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城市的生命线,世界上许多伟大的城市,都有一条著名的河流与之相伴。
泰晤士河哺育了伦敦繁盛的工业文明,塞纳河造就了巴黎的浪漫瑰丽,哈德逊河赋予了纽约曼哈顿式精神,多瑙河孕育了两岸的城市群……
魔都上海也有两条相依相伴的河流。苏州河和黄浦江一横一纵穿城而过,缔造了上海城市的成长历史。
打开疫情下的上海,城市一夜之间按下了暂停键,马路愈来愈空、高架不再拥堵,但是,见证了无数上海新老故事的苏州河步履依旧,默默记录着那份属于上海的冷静、自律和坚守。
从唐朝时“江宽十里”,到经历“黄浦夺淞”,苏州河静静流淌:繁华、时髦、财富、割裂、开放……一滴河水映照出两岸发展的多重片段。
这条河与上海如此紧密相连,流淌千年间,河畔孕育出上海最早的贸易港(唐宋时期的青龙镇),也曾激荡近代上海工业文明,随着岸线贯通开放,它又将与城市人民相融,构建新的河滨生活。
苏州河,是吴淞江上海段的别称,它源于东太湖,流经吴江、昆山、青浦、嘉定等地,一路自西向东,至上海市区与黄浦江汇合,全长125公里。在古代,这条大河曾经直入东海,下游近海处被称作“沪渎”,也就是今天上海簡称“沪”的由来。
《尚书·禹贡》中有言:“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当年丰沛的太湖之水,依靠娄江、松江与东江宣泄入海,使得周边地区免于洪涝灾患。其中又以吴淞江的前身——松江声势最大,唐人称之“波涛浩瀚走鸣雷”。最宽处河道足有二十里阔,按照唐朝的标准,李世民左右各迈一脚算“一步”,三百步为一里,算起来已是接近万米;而当时的“黄浦”,只是其南岸十八浦中默默无闻的一条小河。
吴淞江作为宣泄太湖洪水的主通道,曾经是上海境内最重要的干河,其河面宽阔浩荡,“深广可敌千浦”(宋郏侨语)。宽阔的航道、入海口的地理优势、背后姑苏城的繁荣经济,孕育出了一座“依海枕江,襟湖带浦”的港口集镇——青龙镇。在唐天宝年间,曾有日本、大食、交趾、高丽等国的船舶云集于此,商贾、使节往来不绝;到宋朝的鼎盛时期,镇上有三亭、七塔、十三寺、二十二桥、三十六坊,“烟火万家,衢市繁盛”,时人称之“小杭州”。
从19世纪60年代起,凭借着水路之便,苏州河沿岸开始陆续出现了一些工厂,中国最早的一批面粉、纺织、化工等民族工业在这里起步。
可以说,上海的港口地位和文化基因,最初都是由吴淞江赋予的。当太湖慷慨地向东海输送它丰沛的湖水,苏州、杭州、湖州等地的商船同样载去了江南的文化,使得这片处在长江三角洲最前缘的年轻土地,与身后古老的江南水乡血脉相连。
此后,由于下游泥沙的大量淤积,吴淞江的河道逐渐萎缩,因而泄水不畅,变得迂回曲折,难以再支撑船舶航运;到明永乐年间,浙西大水,吴淞江流域水患四起,户部尚书夏原吉奉命赴江南治水。他命人疏浚范家浜(今黄浦江在外白渡桥至复兴岛的一段),接入黄浦,并遥引淀山湖水灌入河道,巨大的水量使得黄浦拓宽、变深,变成了今天的浩荡澎湃的黄浦江。
而吴淞江,却在“黄浦夺淞”之后逐渐化作黄浦江的支流,低调地隐居幕后。直至上海开埠,这条论起辈分来说算是上海“外婆河”的古老河流,才重新焕发了生机,并拥有了现在这个如同少女般温婉动人的名字——苏州河。
四川路桥老照片。图片|澎湃新闻
外白渡桥老照片。图片|澎湃新闻
苏州是一个极富古典气息的地名,然而“苏州河”却是个洋泾浜名字。
1843年11月17日,时任“英国驻沪领事”的巴富尔宣布上海开埠。或许这个凭借航海殖民发家的“日不落帝国”,对于江河航道的确有着敏锐的直觉——英国人将他们的居留地划定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的黄金地段,并在当时还是一片农田的苏州河南岸,设立了大英帝国领事馆。
在此之后,这片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土地迅速崛起,取代“老城厢”一带成为上海的中心,并被视作上海城市现代化之起源,至今苏州河河口一带的部分地区,仍被称为“外滩源”。
而当外来者们沿着身边这条蜿蜒的小河溯源而上,发现它连通着盛产丝绸的苏州城,因此将之命名为“Soozhow Creek”,意为“通向苏州的小河”,自此开始,“苏州河”之名流传开来。
随着河流之名一同兴起的,还有沿河两岸的建筑。今天我们溯河而上,依旧能看见历史留下的斑驳痕迹。
在经历过三次更名的外白渡桥北边,礼查饭店(浦江饭店)和百老汇大厦(上海大厦)相对而立。前者往往被视作上海滩最早接受新事物的地方——上海的第一盏电灯、第一场交谊舞会、第一部有声电影都在此诞生;更曾在1922年接待过爱因斯坦,据说这位科学巨匠,就是在这里知道了自己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
再往远处看去,四川路桥边的上海邮政总局,曾经拥有号称“远东第一大厅”的邮政营业厅,顶部建有巴洛克式钟楼,其东侧雕刻着分别手持火车头、飞机和电缆的人物,象征着交通通信;南边则是希腊神话里的商神赫尔墨斯、爱神厄洛斯(相当于罗马神话里的丘比特)和阿佛洛狄忒。
到西藏路桥,曾有一道铁丝网将东西两侧分为“华界”和“租界”。其西北角的四行仓库,原是大陆银行和北四行的联合仓库,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后,成为谢晋元率“八百壮士”激战浴血之地。到今天,战斗最激烈的四行仓库西墙,从老照片中被还原出来,屹立在光复路1号的街头,其上密密麻麻的弹孔、被炮弹轰出的洞口,依稀诉说着当年淞沪会战最后一幕的惨烈。
而从19世纪60年代起,凭借着水路之便,苏州河沿岸开始陆续出现了一些工厂,中国最早的一批面粉、纺织、化工等民族工业在这里起步。如早早开始建厂的荣氏兄弟(无锡的荣宗敬、荣德生),在1913年于新闸桥西光复路创办了福新面粉厂,此后又将目光转向纺织业,两年后在西段的周家桥创办了申新纱厂,在苏州河边建立起了他们的“面粉王国”和“棉纺王国”。
这些工厂的痕迹散落在沿河两岸,如今的苏州河工业文明展示馆,就建立在上海眼镜一厂的旧址上;而旧时挪威商人开设的“上海啤酒厂”(斯堪脱维亚啤酒厂),则保留了匈牙利籍建筑师邬达克的设计,成为梦清园的一部分。
苏河十八湾,湾湾有故事;苏河十数桥,桥桥有来历。
苏州河上的桥梁,如今多以路名命名,但在晚清民国时,它们往往会有一个更个性化的桥名。这个名字或正式,或只是民间约定俗成,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桥名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量,三两字间,就蕴含着一段段生动的故事。
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外白渡桥。
1855年前后,英国商人韦尔斯等人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建造一座木桥,习称“韦尔斯桥”。因收取过桥费,为时人诟病。鉴于此,1873年,工部局将其购入并拆除,然后在其东侧另行建造一座木桥,因桥南堍为公家花园,遂称“公园桥”。
由于新桥不再收费,加之地处外摆渡,“外摆渡桥”“外白渡桥”这样的俗称不胫而走,到了20世纪初,木桥被拆除改建为钢桁架桥,桥的形式已经翻天覆地,但“外白渡桥”这个俗名却反而逐渐成为其正式名称,伴随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历百年而弥新。
有“外摆渡桥”,自然就有“里摆渡桥”,后者位于前者上游,它就是如今的四川路桥。开埠之初,今四川路桥的位置曾是一处名为“二坝郎”的渡口。1878年,工部局在此建造木桥,因其所处位置,得名里摆渡桥。
20世纪20年代初,此处已成沪上南北交通干道,人流密集、车水马龙,木桥不敷使用,于是拆除改建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四川路桥,在1922年8月正式通车。之后不久,四川路桥北堍,气势恢宏的上海邮政大楼拔地而起。這栋在主立面及东北转角处设计了连续19根数十米高科林斯柱的折中主义建筑一经落成,就成为苏州河畔最有辨识度的地标之一,四川路桥也因此被人们称为“邮政局桥”。此后近百年间,一桥、一楼共同见证了上海城市变迁的诸多历史性时刻,而两者同框,也早已成为申城经典画面,为世界所熟知。
翻开如今的地图,从四川路桥溯河而上,紧接着的就是河南路桥,但在历史上,两者间还有过一座连接今天江西中路与江西北路的桥梁,它就是曾经的“自来水桥”。
1883年6月,英商上海自来水公司位于杨树浦的水厂正式放水营业。为了将自来水从沪东引到苏州河南岸,自来水公司在江西路的位置架设木桥,桥的外侧设有水管。与众不同的外观,令它在近代苏州河众多桥梁中独树一帜,而所承载的特殊功能也令“自来水桥”之名被更多人所接受。
1942年,木桥因年久失修被拆除,之后再未重建,这座为“自来水过苏州河”而建造的桥梁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段别样的记忆。
“自来水”“邮政局”代表着近代先进的技术与制度,下面这两座桥,尽管它们的俗称如今看来并不讨喜,但也同样反映了近代上海城市发展变迁,它们就是“新、老垃圾桥”。
老垃圾桥,即如今的浙江路桥,始建于1879年,最初为一座简易木桥,1887年曾拆除重建。随着桥北在19世纪末被划入公共租界,人员往来日益增多。20世纪初,该桥被改建为钢桁架结构,并铺设了轨道供有轨电车通行。它也因此与外白渡桥一起,成为近代上海苏州河上少有的几座钢桁架桥之一。
“垃圾”二字,得名于桥堍的垃圾码头,上海自晚清以来,城市人口不断膨胀,生活垃圾也与日俱增,垃圾必须依靠外运才能消化处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陆路运输尚不成熟,而作为江南水乡的上海,水运则是十分发达,苏州河畔也因此诞生了多处以装卸输运垃圾、粪便为主的码头,位于浙江路桥堍的就是较早的一处。
1899年,泥城桥(今西藏路桥)改建,因后者桥堍也有垃圾码头,因此得名新垃圾桥,浙江路桥也相应地被称为老垃圾桥。苏州河对于当时上海城市生活的重要性,在这两座桥名中也尽显无遗。
放眼苏州河众桥,这还不是唯一的“新、旧组合”。近代之前,苏州河上就曾建有石闸,其中以康熙年间苏松常道韩佐周初建,上海知县任辰旦复建之三孔石闸最为有名,民间俗称老闸,位置就在今天的福建路桥处。上海开埠后,工部局曾在此建造简易木桥供人免费通行,之后又经历多次修缮或重建。福建路桥,也因此被时人俗称为老闸桥。
有老闸,自然还有新闸。新闸,位于老闸上游二三里,始建于清雍正、乾隆年间,因已有老闸之故,得名新闸。为便于过河,近代之前新闸处曾建有浮桥,1862年时任江苏巡抚李鸿章将其改造为三孔吊桥,1897年,为便于两岸交通,地方绅商自筹资金,改建为西式木质平桥。1916年,为适应汽车通行的需求,又将木桥拆除改建为钢桁架桥。虽历经变迁,“新闸桥”之名始终依旧,可惜“老闸桥”已淡出历史舞台,否则这一新一旧,倒也是传统时代上海城市记忆的绝好写照。
小小桥名,多多往事。每当行走在这一座座横跨苏河的桥上,那些“多姿多彩”的名字都会浮现眼前。三两字间,历史尽显,城市绚烂的记忆也一同融进了生活。
◎ 来源|综合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澎湃新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