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亲记

2022-05-19 06:59晏子非
北京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三毛大哥

所有的灯光都在晃荡。

人们朝这边围过来,围过来,围成一口森森的井。我瘫坐在井底,瑟瑟发抖。身旁,同样惊惶的黄娘正搂着不停抽搐的爹。

嘈杂的人声如蜂群嗡鸣,有的叫打120,有的叫通知家属,有的在大声询问谁会急救,更多的人在唉声叹气……

我六神无主,盼望着三毛快点到来。但我又害怕三毛到来。每次出门,三毛总要再三叮嘱:瘸子,好好看着爹,他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千万不要让他摔倒。可今晚,爹是怎么摔倒的我都不知道。懊恼如大雨来临前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

急救车一路呜哇呜哇地叫着朝乌江广场奔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医生手提一个白色箱子,蹲在爹的身旁,伸手试了试爹的呼吸,听了听爹的心跳,又翻看了爹的瞳孔,手一挥,就让随行人员把爹搬上担架抬上车。那位中年男医生站起身,望着黄娘问,家属吗?黄娘把我拉起来,说,这是他儿子。中年男医生狐疑地打量着我,扭头说,上车。

我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黄娘连忙把我扶起来,走到车前,车上的医生护士连拖带扯,把我提进车里。黄娘正准备跟着上车,中年男医生问,也是家属?

黄娘摇摇头。

中年男医生说,坐不下了。随后,车门哐当一声,就把黄娘隔在了车外。

我不安地坐在车里,随车身不停地左右摇晃,晃得我晕乎乎的。我看着担架上的爹。爹已吊上了盐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抽搐。一路上我想象着车行驶的路径,大桥头——吉瑞宾馆——县农行——熊家巷——商业街——教育局……我觉得早该到了,但车身仍在摇晃。我感觉这车不是在陆地上行驶,而是在水上漂,或是在空中飞行。我身子被人推了一下,又被人推了一下。我回过神来,见坐在身旁的一位胖护士正瞪着我,问,你的耳朵不会也有问题吧?

我疑惑地看着她。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赶紧点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毛、大哥,还有,还有……我结结巴巴地说。

赶快通知他们。胖护士不耐烦地说。

通知了。

来到医院,爹被推进了急救室。我坐在急救室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全身仍在瑟瑟发抖。走廊静静的,只有急救室的门不时开或关,穿着白大褂的人不停地进出,让人莫名地紧张。

三毛终于来了。

爹在哪里?

里面。我指指急救室。

三毛推开门,正准备往里冲,被一名护士推了出来。他又将脸贴到急救室门上的观察窗上朝里面张望。一会儿,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把爹推出来,又推进了对面的电梯里。胖护士走过来,向我问道,你们家里的人来了吗?

我连忙朝三毛指了指,说,来了,来了。

胖护士转身对三毛说,病人是脑梗塞引起的抽搐,具体情况还需住院进一步检查。随后,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单据,写画了一阵,撕下一张递给三毛说,去办住院手续。

我从楼梯上一摇一晃地爬上五楼时,三毛办好住院手续也赶了上来。爹已被安顿在五楼心血管科病房的走廊口,胖护士正站在爹的病床前記录着什么。三毛生气地问,怎么安排在这里呢?胖护士下巴一扬,说,没了床位,这不,走廊都住满了。我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长长的走廊上,挤满了病人和家属。

有单间,不过要加钱,每天八十。旁边一位病人家属悄声说。

要住吗?胖护士听了,突然醒悟似的问。

什么单间?三毛不解。

就是老干病房。胖护士说。

医保报销吗?三毛看了看爹,问道。

这属于特殊病房,医保报不了的。胖护士说。

三毛低头沉吟着,没有回答。我来到爹的床头,见爹闭着双眼,像睡着一般。之前,爹也犯过病,只迷糊了一会儿就好了。我想,爹这次虽然严重,顶多睡一觉就会好的。

爹是怎么摔倒的?三毛突然问。

跳舞时,被黄娘踩了脚。我一急,心咚咚地跳,嗫嚅道。

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他别去跳舞,偏不听。

爹说他一见人跳忠字舞,就激动,控制不住手脚。我申辩道。

我看他是见了黄娘激动,哪里是见人跳忠字舞激动呀?三毛白了爹一眼,挖苦道。

这时,我们见巧秀从楼梯口冒出头来,忙噤了声。巧秀一来就问,给大哥打电话了吗?

打了打了。三毛不耐烦地说。

他平日躲得远远的,爹现在生病了,难道他也不管?巧秀抱怨道。

人家哪里不管?

他管哪样?爹进城十多年,他是接爹去耍过一天,还是来陪爹过了一次年?

哪是他不接爹去呀,是爹自己不去。

他们对爹好的话,爹怎么不去呢?

听着他们争吵,我心里像猫抓。兄弟三人中,真正对爹没有尽到责任的,应该是我。我知道巧秀不是指桑骂槐,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虽然是一个瘸子,但也是爹的儿子。

我走到一旁,静静地看着爹。巧秀仍在数落着大哥一家人。

大哥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过。大哥在乌江下游的黄板中学教书。从黄板到县城有六七十公里。前几年,大哥回来一次,步行,乘车,再转船,一路起早贪黑,要整整三天才到家。现在通了二级路,骑摩托到县城,只要两三个小时。大哥吐着团团白汽,上前问候爹。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抓住大哥的手,嘴一扁,泪水就涌了出来。爹呜呜地哭,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爹这一反应让我很是吃惊。平日里,爹总是抱怨大哥没出息。大哥是教师,也算国家干部,本该是一家人的依靠,可大哥没有帮家里做过一件事。爹说大哥枉读了一肚皮书。每次大哥打电话来,他也是一脸冷淡。

大哥见爹哭,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他握住爹的手说,不要紧,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你这病,不过小事一桩,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大哥安抚好爹,转头问三毛,怎么把爹安排在这走廊上呢?三毛说,病房里安排不下,你看,连这走廊都住满了人。大哥抬头看了看那一长排病床,说,大冬天的,走廊上不冷吗?三毛灰着脸说,我找过医生,实在腾不出床位。大哥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沉吟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拨了四五个电话,眉头才展开来。他站起来说,你们在这里守着爹,我去看看能不能把爹安排进病房。见他头发蓬乱,一脸疲惫,本就瘦弱的身材更瘦了,我鼻尖一酸,急切地说,大哥,我跟你去。

我们从五楼来到三楼,在消化科值班室里,找到了一位姓何的医生。何医生说,他刚才打电话问了,现在正是心血管疾病高发季节,实在安排不了病房。

走廊太冷,我爹万一感冒,血压再升高,不就更严重了?大哥恳切地说。

心血管科的值班护士说,他们科还有一个单间,但你们又不住。何医生白了大哥一眼,说。

谁说不住呀?大哥疑惑地问。

三毛问过,那间病房要另外加钱。我连忙扯了扯大哥的衣服,悄声说。

大哥瞪着我,生气地说,加钱就加钱,这是治病,不是做买卖!

何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哥,说,如果你们不开空调,每天可以减二十。

开,怎么不开呢?大哥果断地说。

何医生又打了一个电话,就叫我们回五楼找值班护士。我们回到五楼,找到心血管科的值班室,胖护士见了我们,一脸不屑地说,你们再犹豫,怕这个单人间也被人住了。她开了一张单据递给大哥,要他到一楼交押金。我回到爹的床边,对三毛说,大哥要把爹转到单人病房。三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把爹搬到单人病房后,三毛就走了。他说明天还要起早。

三毛走后,大哥指着另一张陪护的床铺对我说,勇勇,你也睡吧。一听大哥叫我勇勇,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许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小名了。爹一直叫我二毛。其他人都叫我瘸子。

我说,大哥,对不起,我没有把爹招呼好。

大哥说,不怪你,爹本来就有高血压,脑梗塞是高血压的并发症,他之前就发过几次了。

我让大哥睡,他硬要我睡。我只得躺下,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睡,可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些杂七杂八的画面,一会儿是爹跟着黄娘跳忠字舞;一会儿是黄娘的尖叫声;一会儿又是爹被黄娘踩了脚,他正斜着身子不停地挪动着另一只脚,努力寻找平衡点……整个晚上,大哥一直没有睡。他一会儿给爹量体温,一会儿又给爹喂水,一会儿给爹盖被子。爹睡着后,他就守在床边看书。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把我惊醒。我见大哥像一个硕大的充气玩偶,摇摇摆摆地从门口那片光中走来。我擦擦眼,才看清大哥怀里手里塞满了东西。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喘着粗气,一一清点分类放好,一箱矿泉水、一提卫生纸、一包黑芝麻糊,还有牙膏、牙刷、毛巾、脸盆和餐具,那样子,好似要在这医院长住。

大哥从塑料盆里拿出一盒豆浆稀饭和一包小笼包子,要我吃。此时爹也醒了。他見天已大亮,责怪我怎么不叫他,见我不解地看着他,又见大哥站立在他的床前,就好奇地打量着病房,愣了愣,才神色黯然地安静下来。

大哥帮爹洗漱后,喂爹吃稀饭。爹吃了一碗豆浆稀饭,又吃了两个小笼包。我见爹脸色红润,目光有神,只是右脸有些僵硬,嘴角有些歪斜,把右眼挤成一条缝。

爹移动着身子,说要解大手。大哥急忙上前扶爹。爹说,我能行。大哥退到一旁,伸着双手若即若离地护着爹。爹先把左脚伸下床,再双手抱着没有知觉的右脚慢慢挪到床边。可他试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爹无奈地把手伸向大哥,在大哥的搀扶下,一瘸一瘸地朝卫生间走去。大哥要扶爹进卫生间,爹死活不允。大哥只得守在门外,不时叫一声爹。爹不耐烦了,生气地吼道,催哪样呢催!解个手都不得安宁。大哥噤声,笑着朝我挤挤眼。医生来查房时,爹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一位中年医生询问爹的情况时,我看清他胸前的那个牌子上写着张大年。张医生查看了爹的病情后,对身边的一伙年轻人介绍说,脑血栓引发的脑溢血,好在是第一次出血,出血量也不多,虽然年龄偏大,但病人体质好,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完全可以康复。临出门,张医生对大哥说,注意感冒,不要摔倒,控制血压,防止大脑再次出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爹一定能康复。爹抡了一辈子铁锤,体质好,虽然七十多岁了,还像六十出头的样子。

送张医生出门时,大哥在门外打了许久的电话,见爹狐疑地看着他,连忙解释说,昨晚走得急,还没请假呢。

爹阴着脸说,你忙就回去吧,工作要紧。

大哥笑着说,刚才在电话里给领导说了,领导准了我十天的假。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总是很忙。他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每年都教尖子班。我与爹还在乡下老家时,只有春节他才回来一趟,在家住几天,就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了。

CT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爹的颅内果然有少量的血块。但爹恢复得很快,几天就能独自下床了,连走路也不用人扶。单人病房外是一条长廊,一眼就能望得到乌江。每天早上,大哥陪着爹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爹还与几个相熟的病人和家属点头微笑。每走一圈,他就问大哥,多少时间了?一听说快八点了,他就急急赶回病房,说该输液了。医生要他少吃油荤,多吃蔬菜水果,他就一片肉也不吃,一口肉汤也不喝。每次大哥给他买饭,他再三嘱咐,不要肉,就白菜豆腐,或豆浆稀饭。大哥劝他多少吃点肉,哪能一点都不吃呢?还生着病呢!爹生气,说,明明医生不准吃油荤,你还犟,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呀。大哥说,医生是叫你少吃,不是叫你不吃。爹不听,仍旧不沾一滴油荤。爹说,他还想多看几年的世界。

为打发输液时的无聊时光,大哥要爹看电视,爹不看,说费电;大哥与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大哥只好静静地守在床前看书,不时看一眼瓶里的药液。我知道爹对大哥仍有成见。他不仅嫌大哥没出息,更恨大哥入赘老丈人家。好几次,爹说起这事,大声骂道,还是一个人民教师,没志气!

爹不时闭上眼假寐,不时看着房间里的某处发呆。不经意间,我见他眼里掠过一片阴云。他突然问大哥,细妹打过电话来没有?大哥说,没有,要不,我给她打过去?爹说,算了,不要告诉她。

我知道,爹最不放心的就是细妹。他常说细妹命苦,一个人带着小双不容易。小双上小学时,爹就把她接到身边,吃住在三毛家。时间久了,巧秀不高兴,无故地指责谩骂。爹不便说什么。三毛也只是好言相劝,说权当帮细妹一把。小双上高中后,死活都要搬出去住。爹不放心,也要去跟她住。小双不许,说,外公,我已经是大人了。爹还是不放心,不时买了鸡、鱼或牛肉,让三毛做成辣子鸡、糖醋鱼和牛肉干,给她送去。巧秀见了,气愤地对三毛说,吃住在我们家,从没见他对我们的儿子那么好过。

一次,爹无意中又提到了细妹。大哥又说给细妹打电话,爹还是不准。我们都知道爹想细妹了。趁爹睡着时,我与大哥来到走廊尽头,拨通了细妹的电话。细妹听说爹患了脑溢血,顿时就哭了。大哥安慰她说,不要紧,病情控制住了。细妹问,能下床吗?大哥说,能,就是说话不太清楚,走路也不利索。细妹隔了好半天才说,厂里天天加班,实在走不开。大哥说,你放心吧,没大问题。只是爹不时念你,有空给他打个电话。细妹说,好,马上打。大哥说,他睡觉了,你等会儿再打来。

一个小时后,爹的手机响了。爹从睡梦中醒来,见是细妹的电话,突然睁大眼睛,激动得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他先是噢噢地应着,突然就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差点就去了。大哥一边给他抹背,一边给他拭泪。许久,爹才强忍住哽咽,说,现在松活了。爹问细妹在外边好不好?又问她几时回来。

以后几天,爹总是有意无意就要说起细妹。有一天,他见大哥疲惫不堪,说,等细妹来了,你就回去休息几天吧。

她说要回来?大哥不解地问。

没有,没有。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改口说,她忙,小双马上要读大学了,需要钱呢。

一天,细妹又打电话来,爹高兴地接了。开始,他还大声与她说话。但不知细妹说了些什么,爹听着听着,目光就冷了,脸色也灰了。整个下午,爹都是无精打采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哥又给细妹打电话,问她与爹说了些什么。细妹说,我没说什么呀,只是说本想回来看看他,可厂里忙,走不开。大哥说,爹可能是想你,要不你还是回来看看吧。细妹说,今年厂里一直缺货,没有挣到多少钱。年底了,好不容易有了订单,天天加班。老板催得紧,请假一天要扣两天的工资。细妹最后说,不是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吗?我过年回来看他。大哥说,行吧,我给爹解释解释。

当天半夜,爹的血压就升高了。医生给他加了药,打了针,也没有降下来。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爹右边的身子完全失去了知觉,不仅不能下床了,连说话也困难了。张医生又开了单子叫去做CT,结果颅内又有了新的出血灶,比上一次还大。

以后几天,爹整天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只是一听到手机铃声,他就马上睁开眼睛,四处张望。我知道爹在等细妹的电话,可细妹一直没有打来。

那天,爹的电话又响了。我见是细妹,就摁了接听键递给爹。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我见他听着听着,拿着手机的左手就无力地垂下,手机也滑落到床上。我听见手机里细妹仍在呱呱呱地说着什么。我拾起手机,对细妹说,爹不听了。细妹静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一会儿,大哥的手机又响了。是细妹。大哥刚接通,细妹就说,实在太忙了,走不开,要他好好劝劝爹。大哥说,来一趟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细妹就生气,说,一年就靠这几天,放弃了,我们娘儿俩喝西北风呀?大哥无言,愣了好一会儿,见电话里没有声音,才走进病房来安慰爹说,细妹厂里赶货,实在是请不到假。爹狠狠地看了大哥一眼,涨红着脸,吃力地吼道:不要提她!我大吃一惊,不相信爹能如此流利地说话。

那天黄娘来看爹,爹拉着黄娘的手,又莫名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小孩。爹哭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有等死了。黄娘拉着他的手,嗔怪道,瞎说,你会好的。听了黄娘的话,爹哭得越发厉害。

大哥的假期到了。原以为爹很快就可以出院,没想到病情突然反复,血压一直降不下来。大哥很烦躁,不时躲到走廊拐角处打电话。每次打完电话回来,他就阴沉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

那天,大哥正在给爹洗脸,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急忙将脸帕递给我,抓起手机,一脸紧张地朝门外走。我好奇,给爹洗完脸,也跟了出去,见大哥站在走廊转角处,压着声音恳求道,就一周,一周后我保证回来上课。显然对方没有同意大哥的请求,只見他急切地说,初三年级寒假不是不放吗?我利用假期把撂下的课程补上。大哥说完,耐心听了一会儿,连忙说,我用晚上补,保证不耽搁正课。不知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话,大哥突然发火,大声说,大不了不要我教了嘛,有哪样了不起?我爹生病住院,作为一个儿子,连起码的孝道都不能尽,还有哪样意思?大哥说完,愤愤地挂了电话。他刚走回病房,电话又响了。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接了,边听边转身往外走。他一声不响地听着,许久才缓声说,你们是知道的,我爹一直跟着我家三毛,这次他病重,我再不来陪陪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又听着对方说了许久,才爽快地说,放心吧,我保证,我保证。

回到病房,爹似乎猜到了什么,看着大哥说,你回去忙你的事吧,反正我也该死了。

大哥说,我又续了一周的假。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安心养病,有一周的时间,保证能好起来。

爹盯着大哥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左手捶打无力的右手。

爹一改往日悲观的态度,一日三餐一顿不少,想吃什么,就要大哥上街去买,每天还主动要求大哥帮他按摩。可是,不管医生怎么用药,爹的血压就是降不下来,不仅不能下床行走,连身也不能翻了,大小便都是大哥背到卫生间去解。爹身材魁梧,每次,大哥把爹背到卫生间,就像搬一只装满粮食的麻袋,弄得满身大汗。我看着大哥吃力的样子,在一旁干着急,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一双无力的手,一双树根一样弯曲的腿。我对不住爹,也对不住大哥。

大哥上街买来尿不湿,准备给爹垫上。爹瞪着大哥,死活不同意,骂大哥不安好心,有意羞辱他。大哥无奈,只好作罢。

爹要强,不甘心,可他哪里拗得过命呢!

那天早晨,大哥揭开被子,见爹的身下一大片黄色的水渍,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大哥一脸惊愕。爹也吓得不轻,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不说。

爹大小便失禁,稍不注意就拉到床上,一天要换两三次衣服和床单。爹不吃不喝,以为这样就不会拉了。可每次揭开被子,身下仍有一片黄色水渍,发出一股恶臭。一次二次,爹的神情就木了,主动对大哥说,给我垫上——那个——那个尿哪样湿?大哥问,尿不湿?爹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回去给爹拿换洗衣服,三毛问起爹的病情,我一五一十说了。巧秀说,也让大哥尝尝,不然,哪里知道照顾老人的辛苦呀?我愤慨,觉得巧秀冤枉了大哥。但我不敢为大哥争辩。我知道巧秀那张嘴不饶人。何况她一直视我为累赘。她经常抱怨说,他们供养着两个爹,一个老爹,一个嫩爹。三毛说,瘸子并不是一无用处,至少可以帮着我们照看爹。听了三毛这话,我越发难受。我在餐馆里一天忙到黑,他怎么就没有看见呢?虽然我不能做一些精细的活,可洗菜是我的拿手好戏呀。我还发明一种办法,将三个大胶盆接满水,把菜洗了头道二道三道,每洗一批菜,就把头道水倒掉,重新接满,用来清洗三道。这样循环利用,既不浪费水,又把菜洗了三遍。客人们都夸三毛家馆子里的菜洗得干净,我想这也是三毛家生意好的一个原因。他们说,很多馆子里的菜都洗不干净,去一次就不想再去了。

巧秀第一次见我这样洗菜,大发雷霆,问我怎么不知道节约用水呢?我结结巴巴地向她解释,半天都没有说清。三毛见了,向她解释清楚后,她才没说什么。但不管我怎么做,在她眼里,我都是一个只会吃饭的无用废人。有时,我跳江的心都有。但我不能死,不能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爹从没有嫌弃过我,而是一直后悔当初没有及时给我医治,使我落下残疾。如果我死了,爹会更加自责。我只得忍气吞声,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懂。

那天,大哥痛风,不能行走,只好叫三毛来陪爹。那晚,爹不时要喝水,不时咳嗽。弄得三毛一夜没合眼,不住地叹气,说,这熬夜的滋味才不好受。天快亮时,他实在熬不住了,就趴在床沿上睡。刚睡着,他的手机闹钟就响了。他不耐烦地关了闹钟。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完电话,就急急地对我说,瘸子,你看着爹。我游泳去了。

三毛爱好健身,早先与人踢足球,每周两场。韧带受伤后,他就改成游泳。他们有一伙游泳爱好者,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去乌江里游一个小时,雷打不动。前几天,我还在电视里看见他们冒着大雪在乌江里比赛,一个个气昂昂的,像战场上的勇士。三毛说,冬泳最考验人的意志,必须坚持,一旦停下来,再下水就难了。

那天中午,三毛送饭来时,见大哥正在给爹洗澡。他隔着门问,大哥,洗好了吗?大哥说,快好了。三毛就来到走廊,与几个病人家属聊天。那几个病人家属见爹住单人间,还有卫生间和空调,很是羡慕。一个老人说,就是县长怕也只能住这样的病房。三毛自豪地说,这可是医院最好的病房!那人又说,每晚得花多少钱呀?三毛说,钱算哪样,只要我爹舒服。另一个老人感叹道,你爹真是享福呀!三毛说,我爹辛苦了一辈子,不容易,现在就该让他享享福了。正当他与那几个人聊得来劲儿,听到大哥在卫生间大叫。三毛急忙跑去推开卫生间的门,见爹赤裸着身体躺在地上,全身湿透的大哥怎么也抱不动他。三毛一把将爹抱起,稳稳地放回椅子上。三毛走出卫生间,准备回去与那几个人继续聊天。大哥叫住他,说,你就不能帮帮忙吗?三毛尴尬地笑,说,看你能的,把爹洗个澡就不得了啦。大哥喘着粗气说,我像你那样人高马大,保证不要你沾边。

周末,大嫂带着小燕子来看爹,见了大哥,莫名地生气,骂他在单位是个受气包,在家里也是一个窝囊废。大哥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看着大嫂。大嫂边骂边将他推到卫生间的镜子前,让他对着镜子好好看看自己。我也不知大嫂的意思,就跟了过去。镜子里只有大哥的上半身,那张满是胡须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又乱又长的头发,十分显眼。大哥醒悟,争辩道,一天忙得两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了这些哟!大嫂瞪了他一眼,说,你就不晓得叫他们来顶替一天两天,回家换换衣服理理发?

叫谁来替呀,三毛走不开,勇勇能行吗?大哥生气地说。

是你一个人的爹?你做得再多,哪个念你一个好。大嫂眼里喷着怒火。

照顾自己的爹,要哪个说好?大哥笑着说。

就算是你的责任,也该让你去洗个澡理个发呀。

大哥默默地回到床边,端了碗喂爹。爹不吃,瞪着大哥,含混不清地说,上街,理发,洗澡。大哥说,你吃吧,吃了我就去。爹仍旧不吃。我从大哥手里接过碗,对他说,你去吧,我来喂爹。大哥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爹,才起身跟大嫂出门。

我抖动着双手喂爹,爹仍然不吃。我用纸给他擦嘴巴,见他眼角汪着一窝泪。我放下饭碗,坐在床前陪他说话。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哼声。见他闭着眼,一脸的落寞与悲伤,我想,一定是大嫂刚才的话刺伤了爹。

爹当然明白大嫂那番话的意思。一年春节,大哥和大嫂回家过年,年夜饭上,爹多喝了两杯,就与大哥争执起来。爹说一个人民教师,入赘当上门女婿,丢人。大哥顿时火冒三丈,红着脸大声说,我们只是一时无钱买房,暂住他们家,怎么是入赘呢?再说,人家又不是没有儿子!我想入赘,人家还不一定同意呢!那天晚上,大嫂饭都没有吃就走了。大哥见了,也起身跟了去。这让爹更加看不起大哥。其实爹的心中还有另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爹嫌大哥家小燕子是女孩。他曾叫大哥再生一个。大哥懒心无肠地说,一个都难得养,哪敢生二胎。爹骂大哥死无出息!他说,你妈死后,我拉扯你們四兄妹,不是照样过来了?

相对而言,爹喜欢三毛。我们还没进城时,爹每次到城里赶场,都要给三毛家带些新米、时鲜蔬菜、四季水果。每年杀年猪,也要分给三毛家半扇猪肉。我问爹为哪样不给大哥带些去。爹说,你大哥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又有他老丈人家依靠着,再怎么都比三毛强。三毛一家只有站着的饭,没有躺下的食。

爹突然拉肚子。大哥以为是喂得太饱,消化不良,或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来想去,除了一日三餐,又没有让他吃过别的东西,而且,都是定时定量。第二天查房时,大哥对张医生说了。张医生摸摸爹的肚子,又问爹的大便什么颜色,说,先吃点止泻药试试。爹吃了两天止泻药,仍不见好。大哥着急,又去找医生。张医生说,脑梗死引起肠胃功能减弱,也会拉肚子。大哥怪医生不重视,这么长时间了,不仅血压没降下来,反而越拖越严重。张医生说,你是教师,该知道人人都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规律。你爹七十多岁了,长期高血压引发脑梗塞,大部分脑细胞已死亡,一些生理机能自然会减弱。

爹本就大小便失禁,现在又拉肚子,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他就生出不祥的预感。那天黄娘又来看他,他又哭得一塌糊涂。黄娘见他难受的样子,看了看大哥,几次欲言又止。大哥不知她要说什么,又不便问,就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黄娘喝了一口,才吞吞吐吐地说,要不,转到重庆去看看?我们跳舞的一个伙伴也是你们爹这病,就是在重庆的大医院治好的。爹听了黄娘的话,马上止住了哭。他定定地看着大哥。大哥说,好,转过去看看。

送走黄娘,大哥靠在走廊边抽了两支烟,才打电话给三毛。下午,三毛和巧秀就来了。大哥说,转院吧,转到重庆的大医院去看看。三毛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大哥说,这一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回来。我们学校马上要期终考试了,你看这样行不?你先送爹过去,等考完,我就赶来。三毛睁大眼,急切地说,我店里那一摊子事,哪里走得开呀?大哥说,最多一周。三毛说,打电话与你们领导商量一下嘛。大哥说,我已在电话里跟我们领导吵了好几次,现在领导见我的电话,接都不接。巧秀插话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们一天不开门营业,这一家五六张嘴巴就没有着落。我不解地看着巧秀,心想她家哪来的五六张嘴呢。莫非她把我与爹也算成了靠他们吃饭的人?虽说我们吃住在他家,可我们没有吃闲饭呀。爹每天早早就催我起床,要我跟着他到餐馆里帮忙,择菜洗菜,拖地抹桌子。若请别人,不仅要包吃包住,还要开工资。

大哥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三毛挠了挠脑壳,说,行,我去,不过你考完就要赶过来哟。

大哥说,放心吧。

巧秀冲着三毛吼道,你去了,谁去买菜呀?

三毛说,你不是有龙大头的电话吗?就让他送几天吧。

让他送?除了他赚的,你喝风吃屁呀?

就几天,有哪样大不了的?即使一分不赚,权当留住顾客。三毛没好气地说。

巧秀瞪着三毛,气呼呼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大哥让三毛先回去准备,等他办了转院手续,明天就走。三毛夫妇临走时,大哥又让他们把病房里的礼品提走,牛奶蜂蜜脑白金黑芝麻糊,杂七杂八,十多盒,都是大哥的朋友同学同事送的。三毛提了礼品走到走廊的尽头,又转回来说,大哥,你要准备点钱哟。大哥疑惑地看着三毛。三毛解释说,我手头那点钱全都用来装修房子了。我准备把楼上改成旅社,吃住一体,两样生意兼顾。大哥想了想,拍了拍三毛的肩膀说,放心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三毛走后,大哥就给大嫂打电话,问家里有多少钱。大嫂反问他,你说家里能有多少钱呀?大哥说爹明天转到重庆,要她筹两万。大嫂生气地说,我又没有开银行,到哪里去筹呀?大哥无语,挂了电话,就在通讯录里不停地翻找,一个个打电话。每打完一个电话,大哥就蹙紧眉头寻思,直到下一个电话拨通,他又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大哥打了半天电话,终于筹到了两万元,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哥办完转院手续回来,我问花了多少钱。他说,不多,扣除医保报销的,也就四千多块。我说,杂七杂八的,得五六千吧?大哥说,差不多。我摸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他,有十块的,也有五块和一块的,一共二百二十六块,都是大哥和三毛平日里给我的零花钱攒下的。

干哪样?大哥不解。

给爹治病呀。

哪个要你的钱呀。

我的钱怎么了?爹生病,我也有责任呀。

这么多年你陪在爹的身边,已尽责了。

我固执地把钱递给大哥,大哥又把钱塞进我的衣袋里。

大哥给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裤,让我把爹的脏衣服带到三毛家去洗,并要我给爹收拾几套内衣交给三毛。

回到三毛家,店里已坐满了客人。巧秀见了我,一愣,甩着手上的水珠,说,忙死了,快到后院把篮子里的白菜洗了。

我把篮子里的白菜洗完送到厨房,三毛正端着一盘农家小炒肉到前厅。我听见他对客人说,慢慢吃,我这一去,说不定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呢。客人问,你要到哪里去?三毛说,重庆,送我爹去治病。

你一个人送去?

我大哥是个大忙人,教尖子班,哪里有空呀?

哎,你真孝顺。

是呀,要人人都像你田老板这样有孝心,全社会就和谐了。另一个年轻人打趣道。

这不是孝不孝顺的问题,你想,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容易吗?三毛冲着那位年轻的客人大声说,他们老了就不管,良心被狗吃了?

一屋子的客人连连点头。

三毛带爹去重庆,第三天就回来了。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细妹。细妹听说爹转院到重庆,知道爹病情严重,就从广州乘车直接到了重庆。

大哥听说三毛带爹回来了,就连夜赶到了县城。三毛说,重庆那边的医生与县医院的医生好似商量过的,对爹病情分析得一模一样,说像爹这样的病,医院也沒有办法,最好回家静养。

但三毛没有把爹接回家,而是让爹又住进了县医院。

大哥只顾埋头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他猛然丢下烟头,用力踩灭,抬起头对三毛说,叫巧秀来。

叫她来干哪样?三毛不解地问。

开个家庭会。

开哪样家庭会哟!三毛嘲弄道,搞得正儿八经的。

那你说,爹今后怎么安排呀?

三毛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说,不叫大嫂来?

那么远,她怎么来?

巧秀到来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大哥站起来,一声不哼地向外走。三毛不解,问,人都到齐了,你又要到哪里去?大哥朝爹看了一眼,说,我们到外面去说。我正要跟他们出去,大哥突然对我说,你留下照看爹。

我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爹,突然发现他好瘦好小。我从没有发现爹这样瘦弱过,像个可怜的小孩。我怜惜地捏捏他的手。他睁开眼,深深地看着我。我见他眼球晶亮,好似洞悉了我的心思。我一阵慌张,怯怯地看着他。

小时候,我妈经常给我们说,我公和婆死得早,爹随堂伯长大,五岁开始放牛,十岁开始推磨,十一岁时,就离家四处流浪,当过挑夫,拉过船,最后被岩窝坨一个铁匠收为徒弟。说是徒弟,实际是一个帮工,一天只管两顿饭。爹出师后,回村里开了一个铁匠铺,加工锄头、弯刀、菜刀、锅铲,挑到市场上去卖,一部分交生产队,一部分用来养家糊口。正是因为爹有这铁匠的手艺,才有能力供我们兄妹四人读书,就连我这个瘸子,也读到了初中毕业。

我自幼对爹怀着异样的感情,总见不得人对他轻视与冷漠。而今,看着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中就莫名地难受。

隐隐地,我听到巧秀尖厉的声音传来。我看看爹,见他闭着双眼,一脸平静。我悄声推门出去,听见巧秀正激动地说,再让他们住我家,万万不可能。

我赶忙关上门,靠在门边偷听。

你高声大叫哪样,大哥不是叫我们几个商量吗?三毛低声吼道。随后,他又心平气和地说,大哥,你是知道的,我们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照顾爹。

大哥说,爹现在这样子,让哪个来照顾都不现实,只有请人。前几天,我问过这医院的专护人员,全天二十四小时陪护,每月四千五。如果完全把爹交给人家护理,又不太放心。我的意思是,爹还住你们家,水电房租由我出。你们只管监督一下。

那样也不行,我们刚花了几十万元把几层楼都改成了招待所。一个瘫子一个瘸子住在里面,哪个还敢来我家吃住?巧秀高声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我万没有想到巧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和爹怎么成了不祥之物,难道是魔鬼、是凶神?

气氛凝滞着,像暗不见底的深坑。我在这深坑里下沉,下沉。

许久,大哥才说,既然这样,我只有把爹接到黄板。巧秀立即表态说,行,你把爹接到黄板去,我们该摊多少,保证按时一分不少送来。三毛也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这样也好,有大哥大嫂照顾爹,我也放心。

眼看这事就这样定了,我就恐慌起来。大哥把爹接到黄板,我也无疑要跟着去。我对黄板人生地不熟。虽然大哥大嫂在那里,但我历来怕见生人,更怕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接受着人们的好奇与嘲弄。这时,细妹突然说,不行,那么远,以后我想见爹一面都难。再说,爹病成这个样子了,万一有哪样情况,怎么办呀?大哥生气地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你们说,到底该怎么办?三毛说,要不这样,反正要请人,不如把爹搬到你的新房里,我有空就去看看。大哥嚯的一下站起来,气愤地说,亏你想得出,里面什么也没有,怎么住呀?三毛说,水电不是都通了吗?门窗也安好了,怎么不能住呀?大哥说,你也知道,那房子是前几个月才完工的,墙体还是湿的。三毛耷拉着脑袋不再吱声。

听到爹在呻吟,我急忙返回病房。爹閉着眼,嘴角微微颤动,喉结不时上下滑动。莫非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叫了几声爹,爹不应。我想爹可能是在做梦,就又回到走廊,见他们几个安静地坐着。许久,细妹才打破沉默,说,要不这样,你们到小双学校附近给爹租间房,我来护理爹。大哥刚才说这医院的专职陪护四千五,我只要四千。三毛表态说,你照顾爹,那更好,再怎么也比外人强。大哥说,爹屎尿都要人接,晚上要给他翻身,三天两头还要给他洗澡,你行吗?细妹说,不是还有瘸子吗?大哥说,他走路都困难,能帮你做哪样?听了大哥的话,我越发感到无地自容。

最后,大哥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你们抓紧去租一套房子,再请一个护工。现在路通了,我三天两头来看看爹。平时有勇勇陪着爹,我想护工也不敢乱来。三毛和巧秀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

大哥说完,起身走进病房,站在爹的床前说,爹,明天还要考试,今晚我必须赶回去,你就好好休息,等考完了我再来看你。爹睁开眼,口齿不清地说,黑灯瞎火的,骑车小心。大哥说,我知道,你放心吧。

见大哥要走,三毛几步上前,拦在大哥面前,说,现在哪个在医院照看爹呀?大哥看了看三毛,说,你们就辛苦一下嘛,让爹在医院再住几天,好好调养调养,刚才我与张医生说了,等爹血压稳定后,再出院。三毛拉长了脸,静静走到爹的床边坐下。

大哥走出门外,突然又转回身来,对三毛说,对了,这次爹到重庆住院的钱,都是向朋友借的,既然没有用,我就拿去还人家。三毛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把这事给忘了呢。随后,他从随身的提包里抓出一把票据,一一报给大哥,有往返车票、住宿发票和爹在医院的检查费、药费,还有生活费、公交费以及超市购买矿泉水餐巾纸和方便面等物品的小票,一共四千七百二十三元。三毛把剩余的钱给了大哥后,又叫巧秀另外拿了二千三百六十二元钱。巧秀把钱递给大哥时,三毛突然把那钱接过去,从中抽出一张五十元,说,噢,忘记了,还有我在重庆给爹买了一包大号的尿不湿,花了一百块钱。大哥定定地看着三毛,迟疑了许久,接过钱,转身走了。

大哥刚走,细妹也跟着走了。细妹要去看小双。她说她快一年没有看到小双了。她想死小双了。

细妹走后,巧秀叫三毛也走。三毛说,瘸子一个人在医院,哪里行呀?

巧秀说,人人都不行,就你行!

他们不都有事吗?

他们说一声有事,拍了屁股就走,就你是个闲人?真是岂有此理!巧秀连珠炮似的数落。

大哥不是照顾爹十多天吗?

他照顾爹十多天,我们还照顾爹十几年呢!巧秀一脸怒气。

我见三毛满脸倦容,知道他这几天也辛苦,就说,你去吧,万一有哪样事,我给你打电话。

三毛看了我一眼,犹疑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行吗?

我说,不要紧的。

三毛来到床前,揭开被子,扯出爹胯下的尿不湿,见上面只有少许尿。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垫上,说,爹,我回去了,明天一早再来。爹闭着眼,点了点头。三毛转身对我说,瘸子,今晚你就辛苦一下,我几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实在太困了,头晕脑涨的,难受得很。我说,你放心去吧。

第二天,三毛九点钟才来。我问他头还昏吗?他说本来今早起来时还是昏沉沉的,去乌江里游了两圈,精神就来了。我问,你去游泳来?他答非所问地说,耽搁了几天,把规律打乱了,闹钟响了好几遍都没有醒来,是巧秀把被子揭了,才哈欠连连地起来的。

三毛给爹换了尿不湿,又帮他洗漱,喂他吃了早餐,就出去了。下午,胖护士来给爹输液时,问要不要开些药回家。

怎么开药回家?

你爹不是今天出院吗,要不要开点药回家去吃呀?

谁说我爹今天要出院呀?

你们不是把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吗?输完今天的液就出院。

我不解地看着爹,爹也茫然地看着我。果然,三毛与细妹回到病房时,就催促我收拾东西。

房子租好了?我好奇地问。

三毛悄声说,我们旮旯角落都转遍了,房子倒是多,一听说是租给七八十岁的瘫痪病人,多少租金人家都不愿意。

那现在把爹搬到哪里去呀?

大哥家的新房。

大哥同意吗?我惊诧地问。我知道,交房时,大哥放了一把钥匙在三毛家。

租不到房,他不同意又怎么办呀?

大哥不是说让爹在这医院多养几天吗?

三毛瞪着我,生气地说,在这医院住着有哪样用?

我怯怯地看着三毛,问,那出院后,哪个护理爹呢?

细妹。

细妹?我想平日里连碗都懒得洗的人,怎么能照顾好爹呀?

三毛似乎懂了我的意思,说,先让她试试吧,总比请外人强。

当天下午,三毛就把爹搬到了大哥的新房里。大哥是晚上打电话询问爹的病情时,才知道的。

医生催得急,叫爹回家静养。三毛在电话里向大哥解释说。

我不是跟张医生讲好的,他怎么就变卦了呢?

也不怪张医生,医院床铺紧,他也没有办法。

大哥挂断电话后,顷刻又打来。三毛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大哥劈头盖脸地吼道,没有哪个医生催爹出院嘛!

三毛哼哼哈哈的,半天说不上话来。

我就知道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说那房子不能住人,你偏不听。我隐约听到大哥的吼声带着钢音从三毛的手机里传来。大哥是个闷葫芦,平日很少发脾气,可一旦发怒,就难以控制。

三毛蒙了,脸色由红转青。

我不知道大哥为哪样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就是把爹搬到他新房里住一段时间?虽然事先没与他商量,可他家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莫非他也嫌我与爹不吉利?

我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三毛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吼道,你有孝心,那你来照管爹呀!光耍嘴皮子,算哪样东西!

三毛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大哥打來,他不接。大哥再打,他关机。

我知道三毛怕大哥,他是不给大哥泄怒的机会。

大哥家的新房在河东,小双的学校在河西郊外。细妹每天往返四趟,每趟都有三公里的路程。

细妹早上一到,就开始给爹换尿不湿,洗脸漱口,喂早餐,接着烧水给爹擦身子,搓洗衣服、床单。忙完这一切,她又急急往回赶,去给小双煮饭。她说小双吃了饭还要睡午觉,时间紧,得提前回去把饭煮好。

这乌江边的县城,冬天本来就冷,走在街上,寒风混夹着江风,整日在耳边呜呜地吼,把脸刮得生疼。原以为躲进这屋子里会暖和些,哪知这屋里比外面还要冷,这冷是阴阴的、潮潮的,带着一股透骨的冰凉,好似整个人泡在冰水里,寒气无孔不入,把全身的血都冻结了。加之房间空旷,墙壁又没有粉刷,灰不溜秋的,六十瓦灯泡照在墙上,反射不出一丝光亮,使得这阴冷变本加厉,不仅浸透身体,还冻结了神经。

三毛把爹的所有被子拿来给他盖上,把棉衣搭在被子上,堆得高高的,像一个小山包,还是抵挡不住铁一样的冰冷。晚上,我睡在爹的脚头,用身子焐着爹的脚。我想,爹的脚热了,身体也就不会冷。可我身上的热气也有限,尽管我紧紧抱着爹的双脚,天亮时,被子里仍是一片冰凉。

自从搬进大哥家的新房里来后,爹就一直感冒发烧,血压也居高不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细妹天天喂他感冒药、消炎药和退烧药,爹时好时坏。他本来是拉肚子,消炎药吃久了,又开始便秘,几天不拉一次屎。爹嗷嗷叫嚷着肚子憋胀,细妹没办法,就让我给爹抠。抠通了,又不停地拉,连续几天,没有定数,常常是刚给他换上尿不湿,就又拉了,直到把肚子排空才停止,弄得细妹满手都是。多日的宿便奇臭无比,细妹哪里经受得住,连滚带跑冲进卫生间,牵肠扯肚地吐个不停。看着细妹脸都吐青了,我只得一拐一瘸地走到爹的床前,把弄脏的尿不湿丢掉,把床单擦拭干净,用热水给爹清洗。平日里,我的胃也很浅,见着脏东西就恶心呕吐,可给爹清理擦洗时,我却不觉得脏。这很是奇怪。细妹蹲在卫生间吐了好一会儿,才用厚厚的毛巾把鼻子捂住,扭着脸,摸索着给爹换尿不湿和衣裤。待这一切弄妥当,重新给爹盖上被子,爹已冻得全身发紫,不住打战,清亮亮的鼻涕流了老长。当晚,爹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

领教了这屋子里的冷,我才知道大哥为什么不同意爹搬进来住。我让细妹想想办法。细妹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细妹来时,手里抱了捆木板,一看就知道她是从建筑工地捡来的。她把木板架在墙角,用废纸引燃,本想烧一堆火烤。可那木板是湿的,又粘了干结的水泥,火焰不大,烟子却不小,滚滚升腾,像一棵大树,冲到天花板,乌云一样漫开,下沉,顷刻就填满了整个屋子,让人无法喘息。我们被熏得睁不开眼,咳声一片。爹本来就大小便失禁,一咳嗽,屎尿喷出来,把床单被子弄得污迹斑斑。我和细妹冒着浓烟,把木柴移到楼下,打开门窗,让外面的寒风把屋内的浓烟驱散。

细妹终究不是吃苦耐劳的人。这屋子里的冷,让她有了懈怠的借口。她抱怨说,这么冷的天,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爹,打死我也不干了。细妹不再天天给爹擦身子,而是两三天擦一次,有时甚至一周才擦一次。床单被屎尿弄湿了,她也不及时换洗,或是铺一沓卫生纸,或是随手拿一件脏衣服垫上。无事时,她就上街瞎逛。有次三毛来看爹,没见着细妹,打电话给她,她说屋里太冷,待不住,不如上街走走,身上还暖和些。

第二天,三毛提来一个立式石英炉,放在爹的床前。细妹把石英炉四周和上面的发热管全部打开,石英炉就像一个火球,四射着热气,让人觉得温暖。可房间太空,那团热气如一匙盐放进一大锅水里,顷刻就散得无影无踪,只有紧挨着发热管的脚背有一片暖意。细妹只得把房间的门窗全部关上,温度才渐渐升高,暖气充满了房间。爹也感到了温暖,咳嗽声渐渐稀少,安稳地睡去。随着屋子里温度的升高,一股怪怪的,带着陈腐恶臭的气味随之升腾,四处乱窜。我知道那是爹许久没有洗澡,加之他不时将屎尿拉到床上,那气味相互混合,经热气一烘,满屋子都是。我倒無所谓,习惯了,每天晚上跟着爹睡,被子里就是这样的气味。可细妹不行,闻到这气味就哇哇哇哇地干呕,再不敢进爹的屋子里烤火。细妹打电话给三毛,说,你来给爹洗洗澡吧。三毛说,这大冷的天,屋里又没有热水器,怎么洗呀?你就烧盆热水给他擦擦吧。我想也是,这么冷的天,爹在被窝里都冷,感冒一直没有好,哪能给他洗澡?细妹烧一锅热水给爹擦。爹的身子擦干净了,那气味仍然不散,细妹又把床单被套换了,可管不了两天,那气味又冒了出来。细妹烦了,懒得给爹擦身,也懒得换被套床单,任由那气味一天天浓稠。她几次打算把石英炉提到隔壁房间去,又觉得不妥。她打电话要三毛想想办法。三毛说,就这条件,将就吧,等开春后,天气暖和就好了。

细妹只得自己掏钱到超市买来一个石英炉。她把那炉子放到隔壁房间里。从此,她就整天待在隔壁的房间,嗑瓜子、玩手机,什么事都叫我做。给爹喂水、按摩,我还行,可换尿不湿,我总做不好,屎尿流出来,把床单弄脏一大片。细妹见了,又是一阵干呕,骂我无能。她打来一盆水,架到石英炉上加热,要我去给爹擦洗。等我把爹洗好,她才用毛巾捂住嘴鼻,屏住气息走进爹的房间,重新给爹换上尿不湿,三下两下换了床单。细妹一边换一边埋怨爹,说他折磨人。

那天早晨,我给爹抠完屎,给他擦洗身子时,发现内衣上有块血污,解开衣服,见他背上有一片褥疮,已破了皮。我给细妹说,细妹连忙叫我上街买红霉素软膏。我买了红霉素软膏回来,走到客厅,就听到了两声尖锐的脆响,像鞭子抽打肉体的声响。我走到爹的门口,那尖锐的脆响再次响起。我见细妹一脸怒容,正咬牙切齿地挥着巴掌,重重打在爹的光屁股上。爹好像被打蒙了,眼里满是惊恐,看见我,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像一个委屈的小孩。

我见细妹还要抽打爹,忙丢下膏药,扑到床上,护着爹的屁股,瞪视着细妹,气愤地吼道,你怎么打爹呀?细妹说,你自己看看吧,刚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你一转身,他就又拉了,弄得满床单都是。我见爹的身下果然有一片乌黑的水渍,发出一股腥臭。爹呜呜地哭,瘪着嘴,好似在申辩什么,咿咿哇哇的,又说不清。我想爹往日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人呀,如今成了这样,顿觉心酸,也跟着失声痛哭起来。细妹见了,越发冒火,上前将我拖开,见我倔强地护着爹,就掐我的后背,揪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

爹见细妹打我,越发哭得厉害了。他一边哭一边用左手抓扯胯下的尿不湿,把尿不湿撕扯成碎片,扯得满床都是。这又招来细妹一阵抽打。细妹越打爹,爹越是这样做,甚至有意把大小便拉在床上,抓了往床架上揩,往墙上抹。细妹气得吐血。她站在床前大声骂爹,你把我弄寒心了,我不管你了,看你怎么办!

爹瞪着眼,赌气地用左手和左脚掀开被子,让身子赤裸在外面受冻。他含糊不清地说,活着遭罪,不如死了好。细妹说,那你死呀,你现在就死给我看看。爹就挣扎着将身子往墙边挪,想用头去撞墙。可他的头怎么也不听使唤。一次二次,终究力不从心,他哭着将左手捏成拳头,在自己头上一下一下地捶打。

爹死不成,就闹绝食,整天不吃不喝。我再三劝说,他仍旧不吃。我打电话给大哥,大哥要我找三毛。我打电话给三毛,还说细妹打爹,爹想死。当天晚上,三毛来了。他没有责怪细妹,而是没事一般,笑着问爹最近几天情况如何?爹又说他想死。三毛生气,说,好好的,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医生都说了,你这病不会死,只要你好好吃饭,就会好。爹又开始哭,边哭边说,他只想早点死。三毛见劝不住爹,就冲了一碗糖水来喂他,像诓小孩一样,叫他别哭。爹见了,越是哭得伤心,像有千般委屈无处诉说。三毛无法,只得由他哭。爹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三毛再端着碗来喂他,他仍然不吃,与他说话,他也不理睬。

爹越来越瘦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缩得包不住牙齿,身上手上脚上只剩下一层皮包住骨头。他一次次要我去给他买农药,耗子药也行。我哪里能买呢,爹再受罪,我也不能让他死呀。我更不敢对细妹说买农药的事,我怕她赌气真给爹买来,我一个瘸子怎么拦得住呢?

那天我听见有人在楼下叫,来到窗前,见是黄娘。她说自从爹出院后,就不知我们搬到哪里去了。她去三毛家打听,才知道我们在这里。

黄娘见爹骨瘦如柴,很是惊讶。细妹说,不吃不喝,怎么不瘦嘛。黄娘劝爹吃东西。爹好似没有听见,只顾呜呜地叫嚷,要黄娘去给他买农药。黄娘没有听清,她问我,你爹说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黄娘就俯身上前,说我们又教了两个新舞蹈,大伙经常念着你呢。你要好好吃饭,快好起来。你好了,我教你跳这新编的舞蹈。爹仍旧含糊不清地说,只想死,要黄娘给他买药。

或许黄娘听清了,或许她没有听清。她劝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送黄娘出门时,见她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眼角。

那天,我正在石英炉边给爹烤内裤,突然停电。细妹敲开隔壁人家的门问,隔壁的女主人说,没有停电呀!细妹在楼道的电表旁噼噼啪啪鼓捣一番后,电就来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递来一张电费催缴单。我见上面写着当月用电485度,应缴电费220.97元。我仔细推算了一下,我们是上月14号搬进来的,还有两天才满一个月,抄表日期是十天前,也就是说,我们搬到大哥家来的前十九天,就用了485度电。我说,怎么可能呢?细妹说,有哪样不可能呀,难道人家还会弄错?一天两个石英炉烤着,特别是爹这屋里的石英炉,24小时没关过,不费电才怪呢!她打电话给三毛,三毛沉默了好半天,才说,交吧。细妹说,光说交,拿钱来呀!三毛说,他下午过来。可下午三毛过来时就变卦了。三毛是与巧秀一同来的。巧秀说,不到二十天就200多元,那一个月不要三四百呀?一年下来就是四五千,如果爹再活三年五载的,单电费不是就要好几万?

三毛只得打大哥的电话。大哥不接。三毛瞪着手机看了许久,再次拨打,大哥还是不接。细妹又打。细妹连打了三次,大哥才接。细妹打开免提,说了电费的事。大哥说,你们搬进去时怎么不与我商量呢?噢,现在要交电费了,就想起我了!三毛拿过细妹的手机,大声说,爹病成这样子,你也不打电话问问,现在我们主动打电话给你,你还这个态度,像个哪样东西嘛!

我与医生说好的,让爹在医院多住几天,可我转身你就让爹出院了,究竟是哪个不是东西?我正想找你问清楚呢,你倒来向我问罪。大哥在電话里大声吼道。

我凭哪样向你说清楚?我接爹进城这么多年,你管过吗?

谁让你接爹进城的?爹愿意吗?如果爹在乡下,不定他还好好的。

这么说,我们这么多年照顾爹,反而错了?三毛暴跳着,大声吼道。

这么多年,是你们照顾爹,还是爹给你家当长工,你们心里清楚。大哥冷笑着说。

三毛顿时哑了。

大哥这话实在冤枉了三毛,当初三毛确实是接爹进城养老。可爹哪里闲得住呢?进城才三天,就坐立不安了,吵着要回乡下老家。三毛没法,只得让他到餐馆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打发打发时间。爹一进餐馆,就如鱼得水,拖地抹桌,洗菜洗碗,忙得不亦乐乎。爹还让我也到餐馆帮忙。他说,吃住在三毛家,总该为他们做些事。爹最拿手的是砍猪脚排骨。他长年打铁,练就了一身好力气,也练就了下手既准又狠的绝技,无论再粗的猪脚,他一刀下去,齐展展断开,长短一致,不带一片碎骨肉屑。客人都称奇,赞他好手艺。爹见有人观望,动作更加夸张,有意表演……

巧秀见三毛愣在那里,就从他手中抢过手机,要大哥把话说清楚。她说,这么多年瘸子和爹吃住在我家,你们有谁问候过一声,道过一声谢?而今我们反成了罪人。她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起来,骂大哥丧尽天良。巧秀噼里啪啦地数落了一阵后,才发现电话里没了声音。她有些慌乱,好似一心想决斗的人,一时间找不到了对手。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巧秀说完了没有。见是大嫂,巧秀语气就软了下来。这么多年,大嫂只是过年时回来过几次,大家对她都不熟悉,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对她自然要客气些。大嫂说,你们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今天我也把话说清楚。当初,爹并不愿意进城,你大哥也不赞成他进城。想着爹过惯了乡村的日子,我们本是打算每月给他几百块零用钱,让他就在乡下老家种种菜、养养鸡。是你家三毛硬要充当孝子,把爹接进城,还骂我们没良心。你们把爹接进城,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既然当了他的儿子,做了他的儿媳妇,我们就每月照常给他几百块零花钱,只要得知他需要什么,我们都是主动给他买。爹的热水袋、收音机、助听器,哪样不是我们给他买的?虽说我们没有与他一起过年,但烟酒都是给他带来的;每年爹的生日,都要给他买衣服,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爹穿的衣服,哪件不是我们给他买的?前年暑假我们一家去北京旅游,不是也带上了他?按理说,我们完全可以不管爹,平日里他偏向谁,顾了谁,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但我们几时与你们计较过?我们不计较,不等于说我们好欺负!任何事情都由你们摆布,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做主把爹搬到我们家的房屋里,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就算我们的房子该给爹住,你们也该给我们说一声呀?

……

巧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几次想插话解释,都没有机会。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不等大嫂说完,大声抢白道,我看你越说越有理了呢!你们做大哥大嫂的,家里的大小事本该你们做主,可你们倒好,躲在一边,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我们,现在反过来说我们的不是。爹平日的头疼脑热,你们管过吗?爹这病是几时得的,发了多少次,你们知道吗?既然你这样说,要不管大家都不管。巧秀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瞪着三毛说,你听到了吗?我们这么多年照顾爹,不仅无功,反而成了罪人。今天这电费你要是敢交,我跟你离婚!

细妹惶惶地看着巧秀,说,那我的工资呢?

巧秀白了她一眼,说,你还要工资?

三哥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医院里的全天陪护每月四千五,要我来照顾爹,一月开我四千。

巧秀看了看三毛,又看了看细妹,不屑地说,照顾自己的亲爹还要四千?

给爹养老送终本来就是你们几个儿子的责任嘛,关我一个姑娘哪样事?

巧秀瞪着细妹看了好一会儿,冷笑道,有本事找你大哥要去!

细妹傻愣愣地站着,随后扑向三毛,要他开钱。

三毛说,你总得让我去想办法呀,这么拉着我,我就给你钱了?

细妹犹犹豫豫地放开三毛,说,限你三天,如果三天不给,我就到你们店里去闹,让你们生意都做不成。

细妹说着转回屋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诉,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哥嫂,欺负别人也就罢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算哪样角色?

第二天, 细妹没有来,三毛也没有来。我笨手笨脚地给爹换洗,垫尿不湿,忙得满头大汗。爹也被弄烦了,很生气,怪我不听他的话,要我给他买农药。我生气地说,街上早没农药卖了。他问,耗子药呢?我说,卖耗子药的也被他们自己的药毒死了。爹狠狠地瞪着我,无奈地任由我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弄。

物管见我们自行把电闸合上了,就来催电费。我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他们不耐烦,递给我一张纸条,哐当一下又把电断了。我打电话给三毛,三毛要我找大哥。我打电话给大哥,大哥把三毛骂了一通,也挂了电话。

我缩在爹的床前,看着床上的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爹更瘦了,蜷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山羊。我真恨自己无能,也想到了死,几次准备下楼买药,打算与爹一起死。我出了门,下了一层楼梯,又返回来了。我死倒无所谓,只是觉得对不住爹。我不能为爹尽孝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爹死在我的手里。医生不是说爹还有站起来的可能吗?万一奇迹出现,那我不就成了杀死爹的凶手?

可眼下该怎么办呢?大哥不管,三毛也不管,就这么冷下去,且不说一个病人,就是一个好人也坚持不了几天。

就在我万分绝望之时,大哥来了。大哥是中午赶来的。大哥站在爹的床前,惊讶地看着爹,好似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呢?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呢?大哥跌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前倾着身子,双手捧着爹那毫无知觉的右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大哥去物管处交了电费,石英炉就亮了,屋里又有了暖意。大哥察觉到屋里的气味不对,揭开爹的被子,见床单地图一样,片片污迹,散发出恶臭。他解开爹的内衣,见身上、四肢,已是瘦骨嶙峋,背上、屁股上,到处都是褥疮,有的还与衣服粘连在一起。大哥沉着脸,一边轻轻吹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衣裤从疮口上撕开。我将膏药递给大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膏药,才细心地给爹涂抹。

大哥上街买了一个过水热和淋浴的花洒,还买了轮椅、电热毯、塑料布和一个大红的塑料澡盆。他将过水热安装在卫生间里,在红澡盆里注满热水,把爹抱到轮椅上,推到卫生间,给他洗了澡,重新给他抹了药,换了干净的衣服,垫了尿不湿,在床上铺了电热毯和塑料布,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等床热了,才把爹抱到被子里去。一会儿,爹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

大哥又到超市里买了电饭锅、电磁炉、碗筷菜刀等用品,还买了米、菜、肉和油、盐、酱、醋。那天晚上,厨房里第一次响起了咚咚咚咚的切菜声,整个屋子顿时有了生气。难道大哥又请了长假,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来?我心中升腾起一片喜悦。就在这时,爹的床上傳来了手机铃声。我一看,是大哥的手机,屏幕上正跳动着大嫂的名字。我忙将手机送到厨房。大哥把爹的情况给大嫂说了,就听见大嫂在电话里骂人。大哥打断她的话说,好了好了,你到学校给我请三天假,记住,把假条交给王校长,要他批才算数。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又担忧起来,不知三天后,又该怎么办。

爹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大哥把晚饭煮好,才把他叫醒。大哥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一匙一匙地喂爹。爹乖乖地喝着,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可爹才喝两口,就哭了起来。他显然在极力地控制,以至于喉咙里发出裂帛般的哽咽声,急迫、短促而又苍凉。

大哥将碗放在一旁,抱住爹,极力诓劝。不诓劝则罢,一诓劝,爹哭得更加汹涌。

吃过晚饭,大哥打电话给三毛,三毛没有接。他又打电话给细妹,问她什么时候来照管爹。

细妹说,我管爹,哪个来管我呀?

大哥说,你好好的,要哪个管呀?

细妹说,我娘儿俩都要喝西北风了,还好好的?

大哥说,不是要开你工资吗?

细妹说,开工资?哼,去诓别人吧,就你们,我算早看明白了!

第二天, 细妹来了。她说,大哥,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四兄妹的老大,这家里的大小事,该你做主。那二十多天的工资你们总该给我吧。

你真不来照看爹了?大哥答非所问地说。

打死我也不来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为哪样?

不为哪样。

大哥从皮夹子里数了二十张百圆券丢给细妹。细妹疑惑地看着大哥,犹豫了一会儿,收了钱,走进房间,把她买的那个石英炉也提走了。她说,小双做作业时没有火烤。

细妹走后,大哥急得不停地挠头。我也着急,问大哥怎么办。大哥说,只有另外请人了。爹听了,在床上呜呜地嚷。我来到爹的床前,听见爹口齿不清地说,黄娘,黄娘。我把爹的意思说给大哥听,大哥看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觉得呢?

起码比细妹强。

她愿意吗?

我去问问。

那天晚上,我到乌江广场找到黄娘,把爹的意思跟她说了。黄娘却怎么也不愿意。她说,你家细妹不是照管得好好的吗?我又把细妹的情况给她说了,她还是不愿意。我急了,结结巴巴地央求道,黄娘,我爹就要你来照顾他,你就答应他吧。黄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黄娘就来了。大哥说,每月四千五,您看行不行?县医院里那些全天陪护人员也是这个价。

哪里要那么多哟,又不是外人,给三千就差不多了。黄娘惊异地看着大哥,连连摆手。

爹扭头看着我们,呜呜叫嚷。

白日夜晚地照顾,不得休息,三千还是太少了。大哥说。

够了够了,比我收旧书废纸挣得多多了。黄娘坚持道。

大哥说,也行,每月我再给一千元的生活费,你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黄娘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与你家三毛说过吗?

您放心。他这次再不管,以后我爹的事都不要他管了。大哥愤愤地说。

黄娘摇摇头叹道,哎,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黄娘一来就忙开了。她先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整齐,又把水泥地面拖干净,再把爹的床单被子换了,把挂在屋角绳索上的衣服取下来,一件件叠好,整齐地码在一个纸箱里。转眼间,屋子就变了样,让人舒坦。

黄娘找来一张废弃的门板,用砖头在爹的床边支成一个简易的床,把她带来的被褥铺上。她说,晚上睡在这里,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爹。我说,晚上有我看着爹,你就放心去隔壁睡吧。她说,你去隔壁睡,你们俩爷子挤一张床,大家都睡不安稳。我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黄娘。她说,你安心睡,睡好了,白天也帮着我照顾你爹。

那天晚上,我不在爹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总感觉少了什么。我听到黄娘在隔壁屋子里不停地走动,或是给爹洗脸洗脚,或是半夜起床给爹喂水,或给他理被子换尿不湿。有一次,我听见拧帕子时水花飞溅的哗哗声持续了许久,随后传来黄娘轻声细语的吩咐。

早晨我起来时,黄娘已帮爹洗好脸刷了牙,还喂爹吃了早餐。她要我看护好爹,就出门了。我来到爹的床前,准备坐下,见床单被子理得抻抻展展的,有些不舍,我又轉向黄娘的床铺边,那床铺虽然简陋,也很干净整洁。我木木地站在爹的床前,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暗香,让人舒坦、安宁。我支着鼻子嗅嗅,又低头到处寻找,原来,在门后的角落,有一缕细细的白烟袅动。我上前细看,是一盘铜丝一样的檀香。我来到爹的床前,见他平静地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黄娘回来时,手里提了两袋东西,有白菜,胡萝卜、豆腐、鸡蛋、羊肉,还有洗衣粉、香皂。她一进屋就问爹饿没饿,说马上煮饭。她对爹说,你猜,我今早上去哪里来?爹定定地看着她,一脸平静。她说,我去了一趟县医院,向那些专门陪护人员请教。她们告诉我说,对于你这样的病人,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地翻身、按摩。每天早晚按摩一次,每隔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喂一次水。冬天,每三天洗一次澡;夏天,每天洗一次。她说,针对你这病情,我又去找了一位认识的医生。那位医生说,你这种病饮食要清淡,又不能缺营养,早晨以小米稀饭、黑芝麻糊、银耳汤为主,交替着吃;中午要吃好,可以用海带炖排骨、萝卜炖羊肉、乌鸡汤等,补充营养;晚上以水果蔬菜为主,水果最好打成浆,拌上蜂蜜,喂一玻璃杯。爹听着听着,又呜呜呜呜地哭。黄娘连忙拉着他的手,笑着说,怎么了,感动了?我说给你听,是希望你配合我。爹哭着,不住地点头。

煮饭时,黄娘又向我复述了一遍护理瘫痪病人的知识,要我记下来,时时提醒她。她说,人老了,记性差,转眼就忘记了。

我拿来纸笔,认真记下来,贴在爹的床头。开始几天,每天早上,我都要给黄娘念一遍。她坐在床头听着,默默地记了,就开始一天的忙碌。

黄娘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像这房屋的主人,做起事来,不仅有主见,也麻利。黄娘一边做事,一边与我说话。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一问一答,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幻觉,好似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她就是我妈。这样的感觉真好,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幸福。

自从黄娘来了以后,爹也变得安静了,再不把屎尿往床架上揩,往墙上抹,也没有叫我去给他买耗子药。黄娘说什么,他都是嗯嗯地答应,会心地笑。不管是喂饭,还是换衣服,或是洗澡,他都乖乖的,任由黄娘摆布。

渐渐地,爹的脸色不再灰了,有了些血色,只是仍旧瘦。不管黄娘喂他什么,他都努力地嚼,嚼着嚼着,吞咽不下,才吐出来。鸡肉、鸽子、羊肉,不管炖得再烂,他也咽不下,只能喝汤。后来黄娘就给他熬稀饭,把肉剁成末,放在里面,爹仍咽不下,卡在喉咙里不停地咳嗽。黄娘无法,又跑到医院去找那位相熟的医生。那医生也没有办法。黄娘只能将筒骨鸡肉鸽肉羊肉熬汤,再用那汤煮稀饭喂爹。

遇着晴天,暖暖的冬阳从窗子里照进来,黄娘就把房间的门窗打开,让房间透风,把爹推出门,到楼下晒太阳。黄娘一边给爹按摩,一边与他说话。爹听着听着,就歪着头,看着某处傻傻地笑。

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黄娘还在与爹说着什么,声音是那样的轻,时断时续。爹不时应和,声音微弱而含糊。我好生奇怪,半夜三更的,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就披衣起床,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我听了半晌,也没有听清。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一丝缝儿,才听见黄娘在说他们从前的一些事,那语气,好似他们都是共同的亲历者或参与者。我从门缝里望去,见黄娘半躺在自己的床上,侧身望着爹。爹仰躺着,望着天花板,好似随着黄娘的讲述,也进入了从前的某段日子。黄娘不时开心地笑,爹也嚯嚯地笑。我再次生出那样的幻觉,似乎黄娘真是我妈,这么多年,她从没有离开过我,之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当我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又感到无比沮丧,暗自哀叹,要真有这样一个妈,该多好呀。

细妹与三毛来看爹,一进屋,细妹就审视着屋里的一切,这里瞅瞅,那里瞧瞧,生怕黄娘偷奸耍滑,虐待了爹,或对爹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细妹转了一会儿,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大哥答应开她多少工资?

大哥给她四千五,她只要三千。

三千?细妹瞪着眼,张着嘴,好半天才说,你没听错吧?

他们讲价时,我在场,听得一清二楚。

细妹走到三毛身边,比画着说了些什么。她又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就站在客厅中央,皱着眉头说,屋子里太闷,要黄娘不时打开窗子透透气。我急忙说,黄娘每天都开窗透气,还将爹推到楼下呼吸新鲜空气。细妹瞪大眼睛,一脸惊诧,大声说,那怎么行呀,外面那样冷,风又硬,万一把爹吹感冒了怎么办?黄娘有些慌张,急忙申辩,说是出太阳时才推你爹出去晒晒。细妹斜着眼看了黄娘许久,说,那也不行,他毕竟是病人。黄娘撑着爹的轮椅,喏喏地应着。

一连几次,细妹与三毛来看爹,见屋子干干净净,爹也清清爽爽,连头发也梳得整齐,就再没说什么,只是端着主人的作派说话,好似黄娘真是家里请的仆人,该在他们面前俯首听命。

那天,他们进门时,见爹正坐在轮椅里笑。黄娘坐在他旁边给他按摩,与他轻声说着什么。爹右边的嘴角刚淌出一线口水,黄娘连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仔细给他擦拭。那样子,很是亲密。细妹停在门口,退去了脸上的僵硬,亲热地叫了一声,黄娘。

细妹不再端着主人的架子在屋里走动,而是主动喂爹吃稀饭,给爹按摩,向黄娘问这问那的。得知黄娘的丈夫早逝,独生女儿又远嫁他乡,现在独自一人在县城以收旧书废报为生。细妹一脸同情,亲昵地玩笑道,以后就把我当您的女儿吧。黄娘先是瞪眼看着细妹,又拍了拍她的肩,热泪滚滚地说,好哦,只怕我这个妈降了你的身份、臊了你的脸皮呢。细妹搂着黄娘说,您说哪里的话哟,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妈呢!三毛见了,很是感动,掏出手机要给他们拍照。细妹很高兴,与黄娘相拥着,俯在爹的身旁,说来一张全家福。

那天临走时,三毛真诚地说,黄娘辛苦了。

一次,三毛给我们送了饭来,打开时,正冒着热气。他说是他亲自炒的菜,要我们赶紧吃。见三毛高兴,我就把大哥的话给他说了。三毛脸一红,瞪着我说,谁说我不管了,又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三毛说着,连忙弯下腰,讨好地对坐在轮椅里的爹做鬼脸,说,是不是呀,爹?爹好似没有听见。三毛尷尬地笑着,蹲下身来给爹按摩。黄娘忙连声说,是呢,你们都是难得的孝子,你爹真有福气。爹歪着头,看着黄娘,不觉间,眼里闪出一圈泪光。三毛佯装没有看见,默默地给爹按了一会儿,起身说,家里还有事,就走了。临走时,他从钱包里数出500块钱递给黄娘,说,我爹想吃什么,你尽管买,钱的事,不用担心。黄娘连连后退,推辞说,你哥已经给了。三毛说,他给是他的,这是我的心意。黄娘还是不接,她说,你哥给了一千,够了够了,再说,医生也说了,你爹的饮食要清淡。三毛只得收回钱,说,那我找我哥算账。黄娘说,对,找你哥算去,亲兄弟,明算账嘛。

以后三毛和细妹再来时,总要带些东西,或是三毛煲的鸡汤,或是细妹买的黑芝麻糊、营养米粉。三毛给爹洗完澡,细妹已给爹准备好干净的衣服,等三毛把爹抱到床上,她就给爹扑爽身粉,穿衣服。收拾停当了,他们就坐下来陪爹说话,给爹按摩。爹一直木着脸,有些痴呆的样子,一句也不说。他们就相互调侃,逗爹乐,不时还要夸张地笑出声来。细妹笑着挽着爹的手臂摇晃,要他也笑一个。爹开始一副木讷样。细妹噘着嘴,抱着爹的头,将脸贴着爹的脸上,一遍遍撒娇。爹的脸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最后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就淌了一脸。

我看着心酸,想爹一定是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了。那时,细妹就是这样缠爹。她要什么,非要爹满足她才罢休。中考时,她离预选线还差老远。老师对爹说,细妹太精,不是读书的料,劝爹把她领回家。可细妹不干,非要补习,要像大哥一样考师范。爹就让她补习。结果补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读了,才卷了铺盖怏怏回家,成为村里唯一一个读了九年初中的人,落得个“初九”的诨名。

爹这一笑,给了三毛和细妹极大的鼓励。他们一有空就来陪爹。有时是一起来,有时是单独来,有时是早上来,有时是晚上来。他们一来,清冷的屋子里就变得热闹了。有时黄娘家里有事,细妹就主动来照顾爹。她也学着黄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侍奉,生怕把爹弄烦了,让他不高兴。爹见了他们,脸不再木了,目光也灵活了。有时,一句平常的话,也会惹得他不住地笑。只是气氛冷淡下来时,爹就走神,目光直直地定在某个地方,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

那天,三毛来时,大哥也在。三毛嘿嘿嘿地笑着问,大哥你也来了?怎么不到我们店里喝一杯呢?大哥白了他一眼,说,我看你还没有喝就醉了!

我怎么醉了?

你几时见过我喝酒呀?

啤酒,啤酒也不喝?三毛涎着脸说。

大哥不答,只顾给爹按摩。三毛问黄娘,还有菜吗?黄娘高兴地说,有有有,足够你们兄弟俩喝一顿酒。三毛挽了衣袖走进厨房,一边准备菜一边说,今晚与大哥好好喝一杯。不到二十分钟,三毛就炒了一盘鸡蛋,煎了一盘鱼块,炸了一盘花生米,煮了一钵清水白菜。随后,他又噔噔噔噔地跑下楼,抱来一箱啤酒,硬拉大哥喝。大哥犟不过他,只得坐到桌边。三毛举杯与大哥碰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接着,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抹了一下嘴巴,说,都怪我,做事没想周全,惹你生气了。大哥见三毛一口干了,也准备一口干,可他喝了半碗,就喘着气停了下来。三毛忙给他夹菜,要他慢慢喝。大哥不说话,只顾吃菜。三毛就自顾自说,说他这么多年的不容易,说他如何对爹好。大哥本没有多少酒量,几碗下肚,就脸红脖子粗了,话就多了起来。他瞪着三毛说,人高马大的,说话做事像婆娘,斤斤计较。三毛低头沉默了许久,端着碗,说大哥批评得对,今后一定改。随后,他一口又干了那碗酒。

一会儿,桌边就摆了一排空酒瓶。大哥醉了,三毛也有了几分醉意。大哥趁着酒兴,还在数落着三毛。三毛头一歪,就呼哧呼哧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何尝不想大大方方体体面面地活个人样出来?可现在的生意难做,钱难挣,花钱的口子又越张越大。常言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人一穷,见人就矮了三分,说话做事也就没了底气。我一直担心呀,哪天这生意做不动了,一家人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大哥无言,直着目光盯着盘中的花生米。他再次抬眼看三毛时,目光就软了。他端着酒碗,含糊不清地说,都怪大哥无能,没能力给你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说完,他晃荡着酒碗与三毛碰了一下,送到嘴里,滴滴答答,喝一半洒一半。大哥坐下后,脖子一软,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三毛继续对着大哥那秃了顶的头,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说个没完。

爹终究还是去了。

那天,大哥作为全县的中学名师,来县里开表彰大会,给爹带了一条乌江黄鱼,装在塑料袋里,用水养着,到家时,还摇着尾巴游动。他说是临走时,特意到黄板的一个渔夫的船上买的。第二天黄娘早早起来,将黄鱼熬成了汤,端给爹喝。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好似喝上了瘾,伸了左手,护在黄娘的手上,示意她抬高一些。黄娘见他有些心急,本想让他吸一口气,就用力将碗往下按。他们的手都在用力,碗就在爹的嘴边僵持着。哪知爹的手用力过猛,一口汤灌进嘴里,呛进气管,一阵猛力咳嗽。黄娘急忙放下碗,给爹捶背抹胸。只见爹两眼一翻,身子往后一仰,全身又抽搐起来。我见爹抽成一团,急得哇哇大哭。黄娘连忙抱住爹,见爹越抽越厉害,就把他抱到床上,一下一下抹着他的胸口。一会儿,爹就不抽了,只是喉咙里响声不停,好似堵着一口痰,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听了让人难受。黄娘跌坐在床前,镇静地给大哥打电话,又给三毛打电话,要他们快点赶来,说你们爹不行了。

大哥气喘吁吁地赶来时,爹喉咙里的痰音越来越重,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化成了痰,十万火急地朝喉咙里涌。大哥紧握爹的双手,轻声叫了一声。爹眼珠一转,猛力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大哥一眼,就闭上了。爹又嚯嚯地喘着,越来越急。突然,他双脚一蹬,像一段弯曲的老树,全身僵直着,绷得紧紧的,许久,才松弛下来。当爹的身体妥妥帖帖地落在床上时,喉咙里的痰音也消失了。

按乡下人的说法,爹临终时,只有我、大哥和黄娘为他送终。

三毛是开着他的农用三轮车赶来的,车上还装着满满一车菜。他呼呼地冲进屋,见爹直直地躺在床上,一下子跪在爹的床前,默默地看着爹,泪水就流了出来。此时,细妹也赶到了,见黄娘在楼道里烧纸,她就老天妈呀地哭叫着扑进来,一下子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哭喊着问爹为什么不等她,说她真正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那撕心裂肺的样子,无不让人伤心落泪。

大哥见他们都到了,就让三毛去请阴阳先生,叫细妹负责采购葬礼所需物品。

三毛从乡下请来阴阳先生时,大哥已把爹送到了殡仪馆。见爹停在靠边的祥云厅,三毛责怪道,怎么不停到前面的正厅呢?大哥说,送爹来时,只有这一个厅是空着的。三毛抱怨道,再怎么也要热热闹闹地送爹最后一程。大哥说,厚养薄葬,只要在生时对他无愧就行了,死了就没有必要铺张。三毛不听,转身出门,带来几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叫他们把爹移到前面一个名叫孝慈厅的正厅。孝慈厅很宽大,是祥云厅的两倍。三毛还让殡仪馆用鲜花和彩带布置了灵堂,一时间,爹的周围花团锦簇,好不喜气。随后,三毛就在大厅门前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喂喂喂地高声大叫着,通知他的朋友。大哥也将爹去世的消息发到微信朋友圈里,让熟悉的人们知晓。

下午,大哥的同事来了,三毛的朋友也来了,连细妹那些失散多年的同学也来了,还有乡下的那些血亲故友,都闻讯赶了来,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厅坐满了人,他们或是搓麻将,或是打扑克,或是嗑瓜子,或是聊天叙旧,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大哥和三毛站在门口,每来一个客人,大哥就忙着递烟,三毛抢着端水。客人从三毛手中接过水时,三毛就拉着客人的手说,爹进城跟着他十多年了,本来身体一直好好的,可哪知天天大鱼大肉也会吃出病来,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塞,送到重庆的大医院都没有治好。客人听了,摇着他的手,赞叹道,真是难得你们一片孝心,是你们爹没有福气。

整整三天,人来人往,好似人们不是来参加葬礼,而是来赶一场欢乐的盛宴。八个阴阳先生坐在灵堂左边,激越地敲击着锣鼓铙钹,齐声念经超度。

我独自坐在灵堂前,不时添香化纸,看着鲜花丛中静静躺着的爹,感觉冷清清的、孤零零的,似乎这热闹场面与他无关。

第三天晚上接灵时,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围坐在四周观看,气氛肃穆而紧张。

接灵就是由亡人的子女举着死者的灵幡,在阴阳先生的召唤下,把亡人飘走的灵魂接回来。灵幡是一面长长的黄色纸旗,上面写着亡人姓名,用一根细竹竿挑着。接灵时,如果亡人的灵魂回来,纸旗就会上下左右欢快地跳动。

据说,只有孝心好的子女,才能把亡人的灵魂接回来。因此,接灵就成了检验子女对亡者有没有孝心的仪式,也是葬礼的一场大戏。

掌坛先生举着灵幡念着咒语,围着冰棺走了三圈,来到灵堂前,问哪个来接?三毛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信心满满地接过灵幡,跪在堂前。几个阴阳先生一边念经,一边敲打着锣鼓。三毛稳稳地跪着,一脸虔诚。阴阳先生念经的节奏渐渐加快,锣鼓声也渐渐密集。三毛手中的灵幡直直地垂着,像夏日无风的柳条。阴阳先生越念越快,锣鼓的声音也如急雨,一声紧赶一声,灵幡依然垂着,毫无动静。三毛有些慌乱,身子不安地晃动。阴阳先生使尽全身的解数,仍在作最后的努力。堂前的人们开始细声议论起来。三毛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灵幡仍然纹丝不动。阴阳先生终于停止了诵念敲打,要求换人。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大哥,细妹却抢上前去,从三毛手中接过竹竿,做着鬼脸说,看我的。三毛剜了她一眼,恨恨地说,最不孝的就是你。阴阳先生又由慢到快地敲锣击鼓,大声念着经文。细妹紧紧地盯着灵幡,先是满眼期待,见灵幡一动不动,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她生气地站起来,将灵幡丢在地上,说,迷信,骗人。

阴阳先生又叫大哥去接。大哥推辞说,爹生前最不满意的人就是我。阴阳先生说,总得有人接呀,不然,你爹就成了孤魂野鬼,整日在外飘荡,不得安息,你们几兄妹也不得安宁。大哥只得上前,举了灵幡,跪到灵堂前。说来也巧,阴阳先生才开腔念唱,锣鼓还在缓慢地敲击,那灵幡就像一条冻僵的蛇突然醒来,左右摇摆,弯曲扭动。三毛鼓着眼,呆呆地看着,见那灵幡越摆越快。他几步走到大哥跟前,捏捏大哥的手,摸摸竹竿抵着的腹部,说,你拿稳点哟,手不要抖嘛。大哥调整了一下姿势,更紧地握住竹竿。三毛又拿了一条板凳放在大哥的面前,要他把握竹竿的手靠在板凳上。大哥照着他说的做了,那灵幡仍然在摇动。三毛看看灵幡,又看看大哥的手,见阴阳先生的念经声越来越快,他再一次上前,捏捏大哥的手,摸摸大哥的肚皮。大哥被弄烦了,生气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换人!阴阳先生不解,说,眼看快接稳了,你怎么放弃呀。

正当阴阳先生不知所措时,三毛从大哥手中夺过竹竿,重新跪下来。几个阴阳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情愿地念诵着,慢慢地敲打。他们显然不相信三毛能把爹的灵魂接来。果然,那灵巧柔软的灵幡又变得僵硬了,好似真的与三毛过不去。三毛长久地跪着,眼里满是焦急与不安。他的目光逐渐暗淡。阴阳先生也失去了耐心,锣鼓的击打声也变得散漫拖沓。掌坛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几个阴阳先生就停下手来,一边摇头一边擦汗,说,怪了,从没有遇着这样的现象。

掌坛先生不解地看着冰棺里的爹,说,真该知足了,这么孝顺的儿女,你怎么还日怪呢?掌坛先生说罢,转身望着众人。

人们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一个个满脸惋惜。我几次准备站起身来,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孝。可再怎么,也不能让爹的灵魂在外飘荡呀!我正准备自告奋勇地上前,却见掌坛先生从三毛手里接过灵幡,回到桌边。一时间,鞭炮声响起,细妹、大嫂和巧秀伏在灵堂前哭成一片。我只好作罢,看着冰棺里的爹,想着他的不如意,也想像女人们一样,伏在爹的灵堂前,畅畅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

整个晚上,三毛都阴沉着脸。阴阳先生领着他们拜忏时,他也走神,或是跪下就忘了起来,或是站在一旁,木然地盯着冰棺里的爹。大哥一次次提醒他,他总跟不上节奏。夜深了,安魂的法事已结束。灵堂里除了几个守灵人,都散了。三毛仍在爹的灵位前长跪不起。细妹也跟着来到他身旁跪下。一会儿,细妹就坚持不住了,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不停地揉着膝盖,拉三毛起身。三毛身子摇晃了几下,仍旧直直地跪着,一脸沮丧。巧秀气呼呼地前来拉他,骂他丢人现眼。三毛手一挥,把巧秀推出老远。大哥也来劝,三毛还是不听,看着鲜花丛中的爹,说不清是悲伤、不舍还是绝望。

十一

第二天早上火化时,许多亲人都来为爹送行。看见爹被缓緩地送进炉膛,我本该悲伤,可心里空空的,不相信这就是与爹永别。就在炉门关闭时,三毛突然大叫一声“爹——”随后扑向炉门口。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一头撞在炉门上,头皮与一块角铁深深地咬在一起。人们把他拖开,见那口子森森地张着,像一个小孩的嘴。我吓得不轻,摇晃着身子奔过去,可人们又把我挤了出来。我站在门外,清楚地看见那口子由白变红,渗出颗颗血珠,集成一股细流,顺着眉毛、眼睛、鼻子流了下来。巧秀尖叫着,奔过去,揭了头上的孝帕,想给三毛包扎。可她哪里挨得近三毛的身呀,只见他刨天挖地地号哭,一声接一声,说对不住爹,说爹死了也没有原谅他……

此时,火化炉里风机轰轰响起,我不由得仰头望去,只见高高的烟囱口喷出一股浓烟,直直地冲向天空,是那样的急切、匆忙。我轻声叫了一声爹,泪水不自觉地模糊了视线。

作者简介

晏子非,本名晏武芳,男。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在《民族文学》《山花》《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奔》《初嫁》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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