这首稍作改编的爱情歌词,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她当时并没马上想到陈小军,还以为谁恶作剧,把纸条放进她铅笔盒;或者有人放错了,不是给她的,是给另一女生。但纸条上的歌词太美,令吴缨耳热心跳。她没声张,悄悄把纸条收起。

第二天傍晚,我们放学后又疯玩一场,吴缨回到家,打开铅笔盒,同样收到一张纸条,同样是一首爱情歌词:

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

明月照水面闪银光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作响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我心上

吴缨这下明白了,写纸条的人是陈小军。刚才一起玩抓台湾特务,陈小军拄着拐棍,一瘸一拐走来,嘴里哼的就是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使得整个游戏不伦不类,董伟当时还嘲讽陈小军说:“刘阿太啥时候变成苏联人了?还从莫斯科来的?”陈小军当即用《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的台词作答:“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也太滑稽了,当即把我们大家笑得要死。

原来这小子藏着坏心眼哪!吴缨又气又急,一把将纸条撕碎。谁要坐在你身旁了?想得美!吴缨激愤之下,想给陈小军写回信,狠狠骂他一顿。刚坐下写几个字,吴缨马上发觉不对,会不会陈小军等的就是她回信?这样一来,你来我往的,不正中了陈小军圈套吗?

吴缨最后决定不写回信,也不去理陈小军,他想给她抄歌词就让他抄吧,反正当他自作多情,你不理他,他抄几天没劲了,自讨没趣,也就自动歇火。所以吴缨没声张,装作啥事都没发生。

我们继续玩耍。只是吴缨变谨慎,不再去搜陈小军身上发报机,任由我和李海花对付他。也许吴缨背地里教过李海花,李海花长得壮实,一股蛮力,她压住陈小军,三下五除二,从他裤腿里掏出发报机,交给吴缨。陈小军明显觉得没劲,抱怨李海花太野蛮,弄疼了他。

李海花回他说:“你又不是女人,哪这么怕疼?怕疼就别玩了呗!”

陈小军一听不玩了,嚣张气焰马上消失,他舍不得失去写情书机会,虽然与吴缨不再有肌肤相亲,但他必须玩下去,只有《海霞》游戏继续,抓台湾特务不停歇,他才能缠住吴缨。

我到现在都没搞清,董伟怎么发现陈小军秘密,他又是如何冒充吴缨,给陈小军写回信。整个过程吴缨知不知情?有没有参与?对我而言,依然是谜。我只知道几天后陈小军在铅笔盒里发现一张纸条,陈小军认定是吴缨给他回信,他熟悉吴缨笔迹,约他晚上去沙滩见面。

大冬天的,干吗要去沙滩见面?而且那天晚上下着雨。陈小军没多想,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他头脑,他坚信不疑吴缨已被他俘虏,抓台湾特务终于抓出名堂,不会有人想到,本来吴缨抓他,结果他把吴缨抓了。

陈小军乐颠颠去到沙滩,他等了大半夜,吴缨没来,来的是呼号北风,像刀子刮他脸,差点把他人吹起来。雨越下越大,陈小军不敢离开,他想到万一吴缨考验他,他可不做爱情逃兵。陈小军坚持到深夜,迎来雨收云散,海上升起明月。满眼波光潋滟,仿佛梦碎。

陈小军大病一场,等他回到学校,我们发现他瘦了一圈,模样更像猴子。不光模样有变,他身上机灵劲也没了,跟我们一起玩,不像以前投入,我们怎么折腾他,他一副听之任之态度,好像不是折腾他身子,是别的东西,他没有痛感,没有羞辱感,也无所谓。

最大变化当然表现在发报机,以前他非得跟吴缨,跟我们来一番你抢我夺,现在他也无所谓,吴缨大喝一声:“不许动!黑风,你的任务完成了,电台该交出来了。”他马上从裤腿取出发报机,都不等我这个玉秀奔上去说句台词,一切便已结束。以前我们觉得陈小军太过纠缠,没完没了,现在这样,我们倒又有点遗憾。好像本该来个刺激,临了却喝口白开水,寡淡无味。

事情发生转折纯属意外。那天陈小军想最后给吴缨写封信,他心里难过,抄录《红河谷》歌词给吴缨,那是离别之歌,却也怀有一丝憧憬。

亲爱的人我曾经答应你,

我绝不让你烦恼。

只要你能重新爱我,

我愿永远跟在你身旁。

歌词恰如其分表达陈小军此时心情,他肯定心有所感,在绑断腿时,轻轻哼起这首歌。趁我们不注意,陈小军故伎重演,把信放进铅笔盒。但他没想到,铅笔盒里已有一封信,原来是董伟写的,也是情书,写给吴缨,约吴缨晚上到沙滩见面。

陈小军恍然大悟,原来上次那张冒充吴缨的纸条是董伟写的,骗得他好苦,还大病一场。陈小军气坏了,这个董伟,太不地道了!把他撇开,却用他的法子跟吴缨暗通情书,这算哪门子事?陈小军由气生恨,表面不动声色,到了抢夺发报机,他一改之前态度,紧揣不放,扬言发报机是他的,他死也不交出来。

董伟知道发报机里藏有秘密,这秘密不能落陈小军手里,他冲上去跟陈小军抢个你死我活,按理说这时候没指导员戏份,但董伟不管不顾,把我们全搞乱了。吴缨当然也知道秘密,她的反应很奇怪,好像跟她没关系,站在边上看热闹。或许她有点害羞吧?毕竟两个男生为她抢来抢去,她不好意思出面。还有我和李海花,也很尴尬,不晓得陈小军和董伟发什么神经,完全偏离了规则,这场戏胡闹下去又如何收场。

事情结果,我们重回游戏轨道。陈小军并未戳穿董伟秘密,他后来跟我说,他是故意耍一耍董伟,实际上董伟的情书已被他换掉,换上他自己给吴缨抄写的爱情歌词,因为他突然觉得,《红河谷》太切合他当时感情。

我始终不得而知,每次游戏前,陈小军如何偷偷打开铅笔盒,偷看董伟写给吴缨的信,然后换上他自己的情书。他干得机智灵巧,天衣无缝,董伟始终蒙在鼓里,还以为吴缨读了他的信,这越发增添他对吴缨的想象。在董伟意识里,吴缨完全接受了他的爱情,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只不过还没公开表白出来而已。

董伟并不傻,他之所以产生错觉,那是因为他与陈小军一样,都痴迷于传递情书的紧张过程,像干地下工作,惊险刺激,仿佛如此一来,他们的爱情也变得经受考验,尤为宝贵。那么吴缨呢?她乐于接受像做地下工作传递过来的情书,也并非没有一点新鲜好奇带来的惊喜,虽然她未必真的喜欢陈小军,但两个男生争抢着为她冒险,她没理由觉得不好玩。

我们终于陷入另一场游戏。陈小军从台湾特务摇身一变,化身超级特工,每次都成功偷换董伟情书。吴缨则保持沉默,没揭穿陈小军,其实这时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也许她太喜欢陈小军给她抄写的爱情歌词,没人的时候,她也会轻轻哼唱几句。这是我偶尔听到的,当然,我也保持沉默。好像忽然间,我们玩着玩着,都不知不覺长大了,有了自己心事和秘密。

但俗话说,百密总有一疏,陈小军无论做得多么天衣无缝,他还是会露出马脚,董伟终于发现自己情书被偷换,他倒没想着怎样报复陈小军,他是对吴缨失望,他觉得吴缨太单纯,很轻易就被陈小军东抄西抄抄来的爱情歌词给骗了。当然,董伟也知道,女孩都这样,她们喜欢浪漫。

董伟一心希望把吴缨夺回来,他觉得必须拥有比爱情歌词更厉害的武器,才能征服吴缨。恰巧,那段时间社会上悄悄流行手抄本,其中最有名的叫《少女之心》。我们太小,都没看过。董伟有一次走亲戚,从他小叔那儿无意撞见,他连夜把这手抄本抄下来。

董伟得到《少女之心》,亢奋坏了,他把它视为爱情核武器,等不及我们放学后一起玩游戏,早上上学路上,他找个机会,把《少女之心》偷偷藏进吴缨铅笔盒。他这一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没发现,吴缨也不知晓。到了学校,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布置课堂作业,吴缨打开铅笔盒,却见铅笔盒里藏着一卷纸,这卷纸厚厚一刀,铅笔盒一打开,它便掉出来。跟吴缨同桌的李海花眼尖,看见纸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李海花基本上属马大哈,干啥都大大咧咧,而且她手特别快,见到什么都要拿过来瞧一眼。

这一回,李海花的多管闲事给吴缨带来灭顶之灾。她把纸卷拿起来,对吴缨说:“你写啥呀?这么厚。”

吴缨还没反应过来,她也有点疑惑,心里却莫名紧张,想拦住李海花,“没有啊,快还给我。”

李海花笑说:“你有秘密不让看啊?我偏看看。”

李海花打开纸卷,看了两行,她突然惊慌失措地发出一声尖叫:“啊——”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在课堂里太过突兀,以至于我们都齐刷刷扭头看她。老师怒喝:“李海花,你站起来!”

李海花站起,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她看着老师朝她走近,脸又变得煞白,赶紧把手里拿着的纸卷丢开。

“你搞什么名堂?捡起来。”老师气呼呼命令李海花,他还以为李海花在搞小动作。

李海花捡起纸卷。

“念!”老师说。

李海花愣住了,“老师,我不念……”

老师大怒,“上课不专心,看别的东西,你既然喜欢看,有啥不可以念出来给大家听听的,啊?念!”

全班同学都盯着李海花,包括吴缨。李海花感到压力,结结巴巴念起来:“初恋时的心情,我不说,恐怕我们每个朋友也会知道的,那是多么的浪漫,又是多么的大胆,多么的活泼,女孩子平时是那样的斯文,她们内心中的想法是没人能知道的。可一旦开始恋爱,接触异性,她们就会开始不顾一切地去追寻男女之间的乐趣……”

李海花念到这里,突然哇地哭了,“我不要,我没看……”

我们大家都想笑,但看见李海花哭了,也感觉到事情严重性,都紧张起来。

老师一把抓过李海花手里的纸卷,看了几行,他脸色也变了,也跟李海花一样,先是满脸通红,然后变得煞白。

说起来,这是我们学校最严重的一件事,《少女之心》当时排在黄色淫秽手抄本之首,社会上一经发现,公安都要追查,看过的当作流氓罪,带头传抄的,则要判刑。而我们学校,居然光天化日出现在课堂上,当众读了一段,这还了得!

老师马上当场查问,吴缨逃不掉了,她被老师叫起来,因为好几个同学看见李海花从吴缨铅笔盒拿出《少女之心》。吴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死硬态度大大激怒老师。本来,吴缨是公认好学生,现在这好学生(而且还是女生)公然在课堂传播黄色手抄本,背后不为人知的勾当那会有多可怕?说不定牵涉到社会上犯罪团伙。

此事惊动校长,不过,在校长准备报警之前,陈小军站出来,他说是他干的,他把《少女之心》偷偷藏进吴缨铅笔盒,这事跟吴缨无关。校长问他为何要这样做。陈小军回答说,他讨厌吴缨,吴缨一直瞧不起他,说他长得像个猴子,他想报复她。

校长摇头,说:“你的理由倒蛮特别的,拿黄色手抄本报复,你以为我会信吗?”

陈小军叫起来,“为什么不信?我就是要告诉吴缨,她像手抄本里的烂女人!”

陈小军这话一出口,我们全班同学全惊呆,我当时没留意董伟,不知他脸上什么表情。反正我看到吴缨脸色惨白,气得发抖。她骂了陈小军一句:“陈小军,你胡说!”

吴缨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跑出教室。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李海花在课堂上念的那句话流传来开,“追寻男女之间的乐趣”成为开玩笑口头禅,大家看到陈小军都要来一句,引起校园骚动。

陈小军受到严厉处分,学校勒令他退学。吴缨李海花没事,校长和老师都保护女生,再说,从陈小军交代来看,吴缨还是受害人。至于董伟,他始终啥声响也没。

陈小军退学后,转到别的学校就读。那学校很远,陈小军要住校,他这一去,我们以后基本上不得见面。也许为了告别,陈小军临走前,又找我们玩了次抓台湾特务。

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玩耍。我们玩得很疯,玩到都忘记有什么不开心。陈小军特别配合,任凭我们折腾,尤其是吴缨对着他拳打脚踢,他全都默默忍受。吴缨恨死了陈小军,虽然陈小军受到处分,但《少女之心》带来的后果,真正受到伤害却是吴缨。社会上有看过《少女之心》的二流子,把里面内容套到她身上,比如有一段写少女与表哥拥抱,表哥握住少女乳房,少女叫起来:“表哥呀,你要干什么?哎呀……”二流子们看见吴缨从街上走过,便也冲着她喊:“表哥呀,你要干什么?哎呀……”惹得围观人群哄堂大笑。

我相信,那时吴缨连死的心都有了,她恨陈小军也可理解,她让陈小军给毁了。所以,一到游戏开始,我们刚刚查问刘阿太,吴缨一反常态,第一个冲上去,掐陈小军脖子,让他把发报机交出来。陈小军任由吴缨掐他,就是不交。吴缨急了,抽他一记耳光,骂他:“狗特务,我抽死你。”陈小军一点也不生气,照样点头哈腰,连声说:“长官打得好,长官打得好。”

我和李海花都怕吴缨失控,想把她拉开,陈小军不肯,非要缠着吴缨,他把刘阿太演活了,演丰富了,一会儿来一句座山雕,一会儿来一句刁德一,吴缨跟着他转,董伟见吴缨拿陈小军出气,他胆子也大了,上去帮吴缨一起对付陈小军。他们两个也是一会儿小常宝、杨子荣;一会儿阿庆嫂、郭建光,你来我往,气氛愈来愈狂热,渐至高潮。

当然,高潮永远只属于抓台湾特务,属于刘阿太和发报机。我们上演过的无数经典片段一一重现,终于到了关节点,吴缨与陈小军争夺发报机,陈小军摔倒了,又从地上爬起,他单腿跳跃,居然跳上高高的堤坝,“快来呀,你们抓不到我。”陈小军招呼吴缨上去,吴缨冲上去。陈小军退到堤坝另一头,那儿离地面更高了,陈小军对吴缨说:“吴缨,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你信不信?我可以为你从这里跳下去。”

如果在平时,陈小军跳下去是不会有问题的,但这时陈小军绑起了一条腿,他是个断腿,要从两三米高堤坝跳下去绝非易事。吴缨说:“你去死吧,陈小军。”

吴缨说完,转身就走,她突然不想跟陈小军玩了。可陈小军却没完,他看见吴缨转身,大叫一声:“吴缨,记住我的話,我陈小军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话音未落,陈小军整个人突然跳起,他扔掉拐棍,展开双臂,一只手还举着他主动掏出的铅笔盒——也许里面藏有他最后一封情书——他像一只鸟似的飞向堤坝外面。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吴缨离他最近,大约最先预感到危险,她发出声喊叫:“不——”

毕竟缺了一条腿,陈小军在空中失去平衡,他朝堤坝另一侧坠去,我们看见他砰一声重重摔在地面。很不幸,他摔下的地方,扔着一只废弃铁锚,陈小军前额撞在锚尖上。

好像一只皮蛋发出爆裂,有黑色、红色液体流出,挂在陈小军右眼。这记忆如此深刻,我过二十五年都没忘记。

二十五年后,我跟陈小军再次见面。之前我们也偶尔见过,次数不多,基本上都在春节我回老家。我考上大学去到省城工作,陈小军高中毕业,留在家乡,他干过好多职业,卖过鱼,开过工厂,据他自己说,他靠仿冒一家名牌企业鱼片干发迹,淘到第一桶金。现如今,他是我们家乡第一大款,有自己的船队、冷库、渔业加工厂、运输公司,从捕鱼到销售、运输一条龙服务。

这次见面相当隆重,我们初中毕业二十五周年同学会。恰逢新世纪,我老家是中国大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照临地,因此被热炒,名声大振,与二十五年前借光电影《海霞》已不可同日而语。

陈小军在新世纪这场盛会中出尽风光,他资助第一缕曙光照临纪念活动,登上各种新闻媒体。活动结束后不久,陈小军在最豪华宾馆为我们安排同学会,据说他全程包办,所有标准都是最高,让老同学们吃好喝好玩好。当年陈小军转学离开我们,没和我们一起毕业,但多少年了,他始终视自己是我们班里人,同学会从不缺席。

中午聚餐陈小军没来,白吃白喝的同学们纷纷翘首以待,以致猜测纷纭,出钱不露面,这家伙搞什么名堂?董伟说:“独眼龙现在场面大了,忙不过来。”言下之意,他很了解陈小军。

董伟还如少年时英俊,眉清目秀,不过神情略显疲惫,两鬓早早有了白发。他算得上我们班幸运儿,最后是他娶了吴缨,他们这一对是我们班唯一爱情硕果。当然了,运气这东西不是绝对,我知道董伟这些年过得不太顺,始终是普通工人,所在企业倒闭,他下岗多年,目前正找门路,想到陈小军旗下公司工作,这次同学会他帮着张罗,也许是一个前奏。我听李海花说,董伟与吴缨感情也出现问题,两人正闹离婚。难怪中午吃饭,吴缨不坐董伟身边,她与李海花她们坐一块儿。

直到晚餐,这场同学会主角陈小军才现身,他来得也正是时候,因为重点在晚上活动。先是董伟压低嗓门,好像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大人物姗姗来迟,“瞧,独眼龙来了,我说同学会他再忙也得来。”董伟站起身,想迎上去,又有点不敢。他跟我一桌,跟主桌隔一段距离,结果他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朝陈小军挥挥手,算打招呼。

陈小军看到董伟,也看到我。“独眼龙”这个绰号,现在用他身上不恰当,以前那只在铁锚上撞瞎的右眼,装了假眼球,看上去跟真的一样。只有当他转脸看你——比如现在,他的左眼视线与你对接,右眼凝滞不动,两只眼好像不在同一焦点——你才恍然记起,叫他“独眼龙”也没啥不对。所以他看人有种斜觑表情,不知情的以为他钱多,待人傲慢。其实不是,陈小军还是我们以前的陈小军。

这不,陈小军走过来了,一一跟我们打招呼,握手问好。轮到我,他开玩笑叫我“玉秀姑娘”,他还没忘记我们一起玩过抓台湾特务,不过,我没叫他“刘阿太”。他对董伟也很热情,完全看不出两人间有过芥蒂。董伟一个劲握他手,说:“陈总好,陈总好。”

陈小军像想起什么,他转头看边上一桌,一只眼睛落在吴缨身上,对董伟说:“吴缨跟我说了,不容易啊,你们要离婚了她还帮你说情。”这话突如其来,董伟愣在那里,脸却一下白了。

班长宣布晚宴正式开始,他说,陈小军为同学会奉献良多,除了保证大家吃好睡好,他特意准备几份精美礼物,第一份礼物你们绝对想不到,一部老电影,《海霞》。

我们是绝对想不到,陈小军这家伙居然在同学会重放《海霞》,他想干吗?我心里一个激灵,感觉这次同学会非同寻常。投影幕布打出《海霞》海报,熟悉感怀旧感都回来了,特别适合我们这年龄,大家一阵欢呼。

电影放映前,陈小军上台讲话,他说《海霞》这部电影是他的最爱,因为电影里的海霞,让他想起一个人,这人现在也在我们中间。

大家听了这话,目光忍不住往吴缨身上移动,与此同时,一束追光突然从天降临,把吴缨的脸打得透亮。不得不说,吴缨依然漂亮,人到中年,风韵犹存,难怪陈小军忘不了她。我们当中不少人,也把她当作初恋梦中对象吧?

吴缨有些慌乱,看得出来,她也是猝不及防。但她很快镇定,慢慢站起,向陈小军点点头,又向我们大家点点头,算是致谢。她做得非常得体,不亢不卑。

陈小军哈哈大笑,为吴缨鼓掌。然后,他向大家提了个要求,他说:“我们边吃饭边看电影,等电影结束,我们还要做个游戏。这个游戏是从电影《海霞》里来的,叫作抓台湾特务。”

我有点明白我一开始为什么感觉这次同学会非同寻常,原来有事情即将发生。陈小军疯了吗?他要叫二十五年前的故事重演?我去看董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那架势,似乎要立马离场而去。他也预感事情不妙,但不等他走,又一束追光打在他脸上,董伟整个人像被使了定身法,立在那儿动弹不得。

我再次听见陈小军说话,他说抓特务游戏人人都可参加,不过,扮演刘阿太的人选,必须由他来定,这人是谁,他会在电影结束时宣布。

陈小军把悬念留到最后,可大家都看着董伟,好像他已被选中,追光照亮了他眼中的恐惧,他额头冒出虚汗。我知道这一切对大家都无所谓,谁扮刘阿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将回到二十五年前。

我看见董伟坐下来。灯光暗了,幕布闪亮,《海霞》片头渐次涌现,海浪、礁石、沙滩……所有熟悉影像一一回来,包括我们的青春。最重要的,一个与我们青春有关的女人朝我们走来。

作者简介

王彪,男,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庄园》《致命的模仿》《隐秘冲动》,长篇小说《身体里的声音》《越跑越远》《复眼》《你里头的光》等。

责任编辑 侯 磊

猜你喜欢
铅笔盒
铅笔盒在《哦,香雪》中的作用探析
巧破“铅笔盒失踪案”
我的巴士铅笔盒
飞翔的蜡笔
我是小小推销员
小袋鼠的新家
放弃后的惊喜
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