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怀恩：从斩子尽忠到起兵反叛

1

家族内有四十六人死于国难，为正军纪还杀了自己的儿子。当这样一位战功赫赫、满身伤痕的将军被迫走上反叛的道路，内心是怎样孤愤决绝与痛楚，我们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读到这段历史时，我的手指微微发抖，内心隐隐作痛。我痛惜的倒不只是这个人，而是创造了辉煌文化的大唐。

此人是谁？说到他之前，得先说说铁勒这个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秦汉到南北朝的史籍称之为狄历、丁零、敕勒或者高车（他们使用的马车车轮高大），隋唐时期称为铁勒。他们之间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但因为时间久远，不断融合演变，又不能绝对等同。唐初漠北铁勒诸部中，以薛延陀与回纥最为强大，此后薛延陀被大唐攻灭，属下九部落归降，这就是所谓的铁勒九姓。朝廷设立“六府七州”，将他们安置在同族的回纥地区，予以羁縻。这其中就包括金徽都督府的仆骨部。

本文传主就是铁勒九姓中仆骨部的世袭都督仆骨怀恩，被史书讹作“仆固怀恩”。他跟回纥都是铁勒人，就像你是广东人我是河南人，但我们都是汉人。因回纥后来建立汗国、长期存在，而铁勒的名称逐渐淡化，说他们都是回纥人也没有错，反正彼此的语言风俗完全一样。这种与生俱来的密切联系，既成就了仆固怀恩的功勋，也导致了他最终的败亡：他浇灭了安史之乱的最后一处星火，画像排在郭子仪李光弼之前供奉于凌烟阁，又很快进入了《叛臣传》。

2

特殊身份造就特殊秉性。仆固怀恩勇猛善战，非常熟悉边疆少数民族的情况，在朔方节度使（治灵州。今宁夏吴忠市境内）王忠嗣和安思顺麾下都受到重用，因而升官很快。

古代官员往往都有很长的头衔，看着令人眼晕。唐代也是如此。但如果能掌握规律，也就不会糊涂。大唐官员的头衔，遵循散官、职事官、勋官和爵位的顺序。散官又称阶官，共二十九阶，仅有品级，无印绶，不理事，未必发工资，分文武两类。职事官才是如今人们都能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官。勋官不分文武，可以累加，衡量单位是“转”，总共十二等。《木兰辞》中的“策勋十二转”等级最高，相当于正二品。勋官可以授予平民，但若未能升入散官，则只能享受官员最基本的特权。比如法律禁止白丁重婚，但勋官可以纳妾，直系亲属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权。等等。

总体而言，勋官体现功劳，散官反映资历，职事官则代表才具。职事官一定有散官官阶，但反过来未必。散官相当于官员的安全垫。职事随时可能解除，但散官品级只上不下，除非犯法。

藩镇虽存在已久，但节度使及其麾下将领的军职，比方仆固怀恩的朔方左武锋使，依旧算是临时差遣，没有品级，必须要戴一个正式的职事官头衔以秩品级、寄俸禄。安史之乱前，仆固怀恩的职事官已升为正三品的左领军大将军同正员，文散官则升为正二品的特进。当然，这有起点高的缘故，可视为当年的少数民族优惠政策。

战乱一起，仆固怀恩便跟随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出征山西。河东镇本来是安禄山的防区，但当时大部分地区并未跟随反叛。如果叛军南下占领太原，局面必然不可言说。而一旦唐军有效控制山西，则可以随时南下支援中原，或者东出太行收复河北，让叛军路遥归梦难成。

这次战役的关键之战发生于净边军（今山西右玉县右卫镇）。净边军是入塞的桥头堡，唐军攻占后，叛军的大同兵马使薛忠义立即前来争夺。仆固怀恩与李光弼等人并肩作战，奋力拼杀于背度山下。激战之中，仆固怀恩将薛忠义的儿子生擒，最终获得全胜，消灭叛军七千人，山西的局势方告稳定。从此以后，他带领吐蕃与吐谷浑为主的骑兵，经常充当先锋。从山西到河北，云中（今山西大同）、马邑（今山西朔州）、常山（今河北正定）、赵郡（今河北赵县）、沙河、嘉山（今河北曲阳东嘉禾山），郭子仪与李光弼的每一处荣耀，都有他的汗马功劳。

此后仆固怀恩跟随郭子仪，从河北回军灵武[1]拱卫新君唐肃宗。刚刚抵达，他便受命护送敦煌王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平叛。身份虽是随从，但却是功能强大的情感黏合剂。这次出使很成功。默延啜可汗将可敦的妹妹嫁给李承寀，与之结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连襟。他不但派使者一同到灵武求亲，还答应立即出兵解决朝廷的燃眉之急，同罗对朔方的直接威胁。

同罗部的阿史那从礼起初追随安禄山叛乱，然后又率五千骑兵逃出长安，纠集河曲九府与六胡州部众，逼近朔方。宰相房琯率军在陈涛斜（今陕西咸阳东部）惨败之后，硕果仅存的朔方军成为朝廷倚重的根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奉命与默延啜可汗夹击同罗，导致仆固懷恩刚跟同胞结束和谈便又得内战。因同罗也是铁勒九姓之一。

这是仆固怀恩最令人心动的一战，发生在至德元载（756）冬天。彼此都是铁勒人或曰回纥人，一样的勇武，一样的精于骑射，因而战斗格外激烈。骑兵排成阵势，彼此冲击。士卒骑在马上，双脚踩紧马镫，双手握紧长矛，人马一体，高速冲向敌阵。惨叫声中，鲜血四溅，对手中枪落马，自己也险些被强大的反作用力拽落于地。一轮冲击不成，再来一轮，直到一方意志摇移，阵型松动。

惨烈的厮杀过后，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玢战败，陷于敌阵，只得投降。不过他在敌营并没有逗留很久，很快便又拔营而归。杀不杀他呢？毕竟用重刑维持战场纪律，是当时军中的主流意识形态。《尉缭子》甚至这样宣扬：“善之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什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什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杀掉十分之一的士卒，竟然还是“下者”。士卒的器具性可见一斑。而那个年代的少数民族降而复叛叛而又降，都是常态。安史之乱期间尤其如此。因而这事儿可大可小，发生在亲儿子身上，尤其可以原谅。仆固怀恩原谅儿子了吗？没有。他召集部众，将仆固玢当场处斩。将士们一见，都觉得双腿发软。因而号令一响，便不要命地冲锋刺砍，最终在黄河沿岸击溃同罗叛军，收服大量部众，缴获许多牛马骆驼与军械。

3

可以想见，这是一场极其艰苦的作战，否则仆固怀恩不必杀掉儿子。但是很快，他自己的性命也遭遇直接威胁。虽说每次作战都是玩儿命，但这次还真不一样，就连郭子仪的儿子郭旰都当场战死。

那是次年即至德二载（757）二月的事情。在此之前，仆固怀恩刚刚跟随郭子仪平定河东。河东是秦汉时的称谓，唐时已改为蒲州（今山西永济）或者河中府。但人们还是喜欢沿用古称，这样显得有文化。河东位于两京之间，重要性可见一斑。拿下河东没费太大的力气，因郭子仪的前期铺垫工作很充分，已联络诸多官员作为内应。在河东站稳脚跟之后，郭子仪将目光转向了潼关。

潼关是黄河边上一块突然隆起的高地，四周都是悬崖绝壁。不仅如此，南部还有一条天然的深沟，名曰禁沟。这条沟有十五公里长，深达百米，宽度不到二十米。沟东沟西见面容易，拉话也不难，但就是不能握手交战。要想正面攻击，这条沟就够你爬的，所以潼关逐渐取代函谷关，成为关中对外防御的要塞，就连日本鬼子都未能攻破。上阵父子兵。郭子仪深知此战关键，因而尽遣精锐：他的儿子郭旰、兵马使李韶光、大将王祚、猛将仆固怀恩。他们率领一万多人，渡过渭水，发起攻击。

精兵强将，初战告捷，唐军杀敌五百多人。但是很快，叛军又来了大批援军。他们依仗地形优势猛烈反击，战事极度炽烈。苦战两日，郭旰、李韶光和王祚相继战死。仆固怀恩抵挡不住，不断败退。等退到渭河边上，仓促之间找不到渡船，只得策马入河。

车如流水马如龙。战马入水，确有游龙气势。仆固怀恩下了马，抓住马鬃，慢慢向对岸游去。春江水暖只是鸭的感觉。对人而言，二月的渭水依旧冰冷刺骨。不过到底还是比刀砍箭射舒服。仆固怀恩逃到对岸，收拾散卒，点检人马，发现部队已损失大半。

4

跟随郭子仪经过清渠之败和白渠之捷，仆固怀恩终于迎来露脸之战，收复长安。这一仗仆固怀恩打得跟李嗣业一样漂亮，在广平王李俶跟前露了脸，而李俶后来成了唐代宗。唐代宗之“代”，是避李世民之“世”的结果。跟明代宗之“代”完全不是一码事。

当时回纥太子叶护已率四千骑兵前来助战。从南蛮大食各国借来的兵马也已赶到。唐肃宗随即任命长子李俶为元帅，郭子仪为副帅，统领蕃汉兵马十五万，号称二十万，反攻长安。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回纥兵可以说是仆固怀恩借来的，铁勒人指挥铁勒人可谓自然而然，他随即受命指挥联络这支精锐部队。

大战爆发于香积寺以北。双方列好阵势，叛军埋伏于唐军阵势的左边，准备突袭。仆固怀恩发现以后，立即率领回纥骑兵杀将过去。叛军遭遇突然打击，不觉一阵慌乱。但他们很快就稳下阵型，与唐军肉搏。仆固怀恩身先士卒，奋勇拼杀，刚刚加入战场的回纥兵士气旺盛，立功心切，战斗格外积极，最终将敌军解决。

这只是偏师之间的战斗，并非最终决战。叛将李归仁挑战，应战的唐军追到叛军的大阵之前遭遇强力反击，不觉一阵后退。生死存亡关头，著名的陌刀猛将李嗣业赤膊上阵，王难得拔掉面部的箭时带下来脸皮，依旧奋力拼杀，青史留名，但仆固怀恩的勇猛不亚于李嗣业与王难得。他率军冲击叛军大阵，久攻不下，杀得兴起，脱去沉重的盔甲，手持长矛冲向敌阵，接连戳死十几个叛军，终于松动叛军阵型，而李嗣业率领陌刀大军也排成一面墙，像推土机一般杀来。唐军士气大振，不要命地冲，不要命地砍，终于将叛军击退。

军阵一旦混乱退却，战败便无法避免。所谓兵败如山倒，描述的便是阵势混乱的那个瞬间。唐军排山倒海一般追击砍杀，叛军丢盔卸甲，尸横遍野，几乎将水渠截断。

天色向晚，叛军败退，唐军鸣金。仆固怀恩听到收兵的号令，急得不行，赶紧越过指挥系统，直接向总司令请战。他对元帅广平王李俶道：“叛军经此大败，一定会弃城逃走。请给我二百精壮骑兵，我把安守忠和李归仁捆回来交给殿下！”

仆固怀恩本来便指挥朔方军中的蕃浑骑兵，回纥骑兵也由他引导联络，怎么还要二百精壮骑兵呢？难道他麾下的骑兵都不够精壮？当然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收兵号令已经发布，没有特别将令，谁都不能擅自动兵。

李俶一直生活在皇宫享受盛世太平，哪有仆固怀恩的战场敏锐。虽然这一仗唐军大捷，但他内心对叛军的士气与战斗力依然高估，甚至不乏恐惧。他不相信叛军会就此逃跑，还想着明天整顿部队再战，因而对仆固怀恩支支吾吾：“将军拼杀一天，已很疲劳。天明以后，再战不迟。”仆固怀恩闻听更加焦急：“安守忠、李归仁都是有名的猛将，突然遭遇大败，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啊，怎能轻易放过？万一他们得到增援，卷土重来，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兵贵神速，岂能等到明天！”

但无论怎么说，李俶也不肯同意。仆固怀恩回到营房，思来想去，还是不死心。只是回争取四五次都未能成功。天亮以后，果然有探子报告，叛军已弃城而逃。

无法得知仆固怀恩当时的心境。遗憾与痛惜必定难以言说。他生性沉默寡言，话不多，但说出来便如刀似枪。那天夜里他连续四五次向元帅进言，几乎是他平生的最高记录。好在他的计谋虽未被采纳，错失军机，但也在未来的皇帝跟前留下了深刻印象。

如果說收复长安的战地是香积寺，那么收复洛阳的战地更远，在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西部的新店。仆固怀恩的本部人马以及回纥骑兵依旧是主要的突击力量。毕竟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步兵难以阻挡。新店虽然离洛阳还有二百里之遥，但由此向东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因而弑父自立的安庆绪尽遣精锐，拼死一战，战事极度炽烈。射人先射马。回纥部队的战马损失极大，战后不得不派人先行回去调集马匹。

回纥骑兵的战况可以折射出仆固怀恩的战功。因而洛阳收复之后，他的文散官被升到顶格，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职事官被升为从三品的鸿胪卿同正，军职升为同节度副使，同时晋爵丰国公，食实封二百户。鸿胪卿此前曾被称为典客和大行令，掌管四方蛮夷的有关事务，可以说是古代的外交官。仆固怀恩出任可谓顺理成章。此前他的左领军大将军同正虽已是正三品，但那是武职，而鸿胪卿则是标准的文官。至于食邑，如果没有“食实封”字眼，就完全是个名义，无论王爵还是公爵。仆固怀恩不同，两百农户每年的租税都将是他的固定收益。

5

从开元三载（744）到至德三载（758）这十四年间，大唐年号称“载”而不称“年”。很多史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它真实存在。为什么要这样改，史书没有记载原因，但应该与大唐的国号有关。大唐的“唐”来自于上古唐尧之“唐”。《尔雅·释天》云：“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邢昺疏曰：“ 《白虎通》云，王者受命而改正朔者，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也就是说，唐、虞本来是称“载”的，但周特意改为“年”，表示互不关联，受命于天。唐玄宗不爽，便又改为“载”。而唐肃宗坐稳江山后，再度将至德三载（当年二月）改为乾元元年。就像他把唐玄宗从州改的郡，又改回州那样。

这个不被人注意的细节似乎只是孔乙己口中“回”字的几种写法。但从这一年开始，仆固怀恩慢慢从配角朝主角儿爬升。他逐渐有了影响历史的力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与回纥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手下又将增添新的回纥兵马。

安庆绪虽然孤军败逃至相州（今河南安阳），但困兽犹斗，力量依旧不可小觑，曾以“奇计”大败名将李光弼和王思礼。要将之彻底剿灭，还少不了突击力量回纥骑兵。因而乾元元年（758）七月，唐肃宗册封回纥可汗为英武威远毗伽阙可汗，并不惜血本，没将宗室子女封为公主冒充，而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宁国公主嫁给他为妻。

汉中王李瑀为册礼使跟随宁国公主前往回纥。抵达回纥牙帐后，可汗穿紫袍戴胡帽，端坐榻上，仪卫严肃。李瑀等人立在帐外，昂首不拜。可汗道：“我与你们大唐天子是两国之君，君臣有礼，你等为何不拜？”

无论何时，求人都要看人脸色。李瑀是史上有名的知音。如果历史记载准确，那么他的听力远比周郎敏锐，曾经隔空听出笛音出自太常寺的乐人。这一点也许可以瞎蒙，但认定人家是躺着吹的，可就没法瞎蒙。因而可汗的弦外之音，他捕捉得无比精准：“先前大唐与诸国通婚，都以宗室女为公主。当今天子因可汗助唐讨叛有功，故以亲生女嫁与可汗，恩礼隆重。您好意思以子婿的身份傲视妇翁，安坐榻上受册命吗？”

默延啜可汗对大唐可谓友好。出兵助唐其实是他主动伸出的橄榄枝。虽然当初有约定，收复两京后“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但经广平王李俶劝说，叶护太子并未洗劫长安，在东都收到罗锦万匹后行为也算克制。只是默延啜可汗到底是一国之君，总会本能地维护国家尊严。第一次出兵围剿同罗后跟郭子仪会师于呼延谷（今包头市北昆都仑河口）时，便坚持让他先拜回纥的大旗狼纛，然后才正式会面。不过他到底是听劝的。既然人家说的在理，他便采纳，立即起身受册命，次日便立公主为可敦。

一位公主换来三千精锐骑兵。依旧由仆固怀恩引导联络，讨伐安庆绪。

6

回纥生力军加入之后，郭子仪等七位节度使的二十万蕃汉兵马随即兵发相州。此后朝廷又令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泽潞节度使王思礼所部前往助战。这就是九节度围相州。

跟随郭子仪最先抵达战场的仆固怀恩，一定想不到最终会是个惨败的结局。“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那时杜甫还没写出《垂老别》，骑着高头大马的仆固怀恩从杏园（今河南卫辉市南）渡过黄河时，感觉丝毫不难，内心充满自信。毕竟史思明已经归顺，虽因暗杀事件跟朝廷关系紧张，但尚未撕破脸皮。这样一来，安庆绪看起来就是釜底游鱼，擒获只是时间问题。

抵达获嘉，遭遇叛将安太清。唐军士气旺盛，迅速将之击败，俘虏五百，斩首四千，然后顺势追击到卫州（今河南卫辉）。此时淮西节度使鲁炅、郑蔡节度使季广琛、河南节度使崔光远、镇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率军赶到，而安庆绪也倾巢而出，带领七万主力从相州前来增援。

第一仗怎么打？郭子仪用了拖刀计。他在营垒中埋伏下众多的强弩，然后跟叛军开战，假意败逃。等叛军追到跟前，无数弩手突然出现，强弩连发，箭雨密集，叛军像麦子一般被大片割倒。唐军趁势反击，将叛军杀得大败，俘虏了安庆绪的弟弟安庆和，进而拿下卫州，进逼相州。与此同时，滑濮节度使许叔翼、平卢兵马使董秦和关内泽潞节度使王思礼相继赶到。李光弼抵达时间最晚，但先期派出的兵马使薛兼训也已抵达战场。名将云集，战局对唐军格外有利。

相州西南大约十五里有个地方，名叫愁思冈。当年陈留王曹植深受魏文帝曹丕嫉恨，经常在此悲吟，遂有其名。乾元元年（758）冬天，寒风吹过仆固怀恩的面庞与战刀，发出悲吟的不再是曹植，而是安庆绪。他连吃败仗，前后损失三万人，只能丢盔卸甲逃进相州，以所谓的帝位为诱饵，向史思明求援。

当史思明终于撕破脸皮，率军十三万南下时，战局随即发生逆转。而关键性的诱发因素，谁也无法预料，竟然会是一直充当先锋、勇猛无敌的仆固怀恩。

史思明南下攻占魏州（今河北大名），对唐军遥遥张开血盆大口。此时应当如何谋划战局？最老资格的郭子仪与李光弼发生了分歧。李光弼判断，史思明是想让唐军与安庆绪两败俱伤，等唐军师老兵疲，再南下摘桃。他强烈主张河东军与朔方军联手进逼魏州。这样史思明必然不敢轻易出战，其余部队则可趁此机会，解决安庆绪。一旦安庆绪败亡，史思明也就没有了号召力。

这个计策虽好，但朔方军的统帅郭子仪却不同意。他跟季广琛都主张先解决安庆绪，用曹操当年对付袁尚的办法，水淹。观军容使鱼朝恩也同意此举。唐军在城外构筑两道营垒，挖出三条壕沟，然后引水灌城。然而相州虽然大海汪洋，安庆绪却还是死扛着不肯投降。部下士卒即便想归正，也无法出城，就这样双方耗着，唐军师老兵疲，史思明杀到跟前。

7

史思明的大军在相州五十里外扎营。每个营寨设置三百面大鼓，不时敲响，遥遥威胁。同时令各营每天派出五百精锐骑兵到相州骚扰，唐军一旦出战，立即退走。就这样昼夜不停，疲惫官军。

当时天下饥荒，大军云集，粮饷供应本来就极为困难。从江淮或者并汾地区来的运粮舟车络绎不绝，经常遭到叛军的劫掠。他们伪装成官军，拦住运粮使者，动不动就以逾期为名杀人，搞得人心惶惶。碰到舟车聚集，干脆纵火焚烧。他们自有标记辨认，而巡逻的官军士卒却无法有效识别。弄到最后，不仅粮草供应困难，就是每天生火做饭的樵采都无法满足。师老兵疲，士气耗散，大家虽然都没逃跑，但内心已经认定失败，都在等待崩溃的到来，而史思明果然約期决战。

乾元二年（759）三月六日，官军步骑六十万在洹水以北布下阵势，史思明亲率五万精兵前来挑战。叛军先后跟李光弼和王思礼、鲁炅所部交战，彼此伤亡相当，但叛军士气高昂，继续进攻郭子仪的朔方军，双方在万金驿（今安阳市柏庄镇万金村）碰了头。

人人痛恨史思明。有人连带着开始怀疑异族人，直到仆固怀恩这样战功赫赫的将领身上。其实盛世大唐胸襟开阔，官方文书中常见“蕃汉将领”字样，汉族还排在后面。当时军中的异族将领也很普遍，像李光弼是契丹族，王思礼是高丽族，谁也没什么话说。但问题在于，仆固怀恩有两点不同。

首先，他一直成建制地带领异族部队蕃浑骑兵，还经常联络指挥增援的回纥骑兵。这些人的纪律向来不好。

其次就要说到他的为人。仆固怀恩的性格就像他的战刀。藏在匣里看不见，一旦出鞘不止寒光凛凛，甚至鲜血四溅。他平常话不多，反应看似不快，但刚决犯上。只要不合意，哪怕是顶头上司，他也会直接怼回去。话不出口便罢，出口必然噎死人。而且战功多，不把军纪放在眼里，时常会干点不法勾当。对于这样的人，同僚的反应会呈两个极端：要么烦死，要么爱死。

不好意思，衙前兵马使吴思礼偏偏属于前者。史思明公开竖起叛旗南下时，他当众说道：“史思明果然再反！也对，他本来就是蕃人，怎么可能为国家尽节！”

这话说给谁听呢？吴思礼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仆固怀恩。仆固怀恩闻听色变。虽未当场发作，但这个账已经刻在心里。跟史思明决战的同时，他也要跟吴思礼做最后的了断。接到出战将令的那个瞬间，他便下定了决心。

当时史思明派骑兵沿着滏阳河向西攻击，意欲包抄唐军。郭子仪见状，立即命令仆固怀恩率领蕃浑骑兵前去迎战。仆固怀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渴望的是决战，厮杀，而不是劳而无功的包围。他指挥所部奋力拼杀，顺利将叛军击退。收兵回营途中，经过吴思礼所部的军阵，二话不说，弯弓搭箭将他射死，同时高喊道：“吴思礼战死了！”[2]

这举动吓坏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向来宽容骄纵他的郭子仪。郭子仪以为他真的要反水，当天夜里弃军而逃。当然，久经战阵的郭子仪作此决定，是对战局通盘衡量的结果，此事并非决定性因素，只是诱因。官史记载的飞沙走石的沙尘暴，所起的作用应当有限。因为天气是敌我双方共同面临的客观条件。

多米诺骨牌顺势倾倒。唐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史书上这样的字眼轻松平常，只有诗人能发掘其中的沉痛：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石壕吏》）

相州即邺郡。据《彰德府志》记载，战后“陆长源、薛嵩收遗骸作大冢掩之，……曰万人冢”。具体位置在安阳县城“北十里，南北斜长五里”处。据说直到明代，还能看出大体模样。埋在其中的人，都是杜甫诗中的主人公，包括仆固怀恩麾下的将士。

8

安庆绪这只煮得半熟的鸭子又凌空飞掉，六十万大军崩溃，当然需要有人负责。资历最老、最先抵达战场的副元帅郭子仪弃军先逃，难辞其咎。更兼他已有收复两京之功，朝廷解除了他的兵权，由李光弼取代。而他的河东节度使职位，则由王思礼接替。

对于仆固怀恩而言，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因郭子仪带兵宽纵而李光弼军纪严格。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真正喜欢严格的上司。人们都喜欢隔着纸面，赞颂那样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统帅。可尽管如此，当首先被李光弼召见的左厢兵马使张用济命令所部披挂整齐，准备武力驱逐李光弼时，仆固怀恩还是表示了反对：“相州之溃，郭公先去，朝廷责帅，故罢其兵柄。今逐李公而强请之，违拒朝命，是反也，其可乎？”右武锋使康元宝也认为这样只能让朝廷猜疑甚至族诛郭子仪，张用济这才作罢。

张用济应召逾期，李光弼毫不犹豫地将之处斩后，又檄召仆固怀恩。面对这道赶赴洛阳的命令，仆固怀恩不觉头皮发麻。那時他已由左武锋使升为都知兵马使。节度使麾下的将领大体分为四个系统，分别由都知兵马使、都虞侯、都押衙和都教练使统领，往往还分为左右。他们都带兵，但各有侧重。都虞侯执法，类似宪兵，张用济此前便是都虞侯;押衙侧重护卫，教练则人人都能领会。

毫无疑问，都知兵马使职位更加重要。李光弼杀掉张用济后立即召见自己，傻子也知道是要敲山震虎。朔方镇下辖的三受降城[3]和安北、单于二都护府，主要都是蕃军编制，成分相对复杂。胡人凶猛能战，但往往不守纪律，这不是秘密。怎么办呢？仆固怀恩不敢犹豫，立即执行命令，但埋了伏笔：安排他的基本部队、五百蕃浑骑兵紧紧地跟在后边。他拜见李光弼后刚刚落座，席不暇暖，部队也已经赶到。当然，立即有人报告主帅李光弼。

仆固怀恩盯着李光弼，见他闻听变色，内心不觉一阵得意。说到底，你也有几分惧我嘛。他立即起身出营，假意责怪部将：“不是叫你们别跟着嘛，为什么非要来？”

已经杀掉一将，当然不能再杀一将。李光弼闻听不是动武，也转过脑筋：“部队追随将领，也没什么错。”随即下令赐给牛酒。

初见便暗含这样的刀光剑影，这对仆固怀恩的最终命运是个巨大的隐喻。

河阳之战是李光弼的经典战役，其中自然也包含着仆固怀恩和他儿子仆固瑒的功劳。而在此之前，仆固怀恩已经晋爵为大宁郡王，比郭子仪的汾阳郡王、李光弼的临淮郡王都早。因府库空虚，朝廷拿不出赏钱，官位也不够用，只能以爵赏功。诸将出征时都带着大量的空名告身，上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郎将，临阵可随意填写姓名。告身是古代授官的凭信，上面盖有“尚书吏部告身之印”，武官则用兵部的。没过多久，一张大将军告身便贱得只能换一顿酒喝。最后出现这种局面，应募入军的都穿着高官的金紫色衣服。所以各军的指挥系统只能按照军职大小，并不参考官品爵位。

就仆固怀恩而言，郡王的爵位是他用自己的性命和敌人的脑袋从战场上夺回来的，货真价实。而他的功劳越大越多，跟李光弼便越有离心离德的感觉。为什么？因为李光弼实在严格，丝毫不留情面。激战河阳期间，仆固怀恩父子略一退却，便看见李光弼派出的执法使者手持明晃晃的大刀杀奔而来，要取他们的脑袋。要不是他们动作快，立即反身杀入敌阵，结果还真是难说。

9

而导致仆固怀恩跟李光弼直接冲突的诱因颇为俗气，竟也是女人。

从乾元二年（759）冬到上元元年（760）冬，一年多内的时间内，仆固怀恩父子跟随李光弼征战河阳与怀州（今河南沁阳），先后取得大捷：守住河阳而拿下怀州，生擒叛将安太清。安太清这人能打仗，脑子也很灵活，关键时刻绝不站错队。史思明要杀安庆绪，他立即配合;而今被李光弼擒获，也立即投降，毫无心理障碍。

问题在于他老婆太漂亮，被仆固瑒看上。仆固瑒跟他父亲一样作战勇猛，每逢战事都能冲锋陷阵，号称“斗将”。这样的人精力多旺盛，好色在所难免，立即将她劫持到手，再也不肯丢。在郭子仪旗下，这点小毛病看在能战的分上无所谓，但李光弼眼里揉不得沙子。毕竟安太清已经投降。他立即命令仆固瑒把人家老婆送回去，但仆固瑒硬是舍不得。抗命不遵，派士卒把她看护起来。李光弼大怒，派骑兵武装来取，射死七个人，方才如愿。

这事对仆固怀恩是个巨大的刺激。他觉得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在他看来，安太清的老婆也是贼，自己的儿子则是功臣，搞个女人有啥了不起的？再说被射死的那七个人，可都是官军。他奈何不了李光弼，但这个账一直牢记在心。怎么报复呢？打败仗。

上元二年（761）春天，仆固怀恩与鱼朝恩联手，逼迫李光弼打了一场他不愿打的仗，反击洛阳。李光弼坚持认为反击时机不到，史思明不可轻视，但观军容使鱼朝恩态度乐观，他对朝廷的影响力更大。而关键时刻，仆固怀恩也投了鱼朝恩的赞成票。这一上一下，把李光弼做成了夹心饼干，他不打也得打。

《资治通鉴》记载，仆固怀恩此举是对李光弼的报复。大军在邙山北部结阵时，他将阵势布置在平原地带，李光弼不同意，要求他凭险结阵，免得敌军一个冲击抵挡不住就溃退，但仆固怀恩没有执行。可以想见，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的部队以骑兵为主，骑兵当然要布置在平原，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驰突冲击力量。《旧唐书》无此细节，而将他列入《叛臣传》的《新唐书》则直言他“不用令，以覆王师”。从朝廷的处理结果看，他们也认同这个匪夷所思的细节的存在，所以仆固怀恩事后被解除兵权，入朝担任工部尚书，而李光弼依旧在前线带兵，先是河中节度使，后来以河南副元帅的身份，都统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江南西、浙江东西八道行营节度，出镇临淮（今江苏盱眙）。

有一个问题：仆固怀恩父子接连抗命不遵，李光弼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杀掉？我想唯一的原因，应当是他们的势力已经足够强大，李光弼投鼠忌器，担心激起变故。

仆固怀恩的工部尚书依旧是个名义。他自己视为“宿卫”。都城生活照理安闲舒适，不像前线那样紧张激烈，但他的感觉却有点生不如死。他本来就不习惯，更何况还有明显的处分意味。后来他向唐代宗撒娇或者抗议时，不好意思将这一年多的闲散生活归咎为唐肃宗，只能说成是权宦李辅国的迫害，“几至破家”。估计李辅国他们勒索了他不少。还好，唐代宗即位不久，便让他回到军中，担任他刚刚满血复活的老上司郭子仪的副手。

仆固怀恩再度崭露头角，依旧是他的回纥同胞提供的机遇。那是宝应元年（762）秋天，回纥可汗在弑父自立的史朝义的诱惑下，以为大唐遭遇新丧国中无主，打算南下捞一票。恰巧唐代宗派中使过去修好，希望再度借兵。英武可汗默延啜死后，因其长子叶护太子已被论罪处死，其少子即位为登里可汗。登里可汗率军到达李益诗中月如霜的三受降城，见沿途州县残破，开始轻视大唐，辱慢使者。唐代宗闻听，决定立即启用仆固怀恩。为什么？因为他是登里可汗的老丈人。根据唐肃宗的安排，他的闺女此前已嫁给登里可汗。

当时仆固怀恩驻扎在汾州（今山西汾阳），而回纥大军已经抵达忻州以南。给日本鬼子当翻译，无论作恶与否，都会被人异样看待，因而仆固怀恩竭力推辞。唐代宗赐他丹书铁券，一再督促他出发。丹书铁券是帝王对臣子的许诺与誓言，仆固怀恩只能动身。

老丈人见了女婿，還有什么话好说的呢？登里可汗立即决定不打唐军，改打叛军。

10

回纥大军给仆固怀恩增添了无数的砝码。朝廷立即决定，以雍王李适为天下兵马元帅，仆固怀恩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的身份为副元帅，率领诸节度所部，围剿洛阳的史朝义。仆固怀恩与回纥左杀为先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乂、观军容使鱼朝恩殿后。雍王即后来的唐德宗留驻大本营陕州。

闻听消息，史朝义立即召集诸将商议。阿史那承庆建议后撤：“若只有汉军，可以放心接战;但他们还带着回纥兵，锋锐不可抵挡，应当退守河阳，暂且回避。”

史朝义没有采纳。双方随即在洛阳北部开战。官军抵达横水（今孟津县横水镇）后，数万叛军立起坚固的营栅试图阻挡。仆固怀恩在西原布下阵势，然后令骁骑连同回纥骑兵，从南山前出到叛军营栅的东北，两下合击，大破叛军。史朝义得到报告，立即赶来增援，在昭觉寺排起阵势。营垒如山，旗甲耀日。官军突然袭击，叛军岿然不动。鱼朝恩派五百射生手抵达阵前，下马释放弩箭，叛军死伤惨重，但阵势依旧不动。

单纯防御的阵势，外面可以用马车屏障，甚至立起栅栏。但作战的阵势外面只能用步兵巨大的盾牌防卫，后面布置长枪和弓箭。镇西节度使马璘见状高喊一声：“事急矣！”身先士卒，单骑冲锋，接连夺下叛军两面盾牌，杀入敌阵之中。后续部队沿着这道口子冲击，终于将叛军的阵势击破，斩首一万六千人，俘虏四千六百人，另有三万二千人投降。此后双方又在石榴园、老君庙连战两场，官军连战连捷，叛军人踩马踏，尸体塞满尚书谷。

眼看力量消耗殆尽，史朝义只得向北逃窜。仆固怀恩趁势收复洛阳，同时派仆固瑒和北庭兵马使高辅成率军一万跟踪追击。他将女婿登里可汗在河阳安置妥当，也挥师北上。他追击得颇为凶狠，不断地踢叛军的屁股，顺势拿下郑州、汴州（今河南开封）、滑州（今河南滑县），抵达卫州后再次大破史思明。此时田承嗣、李进超、李达庐三叛将率军赶到，聚集起四万人马，隔着卫河与官军对峙。仆固瑒迅速率军渡河发起攻击，叛军已成惊弓之鸟，再度溃败。

史朝义再度站稳脚跟，已在今天的山东临清。他指挥拼凑起来的三万人马，渡河来战。仆固瑒令高彦崇、浑瑊、李光逸率兵设伏，半渡而击，获胜后又追击到三百里外的下博（今河北深州东南）。这次史思明不再渡河，索性孤注一掷、背水结阵。正巧，回纥骑兵适时赶到，官军气势越发高昂。仆固瑒脱下盔甲，纵马驰突，引导全军奋勇攻击，叛军大败，尸体几乎将壅塞了河流。

史朝义败退到莫州（今河北任丘北）后，河南副元帅府都知兵马使薛兼训、兵马使郝廷玉和兖郓节度使辛云京也率部赶到。史朝义和田承嗣多次挑战，但都被击败。当此时刻，即便瞎子也能清楚地看到结局，史朝义却不肯面对现实。田承嗣劝他赶回幽州督促李怀仙出兵救援，他留下来坚守莫州，可保无虞。史朝义道：“既然如此，我全家百余口人就托付给你了。”田承嗣泣涕落泪，满口答应，而等史朝义一走，立即将他的母亲妻子献与官军。

史朝义对李怀仙怀抱最后的希望，却不知道他早已跟宦官骆奉先达成协议。眼前是紧闭的城门，背后是遥遥的追兵。紧急之下，史朝义有何话说？责怪守将李抱忠不顾君臣之义。他竟能责人以君臣之义。这个所谓的大燕帝国，安庆绪杀安禄山，史思明杀安庆绪，史朝义又杀了史思明。不是儿子弑父，就是以下犯上，最后关头，竟然还能责人以君臣之义。

李抱忠当然不吃这一套：“天不助燕，唐室复兴，我已归顺大唐，哪能再行反复！”

史朝义道：“田承嗣大军尚且屯驻莫州。我们调兵南下救援，尚可一战，还能翻盘！”

李抱忠道：“别傻了好不好？田承嗣肯定早已归顺，否则官军怎么会追击至此？”

史朝义如梦初醒。梦醒之后，也就只能哀求：“我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进。难道就不能请我吃顿饭吗？”这个要求李抱忠当然答应。他派人在城东设食，好歹让他们吃了顿饱饭。饭后范阳部属都拜辞而去，史朝义涕泣之余，率领数百胡骑向东逃奔广阳（今北京密云北），遭到拒绝后又打算投奔奚或者契丹，但走到温泉栅（今河北迁安西南）被追兵赶上。这些追兵不是仆固瑒派的，而是李怀仙派的。仆固瑒将这个任务交给李怀仙，李怀仙只能心领神会，好好表现。等史朝义在林中自缢，李怀仙将他的脑袋砍下，传递到了长安。

这是仆固怀恩人生的巅峰，高光时刻。他的勋劳与气势将两位名将上司完全遮蔽。尽管李光弼扫清叛军外围，同时镇压台州的袁晁起事，是极其有力的策应，功劳并不小。但问题在于，郭子仪不得不让出副元帅的官帽。当时郭子仪闲散于朝堂，宝应元年（762）末，史朝义尚未授首时，他便上表声称仆固怀恩平定河朔、居功至伟，要求将副元帅的名分让给他，立即得到批准。

副元帅是军职的极致。郭子仪和李光弼似乎都有过元帅的短暂名分，但这个名分委实要不得。郭子仪的很快便被剥夺，李光弼则迅速辞让给了亲王。此刻刚刚履新的河北副元帅又立下不世之功，升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仆固怀恩内心的狂喜与得意可知。尤其是当薛嵩、张忠志（后被赐名李宝臣）、李怀仙、田承嗣这样骁勇的叛将，都恭恭敬敬地在他马前跪拜磕头的时候。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哈哈。

连续三任朔方节度使中，如果说郭子仪坦荡无私、李光弼谨严自保，那么仆固怀恩的私心杂念就要丰富许多。一个可以用打败仗来报复上司的将领，一个向来居功自傲的将领，当然希望源源不断地继续获得战功。而鸟尽弓藏，傻子都知道。如果叛将彻底顺服，全部剿灭，自己和儿子的一身勇武还有何用，还能从哪里获得战功与尊重？不行，这绝对不行。

仆固怀恩立即上表保奏薛嵩等人可用。最先联系李怀仙的监军骆奉先也表示支持。结果安史之乱虽然平定，但藩镇林立，尤其是河朔三镇长期半独立的局面，由此定局。

11

借兵回纥的成本极其高昂。早在陕州合兵之初，雍王李适率领几十个僚属会见可汗，登里可汗便责怪他不拜舞。说既与天子约为兄弟，他就是雍王的叔父。李适的随从药子昂等人坚持说中国储君没有向外国可汗拜舞的道理，且太上皇和先帝尚未出殡。最终结果是雍王李适年少无知、撵回去了事，随从人人鞭打一百。这是真正的抽打，毫不留情，其中韦少华次日死去。

此时的大唐不是彼时的大唐。登里可汗也不是默延啜可汗。实力衰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次收复东都后，回纥肆意劫掠，杀害百姓万数，大火持续了十几天。朔方军和神策军也将洛阳郑汴等地视为贼境，所过之处犹如蝗虫飞临，房屋空洞，百姓只能身穿纸衣。

不仅回纥兵。逗留在都城的回纥使者也无法无天，有司不敢干涉，观感风评极差。而今战事已平，大家都像送瘟神一样盼着他们赶紧滚蛋。朝廷随即命令仆固怀恩护送登里可汗归国。尽管仆固怀恩跟着，回纥兵依旧一路走一路抢，强盗本色不变。途经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的防区时，李抱玉要派人负责沿途的接待，但无人敢接这个差事，只有赵城（今山西洪洞）县尉马燧主动请缨。回纥快到时，马燧派人给其统帅送去厚礼，让他约束部下。那人是个收礼就办事的家伙，答应得很是痛快：“谁敢违反，你就杀了他！”随即授予令旗。

马燧从牢中取出一个死刑犯作为侍从。此人犯了小过，马燧立即下令斩首。回纥兵相顾失色，过境时老老实实。李抱玉闻听感觉颇为奇特，便召见马燧。马燧道：“我與回纥交流很多，探听到实际情况。仆固怀恩恃功骄横，他儿子仆固瑒好勇而轻率。如今内树田承嗣、李宝臣、李怀仙、薛嵩四帅，外交回纥，一定有并吞河东泽潞之意，应当严加戒备。”

这番话说到了李抱玉的心坎上。他也怀疑仆固怀恩。叛将薛嵩是名将薛仁贵的孙子。去年冬天，他以相卫四州向李抱玉投降，尚未改名为李宝臣的张忠志也以赵恒深定易五州向河东节度使辛云京投降。李抱玉与辛云京受降之后，已派人进入其军营接管，薛嵩等人也已接受替代，但没过多久，仆固怀恩却命令他们复位。李抱玉和辛云京都因此怀疑仆固怀恩有二心，已各自表奏朝廷。而今马燧的话，更加坚定了李抱玉的判断。

李抱玉的防区沿途都有人招待。他按照惯例劳军，且向仆固怀恩赠以币马，仆固怀恩当然也有还礼。可进入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的防区，就像进入了敌占区，无人理睬。

辛云京的防区临近回纥。别人畏惧回纥，但他向来以异族对待，态度强硬。而今回纥大军经过，还有他早就怀疑的可汗老丈人的朔方精兵。如果他们彼此联手拿下太原，不就是假道灭虢的翻版吗？不行，绝对不行！

辛云京下令紧闭城门，对他们丝毫不理。仆固怀恩大为光火。先前告我黑状也就罢了，而今我办的是朝廷公事，且关系外交，你竟敢给我吃闭门羹？我堂堂河北副元帅、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的面子朝哪儿搁？几千回纥同胞，还有我的可汗女婿，连同数万朔方大军，可都看着呢。

连上司都敢怼回去的仆固怀恩，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这员倔强的老将，一定要争个是非曲直。按照道理，送走回纥，他就该率领朔方大军向西回到朔方镇，但他没有。他命令主力屯驻于先前的出发地汾州，令裨将李光逸守杞县，李怀光占据晋州（今山西临汾），张如岳驻扎沁州（今山西沁源），自己带领部分人马送走登里可汗后，再度调头南下，一定要跟辛云京争个是非曲直。

仆固怀恩此时盘踞的地点很有意思。跨着河东节度使、泽潞节度使与河中节度使的防区。从态势上看，随时可以北进太原或者南下泽潞。对此辛云京与李抱玉感触必定很深。

宦官骆奉先命监护仆固怀恩，也就是所谓的监军。他到太原办事时见过辛云京，从他手上得了许多财宝，以及仆固怀恩即将串通回纥造反的指控。虽已跟仆固怀恩结为兄弟，收过他许多礼，但骆奉先此刻依旧将信将疑，经过仆固怀恩的大营时不免要询问此事，而仆固怀恩自然要提出反指控。当时仆固怀恩的母亲和妻子都在军中。他老母亲责备骆奉先道：“您既然跟我儿子结为兄弟，为何还要亲近相信辛云京？不过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今后你们要和好如初。”

仆固怀恩大摆酒宴，热情招待骆奉先。酒酣耳热之际，还按照回纥的礼节，起舞娱宾。骆奉先倒也不是只进不出，也按照礼节拿出许多财物酬谢。仆固怀恩正要回礼，骆奉先却要告辞。次日就是端午，仆固怀恩极力挽留骆奉先过完节再走。他留客留得格外实诚，令部下将骆奉先的马藏了起来。

投辖攀辕，是实诚留客的极致。东汉的陈遵留客喝酒时，会把客人的车辖投入水井，你再着急也走不成，非得留下来喝个高兴。那时的仆固怀恩也就是陈遵。他格外希望获得骆奉先的信任与支持，结果适得其反。

半夜里，骆奉先对自己的随从道：“刚开始责备我，现在又把我的马藏了起来。很明显，这是要对我动手啊。”随即翻墙逃走。这就是怀疑的力量。正负效应都会同步放大。

仆固怀恩闻听大惊，赶紧派人送回马匹，但裂痕已经无法愈合。骆奉先回到京城便上奏指控。李抱玉也说仆固怀恩送他礼物，意图收买联络。还有鱼朝恩。这很大程度上是对回纥厌恶的传导。此前登里可汗驻扎河阳，而鱼朝恩屯兵陈留（今河南开封市祥符区陈留镇），彼此距离不远。都是掳掠高手，相看两厌。

仆固怀恩当然要反击。上书请诛辛云京、骆奉先。双方都是功臣，唐代宗只能和稀泥，而这种态度对仆固怀恩最为不利。他受到的是最严重的指控，却始终无法洗雪。三人成虎事多有，更何况指控他的五个人中，有四个位高权重功劳赫赫，其中还包括两个要命的宦官。

无奈之下，仆固怀恩上表剖白心机，表功撒娇的同时，指责皇帝听信宦官李辅国、程元振的谗言，枉杀猛将来瑱，又不公开他的罪行。这是干吗？直到此时，他还没忘记怼怼上司。哪怕他是皇帝。

仆固怀恩立有大功，更关键的是身边有最精锐的朔方雄兵，唐代宗当然不能激化矛盾。他命令宰相裴遵庆前往汾州，宣慰安抚。

二人相见，仆固怀恩显露出了赤子的一面。本为胡人，更兼出身行伍，这样的人往往性格直率，没那么多弯弯绕。这员老将跪听宣旨后，竟顺势抱住裴遵庆的腿号啕大哭。裴遵庆好言劝慰，极力宣喻皇帝的信任、朝廷的恩德，劝他入朝。的确，只有跟皇帝面对面，才能彻底化解心结。

仆固怀恩爽快地表示同意。但最后关头，其部将范志诚竭力反对，说嫌隙已成，入朝必有不测，并举猛将来瑱作为例子。平叛过程中，来瑱作战勇猛，人称“来嚼铁”，战功赫赫。只因宦官谗言，入朝后遭贬，途中被不明不白地赐死。为什么？唐代宗像他父亲一样优宠宦官。宦官封王侯、统领军队不说，鱼朝恩甚至可以到国子监讲学。斯文扫地，无过于此。大事这样，小事也这样。宦官出使索要收受礼品，他不仅不禁止，反倒鼓励。某日他派宦官到一个妃子那里办事，等宦官回来特意问他收了多少礼，得知数目后很不高兴，认为丢了皇帝的脸面。所以宦官即便到宰相那里出使也要收礼。宰相办公室叫政事堂，那里长期存放大量财物备用。来瑱之死以及淮西节度副使刘展之乱，都是宦官谗言的结果。

仆固怀恩真诚的眼泪能洗雪裴遵庆对他的怀疑，却无法洗去他自己对朝廷、主要是对宦官的怀疑。闻听这话，他立即从剖白的激情中退却，陷入冷静，拒绝入朝。裴遵庆劝他送一个儿子到长安，他本来已经答应，也因范志诚的反对而作罢。很有可能这是他最后最大的错误选择，但这个错误无法苛责。从头来过，也未必能改。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前线带兵的将领基本上都会这么看：就在他逗留汾州、威胁太原期间，宦官程元振隐瞒吐蕃入寇的“负能量”消息，导致长安再度失陷，唐代宗逃到了陕州。朝廷征召各地节度使勤王，四十天無人奉诏。包括李光弼。诸位将领都怕入朝后没有好果子吃。看到这里，谁还能责备仆固怀恩当时的选择？

12

在汹汹朝议或者自己想象的汹汹朝议中，仆固怀恩终于开始了实质性的举动，与河东都将李竭诚密谋，打算里应外合夺取太原。辛云京察觉后杀掉了李竭诚，仆固怀恩便令儿子仆固瑒正面攻击。然而师出无名，以往的精兵也没了锐气，仆固瑒大败。

那时第三次出山的郭子仪刚刚击退吐蕃、收复长安，朝廷又派他以关内河东副元帅的身份担任朔方节度大使、河中节度使，对仆固怀恩釜底抽薪。消息传开，朔方军纷纷归奔郭子仪。仆固瑒围攻榆次，十几天未能攻克，便从祁县征调人马。援兵抵达后，仆固瑒焦躁之下，责怪他们行动迟缓，鞭打军将，引起众怒。当天夜里，他被人砍了脑袋。

众叛亲离。不仅手下的军将，就连老母亲都强烈反对。当仆固怀恩把儿子的死讯禀报给母亲时，遭遇痛骂：“国家待你不薄，我叫你不要造反，你不听，现在我都要受连累！”仆固怀恩无言以对，起身离去，他母亲持刀追着骂道：“我要为国杀贼，取你的心肝以谢全军！”

仆固怀恩攻击太原的行为肯定有违法度。但推敲情理，绝非真正意义上的反叛。他攻打的哪是太原城，只是辛云京。他急于报仇出气。在他眼里此公是罪魁祸首。只有将他解决，才能出掉恶气。而鱼朝恩也好，骆奉先也罢，他够不着，也惹不起。他私心要多重有多重，但反意要多淡就有多淡。即便写文章都需要起承转合酝酿一番，更何况必定要搭上整个家族性命的造反。

当时藩镇之间互相攻击，并非没有先例。如果仆固怀恩得手，基本上可以说毫无问题。朝廷只能视为大将级别的孩子打架。可问题在于他未能得手，惨败之后还成了孤家寡人。此时此刻，不是反叛也是反叛，货真价实，铁板钉钉，白纸黑字。

再没有别的办法，仆固怀恩只能带领三百多个死党渡河逃回朔方。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他的老娘。唐代宗得知消息，将其接到长安，厚养厚葬。

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的弟弟郭幼贤死后，朔方镇的防务由节度留后浑释之负责。他也是铁勒人或曰回纥人，儿子浑瑊当时还叫浑日进，在仆固怀恩麾下作战。接到仆固怀恩即将全军归镇的消息，浑释之判断他们是溃败归来，有心拒绝，但外甥张韶表示反对：“也许他幡然悔悟呢。率军归镇，怎能闭门不纳！”浑释之犹豫不决而仆固怀恩动作神速，很快便抵达城下，浑释之只得开门。

回过头来，张韶便向仆固怀恩告密，浑释之旋即被杀，部众交给张韶统领。没过多久，仆固怀恩疑神疑鬼，心说舅舅他都能出卖，还能忠于我吗？于是又找个借口杖杀了张韶。

被人怀疑叛乱而终于叛乱的孤独老人，心病越来越严重。

仆固怀恩到底是仆固怀恩，很快身边又聚集起不少人，声势再起。恶气没出，死不瞑目。因而当年十月，他招诱回纥吐蕃部众南下，大张旗鼓地祭奠来瑱墓，自序“俱遭放逐”，表达委屈。部队渡过泾河后，遭遇邠宁节度使白孝德的迎头痛击。邠宁镇是几年前才从朔方镇中分出来的，很多军兵将领都是仆固懷恩的部属。因而他战败之后，伤心落泪：“先前他们都是我的人。而今却帮别人打我！”

一年之后，仆固怀恩又做了出气的最后努力，纠集异族再度南下。这次吐蕃回纥党项奴剌吐谷浑全部上阵，声势极大，京师震动，长安戒严。但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签订泾阳之盟，将他们的铁三角破解。走在最后面的仆固怀恩还没到达前线，便病死于途中，传奇经历遂告终结。

唐代宗始终没将仆固怀恩视为叛臣贼子。他在凌烟阁排名第一、力压郭子仪李光弼两位老上级的画像也没有取下。这不仅仅与收复长安之前那个傍晚他连续四五次请战有关，很大程度上也因为他的女婿存在。直到四年后的大历四年（769），唐代宗还将其幼女封为崇徽公主，下嫁回纥。但他儿子唐德宗上台之后，语气自然会有不同。时间越久，后世对仆固怀恩的评价也就越低。直到《新唐书》将他列入“叛臣传”。

天狼星与将星闪耀的年代，文曲星与诗星不免黯淡。在此之前，李白与王维先后辞世，贫困潦倒的杜甫还剩下最后五年，而韩愈、柳宗元与白居易都未出生。时人可能不觉，可后人如我辈再想，那日子是何等的苍凉。

注释：

[1]即灵州。唐代前期为州，唐玄宗改州为郡，唐肃宗又改郡为州。《旧唐书》多用州，《新唐书》有时用郡。本文不做严格区分。

[2]该说见于《邠志》。作者凌准跟柳宗元、刘禹锡一样是“八司马”事件中的八司马之一，史学造诣极高。全书已轶，《通鉴考异》中有转录。凌准作此书时，在朔方将领、邠宁节度使韩游瑰幕中，当非虚言。

[3] 唐景龙二年（708年）张仁愿筑，均在河套的黄河北岸。西受降城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乌加河北岸、狼山口南，中受降城在今包头西，东受降城在今托克托南。

【作者简介】 张锐强，河南信阳人，三十岁退役写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杜鹃握手》《时间缝隙》，小说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非虚构作品 《名将之死》《诗剑风流——杜牧传》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以及年度小说选本转载。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煤系统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花》双年奖。两度受邀到央视讲武堂栏目开设系列讲座。现居山东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