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卧佛院涅槃变试析

2022-05-18 17:56熊莎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2年5期

熊莎

摘 要:四川安岳卧佛院第3号龛涅槃变中的卧佛,不仅是目前国内最大的一尊唐代卧佛造像,而且其造型还突破佛教仪轨,采取左胁而卧的特殊姿势。并且在卧佛腰部位置还有一背对观者、面向卧佛结跏趺坐的不明比丘形象。文章通过文献梳理和实物资料的收集整理,试图从经变故事时空秩序的角度,论证安岳卧佛龛表现的是释迦牟尼与其收官弟子须跋陀罗依依惜别的场景。

关键词:安岳卧佛院;涅槃变;须跋陀罗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2.05.008

安岳隶属于四川省资阳市,其地理位置约在四川盆地的中部丘陵地带。卧佛院坐落于安岳县城以北的八庙乡卧佛沟,地处安岳、遂宁、乐至三县的交界处。对于安岳卧佛院的考察研究,最早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物普查。2007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与北京大学中国考古研究中心合作,对安岳卧佛院石窟和刻经进行了阶段性考古调查。据调查显示,卧佛院现存窟龛共126个,除了卧佛沟内95个洞窟较为集中外,在月亮坪、菩萨崖等区域内还有部分龛窟。根据地形地貌,调查者们将整个卧佛院分成了三个大区,分别是北岩区、南岩区和月亮坪区。北岩区包括1~24、123~125号窟龛。其中1、2号为刻经窟,3号为涅槃造像大龛,①此龛也是卧佛沟规模最大的一龛,龛内大致可以分为两组造像。

第一组是在龛内正壁中下段,主尊卧佛左胁叠足侧卧,背北朝南头东足西,眉间有白毫、双肩平窄身形修长、双臂紧贴身体两侧,内着僧祇支,外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在卧佛大腿位置,有一着袈裟比丘,背对观者面向卧佛,坐于一长方形座上,其左手被身体遮挡。卧佛脚腕前方有一力士,怒目高鼻赤足站立。

第二组造像是在卧佛胸部上方,为高浮雕半身造像,表现一坐佛、九弟子、二菩萨、一力士以及天龙八部众。②其排布方式大致对称,在主尊结跏趺坐佛的左前排刻三弟子、一菩萨、一力士;右前排刻四弟子和一菩萨;又在左后排刻弟子迦叶与天龙八部众之四;右后排刻弟子阿难与天龙八部众另四。

有学者将这两组造像,即第一组的三尊像定为“释迦牟尼涅槃造像”;第二组的21尊像定为“释迦牟尼临终说法造像”。③关于卧佛的年代,无确切可考的纪年,但在对面涅槃经窟中有“大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卧佛院”的记载,再结合造像艺术风格,因此认为其应是开元年间的杰作。④

安岳卧佛造像是目前国内最大的一尊唐代卧佛,改变了“首北右侧枕手累足而卧”的佛教造像儀轨。据《涅槃经》中说“释迦牟尼在拘尸那揭罗的西北隅娑罗双树间安置绳床,枕右手侧身北首而卧逝世。”后来大部分的涅槃造像,都按此姿势造型。⑤那么为何安岳卧佛是左胁而卧?背对观者面向卧佛的究竟是谁?就这两个问题,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下面罗列几个代表性的解释:其一是曹丹指出,卧佛龛两组造像表达的是两个场景,一个是须跋陀罗在波伐的芒果林中拜见佛陀,另一个是释迦牟尼给须跋陀罗讲法;⑥其二是唐承义、王平中提出安岳卧佛左胁是“为适应地形‘卧佛沟山体左低右高而改变定制的大胆行为”⑦;其三是胡文和、李官智认为卧佛左侧而卧是岩壁方位使然。此外还特别提及卧佛身前的比丘应为阿难。⑧

本文针对这两个问题,提出的解决思路:首先是根据佛经记载以及相关文献资料,运用排除法来确定面向卧佛比丘的身份。其次是在实物资料方面,着重梳理隋、初盛唐时期中国的涅槃图像,尤其是左胁而卧的特例。通过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物质资料的类比推论,来谈一谈自己的收获。

1 涅槃经中记载的弟子状态

涅槃是梵语的音译,意译为“灭度”“圆寂”。“释迦牟尼之死”是觉悟生老病死的轮回苦道而从此解脱。佛藏中的涅槃经典颇为繁多,其中对中国佛教影响最大的是《大乘涅槃经》,相传早在东汉时已有译本。其次影响最大的是北凉昙无谶译的《大般涅槃经》四十卷本,它被佛家列为大乘五大部经之一。⑨涅槃经中记载了在释迦入灭之际,各佛弟子的状态。后来的涅槃造像与壁画多以经书中的描述为蓝本进行表现。涅槃经中出现名字的佛弟子有阿难、阿那律、优波摩那、须跋陀罗和大迦叶等⑩,下面我们具体介绍。

首先,涅槃经中对于佛陀入灭时阿难的情况未做具体说明,而是包含在下面这样的记述中:“时诸比丘悲恸殒绝,自投于地,宛转号咷,不能自胜”。k因此在涅槃造像中,阿难多被表现为瘫坐在佛床前悲伤欲绝的比丘形象。相反,佛弟子阿那律已经摆脱爱执,在释迦入灭时表现得冷静从容。因此在犍陀罗涅槃场景中一般会将倒地的比丘和要扶起他的比丘解释为“慌乱的阿难”和“谏言的阿那律”l。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有学者认为安岳卧佛龛表现的是阿难为释迦牟尼诊脉”。但这一说法似乎难经推敲,因为仔细观察会发现,安岳卧佛龛中面向释迦的比丘,其右手只有二指放于释迦手腕处。据文献记载,晋代王叔和就撰写了世界上最早的脉学专著《脉经》,该书集西晋以前脉学之大分,分述九猴、寸口、二十四脉法,即“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按寸口脉”m。作为盛唐石窟造像的安岳卧佛龛没理由出现这种细节错误,造像工匠即使是缺乏医药方面的知识,也总会有寻医问药的经历与常识,至少不至于不知道三指号脉。因此对于安岳卧佛身旁,结跏趺坐的比丘手势不能一味地简单阐释,还需深入研究。

其次,在佛涅槃之际,出家弟子当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大迦叶和须跋陀罗。第一,据涅槃经记载,大迦叶在释迦入灭时正率领五百弟子从波婆国赶往拘尸那揭罗。但事实上,他的形象却常出现在涅槃图中,这是因为只有通过大迦叶对释迦的礼拜“双手合十礼拜佛足”“面朝佛足”,涅槃故事才宣告结束。西晋白法祖译《佛教涅槃经》记载了迦叶“头面著佛足,才使得荼毗之火燃烧起来”的情景。n所以就佛经的描述来看,安岳卧佛龛中背对观者的比丘形象显然不可能是迦叶。

第二,同样是据涅槃经记载,须跋陀罗原是异教徒,后来在佛陀涅槃前临访,就自己平日修行中的疑问来请教佛陀,在听完佛陀的说法后改道出家,成为佛陀的收官弟子。在犍陀罗涅槃图中,佛陀床前几乎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穿僧衣结跏趺坐、结禅定印的人物做正面像或背身像。在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中也有关于须跋陀罗禅定而入灭的具体记载,“即于佛前,入火界三昧而般涅槃”o。后来须跋陀罗“身披覆头衣”的着衣方式和禅定入灭的坐姿在敦煌的涅槃图中被继承了下来。

例如,其一,在敦煌莫高窟第280窟涅槃经变图中,佛脚处禅定入灭的须跋陀罗形象;其二,第295窟涅槃经变图中,正对观者结跏趺坐于佛床前,正在荼毗中的须跋陀罗;其三,第46窟南壁龛内,身穿披头通肩袈裟,入灭的泥塑须跋陀罗。

无论是在壁画还是塑像中,其形象的定式基本不变。因此,笔者认为安岳卧佛龛中背对观者面向释迦,结跏趺坐的比丘最有可能是须跋陀罗。其衣着没有覆头可能与宋代的大规模维修有关。卧佛院北岩17号窟的题记:“潼州瑞乌攻镌母山,男士幼七章、孙口、伏睹太原大郎命重修卧像,并侍者岩,以宋甲寅绍兴初夏望后一日,辄记。”即绍兴四年(1134)有太原孙某对卧佛龛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p很有可能在修整的过程中作为造像外层的衣着方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2 隋、初盛唐时期国内的涅槃图像

2.1 隋代涅槃图像

为敦煌莫高窟第280、295、420、427窟。下面以莫高窟第280窟涅槃经变图为例,表现了释迦牟尼叠足右胁而卧,身后有圆形头光、悲痛的弟子、菩萨、天人以及3棵娑罗树。在佛床的前面,从左到右依次是佛母摩诃摩耶、昏厥坠地的密迹金刚、先行入灭的须跋陀罗和礼拜佛足的迦叶。

2.2 初唐涅槃图像

为敦煌莫高窟第332窟。332窟涅槃图是莫高窟现存初唐的唯一一铺涅槃经变图,采用塑绘结合的表现形式,画面安排很特别,需先从下向左看,接着再从上往右看,依次描绘了8个连续的故事情节,有“临终遗教和双树病卧、释迦说法、入般涅槃”等。q

2.3 盛唐涅槃图像

为敦煌莫高窟第39、46、225、120、130、148窟;榆林第5、21窟;广元千佛崖第4、10窟。莫高窟第39窟西壁塑释迦牟尼涅槃像,释迦背西面东,头南足北,枕右手累足而卧,身后塑弟子、天人,龛内彩绘娑罗双树。第46窟南壁塑释迦牟尼,释迦背南面北,头东足西,枕右而卧,佛头处塑佛母,佛足处塑须跋陀罗,龛壁绘8棵娑罗树。莫高窟第120窟的涅槃图像位于洞窟东壁窟门上部,释迦背东面西,头南足北,枕左手侧卧,在佛床床头处是须跋陀罗先身入灭,在佛床床尾处是礼拜佛足的迦叶,释迦身后是举哀的弟子、菩萨、天人等。广元千佛崖第4窟,在窟楣处标注有“睡佛龛”三字,窟中央凿一长方佛坛,坛上设通顶娑罗双树下一铺13尊涅槃组像。r主尊卧佛头北足南,面西背东,右胁而卧。广元千佛崖第10窟为涅槃窟,主尊释迦牟尼双手平伸置于体侧,叠足右胁侧卧,仍然是头北足南,背东面西。与《涅槃经后分》所说“尔时,世尊三反入禅定,三反示诲众巳,于七宝床,右胁而卧,头枕北方,足指南方,面向西方,后背东方”一致。s在释迦身后有娑罗树,身前有一面向自己、背对观者而立的人物,有学者认为是在表现佛母摩诃摩耶,也有认为是佛弟子阿难。t

首先从上述罗列的涅槃图像中,我们不难发现在表现释迦涅槃这个题材上,既有多幅多情节的表达,也有单幅多情节的表达,并且在表现的手法上会不自觉地呈现时空的概念。把涅槃经中记载的关于佛涅槃前后的故事与人物组织在一个画面中,让不同场域在交互融合中传达“佛涅槃”这个统一的主题。例如,在莫高窟的第280窟,将佛涅槃后赶来奔丧的佛母,先行灭度的须跋陀罗以及在释迦入灭数日后,赶回拘尸那揭罗礼拜佛足的迦叶,放在一组造像中。这样的组织方法,有利于僧侣信众等在参拜时,通过眼前观看到的内容,联想出涅槃经中的主要情节,更好地完成宗教礼拜活动。这种表现形式,使得画面的可读性增强。事实上,早在犍陀罗就已经形成了以卧佛、弟子、俗人、诸神为主要人物的涅槃图,并且成了后来印度以及中亚、东亚涅槃图的基本图像形式。u

因此,就安岳卧佛而言,左胁而卧和娑罗树的缺失可能也是卧佛院窟龛设计者与工匠们的一个巧思,为的就是呈现一个时空先后的概念。左胁而卧是为了强调释迦牟尼还未进入涅槃,此时上演的正是须跋陀罗与释迦牟尼之间的依依惜别,须跋陀罗手握释迦,结跏趺坐即将禅定入灭,故事被定格在高潮的前夕。这里还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是释迦牟尼不仅是左胁而卧,而且还是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左臂并未屈肘枕头。这种造型的姿势据《增一阿含经》所说是“爱欲者的卧法”,即爱的成就者的卧法,而右胁向下的卧法才是“狮子的卧法”。“狮子的卧法”又被解释为佛涅槃的卧法。v第二,安岳卧佛龛主尊的这种双手水平贴于体侧,左胁而卧的姿势,在隋、初盛唐时期除了四川广元千佛崖第10窟以外,国内其他地区皆不可见,因此极可能是四川地区的造像特色。

3 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安岳卧佛龛中,面向释迦背对观者结跏趺坐的比丘,最有可能是须跋陀罗。卧佛左胁而卧是窟龛设计者与工匠们,为了在造像龛中呈现一种时空先后的概念而刻意为之的,表现的正是须跋陀罗在听完释迦说法之后,不忍心看释迦涅槃,准备自己先行入灭的场景。在这里须跋陀罗右手抚握释迦左手的动作,可能是受佛教世俗化影响的结果,也可能是受隋唐时期石窟造像中佛母摩诃摩耶奔丧形象的影响,当然这两点都还有待深入研究。

关于安岳卧佛姿势的问题,卧佛左胁而卧,双手水平置于身体两侧,而非是曲肘枕左臂而卧。这一姿势在隋、初盛唐时期仅见于四川地区,除安岳卧佛龛以外,还有一例是在广元千佛崖第10窟,或为四川地区佛教造像的地方特色。

注释

①雷玉华,张雪芬,童蕾旭,等.安岳卧佛院调查简报[J].成都考古发现,2006(00):352-408,456-464,468.

②王達军.安岳石窟[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8:15.

③胡文和.四川道教佛教石窟艺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254-260.

④傅成金,唐承义.四川安岳石刻普查简报[J].敦煌研究,1993(1):37-52,121-124.

⑤胡文和.四川摩崖造像中的涅槃变[J].考古,1989(9):850-855,867-870.

⑥曹丹.安岳卧佛为何左侧[J].文史杂志,1997(2):70-71.

⑦唐承义,王平中.普州揽胜[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98.

⑧t胡文和,李官智.试论安岳卧佛沟唐代涅槃变相图[J].四川文物,1984(4):35-39.

⑨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全集7:法华经画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22.

⑩klnouv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27,108-113.

m杨梦,胡志希,李琳,等.中医脉诊的源流与发展[J].河南中医,2019(6):829-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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