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万寿寺》是王小波笔下的一部反经典、反规范的历史题材小说,也是其艺术成就最高的长篇著作之一。小波以“一切历史都是虚构史、当代史、思想史”的历史观作指引,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由想象建构的诗意世界,以对诗意世界的追寻实现对沉重现实的反抗与超越。然而,想象空间终究离不开现实世界的起点,小波终究无法实现由重即轻的超脱。其间困境,还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
关键词:万寿寺;王小波;历史观;小说创作
近年来,王小波成为了学术界研究一个热门话题。人们的关注点从“王小波热”这一文化现象开始,渐渐地转向了小波的创作本身。目前学界内关于王小波作品的研究,较多地集中在杂文一侧,小说研究虽有增多的趋势,《黄金时代》系列却占领了其中大头。相比之下,“时代三部曲”的其他系列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韩袁红在她的《王小波小说研究》中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去承担批判的责任,与作为一个小说家去创造想象的世界,是王小波创作的两种精神原动力”。倍受瞩目的《黄金时代》显然是王小波“解释自己的作品”,更多承担了批判现实的责任;但在自由飞扬的艺术想象上,“青铜”系列却比“黄金”更胜一筹。从《寻找无双》开始,经历了《红拂夜奔》的演绎实验,王小波最终在《万寿寺》一篇中展露出久经沉淀、多彩而纯熟的写作功力。《青铜时代》固然是对历史小说的戏仿,却并不拘泥与史实本身,而是大胆地放飞想象力进行再创造。
如果说小波早期的“唐人故事”系列改编,还在较大的程度上忠于唐传奇原作;那《青铜时代》则一转叙事实验和语言实验的试验场,其精神内核与原作已经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说《寻找无双》《红拂夜奔》两篇,不免破坏了小说的整体性、给读者造成了一些阅读障碍,《万寿寺》的笔力则更加成熟。可以说,《万寿寺》是小波“青铜时代”系列中最好的作品,也是小波艺术成熟阶段的成果,值得学界报以更多的关注。
《万寿寺》是经典的后现代文本,字里行间承载着王小波独特的历史观,以独特的历史叙事,承载了丰厚的思想意蕴,充满了反经典、反规范的特征。它主张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认为历史的通过话语建构起来的,人们所认识的历史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是一种语言上的建构。因此,小说家以历史为基础来进行空想的发挥是完全自由的。翟传鹏曾在他的《论王小波创作的历史观与历史叙事》一文中对往小波创作的历史观进行了归纳总结,其中包括三方面:“历史脐带论”,即“一切历史都是虚构史”;“古今一是论”,即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还有“历史导向论”,主张“一切历史都是我们的现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依笔者的理解加以加以简单梳理,即:一切历史都是虚构的当代史,一切历史又是有趣的思想史。《万寿寺》以现实世界为起点去构筑想象空间,用现代的意识、现代的人文理念去重构唐传奇,全然消解了原作的价值取向与宏大意义。它又为古老的文本赋予了现代性的含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寄托了王小波自己的深邃思想。
一、“一切历史是虚构的当代史”
《万寿寺》是一个以“探寻”与“创造”的故事,由王二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与王二笔下创造出来幻想世界共同构筑,双线并行。王二因一场意外的车祸而失去记忆。他本是万寿寺历史研究所的员工,他的现实世界就是被严格禁锢于极权统治框架下的无智、无趣、无爱的荒诞世界。一时的失忆重新为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在好奇中窥探现实、努力找寻自己的身份,同时更是在小说创作中大胆地放飞自我,在枯燥的世俗语境中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方“诗意的世界”,正所谓“一切历史都是虚构史”。他为笔下的每个故事情节都提出了多种可能性的构想,以小说中的人物为寄托,做出了颠覆极权专制、追求有智有趣有爱的努力。可以说,《万寿寺》中的大唐历史就是王二根据自己的理解与爱好虚构的历史,是针对着羁绊重重的现实世界所创造的历史。它在放飞想象的同时,又在深邃的时光隧道中对现实进行审视和批判,它向读者们呈现出了一幅历史想象与当下现实相互交织、奇特而瑰丽的景观。
小说中的历史是针对现实世界所创造的历史。这小说中的历史人物,也不再是讲述忠孝节义、郎才女貌故事的古书中的经典形象,并非是隔着千年距离的陌生形象,而是现代人物在想象空间中的翻版和再造。现代情趣以显像的姿态灌注与古典情景之中,以“极度浪漫”的形式装载了“极度现实”的历史想象。他们的思维方式与精神品性都与现代人共通,正应了前面所阐述的“古今一是”。
在薛嵩与红线两位主人公的身上,集中凝聚了“王二”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在他们的身上,有一些与王二本人相类似的、无法克服的弱点,但也糅合了不少他所向往与追求的品质。薛嵩身上有发明创造的智慧,是一位出色的能工巧匠,也是一位追求爱与梦想、略显有些玩世不恭痞子气的精神顽童;而在红线的身上更是充满了不受世俗可笑规约拘束的自由感,她的感情单纯炽烈,她的性格古灵精怪,拥有无尽的热情与生命力。即便是在“学院派”那守旧呆板的老妓女与“自由派”率性而行的小妓女身上,也无不承载着王二这一人物对当下一些引人深思的现状的思考。
同时,由于这些角色只是一种艺术想象的产物,他们的故事完全可以进行各种发挥和改写。每一段情节都有多种不同的可能性,如薛嵩可能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抢到红线。两人遭遇刺杀的情节竟多达7种版本:薛嵩家可能是一个空中花园、可能是一个复杂的巨型机关,还有可能是个难以破解的迷宫;刺客数量不定,可能是一個男人、一群男人,也可能是一个亮丽的女子,甚至连红线也忍不住为她倾心……人物的身份与位置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人物细微的性格特征因此不能完全确定下来,在各种可能性的组合当中,顶着同一个名字或者处在同一个位置的人物形象也能呈现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质来。
二、“一切历史是有趣的思想史”
小波笔下历史世界的建构,突出一个“有趣”的特点。在“有趣”中戏谑人生、在“有趣”中沉淀厚重的哲思。
古今杂糅带来的荒谬感与新奇感是“有趣”的一个方面;情节的转换与改写、人物形象的不确定性又是另一个方面。小说叙事结构上的“有趣”,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变化性与丰富性;而除此之外,黑色幽默风格的叙事语言与对“性”、对“刑罚”的狂欢化书写,也是这诗意世界的趣味所在。小波习惯以戏谑的、不正经的语调去消解一切的崇高,他笔下的人物也大都是些“反英雄”的小人物,常常处于被极权压迫的位置,而又不愿甘于现状,于是往往采用玩世不恭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反抗以及对自由、幸福的追求。即便是薛嵩这种“大人物”,也全然不被士兵放在眼里,他是名义上的首领,也是实质上的奴仆。任何事件都可能成为调侃与讽喻的对象,即便是最血腥、残忍的处刑场景也能被语言化解为滑稽幽默的喜剧。《万寿寺》中有也有大量浓墨重彩刻画刑罚场景的片段,如一名男子因偷牛而被处以分尸,“受刑人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毙命之所,并且再无疑问后,就进入角色,猛烈地挣扎起来。别人也随之进入角色,一齐动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别拴到四棵拉弯的龙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弹向空中,被绷成一个平面,与一只飞行的船鼠相似。……这些被留的人因为百无聊赖,又发现那个绷在空中的人是一张良好的桌子,就决定在他身上打扑克。” 整个处刑的过程恍若一场郊游。小波以“轻”写“重”,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来消解了酷刑的恐怖与死亡的沉痛,给人以轻松甚至于愉悦的观感。古今一是的、生命常态的荒诞由此得到消解,他以一种有趣的、“一笑解千愁”的方式实现了对沉重现实的另类反抗。
三、小波的迷茫與挣扎
不过,尽管小波在《万寿寺》一作中达到了技法的巅峰,他意欲超脱现实、追寻“诗意世界”的梦却开始摇摇欲坠。王小波在小说中这样写道,“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也正是对“诗意世界”的追寻,支持着小波走完了一生的道路。然而在《青铜时代》的创作过程中,小波虽努力贯彻诗意世界的追寻,却又对“想象的自由性”产生了怀疑。他一边凝视着苦难,一边又反思着现实,清醒地意识到放纵的想象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的人生,这令他感到绝望。从《寻找无双》始,这一绝望感就已然初露端倪,“我估计王仙客永远也找不到无双”。《红拂夜奔》的结尾处也写道,“根本没有指望,我们的生活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而在《万寿寺》的结尾处,随着王二记忆的恢复,他终究认清了怎样的自己才是在这个社会中真正被允许的“自己”,终究还是得回到无智无爱无趣的生活轨道中来。“长安城内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法挽回地走向庸俗。”真正令人感到绝望的并非是肉眼易见的那些直接的、暴力的压制与干涉,而是充盈在整个生活状态中、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的庸化过程。
王小波的许多作品都在力图表现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矛盾。一方面,他厌恶现实生活的平庸,认为现实中的大多数场景不配写进小说里,但另一方面,表现人生又是他的责任所在。在《万寿寺》中,王小波构建起了这样一个生命的场域:王二通过写作来探索自我、改变自我,写作与虚构被当做个体生命对抗庸俗现实、建构家园的根本途径。王二对庸常现实的屈服,某种程度上也是王小波在那一创作阶段中焦虑困惑心境的写照。现实的逼仄感不断挤压着创造的乐趣,小波的文学创作也由此走入困境。
《万寿寺》的创作大约在1995至96年期间完成,而在96年底,小波就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坦露了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嚣张的气焰完全没有了”。诗意的想象永远无法飞跃现实世界之外,也就无法带领人们真正逃离现实的荒诞与苦难。当然,小波也并未因此彻底消沉。在《茫茫黑夜漫游》的最后,他发了些牢骚后“心情好多了”,仍旧还相信着“我就是我,我要拥有一切”。以想象对抗庸常现实的努力,反抗带来的绝望,与绝望中的挣扎一起,共同构成了王小波特定时期的复杂心境。
总的来说,《万寿寺》中历史世界的诗意建构,是一个艺术技巧纯熟的建构,同时也是具备一定思想深度、但还不足以完美自洽的建构。小波以独特的历史观念作为指引,以古今杂糅的趣味、小说结构的趣味以及黑色幽默的趣味,在泥泞的现实道路上展开了一对诗意创造的翅膀,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变幻无定、光怪陆离的想象世界。这值得我们报以更多的关注。同时,要怎样在现实和想象的夹缝中求得平衡,这个曾经令王小波深陷空虚与疲倦的困境,或许还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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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夏伊乔,女,汉族,1996年出生于重庆。现为西南大学文学院全日制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