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有条狗,大狗,精瘦,黑色,跑起来闪电一样,人见了都会吓一跳。尧店街上总有上万人吧,上万人应该都见过这条狗,无一例外地都被吓一跳。老杨就说,黑子,别在街上转。指指边上的青华山,上山玩去吧。
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尧店街上养狗的人还不多,邻近几条川道里有养狗的,都是村民,都用来看家护院。黑子不一样,单元楼有什么看护的必要。黑子是当宠物养的,见天把狗收拾得油光水滑,人多就想嘚瑟。一四七街上逢集,乌泱泱的人,黑子牽着狗正晃悠,听见老杨这么说,搔头翻白眼,大街不就是给人修的嘛!我咋就不能转?
老杨讲道理,是给人修的,不是给狗修的呀。你带个这,老虎上街似的,太吓人了。
黑子摸摸狗头,别看它凶,其实不咬人。
老杨说,还说咬哇,吓也吓死了,去去去,上山去吧。
黑子看看山,再摸摸狗头,别看这狗大,真的它不咬人,它是狗中的贵族,有身份的,哪能随便咬人。
老杨嗤之以鼻,屁贵族,一条狗而已。
边上围了一圈的人,黑子脸上挂不住,还在掰扯,真的,这不是普通的狗,二郎神身边带的就是它,哮天犬。
老杨就不耐烦了,玉皇大帝带的也不行——黑子我在好好说,别逼我翻脸啊。
老杨拍拍腰上,其实腰上啥也没有,但就好像腰上有东西似的。也是,手铐、电棍、警棒,这些东西老杨平日都撂在办公室里。遇到事了,老杨就拍腰。上万人的一个小镇,都认识派出所的老杨,所以老杨一拍腰,事情也就解决了,基本上都按他的意思办了。老杨大体上还是公平的,也不独断专行,好赖话都听得进。平常不断案的时候,也嘻嘻哈哈的,摸摸“烤肉西施”的腰,捏捏小孩子的脸蛋,所以实在讲,镇上没有几个人怕他,但也没有几个人不怕他。
曾经遇到几个硬茬,油盐不进的主,老杨一般就快刀斩乱麻,武力解决。一次是逢集日,街上人山人海,有过路的货车司机着急,喇叭扯长了响。泼烦了几个小伙子,上去把司机拽出来一通拳脚。老杨赶到的时候,已经打完了。小伙子们作鸟兽散。司机躺在车轮前,鼻青脸肿的,不起来。货车又宽又长,小镇的街道能有多大,一条街都被堵死了。老杨劝了一阵,把镇上医院的担架都叫过来了,司机也不起来。老杨说,打架的问题肯定给你个说法,咱先把路让开,行不行?
司机却只是哼哼,有气无力的。护士上手抬,他就很猛烈地反抗。
老杨就烦了,上手揪住司机的头发,一把甩在担架上,司机又要挣扎,老杨掐住脖子往下一摁,大吼一声,不许动!这一下力气有多大,别人感受不出来,但司机当下脸都紫了。老杨三两下,用急救带把司机捆好,拍拍手,命令护士,抬走。
这事后来怎么处理的,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次,老杨都动枪了。那也是老杨第一次动枪。虽然是往天上打,谁也没伤着,还是背个处分,说他“滥用枪械”。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镇上有个电厂,算是街道上最红火的单位。每到周末有舞会,五毛钱一张票,谁都能进去,人多是非就多,按老杨的说法,是个“火药桶”。三天两头有事发生,都不大,基本上老杨没出面,就有人把事按下了。但事按下去不等于解决了,小事慢慢就积成大事,量变引起质变,有一天就成了群殴。电厂十几个职工和街上一帮闲人拥作一团,打得爆土狼烟,板凳椅子抡得欢,杀声喊声响连天。电厂说起来有个公安科,也就是挂个牌子而已,遇见这种事,几个人只会站在边上喊。老杨闻讯赶来,一来就冲到人窝子里,东拉西扯脱不开,还挨了几下。老杨就火了。火了的老杨手里突然多了一把枪,对天“啪啪”放了两枪,再把枪口对准几个领头的,扯着嗓子喊:蹲下!他妈的!手抱头!蹲下!连老子都敢打!蹲下!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平日里挺横的闲人,尤其张亚飞,街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个时候,一点也不迟疑,麻溜地蹲下,头都不敢抬。
再还有一次……算了吧,反正,大概意思都差不多。就是说尧店街上有了老杨,治安基本上就有了保障。
黑子是尧店街上数得着的帅小伙,一米八往上的个子,板溜的身材,浓眉大眼,从小到大,往人前一站,就是焦点。也就养成了黑子“高冷”的性格,见人目不斜视,凡人不理不睬的。当然,这只是外在,内心里,黑子非常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你越在乎他,他也在乎你,反之亦然。上学的时候,老师只喜欢成绩好的学生,黑子就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接他爸的班,到电厂当了维修工,领导只喜欢技术好的工人,黑子就对工作失去了兴趣。后来这种失落在牌场上得到了弥补。还是学徒工的时候,黑子一晚上就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那时候还没有奖金,赢钱的师傅都坐不住了,想着退一点吧,黑子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宁愿借钱,宁愿吃一个月的馒头咸菜,也不愿在牌场上被人瞧不起。时间不长,黑子的名声就出去了。在尧店街上说起来,黑子的牌风是最好的,打牌光明磊落,掏钱干脆利索,喜怒不形于色。凡是和黑子打过牌的都竖大拇指,夸一句,扛硬!
就是说这人是条汉子,能担事。
张亚飞尤其对黑子客气。论起来,张亚飞比黑子大几岁,学习也不好,还挺招人烦,小时候就爱惹事。大了也一样,那次打外地司机,就是他挑的头。张亚飞没工作,也没手艺,靠着家里的几间出租房,在尧店街上晃荡到快三十岁了,一事无成,就混了个赖名声。后来得高人指点,在街尾开了个汽车修理店,说来也怪,没这个店之前,车来车往的都挺好。自有了这个店,时不时就有外地的车爆胎,前后离城都挺远,只能找到他门上。这条道是国道,车还挺多,张亚飞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人又爱热闹,隔三岔五的,找一帮人喝酒、打牌。
尧店街上的牌场,赌注都不是很大,一夜下来也就是三五百,人也是相对固定的那些个,今天你掏了,明天有可能再装回去。黑子是电厂子弟,他妈还是个中层管理干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电力系统的双职工,论起经济水平,是可以笑傲小半个中国的,何况陕北的一个小镇。所以从黑子上班开始,就有热心人上门,把街上的姑娘扒拉了个遍,终了娶了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白延卉。白延卉人长得美,就是有一点不好,身上总有股醋味。因为她家开的醋厂,从小就在醋缸里泡大。不过这也不是个事,醋嘛,不喜欢的人闻着酸,喜欢的人呢,闻起来就是香。比如黑子,刚开始纠结,又喜欢人家的长相又嫌弃人家的味道,新婚夜里门一关,知道了白延卉的好处,再闻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个香。
父母亲戚、同事朋友,在黑子眼里,就觉得个老婆好。
也就只听老婆的话。
黑子的父母倒没有意见,尤其是黑子妈。她晓得儿子的秉性,也晓得自己已经管不住了,还在蜜月期间,就特意交代媳妇,黑子什么都好,就是打起牌来不管不顾的,一定得看住喽。白延卉笑笑,想着是个小事,说我把家里的钱管起来,他没钱不就不打了嘛。黑子妈啧啧摇头,还有东西呀,我那年刚给他买的山地车,一千多呢,不到一个月,騎到别人屁股下了。
白延卉问,那……黑子总这么输吗?
黑子爸抢过话头,也不能这么说,打牌嘛,进进出出是常态。就那大前年,我们全家三口人去新马泰的来回费用,就是黑子打牌赢的。
看见黑子爸满脸自得的神态,黑子妈就生气,瞧你们爷俩这不争气的样子,我这一辈子……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新媳妇,硬生生改头换面,挤出一副笑脸对白延卉,我想说的是,这小子打起牌来一根筋,你得多个心,别让他犯傻。
白延卉信心满满,给公婆打包票,您二老放心,我好好劝他,改了这毛病。
白延卉敢说这个话,是因为刚结婚那阵,黑子下班无暇他顾,整天就缠着白延卉。小两口如胶似漆,进城去玩手拉手,上街去逛肩并肩,爬山锻炼脚跟脚。不过这时间一长,白延卉陪不住了,就把她陪嫁过来的狗交给黑子,去,你俩精力都大,出去玩去。这狗是白延卉从小养起来的。十几岁的时候,她爸有一次到渭北塬上去走亲戚,白延卉跟着,在村口的一个麦秸垛子里,发现一只小狗,黑不溜秋,又瘦又小,抱在怀里一个劲儿抖。问了亲戚,应该是谁家母狗下的野种,又问母狗呢,估计被人打死吃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没几年,一来农民吃饱了饭,不在乎狗吃的那一点。二来人把心事和精力,都投在土地上,没人去管狗的事,于是一村一村的狗,在街巷里、在田野上自由交配,无序增长。生态总需要平衡,快速增多的狗,下一个生态链,就是人的肚子。
白延卉把小狗一路抱回来,家里就是稀饭馒头,白延卉一口,狗一口,慢慢也就长大了。长大了的狗,样子却是没变,蝎子尾,薄耳朵,隆鼻,弓腰,细腿。黑子刚开始没瞧上,直到有一天上青华山,他和白延卉牵手走,狗前后左右地扑,忽然路边草丛里一晃,黑子还没反应过来,狗就叼着一只野兔摇着尾巴回来了。白延卉告诉黑子,说是她查过,这狗有神仙血统,狗的老祖宗曾在列仙班,帮过二郎神南征北战,最辉煌的战绩,就是咬伤过孙悟空。
黑子肃然起敬,遛狗、洗澡、梳毛这些事都揽过来,对狗比对自己还好,比如家里吃肉,先尽着白延卉,再给狗挑,最后剩下的,才是黑子自个儿的。夜里睡觉也是,按黑子的想法,最好他睡中间,老婆和狗一边一个。然而白延卉不答应,最多只让狗进卧室,但不许上床。
狗通人性。说起来是白延卉从小养起来的,但和黑子处得形影不离,白延卉有时都心塞,逼着狗问,和谁亲?狗看看她,再看看黑子,颠颠地跑到黑子跟前摇尾巴。
狗原来也有名字的,也叫黑子。黑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觉得一个家里重名不好,应该区别开来。就叫哮天犬吧,黑子觉得这个名字有气势,牛逼闪闪,金光灿灿。
黑子也就真给狗起名哮天犬。人家的狗起名都是复音叠字,或者 “小×”“×子”,听起来亲切,叫起来顺口。黑子的狗就别扭,哮天犬,哮天犬,但别扭是别人的事,黑子乐在其中,把“哮天犬”挂在嘴边。
哮天犬,走,上山。那是青华山,镇上最近的一座山,山上可以看全镇风景。
哮天犬,走,上街。那是不逢集的时候,街上人少,老杨也不在街上。
哮天犬,来,上床。那是白延卉回娘家的时候。
白家的醋厂就在街尾,两下里不到三里地。白延卉在家没事干,电厂职工的老婆,没有工作的都在电厂打临时工,打扫卫生呀、伺候花草呀、煤场卸煤呀,黑子舍不得让老婆吃那苦,就歇着。白延卉却是闲得慌,常常要回娘家帮忙。家里酿醋,事是不少,以前她就是个主劳力。嫁人以后,就老两口干,白延卉的父母年纪大了,舍不得雇人,说起来,延东在城里难呀,要找对象,要买房子,抬脚动步都要钱。
延东是延卉的弟弟,在城里工作。上大学的时候每月问家里要钱,工作了照样要,说是他挣的那点,勉强够吃饭,要想在城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把白家的后代变成城里人,必须继续花钱。老两口咬咬牙,把醋缸继续填满。白延卉回到家,一刻也不敢清闲,埋头正把麸皮往起捞,听见隔墙有人喊。
张亚飞爬在墙头的豁口处,双目炯炯如火。
白延卉不理他。张亚飞就说,屁大点活,哥给你全包了。
白延卉还是不理他,张亚飞就说,信不信,把你缸全砸烂?
白延卉咬着牙低声骂,该死的,那当年你咋不上门提亲?
张亚飞也压低声咬着牙骂,你那该死的老子,张口就要十几万,谁敢上门?
白延卉不接话,把缸上面的麸皮狠力往缸底压。张亚飞接着说,哥如今有钱了……
白延卉抓起一团麸皮就砸过去,滚!有钱就能骚情!
白延卉后来同意黑子去打牌,是她实在不忍心黑子抓耳挠腮、六神无主的样子,不过有个条件,必须把狗带上,并且一遍一遍地教给狗,黑子赢钱的时候——她把钱往黑子口袋里塞——你别吱声;黑子输了——她把钱从黑子口袋里掏出来——你就咬他,叫他回家。
黑子哭笑不得,有输有赢才叫打牌,像你说的,谁愿意和你打?
白延卉扭头凶他,不愿意打正好!你给我滚回来!
哮天犬也真听话,黑子赢了钱,它趴着地上眼皮都不抬。黑子一旦往出掏钱,它就呜呜地提意见,咬住黑子的裤脚往出拽。时间不长,黑子和他的狗就成了尧店街上的一个笑话。大家都说黑子,五马长枪的一条汉子,被一条狗弄得没了脾气。有人就给黑子说,只要你一句话的事,我立马让这狗消失。黑子当下就翻了脸,桌子一拍,去你妈的!你敢让狗消失,我就让你消失。这种话撂出来,两下里立时剑拔弩张,捋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动手。张亚飞就出场了,一声断喝,先把场面稳住,坐下!屁大的事,都不嫌丢人。
双方愤愤不平地坐下。张亚飞劝黑子,现在谁还用钱赌哇?每次完了,签字记个账,没钱了还可以贷,一分钱利息不要。
黑子瞪大眼睛,有这好事?
张亚飞点根烟抽,那也看谁?像你这么扛硬的汉子,人家还巴不得借钱给你。
黑子有点骄傲,也有点想不通,他图啥呀?
张亚飞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他是庄家,图个人气呀。
黑子明白过来了,原来要进城去赌。城是尧城,方圆百里最大的城市,解放前是个水旱码头,解放后是县级行政中心,人多楼高,尤其近些年,有钱的都往城里挤,城里就越来越热闹,得了个外号“小香港”。当地人认为这是个好词,能跟报纸上、电视上常见的大城市搭上关系,自己的身价也涨起来似的,提起来都有点沾沾自喜。
黑子有点犹豫,他进城赌过几次,虽然总体算下来,还赢了一些。但城里的几个场子,赌注都不小,一晚上下来,成千上万的进出。黑子每次去,都受刺激。再说了,听说那些赌场的庄家都是道上的,借钱的时候笑呵呵,一旦还不上了手段可厉害,金鸡滩的老王家里被洗劫一空,马场子的罗罗被打成残疾不说,房子都被人扒了。报警也没用呀,欠人钱啊!
嘴上却说,太远了吧,来回四五十里呢。
张亚飞冷笑,四五十里还叫个远?哥院里这么多车,就一脚油门的事。
黑子还在找借口,咱们这小打小闹就挺好,重在娱乐嘛。
这个理由不好,牌桌上集体嗤之以鼻,黑子脸上火辣辣的,再拍一下桌子,走!誰怕谁!
这就对了!张亚飞拍着黑子的肩,说起来,你也算咱街上的一杆老枪了,怕过谁?再说了,咱天黑透了再出发,天不亮就回来,上班啥也不影响,家里也不知道。
上车的时候,张亚飞把住车门不让狗上,还带它呀?打牌又不是打猎。
黑子态度却很坚决,你要不让它上,我也不去了。
张亚飞呵呵笑,把狗放上车,找补一句,城里人杂,不比咱街上,你可把它看好了。
哮天犬一点也不让人操心,每次乖乖地爬在黑子跟前,以前白延卉教的招用不上了,因为到了城里的大场子,都是用的筹码。哮天犬不见黑子掏钱,也就不起急。黑子玩的时候,它乖乖地趴着睡觉。黑子拍拍屁股走人,它摇摇尾巴跟着走。
然而也就十天半个月的工夫,白延卉就觉出了异常,这天夜里刚上床,黑子正对她上下其手,被一把打开,不对呀,这些日子。
黑子装糊涂,咋了?
不见你要钱了呀?
黑子嘿嘿乐,手伸过来继续摸,那说明我赢了呀。
白延卉再把手打开,那赢的呢?以前黑子打牌回来,赢的钱都放在床头柜里,再打牌再取。这些钱白延卉一般不动,但她每天都看,心里都有数。
黑子整个身子扑上去,我们嫌进进出出的麻烦,改记账了,过段时间,统一结算。
白延卉一边躲开黑子的嘴巴,一边发狠声,你可记住了,十个赌徒九个输,不许骗我,不许进城去赌……
但到年底的时候,白延卉还是知道了,黑子用工具包拎回来一兜子钱,声音都粗了,看你老公厉害不!看你老公厉害不!
白延卉吓一跳,声音都变了,软绵绵地在空里飘,你到底还是不听我的……赌气扭身不理他。黑子过去一把把老婆抱起来,我听你的呀,每次都带着狗哇。我告诉你,哮天犬真是条好狗,有神气,带它打牌这多半年,我这手气,跟开了光似的。
哮天犬晓得主人正在夸它,汪汪应答几声,尾巴摇成电风扇。
白延卉摸摸狗头以示奖励,再去摸钱,翻来覆去地,一边摸一边感慨,这么多……真就成咱家的了?不会出什么事吗?有多少?
小三十万呢!顶得上我十几年上班挣的了。黑子抱着老婆不撒手,来来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犒劳你老公一下呗。
这么多……顶得上我爸妈辛苦一辈子了。白延卉忽然想起个问题,老公你告诉我,你赢了这么多,肯定就有人输了这么多,那输的人会咋样呢?
黑子不以为然,能咋样?自认倒霉呗,不服气的话,再去赢回来。
白延卉捧着黑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老公,你一定答应我,赌桌上没有常胜汉,淹死鬼都是浪里翻,咱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再不去了。
黑子在白延卉身上自顾自忙活,行,行,我答应你。
黑子死的那一年,只有三十二岁,是他和白延卉婚后的第五年。
那是1999年的元月份,离过年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光景,陕北最冷的时候。
他是从尧店宾馆的顶楼跳下来的,九层,是当时尧店最高的一栋楼。这楼是张亚飞盖起来的,就在镇中心,装修得富丽堂皇,一到二楼是饭店,三到八楼是客房,最上面一层,装修得尤其花哨,隔成一个一个的小包间,灯全用红布裹了,对外挂了个名,说是尧店保健理疗中心。具体干啥的,大家心领神会。这栋楼也是全镇第一个带电梯的,但电梯只通到八楼,再往上,就得爬楼梯。爬到九楼,迎门是一条香艳的楼道,拐个弯,就是消防口的扶梯,一步一步爬上去,就到了楼顶,放眼四望,天高地阔,唯有青华山比自己高。
凌晨五点多钟,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黑子当时站在这里,能看见什么呢?
黑子是被宾馆的司机最先发现的。司机刚把人从城里的赌场拉回来,四五个人呢,这些人按照惯例,有的摇摇晃晃地回家,有的到酒店留好的客房里去补觉。黑子一路挺正常,下车的时候让司机先替他把狗看着,他上楼取个东西就下来。但哮天犬那天非常烦躁,闹着要和黑子一起下车。黑子后来都生气了,把狗绳拴在座位上,都下了车又返回来,抱着狗头安慰,乖,听话,咱们回家了,再不去城里了。
黑子低下头,像是给狗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再不去城里了。
黑子下了车,慢悠悠走进宾馆大厅。而哮天犬一直在呜咽,咬狗绳,用前爪徒劳地去挠绳结。司机把车停好了,坐在车里抽了一根烟,发了一会儿呆,想着黑子咋回事,这么长时间还不下来?犹豫着是不是打电话催一下,又嫌狗太闹腾,就把狗绳解开,刚拉开车门,哮天犬一跃而下,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楼前传来一声闷响,楼前停了不少车,砸出一片警报声。警报声未歇,狗叫声又起,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像是狗被夹在门缝里,凄厉、绝望、哀伤……
借着马路上和宾馆大厅里的灯光,司机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空地上的黑影,黑影手脚摊开,脸朝下趴着。司机第一眼没有反应过来,还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哮天犬围着那黑影着急地转圈、吠叫,忽然明白过来,大喊,出事了!快来人呀!
等老杨赶到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但宾馆门前也围了几十号人。老杨先把警戒线拉上,问守在现场的张亚飞,怎么回事?现场动过没有?
张亚飞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知道哇,哎呀这个黑子,哪儿不好跳呀,要来坏我的生意……
又哆嗦着给老杨掏烟,现场没动过,这个我晓得的,现场不能动。
老杨转头扫一圈,家属呢?还没有通知吗?
站出来一个胖子,是电厂的工会干部,给老杨解释,黑子的父母亲,还有他爱人,包括他的岳父母,都到海南岛度假去了,听说在那里,黑子买了房子的。
老杨“哟嗬”一声,看不出,这小子挺能折腾啊。又问,电话打了吗?
胖子有点犹豫,打了,但没明说,就说黑子病了,让赶紧回来。
老杨把烟抽上,回頭驱赶看热闹的人,都走都走,别误了上班啊,别把路堵住了。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时间不长,城里的警车拉着警报过来了,有警察下来照相、验尸,上到楼顶看现场,翻开死者的衣兜找东西,就找出来两张纸,一个黑子手签的欠款单,四百三十八万,日期是当天。一个是离婚证,日期是半个月前。警察把黑子这么翻来覆去的,哮天犬都很安静,等到要把黑子抬上车的时候,哮天犬不干了,它前腿趴下,腰背拱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试图接近黑子的每一个人,喉咙“呜呜”地低吼着,发出明确的威胁。城里的警察试了几下,近不了身,问老杨,有没有熟人?把这狗弄走。
老杨试着往前走几步,狗就对准他蓄势待发。老杨心里也发毛,不是贵族吗?也这么不可理喻,真他妈的是条狗!老杨于是退回来,提高了声音问,谁跟这狗熟?
张亚飞着急呀,人死在他的地盘上。虽然警察已经在宾馆门上贴了封条,张亚飞还是希望把人早点弄走早点好,再说了,他和哮天犬相处也好几年了,也给狗喂过食,哮天犬情绪好的时候,他还敢摸摸狗头。于是张亚飞就站出来,慢慢地向狗靠近,嘴里一边说,乖,坐下,没事的,乖……
离狗不到两米的时候,哮天犬一声低吟,离弦之箭一般扑了上去,张亚飞一个踉跄,往后跌倒,下意识地把右胳膊挡在身前。哮天犬一口咬住。边上的人吓得四散而逃,只有几个胆大的,赶快去救,棍子、砖头、瓦块,有什么上什么,往狗身上招呼。狗却是不松口,把头左右摇摆,喉咙的低吼声还在继续。
城里的警察带有警棍,一棍子砸下去,狗终于松了口,却把目标对准了警察,追着咬。警察把警棍风一般舞,还是抵不住哮天犬的进攻,眼看着场面越来越狼狈,忽然一声爆响,狗前扑时猛地一个停顿,依靠惯性的力量,又往前冲了两步,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原来老杨开枪了。尧店四周都是小山包,虽然不高,也形成一块盆地。这个巨大的声音从镇中心发出,向四周辐射,碰到障碍形成回音,很长时间,回音才传回来,低而闷,像一个老人沉重的叹息。
老杨上去踢一脚,死狗。
老杨开枪的时候,人们都往远处躲。有好多人是生平第一次见开枪,还在大喘气,一边喘气一边拍胸口,慢慢消化这么刺激的场面。就有镇上的几个闲人,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想把死狗拖走。
老杨脸一板,干啥?
闲人给老杨递烟,嘿嘿笑,狗肉香哩……哥儿几个把它超度了。杨队,您也来……
老杨一脚把人踢散,来你妈的屄,放下。
老杨把狗抱起来,端端正正放黑子边上,这是条义犬,跟黑子一起走吧。
狗很重,老杨都有点喘。老杨就蹲在狗跟前,静静地歇了一会儿。
刘紫剑,男,1973年生,山西芮城人。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清明》《飞天》《延河》《安徽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小说集《盛大之美》《二月里来好春光》;曾获《北京文学》新人新作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工业征文大赛小说奖等。现居西安。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