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之主

2022-05-14 17:27[德]安德烈亚斯·埃什巴赫翻译/陈梦鸽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夏洛特

[德]安德烈亚斯·埃什巴赫  翻译 / 陈梦鸽

序 幕

“我现在终于知道,怎么才能够让所有人变得富有了。”弘司说。

“胡说!”夏洛特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可能。”弘司坚持道。

“还是荡秋千吧!”夏洛特说。弘司坐上秋千,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惹得她心烦意乱。她荡下来,又荡上去。“来,看看谁荡得更高!”

今晚的天空仿佛一块神秘莫测的巨大深蓝色玻璃,没有一丝云彩,仅有一颗星星兴奋地眨着眼睛,仿佛是在向地上的人发出邀约。要是能飞过去该多好啊!

夏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奇异的香料味以及新鲜修剪过的草坪的气味。

“你荡呀!”夏洛特喊道,“我反正不相信。”

“你会看到的。”

“我知道你想出了什么办法。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不断印刷钞票,人们就都变得富有了?”夏洛特一边喊,一边上下摆荡,风掀动着她的裙摆,“行不通的。我爸爸跟我讲过,这样只会让所有东西都变得更贵,因为东西没有增加,钞票却变多了!”

“这我也知道。”弘司喊着,向她翻了个白眼。

“那好吧。你倒是荡呀!看谁敢从秋千上跳下来!”夏洛特欢呼着。她觉得自己今天能够做到,她会荡得很高很高,然后松开手,飞起来!

“你会看到的!”弘司又重复了一遍。接着他也荡起秋千,双腿用力把自己推起来,身体后仰,努力追上她。“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做这事。”

“什么事?”

“让所有人富有,真正的富有!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他想要的任何东西,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夏洛特用尽全力向高处荡去,同时思索着弘司到底想要干什么?秋千嘎吱作响,原本应该埋在混凝土中的一只脚有些松动,限制了摆动的幅度,“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告诉你。”

“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对吧!你就是在吹牛!”

夏洛特知道,就算她这么说,弘司也不会在意。他总是对自己说出的一切相当自信。

“等着瞧吧。”他叫道,朝着天空摆动双腿,现在他荡得比她高了。

夏洛特兴奋地喘着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就从秋千上跳下去!”

“好!”弘司快速地来回荡,仿佛要把铁链缠到秋千上面的横梁上一样。“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为什么在我之前从来没人想到过!”弘司喊着,“明明那么简单。”

说话间,他松开了手,整个人像炮弹一样飞到空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漂浮了起来,仿佛要一直飞到天际、飞向太空。但紧接着,他便大喊着滚落到草地上,笑了起来。

夏洛特嫉妒地望着他。她已经不再摆动双腿,紧紧抓着铁链,等着秋千慢慢停下来。在她本可以松开手的时候,她却没有那么做。这很奇怪,她原本那么想从秋千上飞出去的。

夏洛特·玛尔露比其他人都更了解过去,但她却不了解未来。

她这年只有十岁,还不懂得这是命运何等的恩典。

圣徒之岛

1

弘司和母亲住在法国大使馆对面一座房子的三楼,母亲在使馆做洗衣工。他们的住所有两个房间和一个浴室。母亲睡在其中较小的一间,另一间当厨房、餐厅以及客厅,在一扇屏风后面是弘司的床和他放东西的架子。床的上方有一扇由三块玻璃组成的小窗户,可以倾斜着打开,方便新鲜空气流通——如果有的话。

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新鲜空气非常少见。夏日的夜晚闷热得弘司常常睡不着,就算下雨也并不能缓解丝毫。

就在这样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

那是一个雨夜,细密的银色雨滴从天空飘落,反射着月亮和城市的微光,仿佛一块奇妙的帷幕。

屋子里能闻到晚餐的味噌汤味道,还挂着一排没晾干的衣物。弘司睡不着,起身将手伸出窗外,想着也许外面稍微凉快一些,但并没有。他保持这个姿势,望向楼下那座巨大漆黑的使馆花园,等待睡意来临。最后他还是躺回床上,毕竟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当他第三次起身朝窗外望去时,看到花园的中央站了一个小女孩。

她就那么张开双臂站着,望着天空。女孩黑色长发及腰,只穿着一件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的睡衣。

弘司閉上双眼数到十,然后重新睁开。女孩仍然在楼下,站在草坪中央。在温暖的细雨中像做梦一样缓慢地来回摇摆。

弘司没注意自己是否因为惊讶发出了什么声音,但他听到了滑门的响声,随后母亲走了进来。“怎么回事?”她问,“你该睡觉了。”

“花园里有个小女孩。”弘司答道。

母亲缓缓走到更大的一扇窗子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楼下的场景,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是这么开始的,有钱人早晚都会发疯。”

“她为什么那样做?”弘司问道。

“新来了一位大使,那可能是他的女儿。有人说他有个女儿。”

“她浑身都湿透啦。”

“去睡觉。”母亲说。

“我睡不着,太热了。”

“你必须睡,不然明天上学该犯困了。至少得躺回去,闭眼休息。”

弘司没有动,他还在琢磨,那个女孩看起来好像是在对着月亮祈祷;又或者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她得接住。

“那她呢?她肯定也得上学呀。”

“她做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母亲听起来似乎有些恼了,“他们是有钱人,跟我们从来都没关系。”

“他们为什么有钱?”

“没有为什么,他们就是有钱。快睡觉去。”母亲说着,然后离开了。

这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一些人很富有,剩下的人则相反。母亲常常说这些事情。

这时,女孩放下了双臂,回头望向使馆别墅,似乎那里有人在叫她。弘司隔着雨声什么也听不清,但他看到女孩动了,极不情愿地穿过草地,朝一扇敞开的门走去。

弘司等她消失在视野里,才重新躺回床上。这回他终于睡着,自然也梦到了那个女孩。

从那之后他一直在等待。每天下午放学他都急忙赶回家,守在窗边。他已经习惯了在那儿做作业,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想在窗边吃饭,但母亲不让。

“怎么回事?”母亲责怪道,“你在那干吗?”

“什么也没干。”弘司说。

他其实没说错: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盯着楼下的使馆花园,等待着,但说不清到底在等什么。那个小女孩?当然。可是为什么要等她呢?就算再次看见她又怎样?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每次都忍不住要站在窗边好几个小时,尽管只能看到远处使馆别墅的玻璃窗上偶尔出现的一个苍白的小点,可能是一张脸,也可能不是;有时还有一个移动着的影子。

问题在于,从他住所的角度只能看到花园很小的一部分。弘司知道,这个花园相当大,周围的建筑物和花园里的植物阻碍了视线。他知道使馆花园中央有一个游泳池,但由于树木的遮挡,从这里完全看不见。

他倒是常常能见到园丁高木先生,虽然只是远远望见。弘司曾经跟母亲讲,高木先生会用法国人常用手法来修建草坪和灌木。

除此之外,窗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树枝上的鸟儿上下追逐嬉戏,弘司望着树影,估算着现在是几点。窗边很热,让人难受,但只要站在这里,他就很难离开。

暑假开始之前,弘司收到了成绩单。母亲看着他的成绩训斥道:“你哪怕再努力一丁点儿,成绩都能比现在好得多。只要专心学习,这些课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但是你根本没有上心!你觉得学校和考试不重要对吧?但你的将来就靠这个。要在一家好公司里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必须上一所好的高中。前提是,你得先有个好成绩。”

“只要考上就行了啊。”弘司反驳道。

“你很清楚,成绩太差根本通不过考试。”

“也对。”弘司不得不承认。

老是同样的一套牢骚。可以肯定的是,弘司确实对学校没多大兴趣。可这也不全是他的错。学校里从来不教有趣的东西,比如机器人是如何运作的。只有无聊的数学、日语、地理……你得被这些科目折磨很多年才能学一些好玩的,比如物理学。

不过至少他现在放假了,也就是说,可以整天守在窗边了。

当然母亲看不惯他这样。“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做点正常的事吗?”每次她下班回家都这样说,“之前你非要我给你买DIY套盒,结果现在在角落里落灰。”

“我会用到它的!”弘司答道。他很久没有收到过像DIY套盒这样的大礼了,原本也是准备好好利用的。

“别的小孩都去学校组织的社团,做些运动,踢踢足球什么的。”

“没兴趣。”弘司说。

踢足球?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母亲并没有发现弘司比班级里其他的孩子都要瘦弱、矮小,没有机会进体育社团。体育课上他永远是球队里最后一名替补,得分最少,也最没用。

除此之外,他还被其他男孩排挤,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叫他小杂种,因为他爸爸是美國人。而他甚至没办法反抗。

“要吗你就去游泳,”母亲说,“你去一趟学校的秘书处,就能拿到游泳池的节假日打折卡。总比整天坐在这里热着要好。”

“也没那么热,”弘司答。虽然确实很热,晚上他经常热得睡不着。

“好吧,”母亲妥协道,“不过等我们去水俣湾的时候,你怎么都得离开窗户了。”

弘司低下了头。又去水俣湾!“什么时候去?”他问道。

“和往常一样,盂兰盆节的时候。”

弘司算了一下日子,盂兰盆节是8月13号。“那还有一阵子呢。”他说。

“就是先跟你说一声。”

几天之后,他不得不穿上自己最好的裤子。事实上这条裤子现在已经太短了。尽管他一直是班里最矮的一个,但还是长高了。

“这里无所谓,”母亲跪坐在弘司身前,拉扯着他的裤腿,“但别的地方太紧了。我们得在上飞机之前再给你买一条新裤子。”

“飞机?”

“是呀。希太太帮忙订的机票,她认识人。我们得早起,五点五十起飞,票价比新干线便宜得多。你不高兴吗?你不是挺喜欢坐飞机的吗?”

“高兴。”弘司说,他前年才第一次坐飞机。

但是说实话,弘司有点怕去看望水俣湾的亲戚。尽管外公外婆对他很友善,但总觉得没那么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半个”外国人”。但最主要还是怕母亲的姐姐久美子阿姨。和那个地区的很多居民一样,因为年轻的时候汞中毒,如今她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只剩下眼球还在动。医生们都说,她能活到现在简直不可思议,很多得了这种病的人都已经过世了。

不过幸好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尖叫或者抽搐了。

水俣湾的盂兰盆节总是一成不变,亲戚们假装他们是一个相亲相爱、幸福美满的大家庭。但每次在弘司和母亲回去的几周里,他们又会抱怨环境污染、汽车尾气和噪音。母亲害怕水依然有毒,会买大量的瓶装水,而弘司得把这些水都拖到楼上去。

弘司决定不去想这些事了,继续坐在窗边等待,不知他如此的坚守会不会有回报。

所有窗帘再一次拉上,所有房间变得一片漆黑,仿佛有人死了一样。夏洛特在公寓里寻找着母亲,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找到了。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只手遮住脸,似乎睡着了。

“妈妈?”夏洛特知道,母亲的头疼又犯了。她经常头疼。

哀号从沙发的方向传过来。“什么事?我头疼!”又是一声哀号。

“我们今天不是要……”夏洛特说了一半就中断了。尽管她已经不抱期望,但起码要说一下吧?

“是啊。”母亲沉重地呼吸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下次吧。”

“为什么从来不让我出去?”

“你可以出去啊。”

“不是花园,我是说去街上!”

母亲艰难地说道:“想都别想,外面太危险。”

夏洛特感到愤怒。生气和失望的情绪酝酿了一会儿,终于爆发出来:“我更喜欢德里,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不能去上国际学校了?”

“我不希望你去一所整天只讲英语的学校。”母亲半死不活地回答道。

“说英语又怎么了?”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孩子不要反驳母亲。去干点儿别的事吧,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头疼。”

于是夏洛特一言不发地走开。这个地方太无聊了!她走到露台上,坐在墙边的阴影下,望着园丁在泳池旁浇花。她其实可以去游泳的,但是之前经常游,现在已经没兴趣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蹑手蹑脚回到沙发边上。

“由美子可以陪我去博物馆。”她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母亲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天!你怎么总是提到博物馆,哪有正常的小孩老爱去博物馆?”

至少没有一口否决,她知道,要想今天过得有意思点,就看现在了。“不过,由美子确实可以的。她熟悉东京,也能照顾我。”

沉默,令人难受的沉默。

“雇一个日本保姆可能就是错误。”母亲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由美子很好啊,”夏洛特辩驳道,大多时候她和由美子相处得还不错。

“她就是个蠢丫头!”母亲大声说,她突然坐了起来,朝房间的角落扔了一个枕头,接着又扔了第二个,“你没看到我现在很难受吗!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不行?你没有作业要做吗?你就没什么要学的吗?该死的!”

看来今天没希望了,夏洛特一言不发离开了。

她再次穿过巨大的黑黢黢的公寓,躲回自己的房间。作业?就算她不用去学校,而是跟着家庭教师上课,现在也没什么作业要做,因为是假期。所以她才无聊。

夏洛特从床脚拿起一个娃娃。她把所有不知道该如何归类的东西都放在这儿。娃娃是爸爸在他们从德里搬到东京的时候送给她的。夏洛特甚至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它金色长发的发带上写着“丹尼斯”,但夏洛特觉得,对娃娃来说,这名字听起来很蠢。

“告诉我,你现在想干什么?”夏洛特问道。她盯着娃娃,按下它后背的按钮。

“我想跳舞。”娃娃说道。

“跳舞?我们不能出门,想都别想!”

“来,我们开个派对吧。”娃娃又说道。

“开派对?”夏洛特生气地摇晃着娃娃,它尖锐的声音很讨厌,“你疯了吗?我们必须保持安静,因为妈妈在头疼!我们甚至都不能去博物馆!”

“生活太美好了,不是吗?”

这一瞬间,夏洛特积攒已久的失望和愤怒终于爆发了,她用力把娃娃扔出房间,哭了出来,“你真是个蠢丫头!你什么都不懂!”

下一秒,她后悔了,但为时已晚:娃娃的头耷拉下来,露出电线。一块头发和一只胳膊也掉了下来。

“你现在明白了吧,”夏洛特念叨着,“小孩子不能反驳母亲的话。”

这个没有名字的娃娃被摔坏了,但夏洛特什么也做不了。她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娃娃的残骸。不能就这么扔在那,不然妈妈晚上过来亲吻她道晚安时肯定会看到并骂她几句。

但如果娃娃直接消失,妈妈就不会注意到了,毕竟她有那么多娃娃。于是她找了一个塑料袋装起残骸,匆匆走出房间,从楼梯下到侧门,那里有家里的垃圾箱。

又是那个女孩!弘司屏住了呼吸。

她从那晚进去的那扇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橙色的大荣超市的塑料袋。她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偷偷合计着什么事。

她没有朝他的方向看。

弘司凝视着她。她的皮肤很白,长发乌黑发亮。就算是白天,她看起来也像个天使。她叫什么名字?她都在屋子里面做什么?

她开始动了,像闪电一样迅速地走向房子和滑门之间的角落里的垃圾桶,提起其中一个盖子,把塑料袋扔了进去。下一刻,她又进房子里不见了。

弘司失望极了。时间太短,他甚至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在左顾右盼。

袋子里到底有什么,讓她鬼鬼祟祟的?

他只要胆子大一点儿,就能知道答案了。现在这样守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他跳了起来,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他熟悉这周围的一砖一瓦,已经数不清绕着大使馆转过多少圈了。正门是一扇顶部有尖刺的巨大绿色卷帘门,后面伫立着旗杆,上面飘着法国国旗。从那里向右走,原本是人行道,如今变成了一条通往目黑线的小路,窄得就算只有一辆汽车也得费点力气才能通过。路的一侧是一些带小花园的洋楼,另一边则是使馆老旧的围墙,上面有铁栅栏,防止有人翻墙而入。

不过,为了避让一棵大树,围墙有一处向内凹了进去。如果在树干和墙壁之间攀爬,很容易就能蹭到墙头,不会有人注意到。而且这个位置的铁栅栏也由于挨着大树常年潮湿而生了锈,其中一根已经断掉。只要足够瘦小,就能钻过去。弘司的身形刚好合适。

尽管他知道不该这么干。要进入使馆,必须得有许可,还得携带证件。他母亲就有这样一张证件,上面用法日双语写明了持证人能够进入的区域,比如洗衣房和杂物间。

但他并不打算到楼里去,只想进院子,看看那个女孩到底扔了什么东西就好。

好吧,其实他早就偷偷来过很多次了。他心里老惦记着这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探索了整座建筑。这对弘司来说不算难事。作为一个孩子,他可以轻易地隐藏在遍布的树丛和灌木之中,只要不要被监控探头拍到就行。

母亲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又要气得暴跳如雷。

最难的是翻过高墙并且平稳落地——得有一根能系在铁栅栏上的绳子,以便回来的时候爬上去。

就快到了。弘司蹑手蹑脚地穿过外墙和一个看起来连着供暖设备的墙体之间的夹缝,这里有许多刷了白漆的管道。接着是一片灌木丛。终于到了女孩曾站在雨中的那一块草坪的边缘。

他抬头望向使馆楼的窗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窗前,反正他没看到。他快速穿过草坪和使馆楼前铺着白色小碎石子的狭窄过道,提起右数第二个垃圾桶的盖子,从里面拎出那个带有橙色超市标志的塑料袋,带着他的”猎物”重新钻回灌木丛。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二十秒。

弘司好奇地打开袋子—— 一个娃娃?准确地说,是一个坏了的娃娃。

真怪。弘司还以为,女孩们特别爱惜她们的娃娃呢。她反倒把娃娃弄坏了,这对他是个新鲜事。

弘司看着这些残骸,把它们归拢到一块,开始思考。娃娃的头被折断了,不过说不定可以再粘上?这是一个会说话的娃娃,但显然已经不能用了。弘司突然想起他那个来之不易的DIY套盒,里面有一些工具,说不定能把娃娃修好。

他要把这个娃娃带走。

修好娃娃花了三天时间。

当然是偷偷进行的。每天母亲上班离开家后,他都会花一整天时间来修娃娃。母亲回到家,发现弘司不再坐在窗边发呆,而是摆弄他的材料包做手工,于是对他越发和蔼了。但看不出弘司在忙些什么,因为他总是会及时收拾好“战场”。

第三天是个星期五,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弘司终于弄完了。他觉得修得很成功,娃娃几乎看不出损坏的痕迹,跟新的一样。并且又能说话了。只要按下背后的按钮,它就会用一种奇怪却悠扬的语调说一些句子。

现在他该拿这个娃娃怎么办?得还给那个女孩。可对他来说,这比修复娃娃难得多。因为这意味着,必须拿着娃娃走出家门。

万一正好碰见班里的同学,那可就太丢人了。光是想象一下都让弘司十分难受。

干脆扔了吧,那个女孩不是也把它扔了吗?说不定她并不想拿回这个娃娃,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它。

弘司重新坐回窗邊,低头望着使馆花园的方向,回想着他之前长时间的等待,以及女孩站在花园中的那个雨夜。不,他不想扔掉。他要把娃娃装回那个塑料袋送回去。

他可以直接交到使馆的大门口,那离家并不远,让门口的警卫们处理。

于是弘司动了身。他拿着塑料袋走出家门,开始不停地流汗,外面太热了。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人路过,不必像之前那样匆匆忙忙。但是不知何故,弘司想要尽快摆脱掉这个娃娃。说不定哪里有一个邮筒,只需要把娃娃扔进去就行了?

当然没有。在使馆外面溜达过那么多次,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没办法,只好去按警卫亭的门铃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岗亭厚厚的玻璃后面,不是日本人,他说了一些什么,弘司没听懂,大概是在尝试用并不标准的日语问弘司想干什么。

弘司先礼貌地鞠了一躬,就像面对其他陌生大人的时候一样。“下午好,先生,”他说着,举起手中的袋子,“我捡到了个东西,属于大使的女儿。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交到您这里,再由您交还给她吗?”

男人不耐烦地望着弘司,很明显,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说……什……么?”他问道,至少听起来,他是在问弘司到底说了什么。

弘司又重复了一遍,还没等他说完,男人就回头召唤屋里的人。很快,另一名警卫出来了,这次是个日本人,跟刚才的男人交换了位置。

“什么事?你来做什么?”这个日本警卫十分不友好,“这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快走开。”

听到这儿,弘司皱起了眉头。这是他的习惯,学校有太多的事情令他皱眉了。“是关于大使女儿的。”他说道。

警卫怀疑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她丢了一个娃娃,被我捡到了。”他表现得很无辜,接着打开袋子,把娃娃露出来一部分,好让警卫明白他在说什么,接着又赶紧收回袋子里。“我猜,她应该想拿回它。”

警卫的脸上满是痤疮愈合后遗留的疤痕,显得面目狰狞。“你从哪儿拿到这个娃娃的?”

“捡到的。”弘司伸出手,含糊不清地指女孩所住的房子,“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这个娃娃是她的?”

“我在我家窗前看到了,住在那所房子里的女孩弄丢了这个娃娃。”弘司指着使馆楼的方向,从大门口只能望到房子的一部分屋顶。

“这说不通。大使先生的女儿极少出门,就算出来,也没有带着任何娃娃。”警卫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个话题令警卫也很尴尬,弘司差点笑出来了。

“就是一个女孩,跟我差不多年纪。”他说道,“一个黑色长发的白人小姑娘,我之前看见她站在使馆别墅前的草坪上。”

警卫思考了一下,“好吧。”他按了一个按钮,打开弘司面前的铁门,“你进来吧。”

弘司走进门时强忍着不适感。一个障碍物将空间隔开,必须通过金属探测器才能到达另一边,就像机场一样,还有一台X光透视仪。

警卫走到弘司面前,伸出手,“拿给我看看。”

弘司把袋子递给他。警卫把手伸进去,提起娃娃,检查是否塞了其他东西,但又没有完全把娃娃从袋子里拿出来。可以看出他有多讨厌这件事。他嫌弃地拎起袋子,好像里面装着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得用X光检查一遍。”男人说道,严厉地看着弘司,“真的是你捡到的?不是什么人给你,让你带到这里来?”

“不是,是我捡到的。”这其实是实话。

“你叫什么?”

糟糕。弘司没想到会被问到姓名。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老实回答。

“加藤弘司。”他说,“我母亲在大使馆的洗衣房工作。”反正他们说不定也能查出来。

“你母亲叫什么?”

“加藤美夕。”

警卫回身在他的电脑上查了一下。“我知道了。”他点着头说,“洗衣房的加藤太太,我认识她。”尽管如此,他还是记下了名字,然后将袋子放进X光设备里。

弘司好奇地看着,想知道这种机器是如何运转的。他读过的那些书里没有介绍这方面知识的。它显然应用了X射线,X射线怎么就能确定一个东西是否包含爆炸物?或许等学校终于开了物理课才能学到。

警卫没在娃娃里发现爆炸物或其他可疑物品,他穿过金属探测器,将袋子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放在一张桌子上,“我会帮你转交给她。”

尽管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只要弘司一转身,他就会把袋子扔进垃圾桶,但弘司已经不在乎了。

“夏洛特!”是母亲的声音,语气严肃,听着不是什么好事。

夏洛特关上电视,坐了一会儿。可以假装没听见吗?应该不行。她轻轻站起来,踮着脚尖循着喊声走去。

“夏洛特·玛尔露!”母亲再一次喊道,“过来!”

“来了!”夏洛特一边喊,一边穿过被称为“黄厅”的房间的门,然而母亲并不在这儿。她又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母亲在门厅。

夏洛特吓了一跳,母亲正拿着那个没有名字的金发娃娃。

但它看起来似乎完好无损。

“我并没有允许你到街上去。”母亲严厉地说道。

夏洛特不解地眨了眨眼,“什么?我没去街上呀!”

母亲举起洋娃娃,“一个小男孩看见你弄丢它了,把它送交到了大门口。”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夏洛特摇着头,“可是我并没有出去啊!”

“不许撒谎。”

“我没撒谎!”

母亲走近夏洛特,严厉地低头看着她,把洋娃娃拿到她面前。“但这确实是你的洋娃娃,对吧?我记得是你父亲从巴黎带给你的。”巴黎——她这么说,好像那个愚蠢的洋娃娃因此就有什么特别一样。

夏洛特伸出手,但母亲却迅速将娃娃拿开了。“要是你没去外面,那个男孩是怎么捡到它的?”

“我也不知道。”她犹豫地坦白道,“这个娃娃坏掉了。”

“坏掉了?什么叫坏掉了?”

“我失手摔坏了。”现在她撒谎了。不,只是没说出来全部事实而已,这和撒谎不一样。“娃娃的脑袋掉了,不能说话了,我就把它放在花园里了。”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毕竟,垃圾箱可以算是在花园里的。

母亲研究着娃娃。她或许在想,是园丁捡到了洋娃娃,然后把它和垃圾一起拿出去了。娃娃可能是落在了街上,恰巧被那个男孩捡到了。

“嗯……”母亲伸出食指沿着娃娃的脖子摸索。“肯定是有人修好了它,你看,这儿有一个黏合的断口。”她按下娃娃背面的按钮,娃娃说道:“我不漂亮吗?”

夏洛特再次伸手,这次母亲将娃娃交给了她。她把它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回想片刻,然后说道,“是那个男孩修好了娃娃。他老是在他家窗前看我。”

“你说什么?”母亲震惊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门铃响起的时候,弘司和母亲正坐在桌前准备吃晚饭。

弘司走过去开门,来人是井元先生——母亲的老板。他的公司承包各种各样的清洁业务,已经为法国大使馆工作了很久了。

“你好,弘司。”他说道,“我需要跟你母亲说些事情。”

弘司不喜欢井元先生,因为他又细又长像蜘蛛腿一样的手指,还有那张肿胀的胖脸。最主要的是,他老盯着弘司看,好像在怀疑他做了什么似的。很显然,井元先生也不怎么喜欢小孩。

母亲过来了。弘司回到房间,坐到桌前等着。他隐约听见走廊传来的对话,井元先生似乎十分恼火,但声音太小了,弘司听不真切。

“……说她把洋娃娃留在花园里了。但园丁并不知道。那它是怎么到街上去的……?”

母亲小声说着什么。

“我非常清楚地告诉过你,小孩子不能进入使馆区。”井元先生警告道。

“是的,”弘司听见母亲说道,“您是跟我说过,我也跟这孩子说了,他是知道的。”

“你要理解,不是使馆不待见他,这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每个地方都有规矩。”

“这是当然的。”

每次听到母亲这种卑微的语气,弘司都会生气。像井元这样满脑子只想着钱的人,人们却必须奉承着,只因为他有钱。

“顺便说一句,他付给你的钱太少了。”当母亲极其恭敬地结束谈话并回到桌子旁时,弘司说道,“他向使馆收的钱是你薪水的两倍!”

母亲像往常一样,压根没有搭茬,而是向他询问起那个娃娃的事。

“我刚捡到它。”弘司执拗地说,“然后就把它送回去了,怎么了?”

“你在哪捡到它的?”

母亲和井元交谈的时候,弘司已经想出了答案,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去过使馆花园,“就在那扇小门旁边。”

至少这也不完全是假话,只不过没说在那扇门的哪一側而已。但是谁能证明他的话呢?母亲知道,他指的是对着小巷的那扇狭窄的刷着灰色油漆的铁门。通常在周二下午,使馆的垃圾箱会立在门后,从这里运出去。的确可能有东西在这里掉出来了,对吧?

“小门前放着个娃娃?”她怀疑地看着他,“我怎么没看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二的时候,那娃娃装在一个大荣超市的塑料袋里。”

“那你为什么今天才送回去?”

弘司耸了耸肩,“没有为什么。”

“那你怎么又到外面去了,你不是一直都坐在窗户前吗?”

“我刚才还出去了呢。你不是也经常说嘛,我得出去转转。”

母亲思考了一下,筷子握在手里却一动也没动,饭菜已经冷掉了。就因为这个蠢娃娃!他当时就该把它丢掉!

“井元先生说,有人修好了娃娃。”母亲又开始盘问,“是你吗?”

弘司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耸耸肩,“娃娃的头掉了,我就把它重新接回去了,免得让别人以为是我弄坏的。”

“那你早就知道娃娃是那个小女孩的?”

“我看见过她玩过。”“玩过”可能不准确,除非扔掉也算是“玩”。但这无关紧要。

母亲忧伤地摇了摇头,“所以你整日坐在窗边就为了看这个女孩。为什么?这样不好,你还太小了。”

弘司沉默着。他就是想看啊,还能是为什么呢?要是母亲不理解,他也无话可说。

母亲从装着泡菜的碗里夹起一块白萝卜,“我不想因为你惹的祸而失业。这份工作很好,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在高档街区住上漂亮的公寓。你会害我们失去一切的。”

弘司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当然也不想失去一切,搬到水俣湾与外公外婆和久美子阿姨住在一起。

但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修好了一个洋娃娃并还了回去,母亲就会丢掉工作?

“不管怎样,”母亲边吃东西边说,“你明早得跟我去一趟使馆,大使夫人要见见你。”

2

看他们的表现,旁人还以为他们要去觐见天皇。母亲一遍又一遍掏出门禁卡,反复回答一路上每一个警卫的询问。

是的,尊敬的大使夫人要接见他们。今天,就现在。这个回答令每个警卫都皱起眉毛打电话确认。每当他们听完电话后,都会向着母子二人弯腰鞠躬,挂断电话并挥手致意。

“今晚大使先生要举行一场招待会,”其中一个警卫告知他们,“在这个时候接见你们很不同寻常。”

他们穿过一个金属探测门,接着又穿过另外一个。母亲不断叮嘱弘司要好好表现,只有被问话的时候才可以讲话,讲完之后要鞠躬致意。“把她想象成天皇就好了。”

他到底闯了多大祸啊?弘司发现,每多前进一米,手掌就会多出一层汗。他很可能会一直保持沉默,不管有没有人问话。大使的妻子究竟为什么要见他?他一整夜都在想这个问题:颁给他一块奖章,因为他救了女儿宝贵的洋娃娃?或者她会指控他偷了娃娃?

不知不觉走到了光秃秃的灰色走廊的尽头,他们被人带进一个宏伟的会客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鲜花和香水味道。精致的窗帘一直垂坠到地板上,就像美国老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墙上到处都挂着镶嵌在金色画框里的巨幅油画。

有一瞬间,弘司恍惚了,仿佛身在梦里。

一个高挑的女人走过来,浅金色微卷的头发,一袭同样金光闪闪的衣服。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有着瓷白色的皮肤和深棕的眼睛。不过她看起来很意外,仿佛没想到弘司和母亲会出现在这里一样。这一定就是要接见他们的大使夫人了吧?但从她的表情里,弘司既没觉得她在生气,也没有感觉到友善……她似乎很困惑。是的,她好像现在才想起眼前这对母子为什么而来。

“快鞠躬!”弘司听见母亲小声地对他说。多亏提醒,不然他差点忘了进门之前母亲的叮嘱了。

他立马照做,像个听话的好孩子,哪怕只是为了取悦他的母亲。弘司深深地鞠了一躬,挺直腰背,双手整齐地放在腿侧,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收到母亲的“信号”为止。

女人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弘司才意识到她是在用日语说“你好”。因为发音不标准,听起来更像是“泥嚎”,有点好笑。

他直起身子,但頭依然低着,礼貌地回以问候,然后规规矩矩地等待着。

女人似乎因为一些事有些不高兴。她不断地回头朝房间后面某处用法语喊着什么,听起来像在唱歌一样。弘司听见她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听起来像是“taradoko-têr”的词,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英语吗?”女人终于回过身,用英语问道。

弘司把头垂得更低了。“会的,夫人。”他用英语回答。这么说有些自大。母亲一直要求他在学校好好学英语,因为那是他父亲的母语。母亲的英语很好,时不时会抽考弘司,绝对不允许他学不好。但是事实上,尽管弘司的阅读没什么问题,能够在网上查找并阅读资料,但对自己的发音却并不自信。他甚至强烈怀疑,自己的口语除了能引起外国人发笑以外,并没有别的用处。

不过当大使夫人再开口时,弘司发现,她的英语竟然比班上的小茂还要差,他一个词也没听懂!要知道,小茂的英语常常让英语老师松场先生也感到绝望。

弘司求助地望向母亲,而母亲竟然也错愕地望着他。她没听懂。

这位夫人到底想干吗?她似乎是在等一个回答。但是他应该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没听懂吧,太不礼貌了。

大使夫人再次转头朝身后喊了一声“taradoko-têr”,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弘司不知所措,只好一直低着头,感觉随时都有汗水从手上滴落在地毯上。

这时,他的余光注意到有人进了房间,于是稍稍把头转过去了一点。

是那个女孩,她就站在那里。尽管弘司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女孩用无可挑剔的日语对他说:“我母亲感谢你找到并归还了我的娃娃,然后她想知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听说母亲叫来了那个修好娃娃并把它送回来的男孩,夏洛特忍不住躲在一旁偷听。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孩能做出这样的事。

母亲今天的心情很好,每当举行招待会,她都会一下子振奋起来,也不再头疼了。不过,现在她的好心情似乎受了影响。因为直到大门口的警卫通知她那对母子已经进来了,她才想起忘了通知翻译。于是她快速穿过房子,跑到秘书面前,一把拽起夏达尔小姐,命令她立即叫翻译过来,并且表示自己不希望听到“星期六早上东京交通繁忙,不能按时过来”之类的借口。

有人打开房门,母亲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这就到了,”她喃喃说着,“糟糕。”但她紧接着便挺直了身子,换上最好的笑容去了门厅。

夏洛特匆匆穿过黄厅,藏在另一扇门边的壁橱旁,以便能看一眼门厅里的访客。

这位太太她认得。夏洛特曾见到她提着洗衣篮穿过花园。她仿佛以前没做过这活儿,还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这儿干活是为了躲避什么人。这位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事实上,如果她不是老穿着那些宽松破旧的灰衣裳,稍微打扮一下,应该依然很漂亮。

母亲用她所学不多的日语问候了两位访客,显然他们一个词也没听懂。不过没关系,反正母亲也不会说其他日语、无法继续交流了。

“翻译在哪儿?”母亲又一次回头问站在门边的夏达尔小姐,后者无奈地耸耸肩并举起手中的电话,表示联系不上翻译和他的代理人。

夏洛特之前没见过那个男孩。他看着应该和她差不多年纪,个子很矮。尽管一直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夏洛特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些执拗,就像是弹簧钢的芯一样。

母亲又试着用英语和他们说話。尽管她会英语,法国口音却很重,两位访客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洛特内心十分挣扎。要是过去帮忙,妈妈就知道她在偷听了,而这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她又不能就这么看着妈妈因为笨拙的外语水平而陷入尴尬。

终于,她放弃偷听,走进门厅,翻译了男孩的回答:他是在运出垃圾桶的那扇门旁边的街上捡到娃娃的。

“谁教你的日语?”母亲惊讶地问。

“由美子教我的。”夏洛特回答。这么说不太准确,虽然由美子有很多优点,但是教学能力实在很一般。不过,这么向母亲解释最方便。

母亲听了连连摇头。“好吧,这可真……意外。”她清了清嗓子,“那你告诉他们,我……不,你……不,我们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并且感到非常高兴。嗯,是的,我们应该以某种方式表示感谢,虽然我也不确定该做些什么。你问一下那个男孩,他想要什么回报。”

“好。”夏洛特转向男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眨了眨眼,“做什么?”

“修好我的娃娃。”

他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夏洛特咬着下嘴唇,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是我把它弄坏的。”她最终开口说道。

“这样啊。”他点头道,好像一点不惊讶。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房间?”

“好啊。”

“行,那你跟着我。”接着,夏洛特转向母亲,“我们谈好了,一起玩就行了。我带他去看看我的房间和我的东西。”

“这不行!”母亲睁大了眼睛,“我的意思是给他个小礼物之类的……”

“但是他不想要呀,”夏洛特说。她自己都为此刻的勇气感到震惊。但这个男孩看起来确实不错,说不定他们可以做朋友。

“那也不能是今天!今天有招待会……”

“那也是晚上的事,现在还早呢。”她知道,得尽快结束这场争论。于是她动了动,并示意男孩跟上。男孩随即跟着她走了。他的母亲在身后喊他,问他要去哪里。“她想给我看看她的房间。”他侧过肩膀喊道。

走得越远,弘司越不敢相信自己身处的竟然是一处居所。谁能拿这么大的房子来住?这些数不清的大房间都要拿来干吗?这地方更像是一个艺术博物馆,所有房间都填满了昂贵而古老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

“弘司。”他一边回答一边犹豫要不要跟她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当时她会穿着睡衣站在雨里。

“我叫夏-洛-特,”女孩说,”带r和l的。你能念出来吗?”

当他们踏上一段宽阔的楼梯台阶时,他试了一下。“茶……露特,”他发出了声音,却引得她发笑。他再次尝试,”茶……罗特?”

她停下脚步,张开嘴,向他示范如何发出”l”的音来:”舌尖抵在上牙后面,你看到了吗?”这是一张漂亮的嘴:十分精致,薄唇贝齿。

“我知道了!”他回应道。在学校的英语课上他学过这样发音,母亲也会让他练习。”夏……洛特。”嘴里面感觉很奇怪,不过显然这次发对了音,因为她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朝楼上走去。

“由美子跟我讲过,”她边走边说道,“对日本人来说,r和l听起来差不多。”

“由美子是谁?”他问。

“是我的保姆,人特别好,有时候会带我出去看些东西。”她回答道。

“看什么?”

“嗯,就是东京这座城市呀。我不能自己出门,老实说,我甚至都不怎么认识日语字。”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了楼梯的顶端,面前长长的走廊向左右伸展,墙上挂着更多带画框的图和厚厚的有花纹的地毯——确实像一座博物馆。

“可是我妈妈一点都不喜欢。”夏洛特走向走廊右侧,“她不喜欢我出门。按她的想法,我得一直待在屋子里,要么就是花园。”

“那肯定很无聊。”弘司表示道。

“没错。”夏洛特打开一扇门,“这就是我的房间。”

房间很大,架子和橱柜里整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娃娃、毛绒玩具,蜡笔、书籍和模型车。房间的一角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窗前写字桌上放着一些练习本和文具。

看到这一切,弘司随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就是那个他偶尔会透过窗户遥望到人影的房间。刚才穿过这所房子时,他就注意到他们正在朝这个方向移动。

“那是游乐场。”夏洛特把他拉到窗前往外看,一个秋千和一个攀爬架立在树下,“我们搬过来时本来还有一个沙坑,但妈妈把它清理掉了,因为我长大了,不能玩那个。”

弘司早就知道这个游乐场,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从他的窗前看不见那里,他是上次秘密潜入使馆时发现的。“你们的花园可真大。”

“我们之前在德里有一所房子,那个花园更大。”夏洛特说,“不过不如这里维护得好。可是那里有猴子!你能想象吗,有一次有只猴子竟然从窗户进到我的房间偷了作业本!”

“猴子?”弘司很惊讶。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德里在哪,好像是在印度?但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差不多已经走遍了世界,这让他有点嫉妒。“在这儿就不会有这种事儿发生了。”

“嗯,其实挺好笑的,它偷了我的数学作业本,没什么可遗憾的。”她笑着说。弘司喜欢看她笑。

“你上哪所学校?”他问道。不会读日语,上的不是普通学校。

这个问题让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叹了口气,“哪所学校都没去。我有一位来自巴黎的家庭教师。我妈妈说这是为了让我能够学到和在国内一样的东西。但我宁愿能有些同学。”

弘司知道,她来自欧洲一个叫作法国的国家。他看过世界地图,知道这个国家大致在哪里,但很难想象那里是什么样,住在那是什么感觉。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班上的同学。因为他个子矮小,经常被他们欺负。“有同学也并不一定是好事。”

夏洛特说:“我在德里念的是国际学校,在那里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布兰达。”她停顿了一下,弘司发觉她看起来有些伤心,“我们说好了要互相写信,但她从来没回过我的信。”

“太遗憾了。”他说。

她点点头道,“我父亲是驻外大使,每隔几年就要搬到另一个国家,而我们必须和他一起去。我去过印度、刚果,很小的时候,我们还住过旧金山。你父亲的是做什么工作的?”

弘司耸了耸肩,“不知道,我甚至都没见过他,只知道他是个美国人。”

“从来没见过?”

“没有。”

“至少有他的照片吧?”

弘司點点头,“家里有。”

“有机会的话记得让我看看。”她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带相框的照片,是她的全家福:她父亲头发是浅棕色,稍微有些自然卷,笑容似乎带着一丝讥讽。“这是在我们德里的房子前拍的。”她指着背景,可以看到棕榈树和一些不知名的灰色的树,树枝缠绕在一起。“这里是花园。可惜从照片里看不到猴子。”

“相比这里你好像更喜欢德里。”弘司说。

“我只是不喜欢老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她匆匆走到书架前,从一堆玩具里拿出那个被弘司修理过的洋娃娃。“你是怎么修好它的?它本来彻底坏掉了。”

弘司送了耸肩膀说道:“我有一些工具,就拿来试了试。”

“真正的工具?”

“对。每次过生日,我想要的生日礼物都是工具,圣诞礼物也是。相比买东西,我更喜欢自己手工做。”不知何故,他不想告诉她主要是因为没有钱。

夏洛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娃娃。“真有趣,从前我一点都不喜欢洋娃娃,但现在我觉得这个娃娃很特别。从现在起,我就叫它瓦莱丽吧。”她重复了这个名字,就好像在舌头上有些细腻的、正在融化的东西一样,“瓦莱丽。对,这就是它的名字。”

她又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把洋娃娃放回原本拿起的位置上。

“可惜我父母今晚要举行招待会,所以今天我们不能好好玩了。”她说道,“我也必须出席。我还得洗个澡,把头发整理好什么的。这些事太费时间了。”

“这样啊……”弘司不知道接待会意味着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有钱人的活动,“太可惜了。”

“不过你可以来看我啊,”她建议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过来和我一起玩儿,在外面花园里也行。”

弘司点头答应,“好啊。”

“明天下午?三点钟怎么样?”

“没问题。”弘司回答。

“不管怎样,今天过得还挺好。”傍晚,夏洛特对自己说。不算准备工作的话,招待会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尽管长达数小时的梳头、造型和似乎永无止境的试装让人烦躁,但招待会本身总是很棒的:每个人都穿着高雅,有礼貌地交谈,坐在隆重装饰过的餐桌旁,还有很多好吃的。

当一个十岁的女孩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淑女时,客人们就会十分高兴。注意到这点后,夏洛特总是暗暗发笑——好像这件事有多难一样!其实只要聪明一点儿就可以了,说很多“请”“谢谢”和“真有意思”;知道何时使用哪种餐具(很简单:餐具的顺序总是从外向内侧用的);不洒落任何食物;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当然了,还得像成年人一样安静地长时间坐在椅子上——这实际上是最让人筋疲力尽的部分。

夏洛特今晚表现得十分乖巧,因为她知道,妈妈会因此很高兴。她希望妈妈开心,这样她也会好过一些。能得到一个新朋友完全归功于妈妈,多亏她邀请弘司和他的母亲。

她旁边是一位年长的日本绅士,很高兴能够用日语和她说话。原来他是日本的教育大臣。夏洛特对他说,她想去一所真正的学校上学,有同学的那种,而不是家庭教师的私人授课,但她别无选择。

她的另一侧是一位年轻的俄罗斯女士。她发现这位女士与现在叫作瓦莱丽的那个娃娃惊人地相似,不过她的名字不是瓦莱丽而是欧科萨娜。她不会日语,只会说英语,还说得不怎么好。夏洛特求她教自己一些俄语单词和短语,然后她发现自己挺喜欢这种语言。

“说不定爸爸之后会去俄罗斯任职,”她说,“这样我就可以学俄语了。”

欧科萨娜笑了,“我想你肯定学得很快。”旁边的教育大臣听了频频点头。

晚餐过后,人们移步到黄厅。房间被分割成了两部分:男人们聚在其中一半,一边吸烟,一边喝着威士忌或者茴香酒;另一半则是女人的,她们舒服地坐在一起,小口抿着利口酒闲聊。

夏洛特还不用上床睡觉:这是她和妈妈谈的条件之一。如果她的举止得体,那么在这样一个晚上,她可以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在熬夜这方面她已经经验丰富了。

唯一让她有些不满的是,大人们希望她留在女士区。可她觉得男人聊的东西更加有趣:他们更愿意讨论“社会发展”,尽管夏洛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听着是件值得担忧的事;再比如,他们会聊在某个地方举办过什么盛大展览的画家。今晚他们聊的是一部美国作家迈克尔·克莱顿的小说,显然这本书在日本的反响不佳。每个人都认为写这样的小说是不合适的。夏洛特不明白的是,既然不合适,为什么人们还要谈论?

她溜到沙龙中间的吧台,又要了一杯可乐。她发现,只要多喝点可乐,熬夜简直轻而易举。

爸爸就站在离吧台不远处,同当晚的贵宾俄罗斯大使兴奋地交谈着什么。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叶戈洛夫讲法语很流利,带有迷人的俄罗斯口音,听起来像音乐。他正在生动地给爸爸讲述一个被他称为“魔鬼之岛”的岛屿。

听起来太有意思了!夏洛特决定无视大人们的安排,跑到那边去听一听。

弘司的母亲一整天都没说什么,他感觉到她心里有事。不难猜测,肯定与使馆发生的事情有关。

晚饭的时候,母亲终于开口了。她认为,他应该离那个女孩远一点,因为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们是有钱人,应该远离有钱人。

“为什么?”弘司不解。

母亲并没有看向他。她盯着一处发呆,似乎是在回想什么,弘司知道,她回忆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们对他们来说一无是处,”最后母亲苦涩地说道,“他们不在乎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不会也不需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弘司思索了一下,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夏——洛——特,他没有发出声音,却在嘴里练习了r和l的发音。

“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啊。”弘司直接说道。

母亲终于看向了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早晚会懂的,相信我。”

夏洛特一靠近,俄罗斯大使便中断了他的故事,并且热情洋溢地向她鞠了一躬,说道:“啊,有位年轻的女士走过来了!荣幸之至,夏洛特小姐!”

她挺喜欢他用俄语的大舌音来念自己名字里那个r的发音。“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她礼貌地说。妈妈教过她,淑女应该这样说话。

叶戈洛夫再次站直,大笑起来。“不,你不会打扰到我们,我们欢迎你还来不及呢!告诉我,你觉得日本怎么样?”

“挺好的。”她回答道。她其实想抱怨,除了使馆周围的几条街和几家百货公司外,她几乎没见过日本,所以她没什么感觉。但在一个大家都礼貌得体的招待会上,这些话不能说出口。人们只说些让人愉快的话,这就是外交的艺术。因此她继续说:“我们接着会参观一个名叫‘圣徒之岛’的博物馆。我很期待,应该会很有意思。”

俄罗斯大使挑起了他浓密的眉毛,“是吗?真好。我得承认,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博物馆。”

“其实算不上博物馆,”爸爸在旁解释道,“是东京以北的一个神社,每月向游客开放一次。其实所谓的‘岛’只是湖心一座小型建筑,还没有一块桌面大。不过应该挺漂亮的,典型的日式风格。”

“知识永远学不完啊。”叶戈洛夫感慨道,“我以为我把这儿的旅行指南研究透了。”

爸爸笑了,“您也用不着责怪自己。我相信就算是大多数日本人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座神社。夏洛特的保姆来自这个地方,我们也是从她那里听说的,名字叫Seitou-Jinjiya.”

“Jinjiya是神社,Seitou是神圣的岛屿,或者圣徒之岛的意思。”夏洛特补充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叶戈洛夫慈祥地点点头,“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吗?”

“旧东西!”夏洛特脱口而出。下一秒,她却屏住了呼吸。虽然兴奋,但她本不该表现得如此无礼的。

“旧东西?你感兴趣?”

“是的,特别感兴趣!”

“这个神社里有一些文物,据说是日本最古老的,比如开国皇帝佩剑之类的。”爸爸笑道,“当然,人们总是会对这样的断言存疑。我反正是不知道这位第一任皇帝到底有多少把剑,但如果到现在还能留下很多的话,那他原本肯定有更多。”

俄國大使笑了起来,肚子在燕尾服下一颤一颤的。“没错,在俄罗斯也是这样,有些圣人可能有二十根手指和一百颗牙齿。”他低头看着夏洛特,“所以你想去看那把剑吗?”

夏洛特点头,“是的,和我的新朋友一起去。”

俄罗斯大使对她眨了眨眼,“你这么快已经交到朋友了?他叫什么啊?“

“弘司。”夏洛特随口说道,“他母亲在我们的洗衣房工作,他……捡到了我的洋娃娃。”

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不过及时控制了自己——要成为淑女,自制力很重要。妈妈已经教过她了,要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始终仔细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深夜,招待会结束之后,让·阿诺德·玛尔露——法国大使、荣誉军团军官兼几本关于法国在世界上所扮演角色的书的作者——同他的妻子塞西尔·玛尔露一同在浴室洗漱。他对妻子说道:“我们的女儿总能迅速又轻巧地学会一门外语,真让我惊讶。你听见她和日本教育大臣交谈了吗?直到告别的时候,教育大臣还为她会讲日语而惊喜不已。”

妻子正用浸湿的化妆棉卸着脸颊上的妆,“夏洛特并不是在学习语言,语言对她来说就像吸入空气一样容易。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天赋,肯定不是我遗传的。”

大使在一旁梳头。这个睡前活动毫无意义,但他养成了习惯。“好吧。也许没那么神秘,本来学习语言这件事对孩子来说就更容易,这是天性。只不过亲眼见到还是会惊讶。”他看了一会儿留在梳子上的头发丝,有些不悦地把它们摘下来,扔进水槽下面的小垃圾箱。“不过你听到她跟叶戈洛夫说的话了吗?她有了个朋友。”

“我倒是见证了她交到朋友的整个过程,你想知道吗?”

“真的吗,到底怎么回事?”

妻子把化妆棉放到一旁,从纸巾盒中抽出一张。“今天早上的事,就是那个把她的洋娃娃送回来的男孩,是家政部一个雇员的儿子。”

“你不能放任夏洛特在这里交到太要好的朋友。”大使拿起牙刷和牙膏,“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召回,之后怎么办?你也知道,当时在德里一起玩的那个小女孩让她多伤心,那个红色卷发的英国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布兰达,”他的妻子说道,“布兰达·吉拉姆。她来自苏格兰。”

“那个医学教授的女儿?”

“没错。”

“我们不能再次强迫她与朋友分离。”大使将牙刷放在水龙头下冲着温水。妻子从镜子的倒影里望着他问道:“你已经知道我们接着要去哪里了吗?”

“有可能是南美,那边目前有些职位,比如智利、阿根廷或者危地马拉……”

“阿根廷!”妻子兴奋道,“希望是阿根廷。”她年轻时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待过一年半。那段日子她学会了探戈,时常参加派对彻夜玩耍,每个月都会爱上一个新的热情如火的少年……那是她一生中唯一无拘无束的时光,令她怀念至今。

“这要看伯纳德什么时候康复。”她的丈夫泼冷水道,“或者至少能够重新工作。说不定他好不了了……”伯纳德·博古是原本的法国驻日本大使,让·阿诺德·玛尔露只是暂代他。博古得了癌症,在回巴黎接受治疗之前,他明确宣布了自己结束生命、至少是结束在日本的职业生涯的打算。

“越早越好。”玛尔露太太重新拿了一片化妆棉,将它浸泡在一种散发着难闻化学气味的液体中。这操作着实让男人费解。“这就说不准了。他不想回来,一定是因为这里的气候,或者城市,或者随时可能地震的风险——正常人怎么受得了天天担心这种事!”

3

第二天下午不到三点钟,弘司就到了使馆门口,但警卫拒绝让他进去。

“可是我有个约会!”弘司抗议道。

“已经被取消了。”警卫指着他字迹潦草的记事本上的一处说道,“这儿写了。”

“为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些事上级也不会告诉我们。”他带着歉意地看着弘司,“很遗憾。不过,你最好还是走吧。”

弘司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身后的铁门,以及再远处垂在旗杆上一动不动的旗帜。天气很热,没有风。显然,他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干巴巴地感谢了警卫,然后离开了。

他们不在乎我们这样的人,他们不必也不会考虑我们的感受。

这绝对是误会,肯定的!夏洛特邀请了他,三点钟,就是今天。不管门口那个人怎么说,这都是说好了的事!

你早晚有一天会懂的。

他本来有个约会。他不会让任何事阻止他去赴约。

弘司绕着使馆转了一圈,溜到了栅栏上有缺口的那棵树后面。他取出上次留在树上节孔中的绳索,从栅栏豁口处挤了过去,借着绳子轻手轻脚地在院内着陆。接着,他选择了与星期二同样的路线。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就连必经的停车场里也没有车,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日。

垃圾桶旁通往屋内的门没有锁,弘司溜了进去。这个房间十分简陋,不過有一扇门通往前一天他和夏洛特经过的那条装饰着昂贵裱框油画和厚厚地毯的走廊。他匆匆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她立马就开了门,“你总算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他们不让我进来,”弘司回应道,“大门口那些人。”

“为什么不让你进?我特意跟他们交代过的。”

“那个警卫特意强调,说约会被取消了,然后就把我打发走了。”

她眨了眨眼睛,“那你现在又是怎么进来的?”

弘司犹豫着说道,“我有一条秘密通道。不然我怎么把你的娃娃从垃圾桶里拿出去?”

“原来如此!”她露出好奇而向往的神情,“带我去看看!”

他们下楼去了花园,弘司带她看了密道。借着垂下来的绳索,他们爬到了围墙栅栏上。从那上面望下去,只能看到路旁的树以及树后人行道的一小部分,但夏洛特依然很激动。“我们现在能下去看看这座城市了。”

“那当然,”弘司开始思考他们能去哪儿转一转。这附近其实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不过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可以带她去看看他的学校。

然而夏洛特却犹豫了。“嗯……还是下次再说吧。”说完,她就重新跳回墙内。

弘司暗自松了一口气。比起城市里的各处,他其实更喜欢这个花园。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夏洛特指着弘司和母亲住的那栋楼问道,“你住在那儿,是不是?”

“是的。”弘司答道。

她举起纤细白皙的胳膊,又朝边上偏移了一点,食指正好对准弘司床上方的那扇窗户。“就是从那里,你看到我站在雨中的。”

他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夏洛特俏皮地答道。她把胳膊环在胸前,看起来仿佛有点冷似的,接着说道,“我有的时候会做点儿疯狂的事,单纯因为有趣,我也管不住自己。还有的时候,完全正常的事情我都没勇气去做了。”

“什么是正常的事?”

她耸了耸肩。在弘司看来,这一瞬间,她看上去有点像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很小的时候,他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小鸟,但是母亲不允许他带回家。

“就是正常的事情。”她说,“比如给人打电话,出门去,或者穿特定的衣服什么的。”

“穿上特定的衣服之后会怎么样?”弘司好奇地问。

“不会怎么样。”夏洛特说道。

弘司拿不准自己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其实他并没有懂,不过这不重要。

“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吗?”夏洛特问道。

弘司想了一下,“学校有一群大孩子经常欺负我。但我不够强壮,无力反击,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可能。而且就算告诉老师,老师也不相信你。”

能和别人说这件事的感觉真好,即便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母亲不想听,也不同意他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而去学空手道,因为他们负担不起。

夏洛特说道:“这没什么,换作我的话,我也会跟你一样。”

下一瞬间,她似乎忘记了这个话题。“快来,”她跑了起来,“我们去荡秋千!”

弘司也跟在后面,与她同时跑到了秋千旁。他们能够独享一整个游乐场!他在此前从未经历过,甚至想都不敢想,这太奢侈了。在幼儿园时,他得和许多孩子共享一个游乐场。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荡过一次秋千,因为每次刚开始,他就会被一个更高更壮的孩子赶下去。而仅仅因为他是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即便个子矮小,还是会被幼儿园老师要求谦让,照顾其他小孩。

有钱可真好啊!

他在秋千上前后摆动,享受着越来越高的摇摆,感受回落瞬间的失重,下一刻再被惯性更重地压在座位上……荡到最高点时,他松开了手,从座位上飞出去,飞向空中。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太厉害了!”夏洛特喊道。

但是当弘司再次从草坪上爬起来时,他看到了夏洛特的母亲穿过草坪朝他们走来,姿势、表情甚至走路的方式都表明他们俩有大麻烦了。于是弘司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

大使夫人却压根儿没有看他一眼。她朝坐在秋千上正低头回避她的女儿走去,厉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弘司没听懂,但他知道,夏洛特的母亲十分生气。

当她的母亲终于不再骂她之后,夏洛特从秋千上下来,垂头丧气地走向弘司,“她说你必须得走了。”

“啊,”弘司失望地说,尽管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直到一名警卫出现,抓住弘司的手臂把他带走。一路上,他被问了好几次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但弘司没有回答。他紧闭嘴,沉默着任由自己被带走。走到门口时,大门刚刚敞开,一辆货车即将驶入。趁着警卫分神的功夫,弘司挣脱开他的手,跑掉了。

当天傍晚,母亲当然听说了这件事,责骂了他。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进到使馆的,毕竟他明知道这是被禁止的。不过弘司也没有告诉他。

母亲继续对他撒气:“要是我因为这事丢了工作,我们就得搬家,责任全在你。”

弘司的头垂得更低了,从背后几乎看不见他的脖子,“你怎么会因为这事丢了工作呢?”

“他们是有钱人,而我们是穷人。你懂吗?最好就是离他们远远的。”

“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富人和穷人?”

母亲抬起双手,说道,“你竟然还问问题!反正自古以来一直都是这样,有人赚了很多钱就成了有钱人,而其他人就是穷人。”

“这样不公平啊。”

“抱怨并不会改变任何事。”

第二天弘司自然没有再去使馆。

夏洛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盛怒的母亲。母亲甚至都不允许她说话,因为她又开始头疼了,在房子的某一处躺着。夏洛特别无选择,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发泄般地把置物架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直到玩具散落到地板各处为止。

这么做之后,她感觉心情稍微好了点。过了一会儿,她开始重新整理地上的玩具,将每个洋娃娃和毛绒玩具放回原处,捡起从盒子里掉出来散了一地的所有小棋子、骰子和卡片。她没有办法忍受东西乱放,如果没有恢复原状,或许她会更加生气。

收拾妥当之后,她坐在窗边朝外望去,暗自下定决心,下一次在父母的招待会上她不会再扮演举止得体的淑女了,作为对母亲的惩罚。她本来就不该任大人摆布!下一次她会拒绝和反抗,她甚至不会让理发师靠近,不梳头不洗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母亲威逼利诱也不会挪一步,反正等到客人们到楼下了,母亲就不得不下楼去招待,没空管她了。

夏洛特叹了口气。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在客人在客厅里享用晚餐的时候躲进房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主意,说不定她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向母亲示威。

一阵奇怪的响声引起了夏洛特的注意,好像有人在敲她的门。然而当她打开门时,门外并没有人,更别提弘司了。

弘司!这让她突然有了新的主意—— 一个会让人停下来屏住呼吸,并仔细考虑是否真的想这样做的主意。当她再次呼吸时,她做了决定。

她急忙走进花园,来到弘司向她展示栏杆豁口的地方。绳子还在。她抓着绳子往上爬,从豁口处挤了过去,然后顺着树和墙之间的缝隙爬下去,这并不难。现在,她在外面了!太棒了!她想欢呼一声,但还是努力保持安静。

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去了弘司住的公寓楼,却停在楼下的门铃前不知所措,因为所有的门铃上都是用日语写的名字。现在该怎么办?

她想着是不是可以所有的门铃都按一遍,大不了再给他们道歉说自己按错了,反正说不定大多数人都没在家。

这时候她听到了公寓大门后有些响声,门被推开了,开门的竟然就是弘司!

“我刚才看见你了。”弘司解释说。

夏洛特盯着他,他似乎比之前长高了点。“我想着我也可以过来找你玩,如果你方便的话。”

“當然方便。”弘司说着,又把门开大了一些,“进来吧。”

他们上了楼梯。楼道里很暗,出奇的狭窄。原来真正的日式住宅是这样的。

他们接下来进到的公寓同样很小,甚至不比夏洛特自己的房间大多少。透过公寓里一扇半开着的推拉门,夏洛特瞄到了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床垫,一侧的壁橱上堆满了箱子啊被子啊之类的东西,一直顶到天花板。他们身处起居室前半部分。一张需要跪坐的日式矮桌、一台电视和一个小小的烹饪台占据了整个空间。接着是一扇黑木框覆着白纸的屏风作为隔断,这后面就是属于弘司的小天地了: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海报下面是狭窄的书架,上面放着几个盒子,其中一个敞开着,里面是做手工用的工具和材料,窗台上放着个物件,看着像是一台被拆开的收音机。

“我想试试看修好它,”弘司解释说,“不过并不简单,缺少了一些关键的零件。”

夏洛特环顾四周。窗户对面的墙上靠着一个架子,底部的隔断里有一张卷起的床垫,上面是同样折叠好的羽绒被。“你每天早上都得把床这样收起来吗?”她问道。

“是的。”对弘司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样白天能有更多活动空间。上学时我偶尔不会收拾床铺,不过现在是假期,我常常待在家,所以每天都会收起来。”

“你们能放多久的假?”

“到八月末为止。我记得是二十四号开学,反正是个星期二。”

夏洛特轻轻拂过一些家具,感受着不同的触感。“那你假期都干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做手工,看书,发呆。”弘司叹了口气,“我母亲有时会骂我,因为我不想和其他人一样参加学校的社团。我真的不感兴趣。”

“社团?那是什么?”

“嗯,一些人聚在一起活动,足球啊篮球啊空手道啊之类的。还有些人会一起补习功课。”

“那你在学校里成绩好吗?”

弘司耸耸肩,“一般。”

“你都看什么书?”

“大多数是一些科技类的书,介绍东西如何运转之类的。这些书我都是从书店里借来的。”

这时候,夏洛特才注意到弘司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有个共同点:每一张都有一个机器人。其中一张是《星球大战》里的金色机器人,另一幅画中,一个小机器站在高高的悬崖上,一道闪电从阴云密布的天上击中了它。

“你喜欢研究各种东西的运转方式,对吧?”夏洛特问。

“是的。”弘司指着那张星战海报,“你知道它吗?”

“当然了,这是C-3PO。”她是从布兰达那听说的。当时布兰达在家看了电影,给她细细讲过整个故事。

“没错,第三代礼仪机器人。但是事实上它只是一个化了特型妆效的演员。”弘司又介绍起另一张海报:“这是‘五号’,比C-3PO更有意思。它不是人扮演的,原本是军用机器人,但自从被闪电击中之后,它就开始热爱和平了,这就是他们追捕它的原因。它能做很多厉害的事,比如一分钟之内看完一本书,就像这样——”弘司边说边快速翻动书页,“就能把书里所有的内容记下来了。”

“大人们不让我看这些电影,”夏洛特说,“我妈妈说我还太小了。”

“我还是去电影院看的呢,”弘司说,“我英语拿了好成绩的时候,妈妈偶尔就会带我去品川区对面的那个放英文原声电影的电影院,特别有意思。”

他蹲在书架前,在一摞书本纸张中翻找一阵,把一本商品宣传册举到她眼前,上面除了彩色的日语字符,还印着一个笨拙的玩具机器人,头部是半球形的,两条机械手臂很粗。

“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多功能机器人,它会提东西、倒饮料之类的。不过要五万日元,我买不起。”

“那你想用它来做什么?”夏洛特好奇道。

“我当然想改造它,让它有更多功能,能做更多事,成为一个真正的机械仆人。”

这个想法显然令他着迷,夏洛特却觉得奇怪,不过男孩子都挺奇怪的。“你可以给我弄点喝的东西,”她说,“当一位女士拜访的时候,你就该这么做。”

“好的!”弘司说着,急忙跑去冰箱拿了一罐可乐递给夏洛特,“请。”

夏洛特其实并不口渴,也不是很喜欢喝可乐,不过现在她没办法拒绝了。她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环视屋子。这儿的一切都好小!屋子里还有另一扇推拉门,不知道通往哪里,可能是浴室。

“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暗号。”她建议道。

“什么暗号?”

“好让你知道我妈妈不在家。她有时候下午会出去。”

“你父亲呢?”

“他老是在工作。就算知道你来了,我觉得他也不怎么在意。”夏洛特走到窗前,“你能看到我的房间窗户吧?有黄色窗帘的那扇。要是一切安全,我就把你修理过的娃娃放到窗前。”

“好的。”弘司應声道。

她将还剩了大半罐的可乐还给他,“我现在得走了,得在没人发现我溜出来之前赶回去。”

两天后,夏洛特的母亲问她想不想和自己去市区逛街,吃个冰激凌什么的。“你也该买条夏天穿的裙子了。”

“那我们会去博物馆吗?”夏洛特问。

母亲翻了个白眼,“不会,绝对不去。我们要去一座新开张的购物中心。”

“那我不想去。”

过了一会儿,夏洛特从顶层的一扇窗户望着母亲与秘书夏达尔小姐还有一名翻译一起进了车里,出了大门。等到车消失在视野,她立马转身跑回房间,把瓦莱丽放在窗前。

不到一刻钟,弘司就过来了。

“我想到了个主意,”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色的、看上去很沉的金属。竟然是一块磁铁,磁力很强,可以隔着夏洛特写字台的桌板吸住桌上的长尾夹。“我今天在一本书里读到,人的血液中含有铁元素。你知道吗?是因为一种叫血红蛋白的东西。因为含铁,所以血液才是红的。”

“真的吗?”夏洛特惊讶地看着双手,“有铁?”

“是的,当然量很少,不然这块磁铁就该吸到你身上了。不过我觉得,要是把磁铁放在血管上,大概能阻碍血红蛋白流动。”他将左臂搭在写字台上,手腕内侧朝上,以便看清静脉血管,接着把磁铁放了上去,“过一会儿血管应该就会变暗。”

夏洛特听着觉得很怪,但又说不出的感兴趣。于是他们等待着,视线停在他的手臂上。弘司不时抬起磁铁,看看下面的血管。

“也可能因为我皮肤太黑了。”过了一会儿,弘司说道。

夏洛特并不觉得,起码她在德里的同学皮肤更黑。不过确实她要比他白一些。她抬起小臂,也放在写字台上,“用我试试。”

磁铁贴在手腕皮肤上,感觉沉重而冰凉。她想象着血红蛋白正在皮肤下面积聚,那画面更奇怪了。不过,小臂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会不会有害健康啊?”夏洛特问,“比如晕倒之类的。”

“你要是晕了,我会托住你。”弘司说。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有些无聊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里的血液太少了。”夏洛特开始思考身体哪个位置的皮肤更薄并且血液更多。

她跳了起来,跑去拉开衣柜门,站在里面的穿衣镜前。“脖子!脖子上有主动脉。就是这儿,看到了吗?”她仰起头,露出脖子侧面,“把磁铁放在这儿!”

弘司走过去,把磁铁贴在她的颈动脉上。接下来两人静静观察。他们站了很久,至少在她看来简直有几个小时。

“根本行不通。”夏洛特最后总结道。

他点点头将磁铁拿开,放回口袋。“你说得对。看来书里说的东西也不能全信。”

“走,我们去荡秋千吧。”夏洛特说。

过了差不多三天,洋娃娃才再次出现在夏洛特的窗台上。弘司放下还没修好的收音机,跑出了门。

夏洛特手里拿了两个大手电筒迎接他。她想去地下室探险,想知道在那能发现什么,但又不敢一个人去。她的好奇心感染了弘司。于是,两人沿着楼梯间下到通向地下室的铁门前。

里面很冷,尤其是有室外的酷暑做对比。他们发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台暖气,旁边一扇钢门连着一个房间,几乎被一个巨大的油箱占满了。接下来的几间放着一些旧的打字机、计算器和装了很多表格的盒子。然后,他们来到一个较大的房间,里面全是放满了文件的金属架子。

“哎呀,全是旧文件!我不喜欢这东西。”夏洛特摇摇头,“来,我们接着走走。”

弘司不懂为什么旧文件这么惹人烦。不过他对这东西也没兴趣,于是便跟着她继续走。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藏着很多奇怪东西的储藏室:奇怪的落地灯,落满尘土的家具,花园用的小矮人雕塑,布料包裹、连着电线的加热板,一些装裱好的城堡、冰山​​和轮船的照片,装满枯萎花茎的花瓶,生锈的锯子,缺了一个轮子的三轮车……

“快看这个!”夏洛特举起一个密封的玻璃瓶,瓶子里有一条死去的蛇,在黄色的液体中缩成一团。

弘司这边发现了更棒的东西:一个大型的金属套件工具箱。“不可思议。”他呼了一口气,打开盖子,里面有穿了孔的钢条、轴承、轮子、齿轮和底板。一个小盒子里装着数百个螺栓和螺母,另外三个盒子装有发动机和电线。“这些东西差不多能做出一个机器人了!”

他把工具箱放在地板上,跪在它前面,开始组装起来。他只是随手拼一拼,为了看到齿轮啮合和轴承的转动。

夏洛特蹲在他身边,拿起一个大齿轮,皱了皱眉,又放回去。她伸手拿起另一个零件,一个有很多螺孔的底板,但又马上放下了。

她说:“你不应该玩儿这个。”

弘司抬头望着她,”為什么?”

“这个工具箱的主人,一个男孩,他自杀了。”

“真的吗?”

“他爱上了一个并不喜欢他的女孩。他威胁女孩说,如果两人不能在一起,他就会自杀。即便这样,女孩还是拒绝了他。于是男孩决定从女孩住的房子屋顶跳下去,让她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他摔在人行道上。“夏洛特毫无情绪地讲着,“他是这么想的,最后也这么做了。”

弘司陶醉地看着箱子里的漂亮的零件,不知道怎么办。故事挺吓人,但要放弃这个工具箱又让他难过。

“要是我爱上了什么人,我才不会自杀呢。”他说道。

“那要是她不爱你呢?”夏洛特问。

弘司摇了摇头,“那我就坚持一直追求,直到她改变心意为止。”

晚餐时,弘司向母亲打听那个曾经住在大使馆、后来在一个女孩家门外自杀的男孩。不过,他既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工具箱的事,也没有提男孩摔在了女孩房间下方正对着的人行道上。

母亲惊讶地望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人跟我说的。”弘司回答。

母亲伸手将米饭和泡菜盛在碗里,“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是园丁的儿子。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没来这呢,是一位老厨师告诉我的。”她把碗放在桌上,接着说道,“他想对同班的一个女孩恶作剧,在她的窗前用绳子挂上什么东西吓唬她,结果不小心掉下去了。”她严厉地看着弘司,“你也要吸取教训,别搞恶作剧。”

再一次见到夏洛特的时候,弘司质问了这件事。哪怕她住在一所带花园的大房子里,也并不代表她就可以随意编造故事来戏弄他。

他十分生气。

她沉默地听着他的指责,等他说完,她辩驳道:“我没撒谎。你母亲根本不知道实情。”

“那你就知道了?我该信你的对吗?”弘司反击道,“你才来这里几个月,而我母亲已经在这儿工作很久了,久到和我的岁数一样!”

夏洛特没理他,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他们就站在弘司第一次看见夏洛特的那块草坪上。她把娃娃放到窗前,之后一直在等他。天气很热,灌溉花园的水管早晨被园丁用过后就卷起来放在地上。鸟儿穿梭在灌木丛中寻找食物,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依稀传来车辆轰鸣的嗡嗡声。电话铃响起,声音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

夏洛特问弘司:“要是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弘司看向她,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他发现,自己没办法一直生她的气。

“你说。”他说道。

她坐在草地上,等着弘司也坐下来。

“我有一个天赋,”她认真地说,“我曾经以为所有人都能做到,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弘司皱起了眉头,现在她又要开始编另一个故事了是吗?“天赋?什么天赋?”

“每次我触摸一件东西,我就知道它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知道它们的年头,它们属于谁以及物主都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害怕什么等等。”说着,她把手覆到了草坪上,“这草很新,它不属于任何人,没有记忆。但是如果我触摸花园水管,像这样,”她向前挪了一点,伸出手放在盘绕的软管上,“那么我会感觉到园丁。我能感觉到他担心他妻子,她生病了,但医生诊断不出。”

弘司思索了一下。他回忆了自己读过的所有书——图书管理员总是说,这些书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太难了。他试图理解这种天赋背后的原理。但就他所知,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未听说过物件会存储人们的思想。

于是他说道:“我不信。”

“当我摸到那个工具箱里的零件时,我就感受到了那个男孩的想法,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这些想法围绕着整个盒子,好像在发光一样,因为他曾经频繁使用这个工具箱。”夏洛特解释,“当我把修好的玩偶拿回去时,我感受到了你那个时候在观察雨中的我,以及之后你老是会望着我。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觉得,你就是看见过我坐在窗前才知道的。”

“不,我没有。”她难过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过。我妈妈总是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去博物馆。其实我只喜欢那些允许触摸展品的博物馆。”她抬起头,突然眼睛发亮,“摸到非常古老的事物时,我感觉就像是每秒读一千本书。有时会一下子感觉到数百人,对他们过去的生活、恐惧和梦想逐一了解……”

弘司半信半疑地盯着她,“我还是觉得不可信。”

两人沉默了片刻。弘司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夏洛特说不定觉得被冒犯到了。但是他又不能说相信她,这个谎言会带来麻烦。

“我有办法了!”夏洛特突然看向弘司说道,“下次,给我带些属于你父亲的东西吧!”

4

一件属于他父亲的东西?这其实并不简单。

离开前,夏洛特具体解释了她需要的东西:与他父亲有长时间接触的——“最好是眼镜之类的。”她说道。

“可我父亲不戴眼镜。”弘司说。

“那或者手表、衣服,再不就是他每天都会坐的椅子。”

在日本,人们基本不会坐椅子,这是西方的习惯,他们都坐在地上。他的母亲应该也没有他父亲的衣服,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了。至于手表,母亲的确保留着一块表,声称这是他父亲准备的礼物,要等弘司学校毕业后再送给他,所以,他父亲自己并没有戴过这只手表。

他倒是有些照片,不过可能也不太合适。照片上确实拍的是他父亲,但父亲本人是否碰过这些照片却不好说。

弘司无奈地看着其中一张,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背景可以看到用平假名写的路牌,因此一定是在日本拍的。父亲的脸窄而精致,看上去很帅。弘司最喜欢他浓密的深金色卷发,遗憾的是,弘司并没有遗传到。

还有照片上父亲的笑容。有时候,弘司觉得父亲拍这张照时一定很开心;但有时又觉得笑容里透着哀伤。这就是弘司为什么老是翻来覆去看这张照片的原因,这个笑容让他感觉很奇怪。

母亲很少提起父亲,仅仅是在弘司小的时候给他讲过几件事,从那以后这个话题在母亲那里就相当于结束了。弘司只知道父亲从美国来到东京学习,和母亲在这里相识。她曾经和他一起去了美国,但是她不喜欢那儿。后来,父亲突然间病得很重,他的家人却让母亲离开。于是母亲便怀着弘司回到了日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听闻过他父亲。

每次想到这里,弘司便有些难过。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时常会想象父亲是个忙着拯救世界的大人物,也许是美国总统的顾问,又或者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在想象中,父亲会在某一天回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这就是我儿子啊。然后所有事都会好起来。

他突然想到个主意,把照片放到一边,窜到窗户下的架子前。架子下部的隔层放着一个锡制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私人珍藏:跟夏洛特讲过的那部机器人电影的电影票;一只小时候捡到的白手套——它当时被扔在长凳的靠背上,仿佛戴着它的人突然间变成了烟雾凭空消失了,这种想象让弘司深深着迷,于是他便把它留了下来了;一本印着《宇宙的巨人》主角希曼和反派骷髅怪的笔记本,那是他用第一笔零花钱买的,但是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从此就一直放在盒子里;一只蓝色的塑料小狗;他和母亲在某个已经记不得名字的海滩上捡到的贝壳;还有一把属于他父亲的便携小折刀。

这是一把红色外壳的多功能折叠刀,上面刻着白色十字的徽章。它可以展开成11种不同的工具,比如小刀、螺丝起子、开瓶器、剪刀等等。弘司小时候曾在玩耍时因为刀片突然合拢,被深深割伤了手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这把刀,差不多已经忘了它。

但这把刀是他父亲留下的,父亲曾经长年把它带在身上——至少母亲是这么跟弘司说的。

弘司犹豫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從夏洛特那得知有关父亲的任何事情,即便只是她编出来的谎言。说不定她会对他说些他父亲的坏话,而他可能不乐意听。

他得好好想想。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一直没看到洋娃娃。等到它终于再次现身的时候,弘司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抓起小折刀塞进口袋,跑出门去。

“你带了东西过来吗?”夏洛特一见到他就立马问道,看到弘司点头,她便说道:“那拿出来吧。”

之后他们一起出了屋走去花园。“我还以为我妈妈再也不会出门了呢。”穿过草地时,夏洛特解释道,“她平时总会去见她的朋友,好像是意大利大使的妻子,但那个朋友最近没在东京。不过今天她得去趟理发店,估计至少要花三个小时吧。”

“我们为什么要到花园来?”弘司不解。

“在自然环境效果会更好些。”夏洛特解释说。她越过草坪的边缘,钻进一个茂密的灌木丛中。

树木间充斥着灌木丛。身处其中,看不到外面的建筑物,皮肤和衣服也容易被划破。不过夏洛特却似乎轻车熟路。她走到一小块空地,坐下来,朝弘司伸出手,“好了,把东西给我吧。”

弘司掏出小折刀,将信将疑地放在夏洛特手中。她握住小折刀,闭上双眼,接着微微一笑,“你当时真是被吓了一跳吧。”

“什么?”弘司不解。

“这把小折刀突然合拢的时候。”

弘司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他没和任何人讲过,包括他母亲!

夏洛特沉默了一会儿,但仍然闭着眼睛,紧紧握着小刀。“你父亲来自得克萨斯州,”她终于又接着说道,“他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非常富裕。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留在家族公司,但他不感兴趣。他是个日本迷,收集了一切关于日本的东西。之后,尽管家人反对,他还是来了日本,并在这里学习。”

弘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脑子一片空白。

她继续说:“他一开始住在学生宿舍,不过他并不喜欢,因为那里全是外国人,美国人最多。于是他开始在市区寻找能出租给学生的房子。他找到了一处,但不太满意,房东是一对夫妇,那里采光很差,布置也不怎么样。但是当他想回绝的那一刻,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他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最后他还是租下了那个地方。”

“那那个女孩是谁?”弘司好奇问道。

“就是你的母亲。”

“噢!”

“突如其来的爱情占据了他的心,让他无心继续学习。他去了你母亲工作的旅行社,在那里假装碰巧遇见她,但其实,他悄悄跟踪了她。”

弘司不由得笑了。他想到了父亲的那张照片,并想象着他穿梭在东京的街道和小巷中。以他的形象简直太显眼了!

“他在想如何才能和你母亲说上话。她很害羞,但英语说得很好。终于,他想到了个办法:让她帮忙辅导日语并纠正他的发音。这很困难,因为她必须先征求父母的同意。之后他们就开始坐在客厅里上课。”夏洛特停顿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

“你父亲很机灵。几周之后,你的外祖父母就允许他们单独待着了。你父亲让她辅导一堂课上的句子,例如‘我爱你’和‘你很漂亮’等等,这些内容其实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夏洛特笑得更厉害了,“他请大学里的人帮忙写下那些句子,并伪造了一份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课程材料。他故意发错音,所以你的母亲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他。她脸都红了,不过还是坚持纠正他……”夏洛特顿了一下,不再发出笑声,笑意却仍在脸上,“最后,他们接吻了。”

弘司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她。他觉得亲吻令人恶心,但他在学校听说,女孩都喜欢这些东西。想到他很快会见到外公外婆,被他们亲吻,他就觉得很难受。不过早晚有一天,他还是不得不吻一个女孩,不然他就没法结婚了。

“他想和你的母亲结婚,但没得到父母的同意他不敢这么做。于是他想带你母亲去美国,说了三次之后,你母亲终于同意了。然而你父亲不太开心,他十分担心家人会反对。”说完,夏洛特睁开了眼,把小折刀还给弘司。

“然后呢?”弘司追问。

“没有然后了,那之后他就不再带着这把小刀了。”

弘司把小刀塞回口袋,“我对父亲的了解很少,我不知道他来自一个富裕家庭。实际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他肯定还活着。”夏洛特说。

“你这么觉得吗?”

“当然,”她说着,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要是他过世了,那你应该会继承一些东西。”

这天晚上,母亲下班回家的时候腰酸背疼,不得不先躺下来休息。“今天我们洗了两间大厅里的窗帘,又把新的挂上去,简直累死人。”

“要我帮你拿止痛片吗?”弘司提议道。

“没事,不用。”她用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蒲团,“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就好,来跟我说说你今天做什么了。”

弘司有些不情愿地走过去,“我要是跟你讲些科学技术什么的,你肯定没兴趣。”

母亲扯了一下嘴角,却没笑出来:“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想了一下,摸到还揣在口袋里的小折刀,于是坐下来,拿出小刀放在母亲的面前:”这确实是我父亲的吗?”

母亲疲惫地抬头看了一眼,“你把它拿出来了啊。”

“是你之前给我的。”

“啊,是的。”她又躺了回去,发出一声呻吟。“没错,是你父亲的。”

“那后来怎么留在了这儿?”

“当时我们飞往美国的时候,他落下了一条裤子忘记打包带走,小刀就在裤子口袋里。你外公外婆没动我们的东西,我回来时发现了它。”她望着天花板,语气难过,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约翰当时很生气,他以为自己在出租车上把小刀弄丢了。”

“跟我讲讲他吧。”弘司央求道。他把小折刀放回口袋——這东西很实用,有些功能能派上大用场,比如拧螺丝。

“没什么好讲的。就那么些事,你已经知道了啊。再说,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你来给我讲的吗?”

“不不,这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弘司说。

他的母亲难受地动了动肩膀,左右微微转着脖子,“每次我不舒服的时候,内山医生都在度假。”

“你爱他吗?”

她叹了口气,看向弘司,“你父亲吗?当然,我非常爱他。我那时候年轻又天真,而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她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眼睛闪闪发亮。

接着她开始给弘司讲述:有一天她回到家,碰见他正站在她父母的客厅里;她从窗户偷偷看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她不敢跟他说话,因为担心自己的英语不好,或者听不懂他说的日语;之后不久,他碰巧出现在她当时工作的旅行社,而他们正在做澳大利亚的业务……

不过她没给弘司讲他们第一次的吻。

母亲不说话了,弘司却分明感觉到她在叹气。长久的停顿后,她终于开口道:“他特别想带我去美国见他的父母。我其实并不想去,但他说服了我。他是那种让人没办法拒绝的人,起码我做不到。所以最后我们还是飞去了美国。”

她的语气却听起来仿佛在讲述一场处决。

“美国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街道好像没有尽头,土地很多。还有里克府,也就是你父亲家的房子——应该说那是个庄园。他们非常富有,住在一座有一百多个房间、有仆人还有游泳池的建筑里;地下车库停着十几辆汽车,还有马匹、保龄球馆和自己的家庭影院…… 一开始,这一切让我不知所措。”

弘司试着通过母亲的叙述来想象——这么对比的话,甚至法国大使馆都要小得多了。

“他的家人非常友好地迎接了我们,至少一开始看起来是这样。在那之前,除了你父亲,我不认识任何美国人。我不知道他们其实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实际上,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完全不赞同我们交往。约翰的祖父参加过对日战争。有一天我单独碰见了他,他跟我说他讨厌日本人,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约翰和我之间的婚姻。如果约翰坚持要娶我,那么他将被剥夺继承权。而他自己并没有什么谋生手段,所以我们会饿死。”

“这都能说出口!”弘司感叹道。

“没错,他们就是这样。那次交谈之后,我意识到尽管他们语气亲切友好,说的话实际上却字字如刀。奇怪的是,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受欢迎、被忽视了。”

“你们俩为什么不直接一走了之?”

“本来是那么打算的。但约翰想先咨询律师,了解按照得克萨斯的法律,他家的人是否真的可以剥夺他的继承权。我们需要考虑去哪里、做什么来谋生。但这个时候,我们俩同时觉得身体不适,首先是我,他们并没有叫医生,但第二天约翰也觉得不舒服,医生自然就来了。”她说着,开始按摩身体两侧,似乎想舒展放松一下,“我记得医生长得像那个美国演员约翰·韦恩,他穿着沉重的皮靴,头上戴着牛仔帽,脖子上戴着听诊器。他没有听里克家的指示,而是先来诊断了我。‘恭喜您,您怀孕了。’他这么跟我说。然后他去看了约翰,之后站起身说:‘立即去医院。’后来医院查出,约翰长了脑瘤,并且发展得很快。”

弘司吸了口气,这些事她之前从未跟他说过。这可能意味着,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天他就进行了手术。手术漫长而艰难,而且进展不如他们希望的那样顺利。我们坐在诊所里,过了午夜,终于出来一位医生来告诉我们情况。他说,肿瘤位于一个非常敏感的区域,约翰的病情非常危急,即使他活下来,也不会恢复到和之前一样了。哪怕是最好的情况,约翰也需要长年护理,很可能是一辈子。”说话间,母亲用手捂住了脸,“第二天,他依旧昏迷着,而医生在为他的生命而奋战,没人知道他是否能撑过下一天,甚至下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约翰的父亲一直敦促我去做流产手术。他說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医生、诊所、所有东西,我只需要走出门,坐上车。要是当时那么做,现在就不会有你了。”

弘司不舒服地揉了揉脖子。不会出生,这个想法真特别。

“一开始,我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我那么做,或者说,为什么这么着急。不过一阵子之后我明白了,要是约翰没挺过去的话,他不希望其他孩子在继承遗产时有任何意外。他只关心钱和他们的家产。就因为这种担忧,他想要杀掉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快窒息了一样,“那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肥胖的男人坐在那里,汗流浃背,试图说服我杀死我的孩子。还有所有他的帮凶——医生、司机,他们全都参与了,只是因为那个男人很富有,会付给他们钱。你和我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钱。”

“你后来是怎么办的?”听到母亲的讲述,弘司惊呆了。

“我逃走了。”她的呼吸都在颤抖,不得不将手放在胸前,认真呼吸了几次,继续讲下去,“约翰在那之前给了我很多钱,大概有几百美元,而且我还有回程的机票。约翰的父亲因为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暂时离开,我趁机迅速跑回我的客房,把必需品塞进一个挎包,然后就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一样从后门跑了出去。幸运的是刚出去我就碰见了一个日本男人,我跟他讲,他们强迫我杀死我的孩子,我必须逃走,于是他就直接带着我走了。他是一个超市的送货司机,每周都会来里克家的庄园送食材什么的。我躲在他的车里,没人发现我。他帮我把返程机票改签到了另外一个机场,最重要的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拼写我在机票上的名字,这样如果里克家的人想抓我,就会有点难度了。我就这样回到了东京。当我下飞机的时候,我身上剩下的钱只够进城的车费。”

“哇!”弘司感叹了一声,他简直就像在听故事。没想到他的母亲经历过这样的冒险。

母亲似乎已经忘了弘司还在身边,她还在继续讲,但声音轻得像耳语一样:“我和父母一起躲了起来。我生了你,之后仍然一直躲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担心约翰的父亲会派人追踪我,然后对你做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井元先生这儿工作,我猜那些找我的人应该会去查一些需要良好英语水平的公司,而像洗衣房这样的低等工作应该很安全。希望他们不会找到我,也不会找到你。”

弘司想了一下,“可是那些人会找到外公外婆啊,他们知道你住在哪儿。”

“所以我才说服外公外婆搬得远远的,我觉得水俣湾应该足够远了。”

弘司愕然地坐在那里。难怪幼儿园的时候,他哪怕只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回家,她也会那么惊慌,肯定是怕有人把他绑走了。

“你觉得,他们现在还在找我们吗?”他问道。

“嗯……不过,说不定他们根本从来就没找过我们。可是我还是担心你会有事。”

弘司点点头,他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所以从那之后你就讨厌有钱人了。”

“是的,没错。”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年轻时很羡慕有钱人。他们来到旅行社,穿着优雅、举止得体,一点不在意旅行花费……那是我一直梦想的生活:碰到喜欢的东西不必担心钱的问题,能够轻易拥有、体验。老实说,其实我现在多少还是这么想的。生活首先应该是美的,而不是从早到晚不停做一些了无生趣的工作。但这只有富人能做到……可如果为了富裕而变得铁石心肠,为了从别人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甚至因此想要杀人,那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以这种方式得到好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好,你懂吗?”

弘司点头道:“我想我懂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母亲答道。

“那你觉得呢?”

“有时候我会想,他也许还活着。但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肯定是忘记我了。”她的眼睛泛起泪光,“你看看久美子阿姨就知道了,一个先前聪明又活泼的人,患病卧床之后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弘司低头看着地板,试图想象那个他只在照片中见过的人卧床不起、像久美子阿姨一样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顾。然而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这个故事太让人难过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个帮了你的日本男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他的名字和你一样,弘司。”

“你是用他的名字给我取名的吗?”

“他救了你的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弘司需要几天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最近夏洛特的窗前空空的,他有的是时间。只是盂兰盆节快到了,他们的水俣湾之行也临近了。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紧张起来。她会从衣柜顶上拖出行李箱,打包,重新整理,又全部翻出来重新打包一次。她给外公外婆打电话的时长和频率也与日俱增,每天都在和他们商量到达的时间、碰面的细节等等。她还兑现了之前的威胁,把弘司拖到市中心去买了一条新裤子。弘司并不乐意,他担心错过与夏洛特碰面的机会。

“要是由着你,你得把衣服穿到支离破碎。”看到弘司磨蹭着不肯进试衣间,母亲不高兴地说。

弘司反驳道:“要是由着我,那衣服绝不会破,还会跟着人一起长大。”

“等你发明出来再说吧。不过在那之前,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得再试几条裤子。”母亲说着,又递了三条裤子给他。在弘司看来,它们和他刚才试的那条没什么区别。

终于闲下来之后,他陷入思考,关于他的父亲,关于富人和穷人。要是没有了富人,世界会变得更好吗?还是应该盼着所有人都一样贫穷?可无论是哪种想法,好像都不怎么对劲。

“其实我们也没那么穷吧。”有天早饭的时候,弘司跟母亲聊道,“毕竟我们什么都有,不是吗?”说完他就想起了那个多功能机器人,他想拥有它,却负担不起昂贵的价格。于是他又补充道,“至少一切生活必需的我们都有。”

母亲点头,“是的,但这是因为我在工作。要是我失业,我们下个月就会饿肚子,再下一个月就连房子也没得住了。”

“那些有钱人呢?他们不用工作吗?”

“不用,使唤别人做事就可以了。因为他们很富有,而其他人需要他们的钱。他们让别人为他们工作,以此让自己保持富有。”

母亲的话启发了弘司,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富人需要穷人来做事!”

“就是这样的。”母亲说完看了看表,“所以现在我得出门工作了。”

母亲走后,弘司在餐桌旁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想通了。人们都觉得是否富有和金钱有关,但其实真正的区别是谁做工、谁享受。

这领悟让弘司醍醐灌顶,但同时也让他沮丧。这意味着永远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富裕,因为要是人人都富了,就没人去做那些必须完成的工作。

清理完桌面后,弘司在窗前望着大使馆的别墅和大花园,站了好一会儿,回忆着别墅内部的样子。哪怕他其实并不想住在那里,却仍然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拥有那样的一个花园和那么大的活动空间。

不过他听母亲说,维护这样的房子要花很多工夫。大使馆雇用了专门负责花园的园丁,还有厨师、侍应、清洁女工、司机、警卫等等,这样才能让大使和他的家人们就无须操心那些琐事。为了使这三个人富有,许多人不得不为他们工作。然而没有人再为这些工人工作,因此工作就和他们绑在了一起。

弘司耷拉着头,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工作,不想被迫做一些并不想做的事。看看母亲就知道了,她可不是出于热爱才去做洗衣工的。

甚至他都不怎么喜欢上学。尽管弘司不得不承认,在学校时不时会学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但是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他能把这些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说不定能学到更多更有趣的东西。

再之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必须努力在学校取得一个好成绩,以此去读一所好大学,然后再以良好成绩毕业,接着获得一个好公司的好职位——这就是大人们灌输给他的观念,包括他母亲在内。但是他却没办法具体想象这样的生活,或者说,至少在他看来,这并不值得期待,所以他没兴趣去想。

相比之下,他更乐意去想象变得富有——富有并且自由,这才让他心生愉悦。但他不想因此而变成坏人,不想像他在得克萨斯州的祖父那样铁石心肠,为了保护自己的钱而试图杀死他。他也不希望迫使其他人放弃好的生活,只为了让他自己生活得更好,那样的话,他还是会成为自私冷漠的人。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好像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尽管如此,弘司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件事,这让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融化一样。

他没法停下。他吃饭、喝水,然后接着思考。他躺在床上一直琢磨,直到睡着。早上醒来,弘司感觉他的脑子似乎转了一整夜。刷牙的时候,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穿衣服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每时每刻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感觉大脑就像一座巨大的石磨,不停地运转,把那些想法都碾压成碎末。

终于,他想要忘记这件事。他拿出玩具和工具,第一千次翻开那本描述多功能机器人的小册子,然后又尝试了一次修理那个坏掉的收音机,尽管他清楚在没找到损坏零件的替换件之前是没办法修好的,但他还是再次检查了一遍所有线路,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到了晚上,就在入睡之前,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兴奋地坐起来,打开墙上的阅读灯,一次又一次梳理他的想法,没有发现任何错误——那就没有行不通的理由了:一定要有穷人才有富人,这句话在逻辑上完全是错的!其实人人都可以富有,都可以拥有他们想要的一切,没人会为此而变得铁石心肠或者道德败坏。并且,最棒的是,这件事简直太容易了,幼儿园孩子都能做到!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他之前,竟然没有人提出过这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他现在睡不着了,于是从架子上拿出一个记事本,掏出圆珠笔,记下全部想法。这个事情很重要,他绝对不能忘记。

他也不会忘记。恰恰相反,他写得越多,思考的时间就越长、越仔细,他就越确定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案,一个与贫富、金钱和工作等所有问题息息相关的方案。

弘司花了很长时间,把所有必要的东西都写下来,接着把笔记本放在枕头旁,关灯。入睡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次见面时,他一定要告诉夏洛特。

第二天一早下了场雨,在这个季节有些不寻常,惬意的细雨似乎在落地之前就消散在了空气中。雨停后,空气被洗刷得十分清爽,这样的天气让人心情变好。下午晚些时候,夏洛特的窗户上出现了洋娃娃。

“我出去一下!”弘司对刚下班进到家门的母亲说道。

“去哪儿?”她问。说话间,他已经穿上了鞋子,走到门前,“我和夏洛特约好了。”他喊道,在听到反对的声音之前跑走了。

夏洛特非常兴奋地迎接了他。“我还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出门了呢,简直太难受了!快进来吧!”说着,她拉着弘司的袖子,把他带到房间里的写字台旁。写字台上放了一个托盘,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心:裹了面包屑的炸肉塊、混合沙拉、浅色内馅的火腿卷,还有一些弘司从没见过的食物。“我跟厨师要了些昨天晚餐剩的东西,这样你一会儿就不用急着回家吃饭了。吃吧!我也陪你吃点,不过只是出于礼貌,我其实已经吃饱了。”

“你父母去哪了?”他坐下时有些疑惑。

“他们去了别的大使馆的招待会,不知道是阿根廷还是智利。来,你要从这里开始吃。”她把盘子推向他,上面放着一份沙拉、去了皮切成薄片的橙子、一片深色的火腿以及淡红色的酱汁。

乍一尝起来有点奇怪,不过竟然出人意料地好吃。他一口接着一口,吃饱了还是舍不得停下。与此同时,弘司的心里却萦绕着一种阴暗压抑的感觉,他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嫉妒——纯粹、简单的嫉妒。夏洛特每天晚上可以吃得这么好,他却不行。他也想每天晚上都有这么可口的饭菜。

接着他突然想起今日不同往日,他现在知道怎么让每个人都变得富有,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这使他顿时又充满自信。不知道一会儿和夏洛特说起这件事,她会有什么表情。

“你要是吃饱了,我们可以出去荡秋千。”弘司还在思考措辞的时候,她建议道,“今天天气特别好。”

“好啊。”弘司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又拿过另一个盘子,“我马上吃饱。”

最后,弘司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了,他实在是没忍住,因为太好吃了。之后,他疲惫地坐在秋千上,看着她的秋千越荡越高。他试了试向她解释他的想法,但她几乎没有听,只想让他也荡起来。她还不知道他到底想出了什么,却立即直接说,让所有人都富有是不可能的。

他理解她的想法,因为在昨天之前,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事无绝对,办法是有的,他也是昨天那一刻靈光一闪才想到,而他正要告诉她:他的主意超级简单。如果他跟夏洛特说了,她就会讲给别人,比如她的父亲,她父亲肯定还会跟其他人讲,再之后呢?相比一个十岁的日本男孩,一位大使的话肯定更能让人信服。人们会口口相传,到时候没人知道或想到,一开始想到这个主意的是弘司。

这么想着,弘司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独自实现它,并且在成功之前保持沉默。

奇怪的是,就在他刚刚这么决定之后,夏洛特却突然来了兴趣。“你打算怎么做?”她在秋千摆向地面时朝他喊道。

“我不告诉你。”弘司回道。

“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对吧!你就是在吹牛!”

弘司坐在秋千上,上半身向后仰,为了荡得更高而双脚抬起。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着!”他喊道,准备往下跳。跳下秋千、放开手、飞到空中永远是荡秋千里最有意思的部分。

这晚剩下的时间,他不再谈论他的主意,夏洛特也没再问他。天黑之后,他回家忍受了母亲的一通唠叨,拿出《宇宙的巨人》笔记本,这一次,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了。

5

夏洛特确定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她的房间,把瓦莱丽放在窗前。然后她径直跑去花园,来到弘司发现的栅栏豁口处。过了大约一刻钟,他的脑袋就出现在墙头。“你竟然在这儿!”看到她时,他惊讶地说道。

“明天我们要去博物馆!”她兴奋地说,“你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

他皱了皱眉,“哪个博物馆?”

“Seitou-Jinja,圣徒之岛,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开放,我妈妈不想去,所以由美子会和我一起,这样你也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了。”

弘司犹豫了。“不知道行不行,两天后我就要去外祖家了,可能在那之前我不能出门。”

“两天!”夏洛特总觉得弘司想太多。他想让每个人都富有,却拿不准能不能去博物馆这样的小问题。她说:“明天九点在大门口见。”

第二天一早夏洛特和由美子出门时,弘司已经等在门口了。夏洛特说服了她的母亲,允许他们乘坐轨道交通而不是无聊的轿车。这也多亏她父亲帮忙说话,他说,东京总体来说是一个安全的城市,夏洛特和由美子不会被绑架。而且作为大使,也有责任对日本执法机构表示信任。

这简直太棒了。夏洛特从没乘坐过东京的公共交通,也没有去过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说到地铁之类的交通设施,她其实只见过巴黎的地铁。在德里时,政府一度说要建造地铁,可到最后,唯一的公共交通还是颠簸得让人晕车恶心的公共汽车,夏洛特并没有兴趣尝试。

他们进了地铁站,这一站叫“广尾”,这里比巴黎的地铁站干净整洁得多。一条黄色的线与站台平行延伸,一边有很多条纹凸起。由美子非常严肃地说,一定要站在黄线后面等车。

一列有红色条纹装饰的银色列车进站了。与巴黎不同,列车大门是自动的。很多人上下车,车上座位都坐满了。“你们俩扶好扶手。”由美子说。很多坐在座位上的人都在睡觉,甚至有些人差点倒向了邻座。列车驶入下一个车站时,有人惊醒,匆匆站起来下车,一系列动作熟练得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这么做。

他们改乘了两次才重新回到地面上,接着继续乘坐一辆绿色的公交车,座位上画满了奇怪的卡通人物。要从后门上车,从一个机器上取出票并拿好,在下车时再付款。

车程还很长。公交车先是穿过一些狭窄的街道,与使馆周围的街道看起来差不多,然后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段。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开始出现花园、树木和草地。

终于到站了。他们穿过一扇木门,门两侧有两只张嘴作吼叫状的灰色石狮。灌木丛和树木之间,沿山坡修了一条平缓的阶梯。他们拾阶而上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这里站了许多人,让人想起节日庆典。入口是一扇大门,他们必须在门前深深鞠躬,然后来到一个水池边,先洗左手,再洗右手,接着漱了漱口。

意外的是,圣徒之岛只占整座神社建筑群极小的一部分。两排深色木头柱子支撑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屋顶,下方是一个人造的矩形湖,不比一间儿童房大多少,湖中央是一个覆盖着细小白色碎石的小岛。站在湖边,视线能越过岛屿望见一个不许游客进入的花园。里面有长着青苔的石头、浅绿色的竹子和一些小树,有风不断地吹着它们,构成一幅迷人的景观。稍稍眯起眼睛,就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巨人,正低头看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

有人用岛上的砾石铺成了平滑的纹路,看起来就像小岛正前方的小祭坛里涌出了波浪。祭坛是用一种淡棕色的木头造的——可能是竹子,表面几乎不反光——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祭坛上放着一些东西,其中有一把漆黑的锯齿状的刀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这把刀吸引了夏洛特。

“那是什么?”她问由美子。

由美子溫和地笑了,“这是‘圣徒之岛’。据说一千年前,两位创造过神迹的圣人就埋在这个岛上。”

“不,我是问那把刀!”夏洛特拉着由美子的袖子,把她带到一块木牌前。木牌上写了些东西,似乎是介绍,不过只有日语。“读读看,上面有讲那把刀吗?”

由美子研究了一番,“嗯……那是一把黑曜石佩剑,属于第一任皇帝神武天皇,大约三千年前在本州制造。”

夏洛特盯着那把刀,“什么是黑曜石?”她听不懂日语的“黑曜石”。当然就算用法语说出来,她照样不知道。

“是一种特殊的石头,”由美子犹豫地解释道,“我觉得应该跟大理石差不多,不过只有黑色的。”

夏洛特又看了一眼那把刀,觉得这介绍令人失望。东西如此有意思,介绍却太无聊了。自从发现了祭坛上的刀,她就被它完全吸引住了,对其他东西都提不起兴趣,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绕回这里,仿佛这是整个神社中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

她被由美子拖着朝别的地方走,但还是一直回头望,思考着他们此时所在的碎石庭院和祭坛之间的水面有多宽、多深,以及是否能够穿过去。

“你看见什么了?”弘司好奇地问。然而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不说。每当她回头看时,那把泛着黑光的佩剑都仿佛在回应着她的目光,就好像水那边的佩剑是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

终于,机会来了。由美子要去入口处的卫生间,嘱咐弘司和夏洛特在原地等她。

“我们去小岛前面等你吧?”夏洛特立马建议道,“那里风景更好看。”

“好吧,那就在小岛前。”由美子果然让步,她一向很好说话,说完便匆匆走掉了。

夏洛特立刻转向弘司,小声说:“快,帮我。我要摸摸那把刀!”

弘司疑惑地看着她,说:“什么刀?”

“跟我来!”夏洛特抓着他的手,带他回到圣徒之岛面前,隔水正对着祭坛。

奇怪的是,尽管神社里参观的游客众多,这里却门可罗雀,几乎看不到人。

“抓紧我。”她走到水边,朝着弘司伸出手,“这样我就可以探出去够到它了。”

弘司抓住了她的左手,双脚稳稳卡在水边只有一英寸高的路缘石上。夏洛特兴奋地伸脚一点点朝前探,直到脚尖碰到了水面。她的身体向前倾斜,左手被弘司拉住,右手努力向前伸。她的心脏像鼓一样剧烈跳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摸到这把放在圣徒之岛祭坛上令人着魔的刀。

但是,尽管她伸直了手臂,而且尽可能地伸出手指,但还是差一截。

“继续!”她不甘心地命令道,“帮我再往下一点!”

弘司喘着粗气,手上已经渐渐没了力气,他喊道:“不行,我快要抓不住你了!”

夏洛特盯着佩刀,她的指尖离它只差几厘米了。

“加油!”她喊道,“只差一点了!”

当弘司向母亲说起想要和夏洛特一起去博物馆,母亲自然因为偏见误会了夏洛特的用意,告诫道:“你看到了没?她现在已经开始命令你了。”

尽管弘司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却仍然反驳道:“她才没有,她只是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因为除了我她在东京就没朋友了。”

于是母亲不说话了,但脸上依旧不满。

“另外,”弘司继续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模样。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怎么做,以后我们不会有穷人和富人之分了。到时候人人都富有,没人能够命令或歧视其他人。”

母亲叹了口气,“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你会明白的。”此时,弘司无比确信自己会改变世界。所以哪怕多被夏洛特命令几次也无所谓。

第二天,他第一次见到了时常被夏洛特提及的保姆由美子。她的双腿粗壮结实,走路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摇晃,不过人很友善。她背了一个黑色的挎包,里面装满了出行所需的一切东西:喝的、吃的、手绢、地图等等。

夏洛特格外兴奋,仿佛他们要去丛林里探险一样。哪怕只是简单的上地铁,她也激动不已,让人感觉她之前似乎从没坐过轨道交通。他们在“赤羽站”换乘了公交车,夏洛特透过车窗看着这座城市里无尽的房屋、街道和屋顶,把脸贴在窗户上,不时指着窗外某处,询问某些建筑。

在神社里,她基本上触摸了所有允许接触的事物,弘司就在一旁入迷地观察她:她半闭眼睛,手越过栏杆,抚摸石像、灯笼或者沿路的木雕。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不时又惊讶地扬起眉毛,就像脑海里正在播放一部其他人看不到的电影。

“所以,”他轻声问她,“你看到什么了?”

她停下来,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无奈地眨了眨眼,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完全看不懂,但是……很厉害!”

突然间,似乎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指引她去触摸放在祭坛上的黑色配刀——不是雕花的角梳,不是抛光的银镜,不是那些各式各样的护身符,也不是周围的其他东西,就是那把古老的石头刀。

弘司想过从背后抱住她,让她能更容易地往前探。当她差一点就能摸到那把刀时,他几乎要抓不住她的另一只手了,无比担心两人会一起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去。

但是她竟然还想再往前一点!

“好吧。”弘司试着将右脚一点点挪到路堤边缘,想象着自己是希曼,或者铁钳人,或者《宇宙的巨人》里的其他超级英雄:不会松手,也不会失去平衡,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直抓紧夏洛特。但前提是没有路人过来干扰,特别是神官。

弘司看着夏洛特指尖,看着她奋力向前伸出最后一厘米,遗憾的是,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他本来想看看她够到佩刀那一刻的笑容的。

然而,夏洛特并没有笑,她尖叫起来。

碰到刀的那一刻,她的尖叫吓得弘司差点松了手。尽管他并没有松开,但夏洛特接着却身体瘫软,朝水里栽去。

他猜佩刀上可能以某种方式通了电,用来防盗。但弘司依旧紧紧抓着夏洛特,一秒都没有松开。他将夏洛特从水里拽了出来,拖到岸边的碎石路上。她浑身颤抖,胸腔像风箱一样剧烈地上下起伏。但如果刀上通了电的话,他一定多少感觉到电击。更让弘司想不通的是,那把刀是石头做的,并非金属,如何能够导电呢?

“夏洛特,醒醒,跟我说话!”他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并摇了摇她。

人群被夏洛特的尖叫声引了过来,围住他们,有人弯下腰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女孩会尖叫。

“她掉进水里了。”弘司无奈地回答道,“不小心脚滑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由美子回来了。不过她并没有大惊小怪,局面很快缓和了下来。“就不能让你们单独待上超过五分钟,是不是?”她开玩笑地说道,接着从包里拿出一条小毛巾,帮夏洛特擦拭身上的水。

夏洛特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低声说:“我想回家了。”

“这样再好不过。”由美子应道,“你浑身湿着,没办法在城里到处跑。”

就这样,游览被迫中断了。值得庆幸的是,正当夏洛特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的时候,一辆公交车就开了过来。车上有很多空位,但夏洛特身上太湿,由美子只好把毛巾垫在座位上。

这个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到由美子的心情,她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她小时候在这里的时光,回忆着她和邻居小孩们用喷泉、湖里或者水桶里的水互相泼洒嬉戏,似乎没注意到弘司对此没什么兴趣,而夏洛特也只是盯着远处发呆。

这时一个女人上了车,由美子大声打了个招呼,显然和她早就认识。说不定小时候一起打过水仗。总之她们像多年老友一样叽叽喳喳聊起天来,直接忽略了弘司和夏洛特。到后来,弘司受不了,他靠近夏洛特,轻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一幕,弘司毕生难忘:夏洛特转过头看向他,眼睛深邃而空洞,仿佛通向未知的黑洞,她用一种让他脊背发凉的声音说:“它实在是太古老了!”

弘司想问她指的是什么,是不是那把刀,但她的声音却吓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程这一路,夏洛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茫然地对着前方发呆,任由由美子牵着她的手。当他们终于到家的时候,弘司说:“明天我们就要飞去水俣湾了,要去一周。”夏洛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依旧没说话。弘司看着夏洛特和由美子走进使馆大门,身影消失在门后,便转头回家。他隐约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第二天,为了赶飞往水俣湾的航班,弘司和母亲不得不很早起床。看望外公外婆并不是值得期待的事,盂兰盆节对他也没什么吸引力,真正让他兴奋的,是坐飞机这件事本身。

不过弘司不喜欢早起。他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出了家门,外面一片寂静,街灯在头顶上闪烁着黄色的光,他打了个冷战,清醒了一些。没想到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有车了,虽然只有寥寥几辆。也许他们也是要去机场的?

清晨的地铁也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登上飞机时,弘司注意到有一个区域的座位比其他地方宽敞,起飞后拉上帘子,与后面的客舱隔开。

“那边是干什么的?”弘司问道。

“那是头等舱。”母亲告诉他。

他们的座位相当靠前,弘司可以透过帘子的缝隙偷瞄。他发现那边的旅客拿到的食物比他们的更好,盘子也更大。

“那是有钱人旅行的方式,”他的母亲继续说,“头等舱的机票贵得多。想想看,我们飞的都是同一条路线,即便多付钱他们也不会提早落地,是不是很傻?”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他们太自负了,甚至不能忍受和普通人一起待上两个小时。”

他们于十点整降落在鹿儿岛机场,接着乘火车前往水俣湾,外公外婆在车站等着他们。弘司这时候依然在回味飞机上看到的景象:无边无际的云层环绕在身边,俯瞰下去则是微缩的街景。他太入迷了,都没有留意到大人们见面后寒暄、亲吻他并且夸他又长高了多少。或许,这些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晚飯时铃木医生也来了,他给久美子阿姨看了很多年的病,几乎已经成为家庭的一分子。他喝了很多清酒,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久美子阿姨能坚持这么久有多厉害,特别是在她的病情相当严重的情况下。弘司缩在椅子上,专心吃着面前的食物。医生的话他并不认同,他不懂病了一辈子哪里厉害,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呻吟声像是被一千个恶魔追赶一样。想到世界上最小的物质单位——原子——能对人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他不寒而栗。久美子阿姨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她太喜欢吃鱼了,而她吃的鱼里恰巧多了一些汞原子。只要在错误的地方出现几个错误的原子,就会让人身体抽搐、失去记忆,旁人无能为力。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原子太小了,小到肉眼没办法看见,他读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人们甚至可能会毫无察觉地吸入汞。危险的原子还有很多,比如镉、钚、砷、钠、氯等等。

第二天,他强忍着恐惧去了久美子阿姨的房间。她没有再尖叫,只是躺在那里。当他走近床边,她做了一件很久没做过的事:她转动了头部,好像想看他一样,但目光却移到了其他地方。也许这只是一个偶然的举动。弘司一直没动,等毛骨悚然的感觉慢慢消退之后,他开始为她感到难过。

之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外公外婆家,到附近闲逛,想找到小时候放假时他曾经玩耍过的地方。这个城市变化太大了,大部分的地方他都不再认识,就算地方找到了,也都不再适合小孩子玩耍。有一条小溪,他曾经和邻居家的一个男孩用泥巴在上面盖过一个小水坝。如今小溪被填平,上面现在盖了一座超市,令人伤感。

他又想起了夏洛特,想到了她在神社里的那声尖叫。那一刻,她的声音让人想起过去的久美子阿姨,让人害怕,就好像她们看到了一个满是恶魔的深渊。弘司很想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夏洛特摸到那把黑曜石的佩刀时到底看见了什么。但也许她有些难言之隐,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讲吧,这就是她沉默的原因。弘司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担心夏洛特可能最后会变得像久美子阿姨一样。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别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所有人都在忙着盂兰盆节的事。像往年一样,弘司的任务是为祖先写灵牌。盘子摆得满屋子都是,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碌,准备各色食物——都是他们记忆中祖先们爱吃的。人们将食物分在各个盘子里,以欢迎归来的鬼魂。房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弘司也在这期间听到了很多以前从未听过的故事。

之后,他们去街上看了盆踊表演,那是一种让先人安息的舞蹈。到了晚上,所有人漫步到河边,把放着小灯笼的纸船送进河里,据说是引导流浪的灵魂重新回到阴间。所有柔和的火光随着水波渐渐聚在一起,在河面上形成一个发着光的巨大图案,之后慢慢漂走,消失在远方。

弘司试着粗略地估算,假设所有去世的人都生活在阴间,那么那地方的人口……算出来的数字简直让他头晕目眩。如果这些灵魂不愿意待在阴间会发生什么?就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吗?或者,要是有一天阴间被灵魂挤满了,又会怎么样?

但就他所观察到的来说,如今似乎没人真的相信鬼魂会在盂兰盆节回到阳间。这只是一个传统,一个让家人团聚的机会。

“真好,你们这次能待久一点。”第二天早上,外公跟他们说。

母亲解释说,他们也实在是不得已。

“是啊,”外婆插嘴道,“每到盂兰盆节,所有东西早就被预订光了,整个日本的人都在旅行。”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多留几天没什么不好的,除了弘司,只有他迫切想要回家。不过他咬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

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夏洛特却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听说,大使突然被紧急召回,他们一家人在头一天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

前后只差一天,他们就错过了彼此。

当母亲告诉他使馆的消息时,弘司震惊地愣在了原地:前任驻日大使伯纳德·博古下周会回来就任,让·阿诺德·玛尔露只是在他生病期间临时接替。

夏洛特走了!她甚至都没留下一封告别信。

“现在懂了吧,你对她来说和一个玩具没什么两样。有钱人就是这样的。”母亲苦涩中带着几分满意,仿佛她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弘司对自己说,也许夏洛特只是没办法给他写信,尽管她会说日语,却不会写。肯定是这样,只是不走运而已。

但最终他意识到,夏洛特可以用英语给他写信。她之前生活在印度,肯定是会英语的。她也知道弘司有上英语课、看英文电影,即便他口语不好,但也是能读懂的。

要是夏洛特真的有心,无论如何她都能给弘司留下个字条什么的。然而却什么都没有。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一天晚上,母亲带着些许深意地对他说。

弘司安慰自己说,无论如何,起码夏洛特给了他启发,让他有了那个了不起的想法。

他会专注于此,忘记夏洛特。这样等他长大了,就能够把它变成现实。当然前提在于,要先取得好成绩。

从那时开始,弘司成了一名模范生。

旅 途

转眼,弘司已经十四岁了。

这天晚上,他结束了控制论兴趣小组的活动,回到家里,发现一个男人坐在桌旁。

男人个子很高,是个白人,身材笨拙且臃肿,看起来很丑。他双腿叉开坐在桌子边,似乎已经坐了很久,一直在和母亲说话。而母亲不知为何眼睛湿润着。

“弘司,这是你父亲。”母亲轻声对弘司说。

“真的假的。”弘司应道。但其实他心里清楚,母亲说的当然是真的。一瞬间弘司脑海里闪过了些事情,那些夏洛特当年触摸了小折刀之后跟他讲的关于父亲的事。不知为何,尽管从来没见过,但这个男人感觉很熟悉。

然而眼下的情景着实有些怪异:本以为早就过世了的父亲意外出现在餐桌旁,整个人看起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医学实验。这让弘司不知所措。

弘司试探着握了握男人的手,用英语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要是多花一点精力在英语课上就好了,哪怕只有上物理和信息技术课一半的认真,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他父亲尝试用日语和弘司交流,但说得很费力,弘司基本没听懂。他以前的日语应该还不错的,只可惜……母亲打断了他,说道:“约翰,你用英语跟他说吧,这样他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一直要求他好好学英语了。”

约翰·梅纳德·里克松了一口气,换成了自己的母语,给弘司讲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告诉弘司,经过一系列脑部手术,他最终康复了,连医生都没有料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好。这几年来,他一度瘫痪在床,需要人照顾。多亏了一位优秀的治疗师,他才能再度生活自理。他离开家独自生活,和家里人没了瓜葛。后来,他的父亲过世了,兄弟姐妹们为了完全掌管公司,从他手中买走了属于他的那些股份。

“我本来也不想再和公司扯上什么关系,”他轻蔑地挥了挥手,却差点把桌子上的水杯打翻,“他们愿意当亿万富翁,就让他们去操心好了,反正我没什么兴趣。他们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不过我也得到了我需要的一切。事实上,我觉得我才是赚到的那个。”

他继续说,他现在仍然需要巩固治疗,必须服药、接受康复训练等等。但至少,他总算能承受来日本的长途旅行了,对此他感到特别骄傲。看到父亲说起这趟日本之旅时喜形于色,弘司第一次对这个高大臃肿的男人产生了一些好感。父亲告诉弘司,自己面部肿胀是药物副作用,大型脑部手术也在他的头上留下了很深的疤痕……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再稍做努力,便能依稀看出当年照片上那个男人的影子。

“所以我这次来日本,”父亲看着弘司的母亲,似乎接下来的话她也没听过,“是想问问弘司,是否愿意跟我回美國,接受更好的教育。”

母亲的脸拉了下来,“他在这里接受的教育有什么不妥吗?”

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说的是以后的学业,他可以去读麻省理工、斯坦福、耶鲁、加州理工等世界顶尖大学。”

弘司喘着粗气,却说不出一个字。这种感觉仿佛站在一扇即将打开的大门前,而门后的世界无边无垠,让他难以想象……

“何必呢?”他的母亲尖锐地反驳,“日本也有很多优秀的大学,只要弘司努力,他绝对进得去。”

“没错,他当然可以。”父亲宽慰道,并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无意冒犯,“但你这么想想:我已经在我儿子的成长过程中缺席了,要是能帮他读一所好大学,那我的钱多少也算派上用场了。”他上身朝母亲的方向探了探,“并且,就像我所说的,最好是你们两个都能跟我回去。”

显然,在弘司到家之前,他们已经谈论过这件事,因为母亲立马强烈地反对道:“不可能!我还要跟你说多少次?那种事,一次对我来就已经足够了!”

“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了,绝对不会!“

“我属于这里。那时我还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直到这时,弘司才发现父亲的突然造访有些奇怪。他插嘴问道:“母亲,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原来,他父亲委托了一个大型国际侦探社帮忙,查这点事情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母亲还告诉弘司,得到他们的地址后,他父亲起初只是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告诉她,弘司的爷爷——那个曾想杀死弘司的人——已经去世了。母亲回了信,附上了弘司的照片,并告诉了他弘司的名字、兴趣爱好和他过去几年的成绩等等。

“你怎么没跟我提过?”弘司问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我想先看看他会不会回信,是不是对你感兴趣。我不想先给了你希望,最后又让你失望。”她无奈地举起双手,接着又放了下去,“谁能料到,他就这么直接过来了。”

三个人各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弘司的父亲最终打破沉默,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他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母亲,“这是我酒店的电话。或者我明天可以再过来一趟。”

母亲接过字条,一句话也没说。父亲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他太高了,把公寓衬托得比平时还要小。最后,他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走得很慢,即便房门已经关上了半晌,还是能听到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日本和美国的学制有所不同,在日本,四月份学期就结束了,而美国则要等到暑假之后才会开学,这让弘司有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来安顿并适应新生活。

在机场告别时,母亲没有哭,只对弘司说:“属于你的新时代要开始了。”最后她还是接受了弘司父亲补偿给她的钱,并且辞去了大使馆的工作。她计划着先去长途旅行,去北海道看樱花,再乘船去冲绳。之后,她也许会去井元先生的办公室工作,这样她的英语就又有用武之地了,不过现在还不着急决定。

“但井元老是欺压你。”弘司说。

“总不能待在家什么也不干吧,”母亲说,“特别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能让自己闲着。”

弘司的航班下午三点钟左右起飞,这是他目前为止最远的一次旅行。他第一次体验了人们口中的时差:起初他从熟睡中醒来,感觉应该是半夜了,但外面却是正午。降落在亚特兰大后,他又在机场浑浑噩噩地等了四个小时,才换乘了一架小型飞机,前往路易斯安那州的亚历山大市,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再次着陆后,弘司以为应该是早晨了,但这里的夜幕刚刚降临。

父亲就在海关闸口外等他,很明显弘司的到来让他格外高兴。他不停地跟弘司说话,询问他一路上怎么样,飞行是否顺利(要是不顺利,弘司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弘司走了他母亲什么反应(他称呼母亲为“美夕”,这让弘司很不适应)等等。當他们走出机场时,父亲指着航站楼屋顶上硕大的发光字母灯牌对弘司说:“这是在吹牛,尽管这里叫亚历山大国际机场,实际上却一个国际航班都没有,哪怕是去周边国家的都没有。”

接着他们坐进了一辆豪华轿车,一辆有一艘小船那么大的雪佛兰。弘司的父亲格外缓慢小心地开车。弘司起初还没担心,直到他发现,父亲竟然被一辆突然超车到他们前面的车吓到,他意识到做过脑部手术后,父亲的已经不是个好司机了。之后,他就对父亲的驾驶技术不那么放心了。

他们去了一家装修十分高级的餐厅,但令弘司惊讶的是,菜单上只有汉堡——分量很大,面包、肉饼和其他配菜分散着放在一个大盘子上,食客要自己加上番茄酱、蛋黄酱和其他不知道的调味料,再把它们混到一起。

父亲说:“你有足够的时间来适应新环境,高中要一直到秋天才会开学。”

“我知道。”弘司盯着杯子回应道。他点了中杯的可乐,结果没想到这里的中杯竟然比半升还多。如此看来,他的确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这个国家。

父亲住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房子看上去不起眼,但内部相当大。他为弘司准备的卧室比他和母亲在东京的公寓还要大,然而却是整座房子里唯一一间没有日式家具、水墨画或者宣纸屏风的房间。墙上贴着些照片,有牛仔们骑着野马,有大都市的天际线,有穿梭在夜色中的航天飞机。一旁的架子上放着一个蓝绿色的篮球、一只棒球手套和配套的球棒,以及其他一些与运动有关的东西,不过弘司眼下还搞不清具体用途。

“这些是为了让你更好地适应这里准备的。”父亲说道。

另外亟待弘司适应的是那张软得难以置信的床。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睡在榻榻米上,这张床让他感觉整个身体都要陷进去了。辗转反侧到半夜,他仍然没法睡着,于是裹着被子躺到地板上。从抵达美国开始,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睡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他们出门,弘司就会到处观察,留心那些和东京不太一样的地方。这里的街道宽得多,行人的外貌也让他觉得陌生,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惊讶的。

弘司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奇怪:这里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亚历山大市,算是大城市了,然而当他在城里走动的时候,却总有一种身处超大露营营地的感觉。并不是说这里的建筑都像移动房车一样带着轮子(虽然其中一些真的有轮子),而是它们看上去就像匆忙中临时搭建的一样,没有经过悉心规划。仿佛只要来一场暴风雨,所有房子就都会被刮走,只剩下柏油路,然后居民们就可以再建新房子了。

还有一件让他困惑的事,这些房屋都是联排的,连屋前的草坪都无缝衔接。这对于像弘司这样在东京市区长大的人来说非常稀奇。在东京一切都是小而拥挤的,即便公寓里有阳台,从阳台伸出手去也能轻易够到隔壁建筑的墙。

他还看到了一些用栅栏围起来、被精心照料的花园,虽然他和父亲所居住的街区里并没有。而在东京,只要把野草拔掉,随便换上一块草坪,就算是一个花园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社区,”有一天,当弘司跟父亲说起他这些天来的观察时,父亲说道,“尽管土地很便宜,但邻居都是很好的人。我不想把钱浪费在什么时髦地段的房子上。”

父亲并不工作,多数时间都在看医生,他可以使用残疾人士专用停车位,除此之外,他主要忙于收集有关古代日本的书籍。偶尔,他会接到邀请,为一些本地或者外地举办日本主题展览的画廊和博物馆当顾问,例如平安时代、室町时代的浮世绘和插画手卷等等。父亲保留了参与过的所有活动的宣传册、海报和目录,其中一些甚至还印有他的名字,令他格外骄傲。

他请弘司帮他巩固日语写作。为此,很多个晚上他们都会坐在一起,用昂贵的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直到深夜。弘司此前从未用过毛笔,和别人一样,他基本只用圆珠笔写字。也正因为这样,弘司注意到了父亲在记忆新事物、总结规律、模仿动作等方面的问题。尽管这么說不太好,但的确很迟钝很笨拙。

不过,他对弘司一直很亲切。而据弘司观察,几乎没有一个日本父亲会对儿子这样。尽管这有些与众不同,弘司却觉得又舒心又感动,所以,对于父亲的缺陷他也格外包容,不会觉得厌烦。

然而弘司却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老师。很多父亲想要了解的东西,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时候用汉字,什么时候用平假名,什么时候用片假名?为什么要用这个词而不是那个词?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说,这是习惯用语,就是这么说的。每次想总结出一些规律,下一刻总会碰到例外。

在弘司看来,那些他现在不得不每天接触的拉丁字母相比之下要合乎逻辑得多。亚洲语言的文字都是从象形文字演化来的,字与字之间没有特殊的关联,并且如今已经简化得十分抽象了,人们从文字的构造上很难看出它的含义。西方的语言结构则恰恰相反,每个词都由字母构成,就像用原子构成物质一样,完全符合构造原理。

他更喜欢计算机呈现信息的方式:计算机语言甚至只需要两个指令,比如0或1,开或关,高或低,仅此而已。这是人类能想象到的最简洁的设定,却同时也是最强大的,能完整地表达事物——不只是文字,还有声音、图像、影片等等。

弘司逐渐认识了他们所住街道上的邻居们。父亲每次都骄傲地向邻居介绍:“这是我儿子。”有趣的是,他总想表现得谦虚些,却一次也没成功过。

为什么他要搬到这里?一天晚上用毛笔练字的时候,弘司问父亲,亚历山大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父亲慢慢地点点头,小心放下毛笔,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做完手术后,我身体没怎么见好,健康状况依旧很差。我父亲叫我‘花椰菜’,医生们也差不多放弃我了。”他把手放在大腿上,盯着桌子正中的一点,“但是有一位治疗师始终没有放弃我,每天都来花很长时间给我做康复训练,到最后我终于有了些进步。”

弘司手里仍然握着毛笔,他看着他问:“什么样的进步?”

“再度吐字清晰地与人交谈,伸手接住别人给我的东西之类的。”

“这样啊。”弘司有些惊讶。

父亲歪着嘴笑了,“说实话,很多事情都是她后来告诉我,我才知道的。我花了很久才恢复记忆,多亏了她的帮助,我的生活才有了起色。就在我感到可以重新振作的时候,她充满歉意地告诉我她要搬走,去另一个城市结婚。”

“这样啊。”弘司再一次说道,“那然后呢?”

“我问她要搬到哪儿,她说去亚历山大市,因为她的未婚夫在那里工作。于是我就跟着搬。”父亲看着弘司,耸了耸肩,“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

“但你都能搬到一个新城市了,身体应该恢复了很多吧?”

“并不是。起初的两年,我还是需要看护来照顾,接着又过了两年,我才像现在这样能够自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样挺好,能离开家我就很高兴了。”

弘司一边点头,一边打了个寒战,“母亲跟我说过当年发生的事,说你父亲……”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人是他的爷爷。

在与祖父母的关系上,他着实没有什么好运气。

“现在那里还是一样可怕,”父亲说,“我很少回去。他们觉得我是个傻子,但是我跟你说,其实他们才是傻子。我的兄弟姐妹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是每次我一过去,他们就当着我的面一直抱怨:某某公司想欺骗他们,抢走他们的市场份额,降低他们的股价之类的。看着他们大呼小叫的样子,你甚至以为他们生活在战争年代。要是像他们这样每天都不开心,当上亿万富翁又怎样。”

听到这里,弘司又想起了他那了不起的构想。父亲口中那些叔叔和姑姑(姑且这么称呼,尽管弘司从来没见过他们)似乎格外恐惧会失去财富。

弘司思考了一阵子,得出结论:之所以恐惧,是因为世界上还有很多穷人。要是所有人都有钱了,那富有就会成为一种常态,再也没有人会害怕损失财产,甚至连“损失”这个概念都会消失。这就像呼吸一样,每个人都有足够呼吸一辈子的空气,所以没人会担心有一天可能空气短缺。如果所有人都富裕了,与财富相关的恐惧和与之相关的焦虑都会消失。

弘司能轻松听懂英语,这归功于他在电影院看过许多英文原声电影,也常看美国电影的DVD。但他的发音仍旧有很大问题。来美国一个月后,父亲依旧没发现他在发音上的进步,于是说道:“我们得解决一下这件事。”

“我会学的。”弘司反对道,“只是还需要时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那些错误的发音只会根深蒂固,我不会让你就这样蒙混过关的。”

于是父亲拖着弘司去找了那位让他生活重回正轨的治疗师。她叫希尔薇,看上去并没有父亲描述里那样的神奇。实际上,她又矮又胖,有着浅棕色的头发和一个突兀的大鼻子。起初,她如弘司所愿地拒绝了父亲的无理要求,因为那并非她的专长。

“总归试一下吧,希尔薇。”父亲用一种让弘司不适的近乎耍赖的方式说道。

从那天起,弘司每周要去见希尔薇四次,每次花上四十五分钟去重复无意义的音节,由她纠正那些细微的发音错误,按照音律来朗诵英文句子,在喉咙里发出咳嗽、漱口似的声音,再大声喊出来。这对弘司来说很难熬,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飞速进步:那个夏天的某一天,弘司去了市立图书馆,一位兼职图书管理员对他说,她打赌他来自西雅图或者周边地区,她能听出那里的口音。

“我的确来自西雅图,”当弘司告诉希尔薇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笑着说,“这意味着我们的训练可以告一段落了。”

父亲想知道,弘司是怎么回答图书管理员的。

“刚开始我差一点就说是了,”弘司说,“但最后没说出口。”

“这么做很对,”父亲说道,“你不需要否认自己的出身。”

等到弘司终于上了高中,他便意识到父亲坚持矫正他的发音是对的。美国几乎混合了来自全世界的种族——他的同学一半是白人,另一半是黑人和亚裔,弘司在其中并不显眼。由于种族的多样性,谁的英语好谁在学校就会更吃香。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来自墨西哥移民家庭的孩子很吃亏,他们的英语水平相对较差。

课程本身并不难,对弘司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从一开始他的成绩就名列前茅。他唯一低于平均水平的科目是体育课。因为一来他本身不喜欢运动,二来,他依旧比同龄的男孩子更矮小瘦弱。尽管他的柔韧性很好,但并不强壮,跑得比别人慢,跳高时总是第一个刮倒横杆。他也用不着操心自己会不会入选橄榄球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事实证明,加藤弘司是亚历山大高中有史以来最好的棒球捕手:高中四年,他接住了每个投手投出的每一个球,从无遗漏。

弘司的反应很快。上高中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经常花几个小时和他练习投球接球,就像其他的美国父子一样。不过父亲扔的球一点没有挑战性,所以肯定不是在那个时候训练出来的。

学校没有人知道,弘司自己制造了一台计算机控制、马达运转的棒球投掷机,能够以所有可能的曲线和速度连续投掷二百个球。他用这台机器反复练习,直到他看到发球就能立即判断出接球方式。最终,他能在一个晚上打完五个回合,没有一个球落在他身后的网中。

尽管如此,他并不擅长直接的身体对抗,例如在封锁本垒板的时候,他的移动速度总是不够快,无法进行夹杀,甚至都来不及跑到一垒。因此,教练总是一方面夸奖他接球的本事,同时又告诫他不要梦想成为职业球员。

弘司跟教练保证,他没有想那么远。

总之,尽管弘司成绩出色,在学校里人缘也还行,却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也很少参加其他人组织的周末娱乐活动。至于女孩,他几乎不会多看她们一眼。相比之下,女孩们对他的兴趣反而大得多。在这一点上,学校里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

早在上高中之前,弘司就对他的房间越来越不满意,他请求父亲允许他撤掉房间里的一些东西。

“你想怎样都行,”父亲立马说道,“这是你的房间。”于是,弘司摘下了墙上的所有照片,将带有运动器材的架子搬到了地下室,刮掉了印着碎花的墙纸。在父亲的协助下,把墙面刷成了简洁的白色。

父亲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弘司想了想,“可能之前的风格太美国了吧。”

父亲借此向弘司讲述了他对于日本文化的了解。弘司没想到,他从美国父亲这里了解到的有关日本的知识,比他在东京上学的那几年还要多。

有一天,弘司的一个同学开玩笑地说,如果他接下来的考试不及格的话,他可能会去腹切。弘司讲给父亲听,父亲却给他解释说,“腹切”这个词其实并不是日本的传统用语,而是英国人发明出来的贬义词,仅仅是直接翻译了“割肚皮”,表达的是对武士自杀儀式的一种蔑视。“正确的词应该是‘切腹’,一个因失职而蒙羞的日本武士,可以通过正确的‘切腹’使家族恢复荣誉。”

他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给弘司看日本短刀的样子—— 一种微微弯曲、边缘锋利的匕首,刀刃长约一英尺——并向弘司展示了它与“肋差”的不同之处。后者的刀刃几乎是前者的两倍长。这两种刀都是用于切腹仪式的。“武士会穿上白色的和服象征纯洁,在自裁前写下一首辞世诗。”

弘司既害怕又着迷地听着父亲的讲解。这些知识从他父亲、一个美国人口中讲出来,感觉很奇怪。在东京上学的时候,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不过只是同学之间开的愚蠢玩笑而已。

“这个人‘正坐’着,你知道‘正坐’吗?”

弘司点点头,“当然知道,就是人们坐在地上时的常规坐姿。”

“好吧,这在日本确实是常规,不过在西方看来坐在椅子上才是正常的。”父子二人这时坐在地板上,双膝应并拢着地,臀部压足,挺直了背部,“现在,这个男人露出了上半身。然后,他拿起刀子,将其刺入所谓的‘丹田’,一个位于肚脐下方约六厘米的点,被认为是人体的中心和灵魂的所在地。他从左至右切开腹部,最后向上划开,以便能够让腹中的器官露出来。这种动作通常首先会切断腹主动脉,从而导致血压立即下降并迅速失去知觉。这很关键,因为评判切腹最重要的标准就是,武士脸上不可以出现一点恐惧和疼痛的神情,更不能呻吟。在死者的身上,不允许有一丁点痛苦的迹象,不然就不算是切腹。”

弘司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说道:“听起来太吓人了。”

父亲笑了,“没错,你可以这么说。通常切腹不会在室内进行,不过一旦有例外,屋内会铺满带有白色滚边的特制榻榻米。当然,事后人们会把它们丢掉。”

从一开始父亲和母亲就达成了协议,弘司每年会飞回东京一次去看望母亲。母亲接受了井元先生办公室里的工作,主要负责对澳大利亚的业务,为那里的店铺供应日本的食品杂货。母亲说,井元不再像以前那样训斥她了,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不过依旧只发给她少得可怜的薪水。不过如今母亲也不在意,反正也不需要什么钱。她没有结识其他男人,倒是有了几个新的女性朋友,偶尔一起短途旅行,每周聚一次,在一起打牌或者下五子棋。

奇怪的是,当弘司回到东京,却发现自己在亚历山大比在这里更有归属感。附近的街道和小巷如今看起来更窄了,狭小的公寓更是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塞到笼子里的小鸡。但看望母亲是儿子的义务,他还是会回东京来。

高中最后一学年的时候,久美子阿姨去世了。弘司比以往早了两个月飞回日本,不是飞到东京,而是直接飞往水俣湾参加葬礼。丧礼结束后,所有人都觉得,死亡对久美子阿姨来说反而是解脱,就连铃木医生也这样说。

“你不必仅仅出于责任回来看望我,”返回美国前,母亲对他说道,“孩子早晚会离开。只要你能偶尔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告诉我你的近况就行了。等你真心想要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来吧。”

“好吧。”弘司应道,之后很多年都没回过日本。

返回到亚历山大时,一封印有麻省理工学院印章的信正等着他。机器打印的信上写着,学校审核了他的申请,决定录取他。

福音岛

1

“我去能干吗?”弘司问道。

罗德尼无奈地举起双手,“当然是派对该干的事!尽情享受,遇见新朋友,玩开心。”

“我每天都会遇见很多人,我也挺开心的。”弘司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说道,“通常情况下。”当然也有烦人的事,比如这个傻不拉几的作业题目。

“这可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派对!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协会新会所的落成典礼!你非参加不可。”

“谁规定的?”弘司小声嘀咕道。窗外,一辆巨大的垃圾车正试图掉头,但像往常一样,停车场里塞满了车。十分钟过去了,这个大家伙还在来来回回调整方向。

弘司想,或许他也该像这辆车一样一步一步地思考。不过,除了日常生活所需之外,他不想和那些过时的美国协会组织扯上什么关系。

“他们说到时候会来很多贵宾和社会名流,都是优等生荣誉协会的成员,”罗德尼不死心地劝道:“前总统布什,克林顿……”

“哇哦。”弘司敷衍道。

“无论如何,我们得趁着还有票的时候赶紧买到票。”

“竟然还要票?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派对!”

这时,垃圾车倒车撞到了人行道上一棵饱经风霜的白桦树上,一股垃圾房的味道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

罗德尼坐到了弘司的写字台上,让弘司不得不看着他。“听着,兄弟,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我们还在读大学,等往后我们成了一把老骨头,会热泪盈眶地回忆起如今的日子。时不时地去参加几个派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对吧?干点蠢事,抽几管叶子,鼻子凑到姑娘们的胸脯上……”

弘司瞥了一眼他的好友兼室友,接着目光就落到了窗外,楼下的垃圾处理工大汗淋漓。

罗德尼也差不多,他为了说服弘司磨破了嘴皮子。“我并不是说你必须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躺在阴沟里,或者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旁边,或者不一定是姑娘……也用不着闹事或者砸别人的车之类的。就单纯地跟我去,然后好好享受就行了。”

垃圾车肯定是掉不了头了。如果他们有一定的空间感,早就该意识到从几何角度上来看他们的车根本没办法掉头,因为有车跟在他们后面开了进来,停在了最挡路的位置上。

“你应该在你的车被刮花之前出去挪个车,”弘司指着窗外对罗德尼说,“你的车就挡在他们前面。”

“哦,该死!”罗德尼飞速跑走了,弘司的注意力回到了他毫无意义的作业上。

这篇论文要评估机器人加入自动化生产后对社会的影响。弘司很清楚德鲁什教授期望看到什么样的论点:由于机器人取代了原本属于人类的工作岗位,所以那些使用它们的公司应该为此支付社会福利金。

恰恰因为弘司太清楚这位教授想要什么,他提出了與之相反的论点:机器人就应该取代人类的工作,它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被发明、制造出来的,而为此投入使用机器人本身已经是一种对社会有利的行为。举例来说,试想一个负责将金属板放到液压机中的工人,每天必须重复同样枯燥的动作八个小时,他会感到无聊而产生疏忽,因此双手随时都有被碾碎的危险。如果换成每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不会无聊也不会失误的机器人,工人的生活质量不仅不会下降,反而更有安全保障。

这么写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但弘司已经习惯了。

他看向窗外,罗德尼打着手势,向垃圾处理工说着什么。他们没有吵起来,而是有说有笑的。罗德尼走到哪里都能轻易讨人喜欢,弘司想不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弘司和罗德尼是在入学注册的时候相识的。作为大一新生他们被分配到了贝克楼宿舍的一个双人间。那栋宿舍几乎都是学建筑和设计的学生,每年四月底把一架钢琴从屋顶上扔下去是这栋楼雷打不动的传统之一。然而他们俩对此并不怎么感冒,于是第二年一有机会,就搬到了麦格雷戈大厦两个相邻的单人公寓。这里的房间不像宣传册里描述的那样,能看到查尔斯河的壮丽景色,而是正对着布里格斯球场,那是沿岸一排宿舍楼后面一个相当难看的运动场。从弘司的房间甚至只能看到内院停车场的入口。

这对弘司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思考的时候也会忽略周围的一切,而这种时候非常多。

“好吧,其实没必要多说了。”罗德尼一回到房间就继续了之前的话题,“反正我肯定要去这个派对的,是朋友就跟我一起去,”他笑着说,“这是一个你无法拒绝的邀请。”

弘司靠在椅背上,用双手按摩鼻梁,“那就又回到了我最开始的问题:我去能干吗,当个交际花?你要那么想的话,还是趁早别做梦了。”

“你可以把我介绍给伯恩斯坦教授。”

弘司眨了眨眼道:“越听越怪了,你确定这真是个派对吗?不但得买票,还会有教授在场……”

罗德尼的表情缓和下来,表现得格外耐心,“这种聚会就是这样的。前辈们会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地坐在一起,在炉火旁讨论学术话题。等这些老家伙起身离开,真正的派对才会开始。”

“所以等他们走了,所有人就失控了是吗?伯恩斯坦教授又是谁?”

罗德尼伸出手指数了数,“首先,他是哈佛大学的数学教授,我碰巧知道他对你那篇关于自动机理论的论文非常认可。”

弘司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膀,“然后呢?”

“第二,他是瑞秋·沃登博士的哥哥,而沃登是我主修课的讲师,我得给她交一篇论文。”

“第三?”

“第三,这人是个十足的《星际迷航》粉丝。”

这下弘司终于明白了。他翻了个白眼,双手推了一下桌子,坐在转椅上滑倒房间中央。“罗德,”他叹道,“不是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永远不会……”

“怎么不会?”罗德尼兴奋地打断了他,“德雷克方程式已经很清楚地证明了,宇宙里必然还存在着智慧生命,所以……”

“德雷克方程式!”弘司摇了摇头,“那东西什么都证明不了,整个方程式里没有一个变量有精确定义。用它计算出来的结果上到数十亿,下到零点几都有可能。”

“是的,我知道。你要是能在这方面提出些新的反驳,说不定我还能用得上。”

“要是想出来,肯定第一个告诉你,我保证。”

罗德尼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仿佛他正在大礼堂与至少六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讨论。“即便如此,只要不使用最极端的数值作为因子,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宇宙里存在很多和人类相似的智慧生命。这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甚至连外星人的电视信号都捕捉不到。”弘司点头道。这是罗德尼最为热衷的话题:如果真的存在其他智慧生命,为什么地球人从来没发现过。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星际迷航》提供了一个通俗易懂、流传甚广的文学隐喻:严格禁止对前曲速文明的发展作出干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能只是因为欠发达而被其他文明隔离开了。这种观点很有道理。接触到其他高等文明的前提,就是他们拥有星际旅行的技术。与这种等级的文明相比,我们的确还太弱了,因此我们正处于宇宙的隔离区。他们想保护我们,在技​​术上和道德上更高级的文明会确保我们独立发展,不受干扰。”

“循环论证不算证据,这是逻辑学课堂上典型的谬误案例。”

罗德尼做了个鬼脸:”嘿,我又不是想拿诺贝尔奖,我只是觉得拿来当硕士论文的内容应该挺有意思的。”

弘司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行吧。我来总结一下,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想让我把你介绍给这位伯恩斯坦教授……”

“不,不。我是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跟他聊聊你的论文什么的,客套一下,再把我推荐给他。”

“然后跟他说,你想写一篇关于星际舰队最高指导原则的论文,作为天文学硕士的毕业论文。你觉得他会为此兴奋到威胁他妹妹,如果不同意让你写这篇论文就和她断绝关系?”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你可真是疯了。”

“你说对啦!”

弘司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最后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算我服了。我跟你一起去派对。”

罗德里脸上堆满了满意的笑容,“你还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弘司说着,又把椅子滑回电脑前。

罗德尼走出房门前问道:”我用不用给多萝茜也留张票?顺便说一句,她今天早上给你打电话了,好像是关于郊游的事。”

“我知道。”弘司揉了揉太阳穴,又开始琢磨那愚蠢透顶的作业,刚才聊天时他脑子里闪过了几个点子,“你过来之前,我听过她在电话答录机上的留言了。”

“所以要弄三张票吗?”

弘司转过头看向罗德尼:“这种聚会带女朋友是不是不太好?”

“老实说,”罗德尼笑着答道,“确实是不太好。”

“那还是两张票吧。”

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眼睁睁看着球飞了出去,在白线的另一侧扬起一片红色的灰尘。每个人都看到了,然而裁判却并没有提出异议。这个球意味着他们输了比赛。

“真是扯淡。”贝内特的搭档托德沮丧地说,差点儿把网球拍砸了出去,“那家伙怕不是瞎了!”

“等出了球场,随便你怎么骂!”贝内特应道。

“贝内特,那个球出界了。要是裁判能判,我们本可以扭转局面的。”

贝内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但他没有判,所以不算数,这就是游戏规则。”

托德哼了一声。他的脸涨得通红,好像随时都会气炸一样。“贝内特,你父亲在俱乐部里那么有影响力,就不能让他们开除那个裁判吗?”

贝内特盯着眼前的同伴,“托德,这就是游戏规则。不按规矩来不如别玩。否则,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托德若有所思,最后喃喃道:“好吧。”他們一起走向球网处,与获胜选手握手。

“下回一定让你们输到满地打滚。”贝内特狞笑着向对手保证。

对面两个人也跟着笑了,他们以为贝内特在开玩笑,尽管他并没有。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坚信,他和托德早晚会赢了他们,毕竟那两个人里有一个是黑人。

更衣室里水雾弥漫,充斥着高档古龙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淋浴的时候,托德问贝内特,是否打算参加去参加优等生荣誉协会新会所的落成典礼。

“我不会和我女朋友参加同一个派对的,伙计。”贝内特闭着眼睛在温暖的淋浴中扬起脸,努力不去想即将参加的另一个派对:伊普西隆-欧米茄联谊会。虽然不是大型派对,但人要疯得多。最重要的是,会有很多女性新生,要是派对结束前没能勾搭上至少两个姑娘,那就算失败。所以冲澡的时候他可不敢想得太多,不然小兄弟当场就得抬头。

洗完澡出去,他不慌不忙地赤裸着抹润肤油,心里清楚自己看起来棒极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羡慕地偷瞄着他,他很享受这样的目光。

随着“砰”的一声,“疯鸟”莱斯特从另一侧的储物柜跳到贝内特上方,居高临下地嚷道:“听说你要伤了所有姑娘们的心?”

贝内特好笑地抬起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莱斯特继续大声说道:“他们说,波士顿的桥上挤满了绝望的姑娘们,抢着要自尽。”他一下子就成了焦点,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在他身上,“没错,这事现在很严重。”莱斯特继续道,“甚至有可靠的消息用了一个可怕的词……”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然能让每个人都听到:“订婚!”

“没那么快。”贝内特伸手拿了浴巾,围在腰部,“你们都知道我的座右铭,你不可能睡遍全世界每一个姑娘……”

莱斯特挺起胸膛,双手兴奋地敲在储物柜的铁皮上。“大家一起说!”他大喊。

于是男生们一齐喊出后半句:“……但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尝试!”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贝内特再一次成了当天的主角。

“是真的吗?”穿过停车场时,托德问,“你们打算订婚?”

贝内特在他的捷豹车前停下脚步,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他笑着把健身包扔在后座上,“她早晚要习惯,已婚的国王总会有情妇。”

小树林旁有一片盛开着芬芳小花的草地,多萝茜·戈尔丁把车停在草地旁边,松了一口气。她提着野餐篮,弘司拿着野餐垫跟在后面。弘司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要让他走到户外去亲近大自然很难。不过她这次成功做到了。

多萝茜为这次郊游绞尽脑汁:找到这个浪漫又僻静的地方本就不容易,更别提她还要装作只是碰巧发现这个地方的。她准备了三明治,以及她吃过最好吃的意大利面和土豆沙拉,甜点是弘司非常喜欢的马斯卡彭乳酪,装在她特意买的可密封小塑料罐里。

“好吃吗?”她问弘司。这时候他们终于舒服地坐在阳光斜照的斑驳树荫下,面对宽阔的草地,树叶在头顶随风轻柔地沙沙作响。

“我喜欢,”弘司咂咂嘴回答道,“味道很棒。”

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的确是就在她身边,但就像往常一样,多萝茜老觉得,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

这里的确很美,是一个恋人说话好地方,比如“我爱你”之类的,甚至也适合求婚……不过她没有指望这些,想让弘司主动做那些事,得付出更多努力才行。

要是他的心思能全部放在她这里就好了……

野餐过后,他们慵懒且心满意足地躺在草地上,对着几乎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发着呆,没有说话。多萝茜回忆着她在厨房里度过的时光,她很想照顾弘司,养育他的孩子,料理家务,成为他的妻子和爱人。显而易见,弘司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会赚很多钱,他们将拥有一切,并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弘司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著她,笑着说:“这里真不错。”显然他很满意。

多萝茜也笑了,却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她猜想,他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她说。

弘司翻了个身趴着,手指拂过草地,“看这个。”他说道。

她于是也翻了个身,凑近了他身边。原来,他想让她看的是一只孤独的蚂蚁,正挣扎着拖动一根比它身体长至少五倍的松针。

“是啊,”她说,“太自不量力了对吗?”

“它一定迷路了。”弘司低下头观察蚂蚁,“难以置信,你不觉得吗?这么小的身体、腿和触角,却能搬动比它大那么多的东西。”

“没错,只要注意看眼前的事物,就会发现世界充满了奇迹。”希望他能好好看看。

弘司又往下扒了一些,用合拢的双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光靠一只蚂蚁其实做不成任何事,重要的是合作,群体智能。”

多萝茜紧张地听着,他会不会因此觉得,两个人一起比独自生活要好呢?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机制。”弘司继续说,“微小又简单,几乎不需要费脑子。连你也造得出来,也许体积要大些,但是肯定可行。蚂蚁和机器人之间有区别吗?我反正觉得没有。”

多萝西失望地转过身去。机器人!弘司满脑子只想着这些!

“嘿,”她说,用脚趾轻轻蹭过他的小腿,“我碰巧也在这里呢,而且我不是机器人。”

他先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接着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是的,没错!”他抛开蚂蚁,朝着她凑过去,把头枕在了她的肚子上。

“问你个问题。”他认真地说道。

“你说吧。”

“你有没有试过在野外做爱?”

多萝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跟她在一起的原因?为了做爱?或许吧。

“没,”她坦白道,“还没试过。”

弘司把脸埋在她胸前,接着又吻了她,“想试试看吗?”他环顾四周,“我猜在这里不会被人看到,你觉得呢?”

早在挑选地点的时候多萝茜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从外面的大路看不到这里,周围也没有可供散步的小径,他们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到。甚至她还带了避孕套以防万一。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我也不知道……”

她故作犹豫,这样一来,他起码就得花力气来说服她,让自己显得矜贵些。不过只要他坚持,她肯定会妥协,甚至在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好了,说不定体验会很棒。弘司是个不错的恋人,差不多可以成为“持久”的代名词。

洁白干净的教室仿佛实验室般散发着消毒剂味道,二十五名学生正在等德鲁什教授。空调进气口上的一块金属板松动了,发出微弱的咔嗒声。

弘司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多萝茜发来短信: “刚刚想起昨天的郊游,真是太棒了!”

弘司笑了。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叮咬了他的后背,回家的路上他们还不得不中途停车,从多萝茜的头发里抓出二十多只蚂蚁。不过除此之外,在树下做爱的确很刺激。

“是啊,”弘司回复,“找机会再去一次。”

刚发出短信,一个一头红发、满脸青春痘的脑袋就凑了过来,是一个同学,好像叫帕特里克。

“嘿,”他低声说,“听说‘魔法棒’是你发明的,就是所有五金商店都有卖的那个,是真的吗?”

弘司点点头,“是啊。”那是他在麻省理工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发明的。其实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两台数码相机,配了距离固定的鱼眼镜头,用来拍摄可供编辑和操作的模拟真实视角的照片。唯一有些棘手的是视觉识别软件,花了他几个星期时间通宵编程。解决了这点之后整个装置就顺利运行了。只需要把它举起来,按两三次按键,然后用USB连到电脑上,就能得到所处位置周围环境精确的三维模型,甚至还包括屋子里家具的具体尺寸和位置,而这些信息可以加载到任何建模程序之中。

“你太牛了。”帕特里克说,“我爸爸有一家室内装潢的公司,他买了几十个。他说,这是自切片吐司问世之后最棒的发明了!”

“切片吐司?”弘司不由得笑了,“这话倒是还没人说过。”

在学校的帮助下,他申請了专利并获得了发明许可。从那时起,即便没有父亲的资助,他的钱也够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帕特里克好奇地问道。

弘司耸了耸肩说道:“这没什么,只不过是机器人技术的一个简单应用罢了,借助光学传感器在空间中定位。另外,我那时候正好需要重新给房间贴墙纸,要测量所有墙壁的尺寸太烦人了。”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不好意思啊。”

“你先忙。”说完,帕特里克又消失了。

还是多萝茜的短信。“简和鲍里斯想邀请我们星期六晚上过去。”

弘司做了个鬼脸。简是多萝茜从高中以来的好友,她的男朋友鲍里斯是投资银行家,一个十足的讨厌鬼。更别提,罗德尼还要拉着他去参加星期六的派对呢。

“星期六我没时间。”他回复。然后他脑海里闪过了郊游的画面,阳光穿过树叶在多萝西的胸口投下影子,于是又补充道,“对不起。”

发完短信他便关掉了手机。正在这时,德鲁什教授也刚好走进教室,新一轮的“控制论与社会”讨论课开始了。不得不承认,把这门课规定为跨学科必修课绝对是明智之举,不然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甘愿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德鲁什看起来不像一个典型的大学教授,更像一个伐木工。他留着灰白的山羊胡,带着一副细框眼镜。他的手指细长,关节上却长满了汗毛,让弘司觉得有点恶心。

这次课的内容就是讨论学生们通过邮件交上去的论文作业。从德鲁什看到弘司便眼前一亮的神态,弘司猜到,应该就是讨论他的论文。

德鲁什像往常一样搭坐在讲台边上,他掂量了一下手里拿着的论文打印稿,目光环视了一圈,最后落到弘司身上,说道:“我们就从加藤先生这篇非常值得讨论的论文开始吧。有意思的是,他认为,机器人取代人类工作,让所有人都失业将是一件好事。”说完,他眼神犀利地凝视着弘司。

“是的,”弘司回答道,“这是所有技术发展的最终目的。”

弘司话音刚落,就听见剩下二十四个学生倒吸了一口气:还从来没人敢这样挑战德鲁什教授。

“有意思。”教授语气里带着有些危险的讽刺,“能跟我们具体分享一下吗?”

弘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很明显。最晚从工业化开始,我们工作中的一切例行流程都在不断地被检验、被分离、被完善,以便最后能够用机器自行完成,将人力解放出来。要是一台机器能够和人类一样、甚至比人类更好地执行某项工作的话,那这个工作就不再值得人类浪费时间了。”

“那如果有人为此而失业,你会怎么解决?”

“我会让他再去找一份工作。”弘司径直答道。

听到这里,德鲁什咧着嘴笑得像鲨鱼一样:“哦,是吗?那按照你的逻辑,能做的工作也会逐渐越来越少了。”

“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新的工作机会。一百年前,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在务农,而今天,这个比例降到了百分之三,可如今也并没有大量失业的农民啊。”

“观点不错。”像往常一样,德鲁什身体微微前倾,这代表着接下来他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他带着胜利的口吻继续说道,“那么,怎么帮助那些因为被机器人取代而失业、跑到大街上找工作的人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甚至能听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通电的嗡嗡声,当然还有空调没完没了的咔嗒声。

“准确地说,”弘司从容地答道,“这样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工作,而是钱。换句话说,他需要以某种方式来获得生存的必需品,这才是关键的问题所在。”

“这就涉及社会保障体系。”德鲁什透过眼镜框上方的空隙凝视弘司,“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人就是愿意工作?他们把工作视为自身存在意义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

“当然相信,你就是这样的人。”弘司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但我母亲曾是一个洗衣工,有好几年的时间,她每天都要不断地清洗、烘干、熨烫毛巾、桌布和大量的衣物。她并不会因此获得身份认同感,一有机会,她马上就辞职了。”

德鲁什有些懊恼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占上风了,显然他并不喜欢这样。“可是,你母亲有选择的机会,”他尖锐地反驳道,“工厂的工人却未必,这才是本质区别,对吗?”

弘司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我并不这么认为。在计算机被发明出来之前,曾有一个职业叫作计算员,当时保险公司和银行的大厅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工作就是将一列列数字相加。为了减少误差,计算结果还会由另一个部门重新检查一遍。按照你的逻辑,如果这样的工作仍然存在,我们实际上会过得更好。这正是我不赞同的。在我看来,工作应该是没有必要就无须去做的事,这样,一个全员失业的社会才是所有技术发展的伟大愿景。在我们的理想世界中,所有人都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

弘司的话打动了其他人,甚至有人不自觉地频频点头。德鲁什知道自己输定了,所以最好结束这场讨论。

“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他咬牙切齿地说,“但由于时间关系,恐怕我们只能讨论到这里了,得给其他文章留些时间。”

在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里,德鲁什再也没邀请弘司发过言。毫无疑问,他会给弘司一个令他难忘的分数。

三个人坐在古老的韦德纳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无精打采地翻着书。贝内特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主修人类学其实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以为这个学科很有趣,结果研究的都是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就连导师也是一个无趣的老太婆。她不仅对他的魅力无动于衷,还对他父亲是波士顿最富有的人之一、哈佛大学的主要赞助人之一,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换句话说,想取得好成绩,除了用功之外别无他法。

“用功”这个词简直太惹人烦了。

今天他实在不在状态,另外,劳伦斯·凯利是小组里的新成员,所以贝内特要给他好好上一课。

“你知道吗?”贝内特低声对他说道,“我手里这本《百位世界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里面大多数都是英国人,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确信这样能让新人拜服,因为在他家,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几乎完整保留了英国血统。

“这本书肯定是个英国人写的。”劳伦斯低声回应道,看起来也没有专心读书。

“那你猜错了,这书是个美国历史学家写的。他将穆罕默德放在了首位,艾萨克·牛顿排在第二位,接着才是耶稣基督,你敢相信吗。”

“穆罕默德是全世界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劳伦斯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确实不懂。”

“当然他说得不一定对,但无论如何……嘿,你干吗呢?”贝内特转向托德问道。

一直忙于做笔记的托德·沃尔顿这时候抬起头,回答道:“我在整理一份考试前的复习代办清单,总得有人来做这事。”

贝内特本打算说点儿俏皮话,但这时他发现阅览室另一边的柱子中间闪过一根晃动的辫子,有点眼熟。他把椅子向后倾斜了一些,以便能看得更真切,为了避免摔倒还抓着桌沿。他的猜测是对的:特里·米勒正朝着他们走过来。

“不好意思,兄弟们,我看到了一个我待办清单上的人。”贝内特说完,急忙追踪“猎物”去了。

托德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告诉劳伦斯:“他指的是待‘睡’清单。”

“真的假的?”劳伦斯不解地说道,“可我听说他很快就要订婚了啊。”

托德扬起了眉毛,“我猜这就是他这么着急的原因。”

贝内特在借书处追上了特里·米勒,她刚把三本书装在一个大樱桃形状的挎包里,正准备离开。

“嗨!特里。”他挡住了她的路。

“嗨。”她疑惑地看着他,但至少站住了。

“有件事想问你,”他迅速说道,“我刚看见你就想问问,有没有兴趣星期六和我一起去个很棒的派对?我有邀请函,可以带一个人。这是一个内部聚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他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散发着百分百的魅力,“怎么样?”

她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着回应道:“你能想到邀请我真是太好了,不过星期六我已经答应别人一起去荣誉协会的派对了,你知道,几乎所有人都会去的。”说完,她挎起樱桃包,“我只能祝你玩得开心了。”

她绕过他走开了,留贝内特一个人有些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他可是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校队的四分卫、贝内特财团的继承人、年级发言人、以及两次“校园最佳着装男士”的获得者,她竟敢拒绝他?!

贝内特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裤子包裹着她紧致的蜜桃臀,曲线十分诱人,他甚至有咬一口的冲动。她把金色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辫,如今很少有人会扎这样的辫子了,这也是他对她感兴趣的原因:他不禁想象着从背后抱住她时,马尾辫随着他的用力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他回到了其他人那里。

“怎么样?”劳伦斯问,“被拒绝了?”

贝内特不高兴地看着他,这小子显然还没搞清楚这里谁是老大。“她给了我一个挑战。”他冷冷地纠正道,“我喜欢挑战。”

暮色笼罩了城市。

进入哈佛校园、寻找停车位时,昏黄的路灯亮起,给一切涂上了温暖的色彩。夕阳的残晖照在屋顶上,闪着红色的光泽,让人不禁想起这里几个世纪的悠久历史。天空中出现了零星几颗星星,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夏天的味道。

罗德尼突然说道:“这种时候,这里看起来的确像一个福音岛。”

弘司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福音岛。这里的人就是这么称呼哈佛校园的。”

弘司望向车窗外,眨着眼睛。“哦,是吗?”这个名字让他隐约想起了什么。

哈佛大学!弘司想起,当他得知世界上最著名的两所大学——著名的哈佛大学和同样著名的麻省理工竟然在同一城市、甚至仅隔几英里之遥时,他有多么惊奇。尽管这对现实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可想而知,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对哈佛的学生不屑一顾,觉得他们愚昧、落伍;同样的,哈佛大学的学生认为麻省理工的人庸俗又傲慢,同样不值一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倒是十分了解彼此。

弘司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不是说他很期待这场派对,派对在他眼里除了浪费时间之外别无他用,他答应过来只是因为罗德尼。然而,他把这件事看作是一次冒险,一项人类学的实地研究,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有趣多了。另外,他也不反对喝一些优质啤酒。

罗德尼仍在开车绕圈,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老园区、拉德克利夫研究所和法学院之间的绿地来回绕了三四圈,这里就像摇滚演唱会现场一样热闹。不时有音乐声传来,穿着考究的人们沿草坪穿过树下,全都朝着一幢大房子走去。这座房子的建造风格与哈佛校园里的大多数建筑一样:红砖墙、高高的窗户,巨大的门脸。明亮的光线从两个屋顶露台照射出来,上面站着拥挤的人群。

没人确切知道究竟是谁捐赠了这栋协会建筑,可以肯定的是來自一位属于优等生荣誉协会的哈佛毕业生,有人传言是一位低调的匿名互联网亿万富翁。还有人说,哈佛的董事会对这栋建筑很震惊,学校的本意是希望学生们低调行事,不要通过无谓的联谊来搞人际关系,因为在哈佛上学本身已经够有面子了。但现在,最有影响力的美国荣誉协会竟然在校园正中间建了一栋华丽的会所。

终于,他们跟着指引找到了一个车位,下了车,加入涌向会所的人群,经过一群穿着防弹衣、佩戴对讲机、表情严肃的专业安保人员。门口检查请柬的是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打着整齐领带的大一新生,他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进到室内,弘司感觉就像是走进了晚高峰时段的东京地铁。房间、大厅、楼梯、过道,到处都挤满了人,他们手中拿着玻璃杯,叽叽喳喳地彼此闲聊着——根本没办法绕过或者穿过这些人群,要是不推开或者撞到一些人,几乎是寸步难行。

这里和东京地铁最大的区别是到处都充斥着音乐:主厅里有人在用钢琴弹奏格什温的曲子,露台上则是一支三人蓝调乐队正在演奏,地下室传来黑胶唱片放出的爵士乐,而楼上正经历着电子设备中的流行乐和摇滚乐轮番轰炸。明智的做法是最好不要留在楼梯或者走廊过道处,因为那里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只能被称作噪音。

总的来说,这个派对似乎已经分裂成两个极端:楼下属于那些前辈,他们穿着燕尾服和晚礼服,占据了大厅、图书馆和会议室;楼上则是属于年轻人的国度。

当他们努力挤到其中一个露台上时,弘司和罗德尼遇到了熟悉的面孔——麻省理工的同学,他们对于弘司的出现简直惊讶到了极点。

“加藤,要是你来这儿是因为有人告诉你过来上课,”一个满脸青春痘名叫大卫的金发男生对他喊道,“那你就上当了!”他嗓门很大,足以盖过U2乐队震耳欲聋的吉他声。

“没人告诉我来上课,”弘司淡淡地回答道,“不过我听说这里应该有一个研究小组,研究酗酒之类的问题。”

他们互相看了一下笑了。“是的,”另一个人喊道,“这么说也没毛病。”

“那你要加入我们吗?”大卫问弘司。

弘司耸耸肩,“我先观望一下,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满足录取条件呢!”

这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听起来他们十分欢迎弘司的加入。

弘司向下望去才发现,后院的草坪被用绳子隔了出来,草坪上搭了些白色的帐篷,提供饮料和小吃。

他对罗德尼说:“来吧,去找找你的伯恩斯坦教授。”

在穿过各个房间的途中,他们经过了一个小吧台,在那里他们用门票附送的优惠券兑换了起泡酒。来参加派对的的确有很多名人:著名作家、音乐家、宇航员、足球运动员等等,尽管并没有美国总统。唯一没看见的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伯恩斯坦教授。

“伯恩斯坦?没听说过。”当他们向一些看着像是哈佛大学的人问话时,基本上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

一位有着银灰色卷发的女士听到则是眨了眨眼说:“哦?他也想来吗?”另一个系着波洛领带的高个子男人笑着说:“伯恩斯坦?来这儿?老实说,他要是真的来了我才觉得奇怪呢。”

弘司二人向他们道了谢,继续找寻着这位教授。

“我不明白。”罗德尼悲叹道:“有人告诉我,说他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派对,特别是荣誉协会的派对。”

“我们接着找就是了。”弘司说道,“看在外星人的面子上。”这样起码他们在这里也算有事可做,当他有事忙的时候,总感觉会好一些。

在口琴的伴奏下一位爵士乐歌手饱经风霜的歌声在露台上回荡,听起来悲伤且孤独。这里也没有伯恩斯坦教授,不过有一个人突然抓住了弘司的胳膊,“嘿!你是加藤弘司吗?”

“没错。”弘司点头承认。眼前是一个瘦削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喉结在他说话的时候上下抖动。

“我是比尔·亚当森。”男生自我介绍道并握了握弘司的手,“我也是麻省理工的,幾年前我们应该在学校里碰见过。”他冷冷地说道,仿佛在责备弘司不认识他。

“嗯,”弘司说,“或许吧。”

弘司当然听过比尔·亚当森这个名字,每个麻省理工的学生都知道他。几年前,威廉·休斯·亚当森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开发出了一款机器人,能以前所未有的精确度在建筑物内部活动,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靠着亚当森的推广,现在所有的专业文献都把它称作“亚当森机器人”。这款机器人可以用于在公司内部收发邮件,或者在医院的货架上整理医疗用品。不过没有人实践过,因为到目前为止,它的用途还是太少了,而造价昂贵。

不过,它还可以用于追踪并开枪射击在建筑物中藏身的恐怖分子。对于比尔·亚当森涉足的领域来说,成本从来都不是个问题:在完成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后,他就进入了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任职,那是个五角大楼的研究机构。人们普遍认为,亚当森将是未来机器人技术领域的领军人物。他小心谨慎地维护者他的声誉,不过,正如罗德尼所听说到的,如今他感受到了来自弘司的威胁。

“我最近拆解了一根你发明的‘魔法棒’,”亚当森用食指戳着弘司的胸口,“然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只是简单地把我们机器人上的空间定位系统稍加修改了!”话音落下,尽管现在是温暖的夏夜,针锋相对的二人周围却仿佛瞬间结了一层冰。

“比那要烦琐得多,”弘司面不改色道,“你可以看看我的专利说明书,上面白纸黑字清楚写了。”比尔·亚当森不会蠢到指责他剽窃知识产权吧?毫无疑问,与亚当森机器人的定位系统相比,“魔法棒”系统的改良达到了能够申请独立专利的程度。麻省理工学院有专门的法律办公室,以帮助学生在提交专利申请之前仔细审核这类事情。

亚当森的手指继续戳着他,“这样的东西我们本来也能做出来。”

“当然,”弘司说道,“然而你们并没有,就差那么一点。我倒是很惊讶,你们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去改进,于是我就做了。”

比尔·亚当森笑了,结冰一般的气氛也融化了。“好吧,你赢了。”他说道,然后摇了摇头,“伙计,你发明的那东西现在真是随处可见!我有个在欧洲的表哥,他说那边都有得卖了。你现在肯定是个百万富翁了,是不是?”

“还算过得去。”弘司回答道,他回忆了一下上个季度的报表,才七千多美元,是到目前为止最少的一次季度分红。“可能因为这波热潮已经过去了。”

“我听说,那个生产商……叫什么名字来着?Soho还是Solo?”

“Sollo电子。”

“对,就是那个名字。他们正在收购最大的竞争对手库克-霍兰德。不过,据说他们做得太过了……是这样吗?”话音未落,一个下颚突出的女孩抓住了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看见了贝蒂。他指着人群向她说了些什么,但完全被电吉他淹没了。

弘司与罗德尼对视了一眼,罗德尼什么也没说,但是弘司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每次收到生产商季度结算的支票他都会说同样的话:“兄弟,他们是在忽悠你!”或许是吧,不过弘司不太在意,他并不想发大财,只想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听着,我想跟你聊点正事儿。”那个厚嘴唇姑娘离开后,亚当森继续对弘司说道,“我正在做一个项目,是一个国家级研究小组,成员来自加州理工学院、NASA、卡耐基梅隆大学等等,叫作‘机器人21’,我们正在为机器人技术的未来发展制定战略性计划,比如制定应该遵守的基本原则。虽然没有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那么简单,不过大方向一样。反正你也在研究类似的东西,有没有兴趣加入?”这个人很聪明,他并没有说这个项目的成果最后会变成“亚当森机器人定律”,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老实说,没兴趣。”弘司回答道。

“啊?为什么?”

“我听说过这个研究小组,我读过你发表在网上的论文。”弘司轻笑道,“不过,很遗憾,你们完全走错路了。你们认为的机器人技术的未来,实际上却是它的过去。”

他的话仿佛给了比尔·亚当森一记重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空气又开始结冰了。

“你只管看着我怎么做,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弘司有些大言不惭地说,“我很清楚未来的发展方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想到。”说完,他举起空杯子,“我得再去倒杯酒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弘司转身离开,他几乎能感觉到亚当森的目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

“兄弟,”罗德尼凑过来,“怎么回事?你是在示范‘如何成为一个人的死对头’吗?”

弘司说:“如果他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有本事,那就让他证明这一点。”

如果想找一个沉沦堕落的地方,那伊普西隆-欧米茄的会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每当贝内特对他周围那些奢华的排场和做作的谈吐感到厌恶,他就会来这里。伊普西隆-欧米茄社团并不热衷于向成员灌输终生自豪感,它没有从往届成员那里得到过捐赠,也没有自成体系的关系网,是专为那些被其他地方拒绝却仍需要一个栖身之处来互相抄作业的人设立的。社团成员的道德标准和入会门槛一样低。因此,这里的派对上发生的事是其他地方无法想象的:贝内特在这里曾经同时睡了三个姑娘,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还有一回,化学专业的学生给在场的人分发了一种化合物,贝内特从来没见过那么疯狂的药效。

社团的会馆是位于郊区的一栋简陋小楼,离所有的教学楼和报告厅都远得离谱。不过挺好,没有邻居会投诉噪音扰民。这里的人们偏爱古怪的配色:大多数房间都被涂成了黑色和紫色,即便破损也没人来修理。贝内特去年发现正门上方的窗户上有一个破洞,如今它依然在。

然而贝内特对今晚的收获却并不那么满意。在地下室里,一个姑娘就着摩托头乐队和金属乐队的音乐节奏给他口了一次,但技术一般。她吃了些药丸,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咯咯地笑。而且,她不许他脱掉自己的内裤,连伸手进去都不让。她的胸部很丰满,不过也不让他碰。

在捕到“猎物”之前他是不会回家的,这是惯例。于是这会儿他又搭讪了另一个女生,尽管派对提供的特制饮料让人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贝内特问道,并用胳膊搂住了女生的脖子。

“你说到,你为什么要学人类学。”女生默许了他的动作。

他们躺在吧台后面用旧沙袋改造成的沙发上,即便是清醒状态也很难从那上面起身,并且这个角落光线昏暗。伊普西隆-欧米茄的人把这里叫作“处女陷阱”。

“啊,没错,人类学,研究人类的学问。”说话间,他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她发型前卫,像獅子的鬃毛,这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因为她很瘦,几乎没有胸。不过他今晚不再在乎胸部大小了,只要她的秘密花园肯为他开放就够了。

“你知道学人类学这个专业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吗?”只要还能说出“人类学”这三个字,就证明他还没喝醉,“就是我们真正掌握的东西其实少得可怜。我这么说,作为外行你可能很难理解。当然,人们研究出了一大堆理论,但那仅仅是理论。真正能够被证实、甚至作为呈堂证供的东西,太少了。”

“真的吗?”她说道。有一瞬间,贝内特怀疑自己是不是让她觉得无聊了,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是搞错了。只要和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在一起,姑娘们就绝对不会无聊。

他看了看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贝琳达,一个好听又罕见的名字。

“贝琳达,”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暧昧地在她耳边低语道,“这名字可真好听,你知道吗?很少见。”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

他愣住了。真的吗?他现在有点恍惚自己之前都说过什么了。无所谓了,这不重要。

“这话我能说一整晚。”他试着把话圆回来,“正是因为这个名字那么不寻常。贝-琳-达,就像是有东西融化在舌头上了一样。”他舔了一下嘴唇,想要给她一些暗示。

她笑了。“好吧。你之所以学习人类学,是因为其实并不需要学什么东西,我说对了吗?”

“不,不。”她怎么会产生这么荒谬的想法?说真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女人不该做的,那就是用逻辑去思考。

“因为我们知道的仍然太少了,”他一本正经道,“这意味着,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研究,不是吗?我们还在最基础的阶段,所以一切皆有可能。”他靠近了她,把嘴凑到她的脸旁,她闻起来很香,“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过我得悄悄在你耳边说,因为它在政治上是高度错误的。”

这是一场游戏。音乐声充斥着整个房间,来自某个英国乐队,听起来像是在用圆锯切割铁路枕木。就算他们俩大喊大叫,也没人会注意到。但女人喜欢耳鬓厮磨的低语,这让她们心跳,显然平胸贝琳达就很受用。

她咯咯笑了,“好痒!”

“我亲爱的贝琳达,真理都是不民主的。真理只关乎事实、发现以及可靠的证据,以及,能否跟随提出的问题找到正确答案。”他又朝她的耳朵靠近了一些,让她能感到他的呼吸,“白色人种是由克罗马侬人进化而来的,这是一个共识。但我却有一个绝对不符合当今观念的强烈怀疑:克罗马侬人并非是直立人的后代,而是来自一个更加古老的血统。直立人只是其他人种的祖先。”他咯咯地笑了,“白色人种,听着跟三K党似的,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种族主义者,而是一个学者。这么说吧,高加索人也代表了同样的意思,但是我们却可以说出来,这个世界真是没有道理可言,对吧?禁忌无处不在,难怪我们无法取得什么进展。”

在贝琳达身上取得进展也同样困难。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她怎么就紧张了?除了搂着她的脖子,他甚至都没有碰她。

“只要看一下世界历史,”他继续说道,“你就会发现一个事实,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白种人制造的:技术,科学,帝国,登月……”

“还有两次世界大战,”贝琳达补充道,“环境污染,原子弹,气候变暖。”

“我可没说道德上的事,”贝内特反驳道,“我说的是伟大的成就。”

“那中国的长城你怎么说?”她说,“还有金字塔呢?马丘比丘呢?”

她懂他在说什么。只要女人对男人能表现出理解,那就有戏了。尽管她的例子有些奇怪,一时间让他无法反驳,但是这都不重要。

“伟大的成就。”他再一次重复道,“没错,白种人更关注规模大小,而其他种族……或者我们换个词,族群……其他族群往往更向往自然、简单地生活。我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坏事,我只是说有区别。这种差异必须被解释出来,这就是科学的意义所在了。”

他看向她,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渴望,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而我,親爱的贝琳达,我也有一些伟大的东西,并且我推测,是由你引起的。”他说着,拉着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裤子上。“我觉得我们可以针对这件事进行一下学术研究。要不上楼去看看有没有实验室空着?”

亲爱的贝琳达笑了,对他轻声说道:“我得走了,赶着去某个地方。”

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裤子拉链不禁又动了一下。从背后看她的身材还算不错,几乎弥补了她的平胸。

他伸手去拿杯子,一口气把酒全部倒进了喉咙。真够劲儿,并且价格还便宜得离谱。

接着他就断片了。等到再恢复意识,是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睁眼时,光线明亮得让他感觉不适,一个声音对他说:“哥们儿,早上好,该回家了。”

最后二人还是放弃找寻伯恩斯坦教授,加入到了派对人群中,和熟人或陌生人站在一起喝酒,聊一些有的没的。对弘司来说,这是一次有趣的体验。但他还是谨慎地回绝了烈酒,坚持只喝啤酒,毕竟喝醉出洋相就不有趣了。另外,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喝威士忌。

快到午夜的时候,他和一群人站在屋顶上,目送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离开。其中一些人已经上了年纪,带着醉意走下屋前的大楼梯,脚步虚浮,却仍然在闲聊或者大笑。一排豪华轿车停在前面,几个新生走上前为他们打开车门,把大衣和其他个人物品递过去,确保这些绅士们有序离开。

罗德尼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听他讲费米悖论的姑娘。两人坐在屋顶露台一角的软垫长椅上,没有留意楼下发生的事。

“恩里科·费米,”罗德尼边说边挥舞着双手,“是一名从纳粹手中逃往美国的意大利核物理学家。他得了诺贝尔奖,所以算得上是公认的聪明了。而早在五十多年前,他就已经在思考关于外星人的问题了!所以,这起码说明外星人并非无稽之谈,对吧?”

姑娘讨喜地咯咯笑了起来。弘司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他以为罗德尼的理论已经让全波士顿的人不胜其烦了。但看来他猜错了,这个姑娘是个例外。

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姑娘,头发看起来像个拖布头,相比她穿的紧身牛仔裤和紧身上衣,一件宽松的印度长袍可能更适合她。尽管如此,弘司还是觉得她很可爱,和罗德尼挺般配。

“正如费米所说,宇宙那么大,有上千亿个星系,每个星系中又都有数十亿颗可能拥有行星的恒星,光是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肯定有其他像我们一样的智慧生命存在。但是,他进一步提出了问题,如果外星人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来地球呢?”

“他们离地球太远了,不是吗?”女孩睁大了眼睛说道。

楼下还有五辆车在等着,白发苍苍的客人站在敞开的大门口,不舍地道别。与此同时,协会的一群人把架子鼓抬上了楼,扬声器、电缆、麦克风架也搬进了大厅里。

“真正的派对开始了!​​”弘司旁边的一个人兴奋地说。

弘司很好奇“真正的”派对是什么样,他对此没有概念。难道每个人都会脱光衣服纵情狂欢吗?还是有人会拿出成箱的药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到地球考察人类学的外星人。

在灯光摇曳的暗处,他听到罗德尼笑出了声,“是的,他们当然住得很远。但这就是重点。费米是这么猜想的:假如外星人与我们一样,那么有一天他们也会发展出太空旅行。要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进一步考虑,原则上哪些事情是可行的,哪些不可行……”

“就像《星际迷航》里那样?靠曲速引擎航行?”姑娘问道。

“嗯,这个也许没办法实现,人类不能超越光速。但我们依然有可能飞往其他星球,只不过乘坐的不是电影里那种飞船。或许我们能挖空一颗小星星,把它变成一艘代际飞船,开启一段长达几个世纪的旅程。说不定最终离开太阳系的会是某个宗教团体,未来神学之类的,谁知道呢?”

“这样啊,这个费米认为外星人也会做同样的事吗?”

“是的。然后他计算出了从一个恒星到另一个恒星所需的速度,这个结果很有意思,有机会我给你仔细说说。总之他计算出,哪怕要花费几个世纪的时间,与地球的年龄为参照,人类仍然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殖民到整个银河系。他说,如果外星人在十万年前就达到我们如今的科技水平,那么现在他们就应该无处不在。”罗德尼指向天空,露台上挂满了灯笼和灯带,但仍然能隐约望到星星闪烁。“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一片寂静,只有沉默。我们发出去的信号从来没得到过回应。”

弘司也抬起了头,真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得再去拿杯啤酒。”他嘟哝道,拿着空杯子转身下了楼。来到露台后,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更兴奋、更激动、充满期待,仿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地兴奋。

“吧台挪位置了,”一个有着滑稽山羊胡子和显眼的灰色眼睛的男生告诉弘司,伸出手指了指,“在后边的长廊里,最后一间屋子。”

弘司挤过拥吻的情侣和大笑的人群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这片区域他之前应该是没来过。在通往吧台的长廊里,人越来越多,像挤在东京的地铁里。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每个人手里都拿了酒。

快要走到的时候,面前有两个穿着垫肩皮夹克的男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轻拍了下他们的肩膀,“能借过一下吗?”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放的电影,而他只记住了一个画面:

两个男生给他让开了路,有人在某处大声地笑,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

在他正前方,站着夏洛特。

2

多萝茜习惯在星期天睡懒觉,因为她星期六有时很晚才回家,而且,这也是她享受星期天的方式。要是早上十点前就醒了,那就醒得太早了。

不过现在她已经醒了,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仅有一些微弱的光线,让人能够辨认出轮廓和阴影,却看不真切颜色。所以现在不只是早,而是相当早。

她先是想到了弘司:如果他躺在身边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依偎着他,跟他说说话,在星期天早上温暖又放松地缠绵,然后再打个盹,睡饱了之后一起起床吃早餐。这是她能想象到最美好的度过周末的方式。

门铃响了。多萝茜反应过来门铃之前就响过,就是第一次的门铃声把她吵醒的。声音很大,尤其是在这样寂静的清晨,何况学生宿舍的墙很薄。她赶紧跳下床,匆忙跑到门口的对讲机面前。

是弘司。“我重要事情告诉你。”他说,声音在听筒里有些不真切,噼啪作响。

“星期天一大早?”她惊讶地问,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收音机上的电子表,“五点十二?”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他像变魔术一样地出现了,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她应该高兴才对啊?但她并没有,因为显然事情不太对劲。

“是急事。”弘司坚持道。一旦他坚持什么事,就没人能够阻止。

“好吧。”多萝西按了大门的开关让他进来。外面很冷,她环顾四周,犹豫着是不是该穿件衣服,比如浴袍,如果来得及找的话。但她又觉得自己穿着单薄睡衣的样子十分撩人。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美好星期日?

房门外的楼梯间已经能听到弘司的脚步声,多萝茜脑中突然响起他刚才说的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会是什么事情呢?说不定是她期待已久的那三个字?她几乎不敢想了。

接着,弘司站在了门口。衣服有些凌乱,浑身散发着烟味和酒气,眼睛发红,好像熬了一整晚没有睡。

多萝茜关上了他身后的房门,“嗯……你去参加荣誉协会的派对了?”

“是的。”弘司声音嘶哑地说。

“没带我?”

这让她很受伤。怎么他突然就决定去参加派对了?她一直在努力说服弘司和她参加哪怕一场派对,但他都拒绝了,更别提其他社交活动了。

然而弘司甚至都没有向她解释,只是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床边。

多萝茜迟疑了一下,和一个满身烟酒气的男人做爱可不是美好星期日的一部分。在他去洗澡之前,她甚至都不会让他吻她。

但弘司并没有试图亲吻她,只是坐了下来,“出了点事。”

多萝茜感觉后脑勺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听着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我杀了个人”一样。

他开始讲些什么,但仿佛是在说某种外语,又或者是她耳朵出了毛病?总之她几乎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小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如今又再次见到了她;他讲他爬过的篱笆墙、修理过的洋娃娃;再后来又说到坐着飞机去看生病的阿姨……最后他说,他终于把事情想通了,想了好几遍。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这就是命运,所以还是和她说清楚比较好。

最后他说出了那句像一根烧红的钉子般直插入她心里的话:“我意识到,我并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多萝茜感觉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我以为自己是爱你的。”弘司认真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反射着黎明的微光有些闪闪发亮,“但并非如此。我今晚才意识到,我爱的是夏洛特,不是你。”

“明白了。”多萝茜听见自己说。这一刻,仿佛她身体里的某些部分,某种类似自动驾驶一类的应激机制掌控着她,而其他部分已经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崩溃了。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最糟糕的是,自从和弘司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对她完全坦诚、毫无保留——只不过是为了告诉她他不爱她,从来没有!

“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手吧。”

“好。”

“我很抱歉。”

“我也是。”

“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人,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嗯。”

他们之后是否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尽力把他送到了门口而没让自己摔倒,之后爬回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尖叫着,哭嚎着,直到力竭再次睡着。

“你说你干吗了?”罗德尼难以置信地盯着弘司,连拿着锅铲的手都静止在了半空。

弘司指著平底锅,“看着点!烧煳了!”罗德尼正在熬制他的独门醒酒汤:一种包含了所有墨西哥菜辛辣食材的混合物。整个走廊都弥漫着番茄、大蒜、辣椒和可可的味道,“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她出奇地镇定。”

“镇定?”罗德尼重复着他的话,锅里的洋葱已经烧焦变黑了。“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更会担心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他望着罗德尼,感觉很不舒服,眼睛火辣辣的。虽然补了几个小时的觉,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所以依旧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别瞎想了。”他有些心虚地低声说道。

罗德尼把锅从灶台上拿开,然后跑出厨房,很快又拿着自己的手机回来了:“她电话多少号?”

弘司拿过手机,按下了多萝茜的号码,接着罗德尼便走去了走廊。

“嗨,多萝茜,我是罗德尼。”弘司听到罗德尼立马打了过去。“我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室友跟我说了你们俩的事,我就想看看你还好吗……是……是,明白……”

接着是很长时间的停顿。弘司叹了口气,现在,他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似乎她状态还好。

“是的,没错。”罗德尼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就是个傻子。我也这么觉得。一个大傻子。绝对的,一个超级大傻子……”

他们用这种数落弘司的方式聊了好一会儿。等罗德尼终于讲完电话之前,回到厨房时,他脸上阴云密布,一言不发地走到炉子前,再次把平底锅放了回去,加上了香料和西红柿,开始发泄般地疯狂搅拌锅里的东西。

“好吧,”弘司坦白道,“她可能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镇定。我之所以会那么觉得,也许只是那时候时间还早,多萝茜没有早起的习惯,尤其是星期天。”

罗德尼继续翻拌着锅里的东西,显然相当生弘司的气。“你真是疯了,你知道吗?”他爆发出来了,“怎么能够因为喝多了的一时兴起就把多萝茜那样的女孩抛弃了?”

“我没有一时兴起,这是命中注定的。”

“扯淡!”

“我们俩的关系继续下去,对她来说才是更不公平的。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现在说话就像个高深莫测的小日本。”

“那你就像一个热血冲昏了脑子的墨西哥人。”

罗德尼砰的一声盖上了锅盖,把火调小,摔摔打打地把冻硬的墨西哥玉米饼扔进烤箱。弘司一言不发,他负责煮浓咖啡,现在已经弄好了。

罗德尼前一天晚上和那个“拖布头”姑娘一起消失了。他声称有找过弘司,但最后没找到。奇怪的是,他和夏洛特哪儿都没去,一直坐在露台上聊天,一直到派对散场最后有人把他们赶出去为止。他们去夏洛特家接着聊天,之后弘司就打车离开了。而罗德尼搭了和他一起的姑娘的便车,这就意味着,他的车仍旧停在哈佛校园里。

罗德尼说,他和那个姑娘分别的时候接了吻,但是还需要再观察一下。罗德尼有一种令人羡慕的天赋,他知道怎样和姑娘们聊天来赢得芳心,但对待感情却非常谨慎,一旦姑娘表现出想立马和他上床,那在罗德尼这里就已经出局了。不过他和“拖布头”定好了下次的约会,这就说明她还有机会。

“多萝茜真的很爱你!”罗德尼嘟囔着,打破了沉默,“她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任何事!兄弟!”

“我知道。”弘司说道,“可是我并不爱她。也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件事。”

“那你所谓的真命天女究竟是谁?”

弘司清了清嗓子:“她叫夏洛特·玛尔露——”

“你说谁?”罗德尼吃惊地打断了他。

“夏洛特·玛尔露,”弘司又重复了一遍,“她是法国人,一个大使的女儿,并且——”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罗德尼一屁股坐在离他最近的餐椅上,目瞪口呆。即便这一早上已经听了这么多让他吃惊的事,他之前的表情也没有此时夸张。

“怎么了?”弘司疑惑地问,“你认识她吗?”

罗德尼眯起双眼,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我的天!兄弟,你可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疯!”接着,他抬起了头,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接触下来,你觉得你成功的机会有多高?这可是夏洛特·玛尔露啊,哈佛大学近十年来公认最受欢迎的姑娘。要是把女生从1到10打个分,那夏洛特·玛尔露得有12分!她甚至连妆都用不着化就可以去当杂志模特!你猜波士顿有多少男生惦记她?要我说的话,答案是所有人,这还是保守估计。”

弘司惊讶地眨了眨眼。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些。好吧,他承认她很漂亮,但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也有可能,因为晚上灯光太暗了没看得太清楚。

“另外,”罗德尼无情地继续说道,“除你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夏洛特·玛尔露在跟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谈恋爱。从名字你就能看出来,这人来自上流社会,波士顿历史最悠久的财阀家族。‘贝内特工业’这个名字你总归听说过吧?没错,他就是继承人。除了有钱,他本人条件也不差,长得帅,还擅长六种不同的运动:他是哈佛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赢了多次哈佛高尔夫球赛的冠军,还是马球队的前锋。”罗德尼深深叹了口气,“我很抱歉这么说,但是就我知道的这些条件,你没有竞争力。”

“我不这么觉得。”弘司说道。

“但女生们就是这么觉得的。”

“应该不是所有女生吧。”

“你可真是个梦想家。”罗德尼无奈地感叹道。

弘司点点头,“我的确是。所有伟大事业都始于一个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伙计,这姑娘的男朋友可是未来的亿万富翁,还可能是未来的参议员、州长甚至总统!你也不要指望那家伙的床技不如我们这帮凡夫俗子,据我所知,他可是个花丛老手。你觉得世界上真会有女人因为遇见青梅竹马就放弃这样的男人?”他摇了摇头,“不,说实话,你最后只会为自己抛弃了多萝茜而感到后悔。”

弘司越听越愤懑,童年时代的那种对世界不公的愤怒再次升起,就好像这愤怒他从未遗忘过。他大喊道:“从小人们就不停告诉我,你应该这么这么做,不然你就会后悔,等着瞧吧。我跟你说,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罗德尼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下一刻,烤箱的计时器响起,玉米饼烤好了。

“我们吃饭吧,”罗德尼尝试着转移话题,“你煮好的咖啡呢?”

醒来后,夏洛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凝视着天花板,直到她确定自己已经清醒了,能够分得清梦境和现实。

与弘司的再次相逢并不是做梦。他们聊了一整晚,甚至说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讲过的日语,这些都不是在做梦。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却发现发丝已经缠作一团。她今天凌晨睡下之前洗了个澡,但因为筋疲力尽,没有彻底吹干头发就躺下了。

她想到詹姆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接着她想起来,他说过今天要去探望父母。他不想参加昨天的派对,理由是“我们俩之中肯定会有人吃醋”。他自己另有安排,于是她和几个女同学约好去了,不過她整晚都没找到她们几个。

神奇的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改变,她和弘司就不会重逢了。

奇怪的是,他们在波士顿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而且最神奇的是,虽然在东京那会儿他们还是孩子,但时隔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夏洛特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三个娃娃。当她告诉弘司,自己还留着他当年从垃圾桶里拣出来修好的娃娃时,弘司很感动。不过那个叫瓦莱丽的娃娃如今并不在美国,而是留在巴黎她父母的住处,其实他们几乎并没有在那里住过。她父亲近来终于在莫斯科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职位,开始努力学习俄语,这让周围的人既惊讶又惭愧。现在夏洛特身边的这三个娃娃是她从南波士顿的一个艺术市集上淘到的。

在他们突然搬去阿根廷后,夏洛特曾用英文给弘司写了一封长信,她花了很大的工夫写信,小心翼翼地让字迹清晰可辨。但母亲几年前才向她坦白,那封信其实没有寄出去,因为夏洛特应该忘记“那个男孩”。她当年还因为没有收到回信沮丧难过了很久。

母亲跟她说了实情之后,夏洛特又尝试了寄信过去。但是那个时候弘司的母亲已经辞掉了大使馆的工作,找不到她新的地址。再之后,她就真的忘记了弘司。

起码她以为自己忘掉了。

没想到原来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聊。事实上,她发现这就是这次邂逅的奇怪之处。

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脱下睡衣,冲了个热水澡。洗完澡后,她裹上浴袍,再一次回到床上,打电话给她最好的朋友布兰达。夏洛特什么事都跟她讲。

听完来龙去脉,布兰达在电话另一端笑着说:“这么看来,你在哈佛仿佛就是为了把以前认识过的人一个一个找回来一样。”

“没错,”夏洛特赞同道,“我也觉得是这样。”当年她和布兰达·吉拉姆都住在德里时成了朋友,后来失去了联系。等夏洛特来哈佛念书,布兰达的父亲碰巧正在哈佛的医学院任教,她们俩就重逢了。

但或许生活中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巧合。

夏洛特目光落在书架上一张裱在相框里的照片上:那是她和詹姆斯在一个花园晚宴上的合照。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为什么会把这张照片摆出来。“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我该拿他怎么办。”

“没什么好纠结的。”布兰达不假思索地说,“从哪里断开的,就从哪里继续好了。就好像当时我们重逢一样。”

“万一行不通呢?”

“那你也就知道,是时候真正结束了。”布兰达在这类问题上总是能提出相当靠谱的建议,甚至可以出一本指南了,“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下周六就把他一起帶过来,反正搬家也需要强壮劳动力。”

夏洛特突然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抓着听筒。她放开手掌,深深吸了一口气。每当聊到布兰达马上搬家的话题,夏洛特总有种焦虑感挥之不去,仿佛是她自己要搬家了一样。

进入哈佛第一学年必须入住老校区的学生宿舍,这对夏洛特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她知道如此安排是为了让学生们共同生活,由此建立团队精神,对学习交流、结交朋友都有帮助。但她仍然觉得和人分享一个房间太难了。双人宿舍几乎没有独处时间,这让她感到紧张、无助、脆弱,更不用提在这种情况下结交什么新朋友了。哪怕有前副总统阿尔·戈尔和演员汤米·李·琼斯在哈佛就是室友这样的先例,她也觉得自己做不到。

于是,第二年她在城里租了一间单人公寓,从此一直住在距哈佛约两英里的萨默维尔。尽管多付了很多租金,但能够随意放置个人物品的宽敞空间以及后来添置的一些家具让她如释重负。在这里过日子比在霍尔沃斯礼堂学生宿舍安逸多了。至于交朋友——除了布兰达,也许弘司也算得上一个。或许和其他人相比,她不过是结交朋友的方式有些不同罢了。

“嗯,老实说,弘司其实属于很瘦的类型。”夏洛特说。

“那也把他带过来吧。”

“到时候看吧。”

她试着想象詹姆斯和弘司见了面,两人的反应。詹姆斯对布兰达有点屈尊降贵的意思,他老是喊她胖丫头,这话分明夸张了。他答应了会过来帮忙,不过他说话不一定算数。在他那里,夏洛特永远都得不到百分之百肯定的答案,他总是喜欢突发奇想临时做些决定。

也许让他们俩见个面也不坏。“他要是再打电话给我,我会问他的。”夏洛特说道。

“好吧,他肯定会再打给你的是不是?”布兰达问。

“等他打来电话再说。”

他当然会再联系她。那晚过后,夏洛特对自己说,她要尽一切努力防止弘司爱上她。

醒来的瞬间詹姆斯·贝内特感觉既疲惫又难受,他有些发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终于放下心来。

但他也喜欢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一位不知姓名的姑娘身侧醒来,因为这样的冒险很刺激。不过,今天不适合这么做。

之所以这么难受,肯定和前一天晚上有关。他渐渐回忆起了大部分事情:他在天空泛白的凌晨回家,城市的轮廓从墨蓝色中逐渐显露。他很不舒服,感觉糟糕透了,这个状态下开车简直是在找死。都怪伊普西隆-欧米茄酒吧里那些该死的饮料,天知道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回到家,他在大厅里碰见了管家乔治。管家陪他上了楼,给他拿了一些药片和一杯温水。詹姆斯不记得他是否吃了药,即便是吃了,显然也没起什么作用。

他终于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洗过澡后,他清醒了一些,起码开始考虑是否要先吃早餐,或者现在应该叫作午餐?到底几点了?好吧,下午一点半。或许可以先去游泳池游几圈,或者去公园慢跑?

算了,还是先吃早餐吧。他扔下毛巾,浑身赤裸着回到此时阳光普照的宽大卧室。乔治已经按照他的喜好的那样把干净的衣服和一封星期六寄来的邮件放在一个银色托盘上。厚厚的信封看着像是从英国寄过来的。他立马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发件人地址,确认它来自伦敦的系谱和纹章学家,他前阵子雇了这位专家来研究贝内特家族的起源。他立刻期待地撕开了信封。

他先是浏览了一遍随研究报告寄来的信。沉重的信纸开端是一个庄严的徽章,上面是金色的浮雕字母,但下面的文字却是“深表遗憾”,以及“找不到与英国贵族有联系的痕迹”。接下来信中还写道,“尽管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去调查,但还是有些分支的记录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完全查清。但根据我的专业经验,这些分支多半与贵族的关系也不大。”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请注意所附的费用说明。”

詹姆斯粗略地翻了一下研究报告:血统、家谱、旁系分支的姓名列表,基本上和其他专家的报告没什么区别。家族的先人们被证明是箍桶匠、掘墓人、水手或者制鞋商,仅此而已。没有公爵,没有伯爵,也没有子爵,甚至连寒酸的男爵也没有一个!

他猛地拉开抽屉,把报告塞了进去。有人给他推荐了这位伦敦的专家,说他是这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但目前为止,他的工作显然并没有比其他人出色。

他穿好衣服,走下楼去了厨房。玛德琳守在那里,看上去似乎一直在等他。她问他早餐想吃什么。

“给我做一份火腿配炒蛋,还有芝士三明治。”詹姆斯从架子上拿起​​星期六的报纸,他昨天没时间看体育报道,“咖啡尽可能浓一些。还要橙汁,最好来上一整壶。”

“好的,贝内特少爷。”玛德琳应声到,“马上就好。”玛德琳来自路易斯安那,最大的优点就是她时刻记着佣人的本分。不过糟糕的是,她就快退休了,找到合适的人接班不太容易。

她立即​​拿过来一大玻璃壶新鲜橙汁。詹姆斯扫着报纸上的棒球版,倒了一杯出来。他的头依然很痛。

等到咖啡端上来时,他终于留意到了屋子里的拥挤和喧嚣。

“今天有什么事吗?”当玛德琳把盛着炒鸡蛋和火腿的盘子放在他面前时,他问道。

她的头歪向一侧回答道:“近日点会议。水星会在下星期一到达近日点。”

“原来如此。”詹姆斯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近日点”是他父亲和一群爱好天文学的朋友不知什么時候想出的荒谬主意:在最接近几大行星(地球除外)近日点的星期日碰头开会。近日点又是什么呢?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是行星运行到最接近太阳的点,他不能完全确定,但无所谓。会议的规则是,每个人都必须独立算出近日点的日子然后自行前来,没有任何邀请或通知。算错的人则必须向所谓的“迷失太空盒”缴纳一定数额的罚款,或者在所有成员面前演唱大卫·鲍伊的歌曲《太空怪谈》。

詹姆斯对这事没什么好感。首先,这种碰面规则本身就很蠢——有时这些人很久都不会见面,有时又一连几个周末都聚在一起。据詹姆斯了解,水星的近日点是最频繁的,每87天就有一次。而有些行星根本不重要,比如天王星的下一个近日点在2050年3月。

其次,他父亲挑选朋友非常没有原则。对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二世来说,无论是当年的哈佛室友,还是一起打过比赛的人,都会被他视为终生朋友,无论这个人的成就如何。于是,腰缠万贯的律师会坐在长发图书馆员旁边,成功的企业家坐在蓝领工人旁边,著名的作家坐在疯狂的嬉皮士旁边。这还不算完,他在俱乐部里总是对冠军和傻瓜一视同仁,仿佛这样就能表现出他推崇的理念一样。他甚至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挂了昂贵的《独立宣言》拓本,上面写着“人人生而平等”之类的。他结交各种肤色的人。白人、黑人、黄种人对他来说都一样;墨西哥人,俄罗斯人,犹太人都是他的朋友。如果詹姆斯表现出任何反对,父亲就会给这位长子上一堂关于世界主义、全球思维和启蒙运动的课。

“我们得谈谈。”母亲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坐直身子。听她的语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有个怀孕的女孩子声称孩子是你的”。

“早上好。”他故作镇定地说道,然后等待着。

“我不管你几点钟起床,”母亲坐到了他对面,“但拜托你不要在下午两点钟跟我说‘早上好’。”

她的皮肤晒成了很深的小麦色,让她天生的金发看上去像染的一样。而事实上,她几乎连口红都不涂。

“我尽量。”詹姆斯应道。或许她要谈别的什么事吧,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运气一直很好,或者说,避孕套的质量一直很好。

“你的订婚仪式。”母亲终于说到了重点,“得着手安排了,你不能一直拖着。定日子,发邀请函,这一切都需要安排,需要时间。宴会厅足够大的好餐馆通常提前几个月就会被预订一空。”说着,她打开了手边的文件夹。

“我知道了。”詹姆斯说道,努力克制着翻白眼的冲动。非要今天吗?尤其是在他状态这么不好的时候。

但他了解母亲,既然她开口了,那这事就必须提上日程。

弘司一整天都陷在一种奇怪的安静中。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感觉就像是他的耳道被堵住了,或者有人用几米厚的棉布包裹了他一样。他很疲惫,喉咙发痒,似乎是要感冒,过量酒精和劣质食物让他腹部绞痛。即便如此,他内心仍充斥着一种温暖和舒适的感觉。

是的,“充斥”是唯一能够粗略描述他内心感觉的词。他惊讶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展开在眼前,看到自己走过的路,以及它们如何指引他走到了如今。突然,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能够如此意外地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方式与夏洛特重逢,似乎也证实了命运掌控着一切。有些东西是注定的。

他们花了一整夜讲述各自在分别之后的生活。夏洛特和父母一起去了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后来她父亲又被派到了非洲,塞内加尔的达喀尔,夏洛特在那里学会了沃洛夫语、朱拉语和富拉语之类的语言。尽管胃肠道疾病一直无法痊愈,也不太能耐受预防疟疾的药物,但总体上,她还是非常喜欢那里。

她聊到了一个叫格雷岛奴隶城堡的地方,那是塞内加尔沿海一个叫格雷的小岛上的博物馆。据说,格雷岛曾经是非洲和美国之间奴隶贸易的主要枢纽。但其实根本感觉不出来,夏洛特说,那里其实只是一个用来买卖黄金和象牙的交易场所,建于很多年之后,也从来没有囚犯被关在地下室里所谓的地牢中。整个博物馆只是复制了其他地方奴隶买卖的场景,然后借着这个名头来吸引参观者。

因此弘司想知道,她如今是否还是有感知事物过去的能力。她点点头,但又说她的能力正在变弱。除了因喜欢、愤怒或兴奋而受到刺激,她几乎感应不到了,或者至少无法理解她所感应到的东西。不过她仍然不太喜欢去图书馆,那些经手了几百次的旧书让她难以忍受,连靠近它们都困难。

“那你不用去图书馆找文献、写论文什么的吗?”弘司问道,“我还以为学人类学就应该天天泡在图书馆呢。”

她回答说:“我主要是想以后去挖掘文物。”

“你选择这个专业,就是为了把你的能力用起来?”

她给了他一个神秘的眼神,说那不是主要原因,但是现在没法跟他解释,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弘司甩了甩头,中断了思绪。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深夜的雨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时候他会恍惚,仿佛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但它却又真实发生过,难以置信。

想到这里,他突然跳下床,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拿起来吹走盖子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盒子里是那个《宇宙的巨人》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他十几岁时那个伟大计划的所有细节。

笔记本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只有最后三页还空着。弘司翻看着,每一页的边缘都画满了示意图。他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写下的那些了不起的想法,以及对想法的二次修订和注释……许多地方惹得他不禁发笑,尤其是第一页上那个最初的天真的想法。那时候,他所认识的世界远比现在简单。

不过,即便是现在看来,笔记本上的很多内容也非常聪明、深刻,他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弘司抬起头望向窗外,凝视着格外湛蓝的天空,回想起那时的生活,回想起他泡在书本中度过的学生时代,以及自己多年来所从事的科学研习……他意识到小时候第一次想出那个计划时,曾表现出现在的他难以企及的自信。而如今他又在干吗呢?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试验,提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理论,研究那些实际上一无所知的人所写的论文,并小心做到事事严谨,以免别人找到可以攻击他的角度。

他继续翻着那些色彩鲜艳、沙沙作响的书页。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完整细致、将彻底改变整个世界的计划,却被塞进抽屉里放了好多年。而在此期间他做了些什么?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帮工匠们省去了测量房间尺寸的麻烦;为一堂与成绩无关的讨论课写了篇大胆挑衅教授权威的文章……

他低估了自己的能耐。

他重新合上了盒子,将它推回原位,然后拿着旧笔记本坐到写字台前,再次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边读边努力回忆自己关于这个伟大计划的所有构想,把它们重新牢牢刻在脑子里。

阅读笔记的过程仿佛一场回到过去的旅程,几乎比夏洛特的团聚更有意义。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嘴角微扬,时而惊讶地扬起眉毛:这上面的很多东西真的可行!虽然和十四岁的他的设想不完全一样,但理论上能行。他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了一支笔,开始兴奋地继续写起来。

他起初遗憾自己平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宝贵时间,而这种感觉却在这一刻变成了庆幸,现在找到这个笔记本恰恰是最正确的时间。幸好它被丢在一旁这么久——因为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才能成熟,最好是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也因为,所有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的事,以及即将发生的事,都是命运一早安排好了的。

弘司终于合上了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本子,封面上的希曼和骷髅怪盯着他,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信心。他拿起手机,在电话簿里翻了一下,找到了夏洛特昨晚留给他的电话号码。

他必须再见她一面,這是合情合理的下一步。

詹姆斯终于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打来了电话,情绪十分高涨,“我们要出去一趟,你做好准备,我七点钟左右过去接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夏洛特甚至没有回绝的机会。不过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放下了电话。正好今天不用做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一点做饭的兴致都没有。

詹姆斯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反正从来不会准时,今天也一样,他六点半就到了。夏洛特看到他那辆捷豹呼啸着穿街而过停到车库门前时,她正梳着头发。她放下梳子,打开了门。詹姆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张开双臂搂住她,猛地吻了她,动作热烈,好像他们好几个星期没见面了一样。

“詹姆斯……”夏洛特喘着气说道,她开始担心起她的衣裳。

“我控制不住自己,”他喃喃说着,鼻息喷在她的脖子上,“都怪你太迷人了。”

他的赞美并没有什么新意,但他说话的方式会让人感觉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何况他长得那么帅,身材强壮,从里到外散发着荷尔蒙。夏洛特闭上双眼,任由他亲吻,并感觉到了他的兴奋。夏洛特当然猜到了他们今天会上床,不过看起来他完全忘记了出去吃饭的事。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松开了她,变魔术般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精致的玉兰花胸针。“送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士。”他把盒子递给了她。

虽然有点老土,不过夏洛特还是很吃这一套。她手指有些颤抖着把胸针别在衣服上,它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令人陶醉的香气。夏洛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蚁后,正向外散发着费洛蒙吸引雄性,为的是在交配之后把它们吃掉。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吗?”她一般不会忘记纪念日和生日。

詹姆斯深情地注视着她,“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特别的。我们今晚要去‘牵牛星’。”

夏洛特疑惑地眨了眨眼,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牵牛星’?”

“那家‘发国’餐厅!”詹姆斯叫着说。

就像往常一样,当他刻意展示自己一团糟的法语时,夏洛特打了个寒战。“怎么突然想到要去那里?”

“去试试菜。我妈妈觉得我们可以在那里办我们的订婚宴。”

“啊。”她再次觉得,自己好像落下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他母亲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开始准备订婚宴了,而作为当事人的她却刚刚得知——他们俩从来没聊过这件事。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愿意吗?”她应了,他就把一枚戒指套在了她手上。戒指上镶嵌了一颗钻石,是南非的一位工人发现的,他的女儿生病了,他却请不起医生。她之后从来没有戴过这枚戒指,令詹姆斯很失望。不知道为什么,夏洛特只是觉得现在还没到坦白自己惊人的天赋的时候。

之后他们出了门。夏洛特坐到副驾驶柔软温暖的皮革座椅上,詹姆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却被关车门的声音掩盖了,好像在说他喜欢皮革内饰?对此夏洛特只能尴尬地微笑。想到今晚要和詹姆斯上床时,她反常地没有感到兴奋,宁愿吃完饭后立马回家睡觉。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闭上眼睛超过十秒,就能够当场睡着。

昨晚的时间似乎太短暂了。

詹姆斯开车的风格和他在床上的表现如出一辙:目的明确、迅猛有力,再加上车子坚固的结构,让夏洛特坐在副驾驶上十分有安全感。对于这辆捷豹,唯一让她有些不满的,是尽管她能透过车窗看到外面,但车里噪音太大,除了马达的轰鸣和自己的呼吸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哪怕是在拥挤的车流当中。每次向外看时,她都感觉自己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开了,仿佛窗外的建筑、汽车和行人都只是一部无声电影。

“顺便说一下,我妈妈已经约好了杰弗里斯小姐。”詹姆斯说,“她负责所有‘牵牛星’承办的活动。我们得去和她谈谈,看看她有什么想法建议,敲定订婚宴的流程之类的。时间是下周四早上九点半。我跟他们说了你星期四上午有空。你确实有空的吧?”

“我约好了去剪头发。”

詹姆斯没说话。

“没关系,”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去取消预约。”

他看向她,“老实说,我不理解你怎么能舍得剪掉你的头发,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要保持这种长度,就必须定期修剪。要是没有理发师,我就会变成脑袋上顶了个拖把,相信你肯定不会喜欢那样的发型。”

他愉快地笑了,“你说得对。”

夏洛特摆弄着胸前的玉兰花,叹了口气。她这是怎么了?跟突然冒出来的订婚宴有关吗?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心悸。难道是自己还没做好走向下一步的准备?前几天她和母亲打电话聊到了这些事,母亲提醒夏洛特,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仅结婚了,甚至都已经怀孕到马上要生她了。

脑海里又跳出了布兰达常说的那句话:你必须要百分之百地确定。你要假设,自己已经老得走不动了,躺在临终的床上回首一辈子。你能不能肯定地说,没错,我选择了对的人过完了这一生?

夏洛特真的无法想象自己会有一天老得走不动,想到那个画面,她只是笑了笑。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相当确定。在现在的情况下,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让人害怕也很正常,不是吗?

好像他能感应到她的想法似的,詹姆斯在这一刻打断了她的思绪,“哦,顺便说一下,星期六帮你朋友布兰达搬家……”

“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我去不了了,要去打网球。我父亲让我陪他跟两个生意伙伴双打……这对公司来说很重要,集团战略上的,我没办法拒绝。”

夏洛特看着他,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谎。这绝对是他一早就想好了的借口,很明显詹姆斯并不怎么喜欢布兰达。实际上,他对她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颇有微词。他曾经说过,他希望夏洛特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太遗憾了。”她说。

“牵牛星”有代客泊车服务,他们只需要下车,把车钥匙交给穿着灰蓝色制服门童便可以了。“這个头开得不错。”詹姆斯满意地说,沿着餐厅门前厚实的灰蓝色地毯走向大门。

在他们身后,夕阳还悬挂在地平线上方,夕阳照射在餐厅的窗户上,宛若一个发光的火球,把室内都点燃了一般。不知为何,夏洛特在这一刻却想起了弘司,她坚信他一定会再打电话过来,不过最好不是今晚。想到这里,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关掉了。

刚刚落山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了镶着金边的血红色,对面公寓的窗户反射过来的光芒刺弘司几乎睁不开眼。

他却并不在意窗外的景象,而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电话,半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机屏幕停留在夏洛特的电话号码的页面上,他的食指正徘徊在拨号键的上方。只需要按下按键就行了,可为什么他在犹豫?害羞?害怕被拒绝?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平庸而不自信?

或许这些都不是,只是没到对的时机而已。他想着,把手机关掉丢在了一边。

3

有传言说,谢尔顿·鲍尔斯教授之所以把他的办公时间定在星期一的一大早,是因为他希望来找他的学生越少越好,只有极其自律或者迫切需要他帮助的学生才能成功见到他,为此他们必须在周末放弃喝酒、早早上床睡觉。

弘司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自律的人。这天早上,教授来上班的时候,弘司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门口。

鲍尔斯身材结实,光秃秃的脑袋泛着亮光,沉重的黑框眼镜架在一个引人注意的鹰钩鼻上。据说他只穿有机棉的衣服,是个素食主义者,还喜欢对美国各州自来水的劣质滔滔不绝。他的研究领域是复杂技术的工程系统。

“好吧,好吧。”他一瞧见弘司,就嘟囔道,“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和我的学期论文有关。”弘司说道。

“我猜也是。”鲍尔斯从夹克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串,“让我猜猜,你快写不完了,所以想缩减内容,是不是?”

“恰恰相反,”弘司说道,“我想扩展它。”

鲍尔斯停下了动作,浅灰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弘司,“这我倒是没想到,看来这一周会很有意思啊。”说着他转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吧。”

这间办公室里放着一些风格不搭的家具,书架在书籍、文件夹和设备的重压之下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一旁的植物由于长期缺水而格外干枯。这是一间典型的MIT教授办公室。鲍尔斯朝着弘司指了指一把椅子,把他的公文包扔在桌子旁边的一堆文件上,然后在另外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弘司把修改过的项目描述递给鲍尔斯,他从昨晚一直写到了今天凌晨三点半。彻夜未睡的疲惫让他感觉自己随时会从椅子上栽倒,但他必须这么做,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鲍尔斯教授一言不发地接过文件夹,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嗯”了一声。接着又翻到开头,仔细从头读起。

弘司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

“所以你不想用计算机模拟你的构想,而是直接制造出来,我理解得对吗?”

“没错,”弘司说,“这是关键。”

“为什么?你对计算机失去信任了?”

“并没有。只不过反正下一步也要实际制造这种装置。”

“你是想一次性进行两个步骤?”

“我希望能一蹴而就,不想慢慢来。”

项目的内容是一种新型的机器人定位系统,能够让机器人像蜂群一样相互协同工作——昨天读他的旧笔记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十三岁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他不记得了。

基本理念并非构建一个复杂的单一机器人,并使用某种信号系统进行空间定位,而是建造一组通过相互参照而达到协同工作的简单的机器人。小组里的一些机器人会先移动到预定义的位置,以便周围其他的机器人能够以其为原点进行定位,攀援连接成脚手架来完成工作。工作完成后,机器人们会有条不紊地彼此分离,整个蜂群再统一移动到下一个预设的任务点。

目前还不知道这项技术能够有什么实际应用,但这并不重要。一个科研项目能否得到MIT支持和资助,关键在于通过它能否供新的研究方向和思路。

“计算机宏的模拟,”尽管论文里已经写得很明确了,弘司还是向教授解释道,“可以用来演示这种蜂群的基本工作原理,比如支架和机械手是如何协同工作的。但有一点,就是不能演示出重力、曲度和扭力等因素对测量误差的影响,这些变量并不会通过一个简单的计算机模拟展示出来。如果要元素X去占据Y的位置,模拟中几行代码就能完成。但是在现实中,手臂伸出去抓取物体的过程可能会弯曲,而这类微小的测量误差会随着距离的增大而增加,以至齿轮啮合不精准等等。一个基本模型并不能模拟出这些不可控因素。在我最初的构想里,为了模拟出这些变量,必须构建更为精细的网格化仿真建模,将所有单个机器人都作为有限元模型。而我预估出了这么做的花费——您可以在附录B中看到——将大大超过实际制造设备所需的试验室成本。”

“明白了,明白了。”鲍尔斯教授摘下眼睛,研究着一页公式,“是的,你应该是对的。但问题是试验的成本依旧很高。我不能就这么批准,何况你的原始项目还没有通过审批呢。”

弘司依然坐着一动不动,“您上次说过,那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是的。但一旦将预算增加十倍,那就不光是走个形式了。”鲍尔斯教授重新戴上眼镜,把弘司的项目描述放在桌上,双手叠在文件夹上,“我会把这个转交上去的,你等消息吧。”

“玛尔露小姐?”托马斯·威克沙姆博士在星期二研讨课下课叫住了夏洛特,“我能和你谈谈吗?”

夏洛特停了下来,忍住没有叹气。事情果然就像她担心的那样发生了。她候在一旁,等着所有人走出教室。有些人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有些人因为她现在的尴尬境地而幸灾乐祸。

威克沙姆博士的双眼清明、充满善意,留着尖尖的胡须,尽管他还年轻,发际线却已经退到了头顶,但却似乎并不为此烦恼。他作为古人类学家享有盛誉,在近东地区做过大量的考察研究,掌握了数量惊人的当地语言,还在最负盛名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他的研讨课总是很吸引人,这要归功于他能把课讲得生动有趣又极为清晰的能力。

不过最近几乎所有学生都留意到了,威克沙姆博士似乎对夏洛特有意思。

“我想问你件事。”教室的门仍然开着,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开口说道:“我要是不跟你说的话,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所以我跟自己说,好吧,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跟你说的。当然,无论你的回答如何,对你的成绩或任何与这门课相关的事情、乃至你在哈佛的学业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夏洛特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什么事?”

“你要是乐意的话,能和我约会吗?”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唐突,急忙又补充道,“我对你了解得很少,玛尔露小姐。我只知道你父亲是一个法国外交官,你从小就周游了世界……我觉得你的生活一定十分特别,我想了解得更多一点,所以想约你一起出去吃个饭。”

他站在讲桌的另一侧,离她至少四米远。即便如此,他还是冒着相当大的风险。在哈佛,教职员工和学生之间的任何越界关系都是被禁止的,特别是针对性骚扰的后果十分严重,在夏洛特看来简直有些偏执。因此,男教授们总是小心翼翼,从不和女学生单独相处。要是夏洛特在走廊里尖叫,声称威克沙姆博士骚扰了她或者碰了她,他的职业生涯直接就完了。

“威克沙姆博士,”夏洛特小心地说道,“很感谢您的邀约,不过我马上就要订婚了,所以我不知道——”

他咽了口唾沫,急忙摇了摇头,“啊,那就更要抓紧时间了!请相信我,这真的只是一次…… 一次谈话,作为朋友之间随意聊聊天……”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预定星期六晚上‘八号云’的位子,可能不如你在法国吃惯了的那些高级料理,不过也算得上是波士顿最好吃的菜了,你觉得呢?”

夏洛特知道那家餐厅,她和詹姆斯去过几次,菜单上没有低于二十美元的开胃菜,酒单贵得离谱,哪怕她父亲本人来了都要瞠目结舌。

现在她不得不叹息了,“星期六我得帮一个朋友搬家,恐怕到了晚上就没力气再聊天了,所以我不知道……真的,我很感激您的邀请,只是……”

“要是我不请自来的话,是不是太厚脸皮了?”他突然问。

“不请自来?去哪?”

“去幫你朋友搬家啊。照我的经验来看,搬家永远都不嫌多出一只手,嗯,或者说两只手。”

听完这话,夏洛特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当然太好了。”夏洛特回答道,“碰巧有人放了鸽子。”这是真的吗?她的古人类学教授主动提出帮她最好的朋友搬家?

“那就这么说定了。”威克沙姆博士高兴地说,然后拿出他的记事簿,“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到时候过去。”说完,他似乎是发现了夏洛特的惊讶,又笑着解释道,“我上学的时候搬过十九次家,那时候很多人帮过我的忙,所以如今我也应该把这个传统传递下去。人们常说投桃报李,别人帮了我,我就该去帮更多人。除此之外,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还能认识些有趣的人。”他挑了挑眉毛,“不过搬完家之后要是不坐下来吃点比萨之类的,我可不答应。”

夏洛特忍不住笑,无奈地说道:“好吧,尽管感觉有点怪,不过……当然可以。很高兴您愿意来帮忙。”她告诉了他布兰达的地址,看着他写在记事簿上。望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夏洛特脑子里却冒出了个念头:不知道被这样的手紧紧抱住、充满欲望地爱抚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脸红了。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星期三一早詹姆斯的手就被车门夹了,不是很严重,但还是不舒服;午餐时他又把番茄酱溅到了衬衫上;接着又在一节关于制陶历史的课上出尽了洋相:他忘记了应该在课前读一篇关于仰韶文化的文章,早在公元前八千年中国人就开始烧制陶器了,而当厄本博士向他们展示那些碎片的时候,他却说那是希腊人做的。不知为什么,詹姆斯这一天倒霉透顶。

在他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前往图书馆的路上,情况似乎开始好转了。他的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布告栏前,从上面抄写着什么东西:那是特里·米勒。到底是什么事吸引了马尾辫特里的注意力,让她如此专心致志?詹姆斯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这是一张宣传海报,一个叫肯尼·希金斯的人为学生提供优惠价格的高尔夫入门课。

这回你可是主动撞到猫的陷阱里了,小老鼠。詹姆斯高兴地想。

他走到她旁边,确保她看到了他,然后才说:“嗨,特里。你好吗?”

“嗨,JB。”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停下抄写信息的手。

“你会打高尔夫球?看来我要担心我的冠军头衔不保了。”

她笑了,“起码在几个月之内你大可放心。”

他指了指宣传海报,“不过我希望你没打算把钱浪费在这个家伙身上。”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特里说着,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套上松紧绳,塞回包里,今天的包换成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他也是为了谋生而已。”

“当然,不过怎么都不该用这种劝退初学者的方式。”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关切地看着她,“嗯,我不是针对肯尼,这家伙人挺好的,但如何打高尔夫球……他连用哪支球杆都搞不清楚,真不知道怎么敢开班教课。更别提他的挥杆发球了……这么跟你说吧,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当然他纯属虚张声势,他甚至都不认识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他才敢胡说八道,因为大多数优秀高尔夫球手的名字他都熟悉。

不过显然他的话奏效了:扎着马尾辫的小老鼠特里皱起了她漂亮的眉头。

“你在开玩笑对吧?”她问道。

是时候收网了。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不忍心看你一开始就被肯尼带歪了。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有个更好的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去高尔夫球场,我教给你一些基础知识。在那之后你可以接着考虑是不是要找肯尼,这样你也能有一个比较。”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愿意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他无比认真地说,“高尔夫是一项伟大的运动,不能就这么让一些笨手笨脚的教练把你教坏了。”最重要的是这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很快她就会知道,到底能有多近了。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没理由拒绝。”她笑着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上了詹姆斯的套。

“好的。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明天?”趁热打铁,他现在由衷地赞同这句话,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嗯,要是你也有时间的话。”

他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说道:“看看我你就知道什么叫作‘闲人’了,我的时间完全自己说了算。就这么决定吧:明早上九点左右你去银道高尔夫球场,在接待处找查尔斯·豪瑟。这是我朋友,我会跟他说,让他给你准备所有需要的东西。之后我们就开始,看看能不能一杆进洞。”

“有什么服装要求吗?”

小老鼠,你当然是穿得越少越好。詹姆斯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没什么特别要求。短裙或者短裤,T恤和运动鞋。要是太阳太晒,可以再戴一顶遮阳帽。”

“好的。”她满脸笑容地说,“那我们明天九点见。”

“明天九點见。”

他目送着特里走远,看着她的马尾辫来回摆动的样子,怎么都看不够。他拿出手机打给查尔斯,让他帮忙安排这件事。

接着,他突然想到自己星期四早上已经有安排了:要去“牵牛星”研究订婚宴。见鬼了!

好吧,那他只能取消掉这个安排了,反正本来事情也没那么急,尽管他已经想象到母亲会怎么责骂他了。最好先给夏洛特打个电话,于是他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思索一个说得通的借口。

反正不管怎样,今天是去不成图书馆了。

打通夏洛特的电话要比弘司想象中的难。

星期一早上和鲍尔斯谈完话后,他回家一头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天黑。醒来之后他第一次试着打给夏洛特,却只听到自动语音对他说“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在提示音后留言。”他没有留言,之后又打了三次,但结果都一样。

星期二下午,他终于给她留了一条语音消息,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说想再见她一面,让她听到消息后打给她。

到了星期三下午,最后一堂研讨课结束后,他的语音信箱终于有了一条未读信息。他满心期待地收听,却并不是夏洛特,而是一个声音非常低沉且平静的男人,他自称詹斯·拉斯穆森,是一个投资人,几天前买下了“Sollo电子”,而这家公司与加藤弘司有商业合作关系,因此他想和弘司见面谈一谈。

Sollo电子被收购了?这让弘司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他本身对公司运作之类的也不怎么了解,所以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这个詹斯·拉斯穆森是什么人?

一回到家,弘司就立马坐在电脑前搜索。在一个美国亿万富翁的榜单上,他的确看到一个叫作詹斯·拉斯穆森的人。他有林业和企业管理的双学位,给杂志写专栏,业余时间喜欢阅读历史书籍,还赞助了美国沿海的红杉树研究。他管理着一家投资基金公司,一家商业杂志的文章称,他出了名的喜欢参与收购公司的业务。

好吧,看来他应该给这个人回个电话。

一位听起来年纪挺大的秘书接了电话,立即帮他转接给了詹斯·拉斯穆森。

当然是关于他的发明。“你把它卖得太便宜了,”那人平静地向他解释道,“这可不行。既然我收购了这家公司,现在我想重新和你谈谈合作的事。”

弘司皱起了眉头说:“我卖得便宜,您得到的好处才更多吧?还是我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

“通常来说是这样的,在商业上很常见,不过这样太短视了。我有不同的观点,就我过去三十年的成功经验来看,我的观点没错。商业的关键在于资源置换,不是吗?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也要给出一些东西,就像生物系统的循环一样。为了得到回报,你会付出。一味的付出尽管是无私的,却会耗尽自己的资源,到最后一无所有,再没有东西可以付出,对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价值了。自我牺牲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损失,起码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当然战争、自然灾害等等另当别论。”

弘司清了清嗓子,想插进这个人的话真不容易。“嗯,我本来也是想用‘魔法棒’来赚钱的,”他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自我牺牲。”

“这就对了。不过你没有关注到付出和回报之间应有的平衡。”

“我让MIT的知识产权部门帮我检查过合同……”

“合同没有问题。听着,加藤先生,我们开门见山吧。碰巧星期六我会在波士顿,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当面谈一谈这件事。”

弘司想了一下,星期六没什么要紧的事。并且这个人的话也值得一听。“星期六我有空,几点?约在哪里?”

“下午四点左右,”拉斯穆森立即说道,“我很乐意去你家。我不喜欢装腔作势的商务午餐,我想看看我的商业伙伴的生活环境。你住在麦格雷戈大厦对吧?”

“没错。”说话间弘司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老天,这回得大扫除了。

“好的,我知道那个地方。当然,之后我也会回请你来我家,到时候我们可以吃点东西喝点酒。你不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尤其用不着额外打扫房间。我读书的时候也住在宿舍,我知道那些小房间是什么样。”电话那端传来了啪的一声,似乎是一本厚厚的皮制日程本被合上了,“那我们说好了,星期六下午四点见。”

“好的。”弘司说。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不会浪费一丁点自己的时间。

这次会面似乎是临时安排进日程表里的,弘司有点吃惊。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还挺有好感,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不会浪费时间的人。

夏洛特的余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很晃眼。原来是对面的屋顶上,有什么金属制品正反射着阳光,她只好窗帘拉过去一些。一只灰色的小狗沿着街道一路小跑,嗅了嗅树上其他狗留下的记号,然后不停地环顾四周,好像在等什么人或指令。

她盯着面前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她刚泡好一杯茶,坐下来打算写论文,詹姆斯就打电话取消了明天早上的安排。原本她已经想到思路了,被他这么一打断现在全忘掉了。

她叹了口气,有时她很受不了詹姆斯的临时起意。就好比现在,他又“不得不”去参加一次特殊训练。他那语气,仿佛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做的所有事都身不由己一样。而凭着自己的魅力,他总能轻易得到别人的谅解。按他自己的话说,得到原谅比得到许可容易得多,所以他从不提前征求意见,只做他想做的,等到你事后生气,他就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你,一直到你再也繃不住脸为止。

比如他擅自把东西搬进她的衣橱这件事。有一天,他突然带着一个包出现在她面前,解释说,鉴于对两个人关系的认真考虑,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一些行李放在她这儿。还说为了自己的名声,他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一半的时间都穿着前一天已经穿过的、皱巴巴的衬衫到处跑。最后,她当然在衣橱里腾出了空间,让自己的衣服挤在一起,有些还只能塞进箱子里或者丢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抗议——恰恰相反,最近她洗衣服的时候会把他留下的衣物一起洗了,甚至还帮他熨衬衫。

现在他又要“特殊训练”了,也不知道训练的是什么,反正她不太想和餐厅的人碰面,对于订婚宴她兴趣寥寥。

只是……没错,詹姆斯总是给她的生活添乱。

她突然想起了弘司。他打过几次电话,最后在语音信箱上给她留了言,问是不是能和她再见一面。她想见他,却迟疑着没给他回电话。为什么不呢?多亏了詹姆斯,她根本不知道未来几天或几周会有什么安排,更不敢和别人约定什么事。也许,是时候要学着对抗詹姆斯了。

她合上电脑,拿出一张波士顿及周边地区的地图,然后翻出针线盒,拿出一卷白线,穿到针上,开始摆弄起来。当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之后,又给詹姆斯打了个电话,说:“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他有些惊讶地问。

“你明天下午得过来接我,三点钟。”

嗯,这个要求好像有点太过了。“听着,我不知道训练要多久,到时候能不能结束……”

“你总会有办法的,”她打断了他,拿起了地图,“仔细听着,我告诉你到时候去哪里接我……”

当电话再次响起时,弘司以为还是拉斯穆森,可能有什么事他忘了说,然而打来的是夏洛特。

“哦。”他说。刹那间,他感觉心脏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几乎让他窒息。这一刻,他似乎看见了一个深渊,感到了对失败无比的恐惧,恐惧自己不够优秀,无论怎么努力也没用。他稳住心神,等着恐惧消退,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深渊也随之闭合了。

“你好啊,夏洛特。我们可算是通上电话了。”

她没有接茬。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惹恼了,正在极力分散注意力。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学人类学。”她说

“是啊。”弘司回答道。

“我当时说,为了让你理解,我得展示给你看。”

“没错。”

“你明天有时间吗?”

当然没有。多年来,他每一天的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如果有事,就只能想办法挤出时间。

“当然有!”他说。他可以不参加明天的研讨会,让H-5的威尔·伯顿转告他会议内容就行了。原本,他打算在自己的项目获批后与组内技术人员开个会,不过可以推迟;明天需要交一篇关于计算机分布式系统架构的论文,但他可以今晚赶出来。

“你有背包吗?”夏洛特问道。

这是打算做什么?”有的。”

“徒步鞋呢?”

“我只有运动鞋,”弘司说,“不过很结实。”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应该也行。那么,我们明早六点在约翰·哈佛的雕像前见。”

4

清晨这个时间,哈佛大学空无一人。尽管没什么必要,弘司还是踮着脚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免得惊扰别人。

出于习惯,弘司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些。他环顾了四周,冷得有些发抖。在一扇白色窗框的窗子后面,他隐约看到了人影,但也可能仅仅是一只鸟飞过去留下的倒影。据他所知,这些红砖建筑都是新生的宿舍,这个时间他们肯定都还在睡觉。

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一个穿着连体工装裤的男人打开了一栋大楼底层的金属门,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园艺工具中翻找着,全然不顾噪音。

约翰·哈佛的雕像矗立在大学礼堂前,这是一尊历史悠久、由白色花岗岩建造的巨型雕塑:青铜底座上雕刻着一个悠闲靠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右侧大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他却并没有看书,而是将目光投向面前的空地。作为一所大学的创办者,人们会期待一位留着长长山羊胡的年迈学者,但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弘司前一天晚上查了一下这位约翰·哈佛,发现他三十岁就去世了,就在刚刚移民美国几个月之后。

雕像左脚的鞋尖已经被磨得发亮,因为据说在考试前摸一下它就会有好运气。弘司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底座上的碑文,上面写着:“约翰·哈佛,建校于1638年。”

“组织参观校园的导游把它叫作‘三谎雕像’。”夏洛特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他迅速转过身,看到她穿着徒步旅行装备,背着一个背包,仿佛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或许是那个穿工装裤男人弄出来的声音掩盖住了她的脚步声。

“你好啊!”他说。

她苦笑了一下,眼神里似乎还遗留着昨天电话里的那种愤怒。“第一个谎言,”她没有回应他打的招呼,而是接着介绍起来,“约翰·哈佛并不是创始人,只是第一个捐赠者——他在遗嘱里把自己的320卷藏书和一半的资产都留给了大学。这所学校其实是由一个叫纳撒尼尔·伊顿的人创立的,但并不是在1638年,而是1636年,这是第二个谎言。第三个谎言:约翰·哈佛并不是雕像上的样子,当时的雕塑家只是找了个学生当模特而已。”

弘司望着她,他承认,夏洛特的确非常美丽:乌黑的长发顺滑地披在肩上,皮肤洁白无瑕仿佛瓷器一样,五官精致生动,所以看起来并不像个洋娃娃。她身材匀称苗条,散发着活力与朝气。

但这不是她如此吸引他的原因。确切地说,弘司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他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只知道上周六见面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像一个不安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而现在,他又有了同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把他推向了她,却也同时让他震惊。

“约在这里见面不是只为了聊这位约翰·哈佛吧?”他问道。

她咯咯地露齿一笑,“不,这只是个例子。有些我们以为正确的事,事实上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们就是这样混淆视听,把一无所知的东西描绘出来。就算约翰·哈佛的画像早就不存在了,这个校园依然有他的雕像。讽刺的是,哈佛的校训却是‘veritas’,也就是真理。”

弘司重新审视这尊雕像。知道这些事实后,它的模样有了些不同,“真怪。”他说道。

夏洛特放下背包,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水瓶和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塑料袋递给他,“都是给你的,你得自己背着。”

弘司接过来,掂了掂袋子的重量,“真专业。我们要去徒步吗?”

“这很容易猜到啊,毕竟我问你有没有徒步鞋。”夏洛特说。

“是,我一早猜到了。”弘司放下自己的背包,把夏洛特给他的午餐袋和水都装了起来。他还带了几根能量棒,在漫长的编程之夜他就是靠这些来保持清醒的,所以家里总是有些存货,之后还可以分给她一些。“我们去哪?”

“回到过去。”夏洛特说道。

她再次背上书包,转身面向约翰斯顿门,那里是校园的主要入口。接着她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步,“这就是一百年了。”她停了下来,向后倾了一下身子,指着自己左脚前面的一点说,“大概在那个时间,我们都出生了。”随后,她的手猛地向前,指向半步远的地方,“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边是一战,”她指着右脚鞋跟前的某个地方,“目前为止你都听懂了吗?”

“嗯。”弘司点点头。

夏洛特迈出第二步,“工业革命,拿破仑王朝,法国大革命。”第三步,“太阳王路易十四。”第四步,“欧洲三十年战争。”第五步,“宗教改革。”第六步,“哥白尼。”第七步,“歐洲的黑死病。”第八步,“成吉思汗和马可·波罗。”第九步,“十字军东征。整个欧洲都成了基督徒。”第十步,“诺曼人占领了英格兰,现在我们已经在一千年前了。”

“好的。”弘司一边说,一边怀疑地跟在她旁边。她这是要给他补习历史吗?

夏洛特又走了十步,站在大学礼堂前一块贫瘠的草坪中间。”拿撒勒的耶稣。罗马帝国。”继续走十步,”现在到了公元前一千年,也就是三千年前。这是铁器时代,法老统治的时代,也就是图坦卡蒙和拉美西斯。”

又走了二十步,现在他们来到了宽阔的大路上。“公元前三千年,古埃及王朝出现了。这个时候,吉萨金字塔还没有被建造出来。”弘司跟着她一起数,她已经走了五十步了。

接下来,她继续走了五十步。“公元前八千年,新石器时代中期,中国在这个时候已经有农业了。”

又走了三十步,现在他们到了约翰斯顿门的正下方,再往前就是哈佛的老园区。”公元前一万一千年,”夏洛特伸出手指向地面,“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已经有了种植谷物的迹象。杰夫阿玛遗迹和哥贝克力石阵就是这一时期的建筑,人类已知最古老的寺庙建筑。”

弘司回望了一下他们从约翰·哈佛雕像走过来的路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到这里历史就结束了。”

“哦,开玩笑,”夏洛特说,“这才刚刚开始。”

她转过身,穿过大门走到街上。马路的另一侧是一个小公园,后面矗立着一座有着奇特尖顶的教堂塔楼。夏洛特指着右边,”我们继续回到过去,现在进入维尔姆冰期。”

詹姆斯把越野车开进俱乐部正门旁的停车场,查尔斯一如既往地帮他留好了位置,上面甚至还标了他的名字。希望特里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心情愉悦地跳下车,把高尔夫球袋从后备厢里拎出来。正如计划的一样,他故意迟到了十五分钟,他可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对女生分外殷勤的愣头青。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和夏洛特或者电话簿里其他几十个姑娘上床。不过狩猎的感觉让他更加兴奋。先观察、包围猎物,再围追堵截,最后纳入囊中。他喜欢这样有些阻力的挑战。

“早上好,贝内特先生。”詹姆斯走进会所时,门卫威尔说。威尔是个年轻的黑人,不如上一任那么毕恭毕敬,不过也还过得去,

“早上好,威尔,”他回答。詹姆斯自然是有会员卡的,但他坚信自己并不需要,只要刷个脸,所有的大门都会为他打开。

特里已经到了。他一走到球场就看见了她:天呐,她可真性感,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她穿了一身红色,露出大片的肌肤,简直太诱人了!

她和查尔斯站在一辆高尔夫球车旁边,查尔斯正向她讲解展示各种球杆。隔着一百英尺距离,已经能看到好色的老查理为了窥探她领口而故意高举着球杆。

詹姆斯把兩根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个口哨,打断了查尔斯的行动。看到詹姆斯,特里像个啦啦队长一样开心跳了起来,看着他走过来,她丢下球杆,兴奋地朝他挥手。

她很兴奋啊!詹姆斯笑了,非常好,这说明他已经胜利一半了。

走近了看,特里更诱人了。她穿着一条鲜红色的紧身短裤,臀部的曲线暴露无遗,前面还有一块让人浮想联翩的褶皱……她穿了内裤吗?看来似乎没有。

她穿着短袜和一双红色的运动鞋,和头上戴的棒球帽很搭。马尾辫从帽子后面伸出来,金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造型唯一的败笔是上衣,上面满是看起来很廉价的亮片,不过无所谓,只要领子的开口足够大,就足以让男人们为之疯狂了。

真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无云,郁郁葱葱的草坪上成群的鸟儿互相追逐嬉戏。虽然还是早上,但已经可以预感到今天会很热了。生活可真是太美妙了!

在去开第一杆的路上,他问她对高尔夫球了解多少。看起来她已经做了功课:差点、标准杆、得分、一杆进洞、柏忌1,这些她都知道。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来着?”他接着问道。

“艺术史,”她甩了一下头,马尾辫随风摆动,“我喜欢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那可太巧了,我也喜欢。”詹姆斯笑着说道。的确,所有性感的姑娘都会避开科学,选择艺术史。当然,夏洛特是个罕见的例外。不过,这时候想起她显然没意义。

“那你的老家是哪里?”他继续问。

“俄亥俄州。”

“俄亥俄州可大了,你得具体点。”

她叹了口气,说:“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镇,你肯定没听说过。”

“好吧,”詹姆斯说,反正她从哪里来的对他无关紧要,“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不过老实说,我不愿意聊我家的事情。”

“关系这么糟糕?”

她撅起嘴巴,本意是想表达不满,却让她看起来更可爱了。“我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眼界太窄,我的那些‘自由派’观点他们理解不了。我想享受生活,他们也理解不了。”

渴望自由,享受生活,好主意,特里小老鼠,你马上就能如愿以偿了。

“所以你是一群白色绵羊中间的黑羊,”詹姆斯说着,把高球车停在发球点旁边,“或者应该说‘红羊’。”说着,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咯咯地笑,做了一个俏皮的动作,饱满的胸部诱人地摆动了一下。“一只羊?你想不出别的东西来形容我吗?”

他故作思考,“那,小羊羔?小绵羊?”

“那你是大灰狼吗?”

“竟然被你发现了,”他一边调侃她,一边挑选球杆。“我吃过早餐了,不过拿你当作一顿丰盛的午餐似乎也不错。只是我得先让你出点汗,这样的羊羔吃起来口感更好。”

她又咯咯地笑了,“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幽默。”

“关于我你知道得还太少了。”他最后决定选经典的“一号木”球杆,“好了,注意,现在我要挥第一杆了,你只管看着就好。”他把球放在球座上,然后集中注意力,摆好了姿势。这第一杆很重要,必须打好。

挥杆,击球——他满意地望着球沿着弧线飞了出去,落在前面不远处。之所以没有打远,第一是不想打消她的积极性,第二他也并不着急。

“现在轮到你了,不用击球,挥杆就行。”

“这样?”

“你先挥杆,然后我会纠正你的动作,然后你再接着打。”他指着她的高尔夫球车说道,“我要看到你流汗。”

她花了好半天才认出了哪支是发球杆。在空球座前就位的姿势还不错,但第一杆打得太差了:要是球座上有球,她的球杆根本碰不到。

他向她解释她的错误:要把球杆放低,摆动幅度再大一些,别握得那么紧。再来一次,把屁股再扭过来一点,小宝贝,再来一次。

第十次尝试之后,她叫了起来:“哎呀!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了!”

对詹姆斯来说这个信号意味着,是时候更进一步了。“你肯定能学得会的,我保证。只要学会掌控球杆就行。看着,”他说着,走到她身后,伸出双臂搂着她,“像这样,现在挥杆,慢慢来,做一个慢动作。”

他牵引着她的手臂,有一瞬间,他似乎忘了她,忘了眼前的一切,只记得要纠正她错误的挥杆姿势,对于初学者来说,一旦养成坏习惯就很难改正了。但一股甜美却又廉价的香水味从她的脖子幽幽地钻进他的鼻子,混合着沐浴后的体香,像是麝香和紫罗兰混合的气味。他立刻记起了原本的目的,她是他的猎物。

他低头看着她的脖子,动脉血管正在皮肤下跳动。她允许他的身体接触是为了纠正动作,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其实不是那么情愿。想到训练结束后他真正渴望得到的“一杆进洞”,詹姆斯顿时有些难以自持。

弘司和夏洛特沿着马萨诸塞大道走了一阵子,然后拐到花园街铺着棕色鹅卵石的宽阔人行道上。这里人很多,不时有慢跑者气喘吁吁從他们身边跑过。他们走过一座比之前更高大的教堂塔楼和一家喜来登酒店。从这里开始,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红砖砌成的围墙,同样是红砖屋顶的酒店大门口,一个年纪有点大的门童怀疑地看向他们。

再继续走,两旁的树木又回来了,但人行道却变成了残破不堪的混凝土板,街边是一栋栋深红色的砖砌小楼。人行道变窄了,树变高了,树荫遮蔽着道路。接着往前,房屋渐渐向后退去,掩映在灌木丛和树木之后,几乎看不见了。

夏洛特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这是第一个冰河时代结束的地方,”她说,“或者说是最后一个,因为我们是在回溯历史。不过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带着一丝询问地看向他,“我表达得够清楚吗?”

“不够,”弘司笑着说,“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走了大概一刻钟、大约一公里的路,根据夏洛特的算法,已经走过了大约十万年的历史。在那时,世界大部分地方都被冰层覆盖着。难以想象。

“好吧,”夏洛特说,“记住这个位置。”

弘司抬头看了一眼路标,旁边这条路叫帕克街,路的两侧是参天大树,根本看不到树后面有什么,也许是个居民区。

再之后他们走到了康科德大道。夏洛特沿着这条路走了大概一百五十米,再次停在一个公交车站附近。

“在这里,”弘司追上她之后,她说道,“是维尔姆冰期和里斯冰河期之间的间冰期。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人行道一侧是一道铁丝网围成的栅栏,里面是一个被树木和灌木丛覆盖住的小山坡。街对面是一个学校或者幼儿园之类的,一小块绿地上立着一尊做着祈祷手势的男人雕像,也许是个天使?弘司不确定,他不太了解宗教相关的东西。

他回望着从帕克街一路走过来的路线,“已经比学校里学到的最久远的历史还要久了。”

“没错,”夏洛特说,“事实上我们对这个时期几乎一无所知。”

弘司扬起了眉毛。“真是太神奇了,”他说,“这个时期已经有人类了,肯定也存在战争之类的。”

“记得圣徒之岛吗?”夏洛特问他,“我那个时候很想摸那把祭坛上的刀。”

“当然记得。”

夏洛特指着前方,“那把刀更古老。”

打进第一个球花了他们很长时间。特里把球打出了球道、打进了排水、沙坑甚至水里,就是没有进过洞。这也就意味着,他有很多的机会来纠正她、搂她、触摸她、嗅她的味道、蹭她的胸部、戳她的屁股。

“这里要放松一些。”詹姆斯再一次说道,把手放在她的臀部,轻轻拍着,“再来一次。”

虽然总算把球打上了果岭,但推杆才是更大的挑战。一开始,她击球的力度太大,让球越过旗子又落回了球道;接着她又打得太轻,导致球软绵绵地落到草地上。她燃起了斗志,耸肩和噘嘴的动作愈发可爱,这可不是坏事。

“你先放松,”詹姆斯说道,走到她身后,稍微纠正了一下她的姿势,“双腿分开,对,就是这样。现在看着球,想象一下它将如何着陆,很轻松地飞起来,然后毫不费力地滑进洞里。想一想,这个感觉很美妙。”他听到她在深呼吸,看到她有些微微颤抖。也许她想到的不只是高尔夫球。非常好,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得手了,“好,现在挥杆击球。”

这次她的力道刚刚好,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线,落到草地上滑行了一段,顺利地掉进洞里。

“嗯,”他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多亏有一个好老师。”她调皮地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真的,”詹姆斯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做得很好。”

终于,他们来到了第二个球洞,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球道边缘的草长得很旺盛,一年只修剪一次,旁边还有一小片树林、一片杂草丛生的灌木丛和许多滚进去找不到的高尔夫球。球场留下这么一片很奇怪,但当时买下这块地皮时,市政府就要求保护这片自然环境。很多球员对此怨声载道,而聪明如詹姆斯的人则想到了这片地方的用处:他和特里肯定不是第一对钻进灌木丛的。

“这回能让我开球吗?”特里问他。

詹姆斯大度地点了点头,构思着自己的计划。他得把球打到灌木丛里,然后假装不高兴,责怪她性感的衣服让自己分散了注意力……她会喜欢的,女人喜欢把这种责备当作另一种形式的赞美。之后,如果他提出让她帮忙一起找球,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构思只需要一瞬间,特里开球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

“哎呀!”她突然叫道。击出的球在他们的注视下,飞了一个长长的弧线,飞向了灌木丛,消失在树梢之间。

“是我影响你了吗?”詹姆斯揶揄地问道。

“好像是的。”特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我帮你一起找球吧。”

“你真是太好了。”

钻进灌木丛的时候,詹姆斯偷偷摸了摸装在裤子口袋里的避孕套。它就在那里,即用即取。非常好,现在小老鼠差不多已经落网了。

树枝张牙舞爪地拉扯着他们的衣服,划伤了他们的皮肤。周围不时传来沙沙响声和跑动声,是他们惊扰到了这里的小动物。天气很热,两人汗流浃背,很快就有一群兴奋的蚊子蜂拥而至。

“球要怎么找啊?”特里终于说道,“根本找不到。”

她当然不必找球,球袋里的备用球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严格地说,规则只允许最多五分钟来搜寻丢失的球,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树林里找到一个小小的球,只能靠运气。不过现在,詹姆斯并不关心什么规则。

“站着别动。”詹姆斯突然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用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她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们现在身处的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树丛里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光线穿过树枝的缝隙错落地照射进来,地上覆盖着青苔和小白花,散发着诱人的甜美香气。

“一只小羊羔,”他说着,顺势把她搂在怀里,“是不应该和大灰狼一起在森林里独处的。”她全身瘫软,没有丝毫反抗,“尤其是这种浑身湿淋淋的情况下……”他低下头,吻上她的脖子,手攀上了她的腰侧,随后又探进她鲜红色的短裤里……

弘司和夏洛特加快了步伐,现在他们不再沿着人行道前进,已经走上了机动车道,路过的司机惊讶不已。他们经过了一片湖、一片大型建筑群、一座加油站、一排排狭窄的住宅楼。不过还是没有走完康科德大道。

这条路就跟没有尽头一样。

弘司问起那把刀的事,以及她当时到底从刀上面感应到了什么,但她不想聊这件事。他们又走了两公里,康科德大道在这里被一条精心修剪过的绿化带从中间分割开。他们刚刚路过了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犹太教堂。夏洛特解释说,已知最古老的现代智人化石可以追溯到这个时候,那些骨头是在埃塞俄比亚西南部的奥莫河上挖掘出来的。

他们继续徒步。“能够发现化石是非常罕见的,”她边走边说,“通常尸体会整体腐烂,包括骷髅。骨头需要满足非常特殊的条件才能保存下来形成化石,所以大多数地方根本没有化石。正常情况下,土壤会分解掉一切。”

弘司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他明白了。“如果不是这样,死去生物的骨骼就会在土壤中越积越多,它们体内所含的钙就不能参与物质循环了。”

夏洛特点点头,“古人类学研讨课一开始,威克沙姆博士就告诉我们,把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人类骨骼化石都搜集到一处,可以很轻松地装到一辆卡车上。这是所有关于史前人类研究的根本问题:可供参考的证据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没办法用它们来证明任何推论。但是,迄今存在的研究理论——当然有人研究——普遍都被认为是无可争议的,不仅外行,连学者也都这么想。

旅程继续,弘司第一次发现波士顿竟然是一个绿树环绕的城市。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热,幸好路旁不时就会出现一片宜人的树荫。

这么徒步让人筋疲力尽,弘司很不习惯,但他还是很享受这一切。有时他们都不说话,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有时交谈两句,聊分别之后各自的生活,依旧很默契。

他们穿过了一条地下通道,走上一个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斜坡,这让徒步变得更加艰难了。这里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庄园,一幢巨大的房子独自矗立在一大片几乎望不到边的土地上,掩映在灌木丛和树木之后。看起来是片富人区。

九点钟过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康科德大道的尽头。最后的几公里没有铺路,他们只能沿着草地的边缘地带行进,最后走到的地方,是康科德大道与春天街交界的十字路口。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弘司有些喘气地问道。

“我们现在大约在130万年前了,”夏洛特说道,“这个时候直立人已经生活在非洲了。他们能够生火,体毛基本退化完毕,进化出了黑皮肤。他们能长到差不多一米七,外观上与现代人几乎没有差别。”她指了指右侧,“我们走这边。”

四十分钟后,他们又走了三公里,站在一条通往高速公路的车道前。

“现在我們到了奥杜威时期的中期。我们发现了石器,以及大象被吃掉的痕迹。这个时候非洲还没有出现直立人。”她指向之后要前进的方向,“再往前三公里,就是格鲁吉亚人生活的时期了,听名字就知道,这些化石是在格鲁吉亚被发现的,是在非洲以外地区发现的最古老的人类。”

她却不乐意。天呐,他还从来没碰见过如此抗拒他的姑娘!她尖叫着,挣扎着,推开他的手,嘴里不停叫嚷,“进展太快了。”“不,停下来。”“别毛手毛脚。”

说好的“享受生活”和“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她说,是这样的,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他们可以先约会,吃个饭看个电影之类的,再看进展……

最终,他沮丧地放开了她。这不可能是真的,对吧?他蹲坐下来,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和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他的裤子正支着一个帐篷,显眼的突起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金色的光芒。该死,他都这样了,她还是不为所动。

他快被她弄疯了。她近乎赤裸地躺在他面前的青苔上,周围是一片被他们踩倒的白色小花。汗水使她的肌肤看起来像涂了油一般闪闪发亮。鲜红的短裤挂在左脚踝上,上衣也被推到了胸部上方,他甚至能够隐约看到她挺立的乳头……我的天,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抗拒,她甚至浑身都在滴水。但她还是拒绝了,即便她也想进一步,即便此情此景下两人都欲火焚身。

但她还是拒绝了。

他有些头晕。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硬来吧,那可算不上是胜利。

她慢慢穿上衣服,把撕得有点变形的短裤拉起来,却几乎盖不住她的臀部。

“要不,起码你可以帮我口一下?”他有些嘶哑地说,“我这样子没法继续打球。”

起初,他以为她没听见,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怀疑自己刚才根本没说话。但等她穿好上衣后,她走过来跪在他身前,握住他的老二,开始上下摆弄。

詹姆斯枕着双臂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哦,是的,就是这样。她做得很好,甚至要比大多数女孩子都好,哦,该死的,她做得真好……

她似乎凑到了他面前。他睁开眼,正好看见她的脸。她望着他,似乎想让他全程看着。

“这样可以吗?”她低声问道。

他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就这样,别停下来。”

她没有停下动作,却该死的减慢了。

“你想要我吗?”她在他耳边吹着气。

“你心里清楚的,不是吗?要是你没有注意到的话……”

“说出来,说你想要我。”

他心头一震,又扬起了一丝希望,说不定她最后还是会答应的。她和普通女孩有点不同,似乎对一些特别的东西兴奋,如果这就是她想听的话,那他自然会如她所愿。于是他说:“是的,该死的,我想要你。”

她继续抚摸,但动作很慢,轻轻撩拨着他。“你可以拥有我,JB,如果你想的话,”她在他耳边低语,“但你的欲望必须要足强。你要渴望我,极度渴望……你渴望我吗?”

“是的。”詹姆斯难受地喊道。

“大声点。”

“我渴望拥有你!”

“说我的名字。”她要求道。

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想做什么?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他喘着气,吞咽口水,叫出了她的名字:“特里。”

这时,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抓住他的睾丸,他发出一声惨叫。

“再说一遍,”她命令道,“眼睛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于是他看着她,又说了一遍:“特里。”就在他叫她名字的同一时刻,她用手猛地一拉,这个动作让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差一点就死过去了,不过还好,总算差一点……

“接着说!叫我的名字,越多越好!”

“特里,”他看着她,“特里,”看到她的眼睛,”特里,”她浅棕色的虹膜上有一些奇怪的绿色斑点,就像巫婆的眼睛。“特里!”哦,天吶,他快不行了!“特里特里特里……特里!”

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像炮弹一般射出了他的子弹。她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直到结束,才淡淡一笑,仿佛突然拥有了统治他的权利,然后弯下腰飞快吻了吻他的额头,站起来走掉了。

詹姆斯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费力地抬起下身,提上裤子,虚弱地扣好扣子。他全身颤抖着,显然是因为刚才的姿势并不舒服。他有些纳闷地瞥了一眼特里消失的方向,这算怎么回事?这绝对算得上是他最奇怪的性经历了。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嘴里尝到了蚊子的味道,肯定是刚才飞进他嘴里的。妈的,胜利的滋味可不是这样。

中午时分,夏洛特终于停下脚步开始歇息。他们刚刚经过零星几栋散落在森林里的房子,眼前是宁静的湖面,遮蔽在一片树木之中,这是一个停下休息的好地方。他们脱下鞋子,卷起裤腿,把脚泡进湖水中。

树荫下很凉快,用冷水泡脚也十分舒服。弘司从记事起,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粘在身上,摩擦着皮肤。他身上沾满灰尘,格外渴望洗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明早肯定会因为肌肉酸痛起不来床。脱袜子的时候,他发现脚上已经磨起了不止一个水泡。

当然,他不在意这些。如果夏洛特计划要走一整天,那他就会跟一整天。如果脚会磨出血,那就出血好了,反正早晚都会痊愈。

他们吃起了带来的三明治。这是弘司迄今吃过的最美味的三明治,但很可能只是因为太饿了。一个是涂了蛋黄酱、夹着精心调味过的薄片蔬菜的火腿三明治,另一个加了鱼肉泥。夏洛特说都是自己按照她祖母的菜谱做的,真好吃!

瓶子里有些温热的水喝起来也很甜美。

渐渐地,弘司觉得力气恢复了。他抬头望着天空,听着鸟儿大声地叽叽喳喳,突然想起了多萝茜。他肯定伤害了她,毫无疑问,她一定对他失望了。他承认自己分手的方式有些过分,虽然必须结束这段关系,但或许可以找到更好的方式?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更好。

夏洛特催着继续赶路了。

“我们现在走了多远了?”弘司一边仔细地擦干双脚,一边问她。

“两百五十万年。”她回答。

“那你准备再走多远?一直到宇宙大爆炸吗?”

夏洛特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说:“花不了太久,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比之前走得更慢也更沉默。树木往身后退去,太阳在头顶炙烤。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司机向他们挥手,按响喇叭以示鼓励。

最后,夏洛特终于停下来,“是时候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学人类学了,为什么一定要是人类学。”

弘司现在特别想要一根可以支撑身体的拐杖。“就是一个问题而已,”他喘着气说道,“要是我早知道你会用这种方式回答我,我就不问了。”

夏洛特没理他,指向路边的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处已经辨认不清的动物的残骸,可能是一只猫,或者其他类似大小的动物。“我们现在走了将近二十英里,”她说,“也就是三十二公里,三百二十万年的历史。320万年前,有一个女人生活在现在的埃塞俄比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具雌性阿法种南方古猿,最早的人类物种之一。她的骨骼在死后保存了下来,在1974年被挖掘出土,从那之后人们就叫她‘露西’。这个发现的惊人之处在于,骨骼碎片残存了许多,大约有整体的百分之四十。从这些碎片中人们推断出,露西大部分的时间是直立行走的。”

夏洛特转过身,面对着来时的方向,“现在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再往回走——别担心,现在不走,只是想象一下。从已知最早的人类祖先露西开始,回顾整个进化史:数以百万计的人出生、繁衍和死亡,从冰河时代、瘟疫和其他灾难中幸存下来,度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在地球上迁徙,从非洲到欧洲,到亚洲,最后来到美国和澳大利亚。想想这条路多么遥远,再想想约翰·哈佛雕像前那最初也是最后的五十步,那是有文字记载的人类文明史。而在那之前,存在另一种人类文明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三十公里!想想看这里面有多少个五十步!在这期间所有更古老的文明,我们都无从得知。”

弘司也跟着她转过身,望着他们走过来的路,回想这一段距离。从数学层面上讲,她是对的:五十步,现在来看简直不值一提。就是平时找一家吃午饭的餐馆,要走的路也远远超过五十步。然而,这五十步却代表了自法老时代至今的全部历史。

“但是为什么我们没发现那些‘更古老’的文明呢?”他问,“不可能从来没留下过痕迹吧?”

夏洛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也许留下了,只是我们不认识而已。拿一张CD做比方,假设它被埋在一堆垃圾中,在我们的文明瓦解的一万年之后,也许会有人再次把它挖出来。但是他们会拿它做什么呢?可能把它当成镜子,也可能以为它是一件珠宝。尽管上面存储着数据,但他从何知晓呢?根本没办法读取这些数据。这张光碟有可能是圣桑创作的钢琴协奏曲,也有可能是某种文字处理软件,但没人能播放出来,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软件。”

“我想的其实是……建筑之类的,它们的规模足够大,不会轻易消失,分析解读起来也不难。”

“建筑物的确有可能保留数个世纪。但如果时间跨度是上千年,那就难说了。如果这些……嗯,我们称他们为第一代人类……如果他们生活在最后一个冰河时代之前,也许一切都会被销蚀,任何建筑都无法幸免。”

弘司想了想,“那要如何证明他们曾经存在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起码要相信这件事的可能性,就算目前还没能发现任何痕迹。”夏洛特双手放在腰上,“有无数关于过去黄金时代的传说——亚特兰蒂斯、雷姆利亚大陆、伊苏城……也许这些传说都是真的呢?也许它们源自早在我们之前的某种文明的记忆,只不过后来没落了?”

“或者它们就只是传说而已。”

她不服气地扬起头,“当初人们也告诉海因里希·施里曼《荷马史诗》是虚构的,不过他最后还是发掘出了特洛伊城。”

弘司看着她,心头涌过一阵暖意。是的,他为她感到骄傲。她有勇气去质疑一切,甚至反驳整个世界。他喜欢这种特质。

他看着来时的路,回想起从早上开始的漫长旅程。她的话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愿意相信她是对的。

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愿意相信她会出错。

夏洛特筋疲力尽。远足比她预想的辛苦得多,一方面因为天气炎热,另外,疲惫感也让走路比平时更加费力。她之前从未徒步超过二十公里,而现在她已经走了三十二公里了。她感到自己累得半死,也许詹姆斯会很失望,因为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除了休息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幸好她的装备足够专业:徒步鞋来自一个加拿大品牌,帆布背包和透气的衣服都是她能承受的价格内最好的,这些都是对挖掘考古工作的提前投资。现在它们派上了用场。

而弘司仿佛不知疲倦,一直像机器人一样顽强地前进着。所以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另外,他们也不得不加紧步伐,以便准时到达和詹姆斯约好的地点。现在快迟到了,只希望他會等一等。

前提是他真的会过来接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高兴。现在用不着再走多远了,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弘司似乎已经明白了她学人类学的原因。此前她试图向别人解释她的想法,而其他人似乎并不理解。也许她得拖着他们来一次这样的徒步。她很久以前就想过以这种物理的方式来感受人类进化史的巨大时间跨度,但只有弘司激起了她付诸实践的动力。他身上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会激发出她的科研精神。

这时,弘司又提起了当年“圣徒之岛”上那把令她着迷的刀。他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把刀究竟有多古老,以及之后她有没有试过再去发掘一些关于那把刀的事情。

“我看到了什么?”夏洛特努力想了想,并没有放慢脚步。该怎么解释呢?“不能算是看到,更像是一种感觉,就像你站在下水道井盖上,就知道下面的管道至少有一百米深,因为你能听到特别深的地方传过来的回音。这么来描述我的感觉应该比较恰当。”

不,事实并非如此,根本没办法用言语来描述那种感觉。

“那天我在神社里摸了很多相当古老的东西,”她继续道,“我以为那把刀也来自差不多的年代,不过更有趣一些,因为它是用来战斗的,说不定杀过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可以信任他吗?她快速地看了弘司一眼,这些事她之前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但她却觉得,也许弘司能够理解她。“小的时候,我特别着迷于杀过人的凶器,戟、剑、匕首等等,这些东西很吸引我。并不是因为能够感受别人的死亡,而是我认为这些物品可以打开通往彼岸的门,起码是能划开一道裂缝。我觉得通过这种方式,说不定可以看到死后的世界。”

弘司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很有趣,我从来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他用幽幽的黑眼睛望着她,“然后呢?有人曾经死在那把刀下吗?”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在那之前,我要是摸到了很古老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我被推下路缘,下坠了几英寸然后再站起来。但是,当我触摸那把刀时……就像是掉下悬崖,跌入了无底深渊。”

“所以当时你尖叫了。”

“没错。”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其实你也不知道那把刀究竟有多老?”

夏洛特思索着该如何组织语言,“在某个时间点,我……就断开了联系。我不想继续跌落,而在断开的那个点,我估计已经有十万年了……”神社那天的记忆纷纷涌现出来,她清楚回忆起了那种恐怖,以及从那以后一直驱使着她前进的动力。“一把黑曜石刀,带有人工加工的痕迹,你想想看!如果能证明那个时代就有人存在,并且能制造出这样的东西,一定会颠覆我们对人类历史的认知。”

“你没想过用科学的方法检测一下那把刀吗?”

“哦,本来是打算这么做的。我问了一位艺术史教授,他打电话给一位日本同事,让他帮忙联系了神社……但是那把刀已经不在了。神庙说,它被卖给了一位英国收藏家,不过弄丢了他的地址。那个日本学者说,他们只是不想承认那把刀被人偷走了。”

“太可惜了。”弘司思索着。不知为何,每次他开始用脑子,脚步节奏就会变,“我经常梦到那个时候。”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听起来好像经历了一番挣扎才承认的,“你尖叫的那个瞬间。在梦里,有时你尖叫是因为我松开了手,有时是因为你摔了下去。有时有个怪物浮出水面想要吃掉你,而我在最后一刻把你从它嘴边拉回来。”他犹豫地说,“那个瞬间我就像被闪电击中了,有什么东西烧进了心里。”

“没错,”夏洛特不禁说道,“我也会做这样的梦!”

他看着她,夏洛特从没见过他如此坦诚、如此脆弱的样子。“我觉得从那以后,我们一直都有某种联系。”他说,“我这些年一直不知道,但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感应到了。我们能再次相遇绝对不是巧合。”

夏洛特生出一丝退缩的想法,必须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屏住呼吸,但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弘司打量着她:“你有同样的感觉吗?就是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联系?”

这正是她所担心的。“弘司,”她努力斟酌着字眼,“我要订婚了,你不该对我有其他想法。”

弘司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副高深莫测的日本人样子。又往前走了十步,他终于开了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叹了口气道:“联系是有的,是童年时代的美好友谊。这的确很特别,往后的人生里不会再碰见了,所以我想好好珍惜它。”

他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保持沉默,而她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思考了一阵子之后,他又问:“只是这样吗?”

她停下来,面向他,认真地看着他,就像在玩一个儿童游戏,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了。她曾和弘司玩过这个游戏吗?她不记得了,他们之间的氛围总是很严肃。“是的,”她接着说,“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说实话。他们之间有些别的东西,不过她不想承认。

她望向他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执着,仿佛在说:我会继续探寻,决不放弃。

弘司意识到自己还要继续努力,花很长时间等待夏洛特。他对夏洛特的心意还要经受更多考验。

何况,之所以抱有期待,是因为他相信命运之手操控一切。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背后都有它的意义,但人不一定立刻能理解。所以必须要有耐心,要像他父亲教他的那样慢慢呼吸,气沉丹田。他的美国父亲如今在精神上越来越像个武士时代的人了。

他们走到停车场,一辆炫目的越野车正停在那里。这种车的耗油量比载重十二吨的卡车还要大。车上涂了迷彩色的涂层,好像马上就要去野外作战一样,但又清洗得很干净,擦得闪闪发亮,让弘司怀疑这辆车可能从来没有“越野”过。

双臂交叉靠在挡泥板上的家伙一定就是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了,夏洛特的未婚夫,亿万富翁的儿子。

弘司当然做了功课,只要借用随便一个哈佛学生的密码,就可以在学生内网中找到他需要的内容。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同样是人类学专业,参加了许多体育活动,让人纳闷他哪有多余的时间拿来学习。

网上也能搜索到很多关于他的信息:他是波士顿喷气式飞机队的一员,将继承一家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公司,这些噱头足够报纸争相报道他的冠军头衔、他参加的晚宴和其他社交活动。即便是在报道随附的照片里,他依魅力惊人、光彩四射。

然而见到真人,詹姆斯看起来却并不像他预想中的那个神仙人物。相反,他看上去很紧张,脸色苍白,有些心不在焉。至少目前看来,弘司没发现他作为市值数十亿美元公司的继承者,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詹姆斯有些敷衍地亲吻了夏洛特,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弘司,脸上写满了不信任,似乎急于知道他们这一天在一起干什么了,他在担心。不知道夏洛特到底看上了这家伙什么,但他猜不出来。照片中令人无比俊美的长相,近看却觉得有些做作,似乎是刻意修饰过的。弘司怀疑他是不是做过整容手术。

但是贝内特很有钱。即使事先不知道,也能轻易看出来。

她爱他是因为他有钱吗?还是说,她爱的是那种无忧无虑的奢靡生活:住在配备巨大泳池的豪华大房子里,有成群的仆人,拥有私人飞机和昂贵的珠宝,可以去高端酒店度假?

这个想法让弘司心情乱七八糟的。他庆幸自己因为一整天的徒步而筋疲力尽,就算带着负面情绪,别人也看不出来。

詹姆斯向他伸出手,所有美国人的正常礼节。他会用力捏碎我的手吗?弘司试探性地和他握了握,没有,他没那么野蛮。然而这让弘司更鄙视他了。

“嗨,”握手的同时,詹姆斯说道,“我是JB。”

“弘司,和被扔了原子弹的广岛一个发音。”这个笑话很蠢,不过通常能帮助别人记住他的名字。他只是习惯性地顺嘴说了,說完却有些后悔,因为这听着就像他很健谈、急于交朋友一样。

他当然不想,詹姆斯是他的竞争对手,他的情敌。

松开手后,詹姆斯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头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跟夏洛特说:“我还以为你压根儿不会来了。”

“我跟你说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她为自己辩护道。

他打开了驾驶室的车门,“独自在森林里待几个小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接着他握住了方向盘:“现在去哪里?”

“回市区。我们得先把弘司送回去,然后……”她转向弘司,“我忘记了你宿舍的名字了。”

弘司说:“麦格雷戈大厦。”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正在旁观一场戏。

詹姆斯问道:“就是河边新建的那排楼,对吧?”

“是的。”

“好的。”他简单地点了点头。

两人上了车,夏洛特坐在副驾驶,弘司坐到后座。对于一辆外表像是马上要去参战的车来说,它简直豪华得可笑:内饰全是淡奶油色的绒面革,所有开关和配件都镀了金。这让弘司对自己全身的汗水和灰尘有些内疚。

“你的‘特殊训练’进展怎么样?”夏洛特问道。

詹姆斯正在设置GPS导航,听到这话不由得做了个鬼脸,“就那么回事吧,老实讲,不太好。”

他开动汽车。引擎很响,弘司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所幸他们没有聊太多,詹姆斯看上去像是那种喜欢独自生闷气的人。

反正弘司不在乎,只需要坐着就好了,他喜欢这种不用自己动手就能操控机器的感觉。他感到脚上的神经都在呻吟,皮肤发痒,迫切需要洗个热水澡。可惜,美国大学的宿舍的热水供应不是太好。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浑身乏力、疲惫不堪。但当他看到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姑娘,继而又想到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时,又精神焕发起来。

他要有耐心,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5

星期六一早,夏洛特穿着最旧的衣服来到布兰达父母家中,搬家首先要从这里开始。他们会先把布兰达需要带走的家具搬到新公寓,再把她留在旧宿舍的零碎东西搬过去。布兰达曾经的宿舍位于联邦大街的沃伦大厦B塔,如她所说,她早就受够了那栋楼里无处不在的吵闹和混乱。

这天是这星期以来的第一次阴天,但气温依旧不低。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定会大汗淋漓。夏洛特对自己说,适量的活动对自己有好处。

星期五一整天,她都在忙着写一篇下星期要交的论文,最终却连十行字都没写出来。她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思绪总是到处乱跑。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来例假了,但还没有到日子,而且之前也没有类似的症状。通常,例假的时候她会有轻微的痛经,她会抱着热水袋坐在电视前,看一部悲伤的爱情电影。

那么这种心神不宁就是和詹姆斯有关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星期四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硬不起来,这让他心烦意乱。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面了。洗完澡后,他们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夏洛特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地想和他做爱的渴望,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于是她不得不安慰他没关系,又说了一些常见的客套话。而他一定是感受到了她的敷衍,因为其实她想失望地大喊大叫。

转天到了星期五,对于陌生男人的性幻想让她十分困扰。那天早上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她盯男人臀部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在收银机前的排队的时候,她在想如果一个女人主动和男人搭讪会发生什么;而只要有一个男人过来和她搭讪,她说不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回家。但事实上,除了像往常一样的羞怯眼神外,她什么也没有遇到。

“嗨,夏洛特,”布兰达的哥哥伊恩朝她打了招呼,他正打算将一辆租来的卡车倒入车道。货箱上用鲜红色的字母写着“租我!”。

她也跟他打了个招呼。伊恩比布兰达大三岁,在德里,这样的兄妹年龄差算是很大的。他现在读教堂音乐专业,很少有人能从他金红色的卷发和肌肉发达的身材猜到这一点。

他走出来,握了握她的手,“我以为你会带着詹姆斯一起来。”

“詹姆斯来不了了,”夏洛特坦白道,“他……得去给他父亲帮忙。”真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教科书级别的借口,她心想。

伊恩扬起眉毛,“原来如此。”布兰达告诉过夏洛特,她哥哥不怎么喜欢詹姆斯。他曾说,就算是价值十亿美元的瓶子也只是个瓶子而已。

这时布兰达过来了,她伸出双臂搂住夏洛特,把她从需要进一步为詹姆斯辩解的尴尬中解救出来。“我的天,我简直太兴奋了!”她说,“想想看,等今天晚上把你们送走之后关上门,我就能开始人生第一次独居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好吧,”夏洛特说,“除了苏珊。”苏珊是住在楼上的房客的名字。

“她这个周末不在,所以我这么兴奋!”说完,她走过去迎接刚到的其他人,“嗨,格温!胡安妮塔!亲爱的,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格温是个胖女孩——其实胖得挺厉害。她有着栗色的螺旋卷发,笑起来听着像是喘不过气。她来自缅因州,对每一个新认识的人讲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父母和斯蒂芬·金住在同一条街上。她和布兰达一起学习设计。

胡安妮塔则与格温恰恰相反:身材修长,长相有些严肃,一副典型的图书管理员形象。事实上,她正在修读美国文学,似乎总是准备着从包里掏出一本待办事项清单,然后开始勾选已完成的工作。

布兰达的父母也过来了,他们与帮手们一一握手。布兰达的父亲说:“真是美好的一天,我终于能建一个台球室了!”这是个不怎么好笑的英式笑话。布兰达告诉夏洛特,如今两个孩子都搬出去独立生活,她父母其实有些难受。

伊恩打开了货厢,在里面安装好了固定行李的毯子和松紧绳,接着跳下车厢,大步走过来,对妹妹说:“你没想过把你的衣柜从楼上弄下来多费劲儿吗?得要两个很强壮的男人,楼梯太窄了容不下更多人。”

布兰达看上去有些惊讶,“要不,我去问问爸爸……”

“别做梦了,”伊恩打断道,“我可不想看到他重蹈覆辙,像去年一样弄伤腰椎。”

夏洛特在一旁思考着如何告诉他们,其实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过来帮忙。就在这时,托马斯·彼得·威克沙姆博士穿着破旧的工作服穿过草坪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副工作手套,头上戴着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

他外表看起来并不差,甚至有点帅。她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晚餐邀请?现在想起来,夏洛特懊悔得想踢自己一脚,继而眨了眨眼。她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他先走到布兰达父亲面前,“您是吉拉姆教授?”

“是我。”布兰达的父亲说。

“我开车过来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地址就在学校园区里……”说着,他伸出手,“托马斯·威克沙姆,我教古人类学。”

“约翰·吉拉姆,医学。这是我太太伊丽莎白……”布兰达的父亲顿了一下,“您是过来帮我们女儿搬家的吗?”

威克沙姆环顾了一下四周,指着夏洛特说:“那位年轻女士把我引到了这里,她说这里有些文物挖掘工作要做。”

吉拉姆教授大声地笑了,“差不多。我很好奇您之后会得出什么结论。”

威克沙姆又与其他人握了手,轮到布兰达时,他说道:“原来就是你要搬家啊?很高兴认识你。”

“我真不敢相信,”布兰达叫着,“夏洛特竟然能说服她的教授来帮忙!”

威克沙姆纠正道:“说实话,我是自愿的,出于完全利己的動机。”

“完全利己?这您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算是我之前欠下的债吧,我起码得帮人搬十二次家才能抵消掉,趁我还没老到动不了之前。”他抬起头,“我希望有很多东西可以让我搬,有的时候学生的东西太少了,顶多只能算是搬了半次家。”

“别担心,”伊恩说,“我们可以从最繁重的部分开始。”

“那太好了,”威克沙姆说,“要搬什么东西?一架钢琴吗?”

布兰达只能无奈地咯咯笑。

“一个我们祖父亲手打造的衣柜,”伊恩解释说,“几乎没办法拆分,不过倒是可以先把屋里的门拆下来。说实话,我还没想到到底怎么把那东西弄到一楼来。”

“说不定这座房子都是围着它盖起来的呢。”威克沙姆开玩笑地说。

“要是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搬进来的,估计我也会这么以为。”

“所以这是一个几何难题了,”威克沙姆戴上手套,“有意思,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说干就干。两人一步一步把这个硕大的传家宝抬下了楼。终于把它搬上了卡车时,伊恩和威克沙姆欢呼雀跃、互相击掌,仿佛他们因此成了患难与共的挚友。同时,夏洛特、格温和布兰达也把一箱箱的衣服、一袋袋的被褥、一盏盏落地灯、布伦达斯的吉他和各种厨房用具等东西都搬到卡车上,胡安妮塔站在货厢里,把所有东西叠放整齐,以尽可能地节省空间。

接下来还有一张扶手椅,以及别的大物件。布兰达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搬出来,似乎没有尽头一样。“都怪我对于打折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布兰达一脸绝望地承认道。

终于所有东西都装车固定好了。威克沙姆让布兰达跟着他的车一起走,以便给他指路。夏洛特认识路,于是她载着格温和胡安妮塔一起,伊恩则独自开着装满家具的卡车。布兰达拥抱亲吻了父母和他们告别,仿佛再也不见他们了。一切就绪,搬家的车队出发了。

布兰达经过长时间的精挑细选才租下这座房子。乍一看,新家似乎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有一个长满老果树的大花园,外墙是刷成蓝色的木板。进到里面才会发现这是一块宝地,通风极好,房间大小规划十分合理,摆放着古老工艺精心制作的家具。偶尔可以嗅到来自大西洋海风的味道。

楼上住着一个比布兰达大十岁左右的女租客,是一个程序员。在波士顿暂时工作了两年,预计之后会返回芝加哥,到时候布兰达可以考虑是不是要把整个房子租下来。

伊恩和夏洛特他们先到,伊恩手上有备用的钥匙,便里里外外忙了起来。威克沙姆和布兰达到得相当晚,下车时笑得很开心,似乎这一路上聊得不错。

夏洛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威克沙姆對她先有好感的!怎么能和她的好朋友相处得这么开心?

她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她这到底是怎么了?疯了吗?

把拉斯穆森口中“不需要额外打扫”当作借口心安理得地拖延了近一周之后,弘司最后还是在星期六早上整理起了房间。他伴着旧钟控收音机里微弱的音乐声收纳物品、整理书架,用吸尘器打扫灰尘,心里琢磨着这个拉斯穆森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要面谈?不是解雇人的时候才需要面谈吗?拉斯穆森说的“重新谈合作”就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不是想解约的话,找他又有什么事呢?“魔法棒”就是他随手的一个小发明,只是想看看靠这种方式能不能赚到钱。现在证明是可以的,即便赚得不算多。哪怕拉斯穆森对此很满意,弘司也并不打算为这些公司发明电子设备,以此谋生。他的目标不在于此,他有比这个大得多的理想和计划。

所以这次会面不会有什么进展。

不过,他倒是对这位投资人本身很感兴趣。在麻省理工学院,这些投资人被视作神话般的存在:想出一个天才的点子,找到一个投资人,然后就可以把这个点子变成现实,借此名利双收……可以说,弘司认识的人中有一大半人都是这个梦想。

要是早点开始打扫就好了。临近中午,肚子因为没吃早饭开始咕咕叫起来。他坐在那里,沮丧地环视着房间,如今这里混合了清洁剂的人造柠檬味、灰尘味和吸尘器马达过热运转的味道,比打扫前还要糟糕。

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用一上午的时间做完几个月甚至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清洁工作。光是从床底下带出来的灰尘就很可观了!这些脏东西到处都是,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破烂?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因为灰尘喜欢聚集在裂缝和孔隙之中。吸尘器太大了,根本塞不进那些边边角角。说不定有什么新的发明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之后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让人想不通的是,当年飞来美国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挎包;而如今,光是想想有一天搬家,要把这些东西全部装箱、打包,再到新家拆开重新整理,他就觉得头大。

他凝视着地上的箱子,里面是一些他准备扔掉的东西,没有堆太多。尴尬的是,有些东西你可能暂时用不着,但总有一天会用,可在那之前,它们只能放着。对于这么小的房间来说,无论你把它们放到哪里,都会碍手碍脚。弘司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个上午,把这些东西拿起来,又放到别处去。最后房间看上去还是和之前一样,到处都塞满了东西。

这让他很尴尬。明明心怀改变整个世界的计划,却连自己的房间都整理不好。

房门突然打开,罗德尼好奇地从走廊探头进来,“你在这儿搞什么反自然的东西呢?”

反自然?罗德尼这么说也没错,弘司感觉自己现在整个人就是一块抹布。

“清洁打扫的问题在于,”他向罗德尼分享了自己刚刚想出来的哲学观点,“无法达到彻底的干净,人们只能把污垢减少到一个可接受的水平。另一方面,这也算不上问题,因为实际上并不存在污垢。污垢只是放错了位置的物质而已。”

“这个理论很独特,但你并不是第一个想到的。”罗德尼小心翼翼地走进弘司的房间,在一堆旧杂志和几堆被扫到一起的垃圾中间寻找着一条能走的路。显然他被眼前的混乱震惊了,“你不是说今天有个访客吗?”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弘司也跟着罗德尼的目光一起环视起自己的房间,自己也吓了一跳。地上散落着他从来没用过的游戏机,还有他收藏的所有杂志——每一本都只有一两篇有趣的文章,但他没时间把它们剪出来。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试验装置的配件、松动的螺丝、装满电线的箱子,以及到处都是的圆珠笔,其中大部分已经坏掉了。

“哇!”罗德尼突然叫道,“《宇宙的巨人》!日本原来也有这个吗?”他伸手想去拿那个笔记本,但弘司的动作更快——在罗德尼翻开封面之前,他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手按在笔记本上。

“个人隐私?”罗德尼猜道。

“而且特别隐私。”弘司肯定地补充道。

“知道啦。”罗德尼点点头,指了指封面的图片,“我曾经有一本差不多的,不过是很久以前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你说到底怎样才能做一个‘宇宙的巨人’呢?万物的主宰吗?那可真是个超级英雄了!”

“万物的主宰?”弘司重复道。

罗德尼咧嘴一笑,走向门口,“我还是放你接着打扫房间吧。”说完就溜走了。

弘司低头看着他的旧笔记本,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反正罗德尼一个字也看不懂,因为他是用日语写的。他翻开笔记本,看着那些或潦草或认真写下的平假名。万物的主宰,听着很傻,但不知为何,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成为万物的主宰,这才是重点。而眼下,东西才是主人,它们控制了他,让他清洁、维护、携带……他买了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却不属于他,恰恰相反,他属于它们。

唉,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他曾经只带着一个行李箱就从一个大陆搬到了另一个大陆,如今却不能那么洒脱了,为什么会这样?都是因为他自己。他随时都可以改变。只要下定决心,他就能成为万物之主。

而现在是时候了。

他把床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腾出来大概能放下两个箱子的位置。比当年要多些,不过也可以接受。接着他穿过散落一地的东西,挑了一些塞进箱子。为此,他做了一些艰难的决定,甚至是非常残酷的决定。

最后,床上放了一小摞好衣服、几本书、几个纪念品,当然还有他的电脑和一些别的小物件。

其他一切都可以丢掉了!

弘司不再多想,直接抻开垃圾袋,把所有还留在地上的东西塞进去。东西太多了,垃圾袋不够用,他还用上了几个纸箱,又从地下室取出手推车,把打包好的东西拖到楼下,扔进院子里的垃圾箱。

现在再来打扫房间就格外轻松了。

中午时分,所有东西都整理完毕,房间看起来终于像个家了。布兰达变魔术般地拿出一锅东西放在炉子上加热,不久之后厨房里便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咖喱肉汤的味道。她把装着碗的包裹打开,迅速冲洗了一下分给大家。汤匙叮当作响,格温叫道:“天呐,这到底是什么?”胡安妮塔则评价:“还不错。”这时他们才知道,布兰达和威克沙姆博士之所以晚了,是因为在来的路上去买了新鲜面包。

夏洛特嘴里也满是口水。她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汤了。黄色汤汁很浓郁,里面有切成小块的蔬菜、鸡肉、剁碎的腰果,搭配上米饭,好吃得要命。

众人的话题自然聊到了她在德里的童年。

威克沙姆得知后大为惊讶:她们俩小时候都在印度住过?夏洛特作为外交官的女儿很好理解,但布兰达怎么会去那里?布兰达立刻讲起了在德里的轶事。比如有一位老人守卫着她和父母住的房子的大门,整天待在一个像笼子一样的小木棚里,晚上在一个生锈的旧毂罩里生火,布兰达一直担心房子早晚会被烧掉。

夏洛特又讲起了那只进她卧室偷走数学书的猴子。“我看见它爬回了树上,本来是想找个地方好好看看自己偷了什么,但是被同伴發现了,纷纷过来争抢,最后除了一堆碎纸什么都没剩下。”回忆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我到花园里把剩下的纸屑都搜集起来,就为了第二天拿给老师看。我还担心她不相信我的话呢。”

曾经的别墅和那个巨大的花园又浮现在脑海中。对了,还有很多忙碌的仆人!回想起来,她觉得差不多有上百人。因此根本没有人努力干活。她想起了成群的妇女,老是拿着树枝做成的简易扫帚弯腰清扫院子里小路,常常弄得尘土飞扬,那些路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干净。

“那你们在那里平时都做些什么?”威克沙姆好奇道。

布兰达和夏洛特交换了一下眼神。布兰达说:“写完作业之后,我们总和你们一起泡在游泳池里,是吧?”

夏洛特不记得了。“我们不是老待在内院吗?那个有镂空石头墙的地方?”

“哦,没错!你们家的孔雀有时候会在那里攻击我们,特别野蛮。”

“我同意。它叫什么来着?杰罗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它远远的。”

每当想到或者讲起在德里的日子,她们就会感觉格外放松。那时候的生活真是简单轻松。

午餐后,众人又开始了第二轮搬家:清空布兰达在沃伦大厦的房间。他们提前申报了搬家,因此能够进入宿舍最底下两层的停车库。管理员过来帮他们设置好了电梯,以便在布兰达房间所在的楼层和停车场之间直接上下。

原本很快就能弄完的,但胡安妮塔每拿一本书都要停下来看一下,不愿意直接打包装进盒子。没办法,每本书她都要翻看,要是没读过,就会继续阅读封底的简介,要是读过,就会直接评论起来。

“胡!”布兰达喊道,“之后住这里的女孩下周就要搬进来了!我们动作要快点。”

胡安妮塔正专心研究着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的平装本。“你知道非洲人讨厌这本书吗?”她问。

房间里不断有人来来往往,不停地有邻居过来和布兰达含泪道别,就好像她要移民海外似的,其实下周一他们就会在学校见面。

布兰达终于要从宿舍搬出去这件事让夏洛特很高兴。这里的混凝土走廊看起来就像地下室,每次她过来都能闻到难闻的味道,今天闻起来像是没洗过的臭袜子。

“这里可真热闹。”威克沙姆对布兰达说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喜欢热闹。”布兰达递给他放在书箱上的一个枕头,让他帮忙拿下去。“只不过我对隐私的理解和他们不太一样。在这里,当你疲惫不堪地回来,迎接你的可能是一个别人的聚会,或者有人正在翻看你的日记本。这些我不太喜欢。”

在新房子整理行李相比之下就安静多了。夏洛特悠闲地把叠好的毛巾放在浴室的架子上,享受着沃伦大厦的喧嚣之后难得的安宁。

“夏洛特?”布兰达在门口探进了头,“你原来在这儿。说说看……”她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你今天看起来无精打采。和詹姆斯有关吗?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夏洛特深吸了一口气,“没,”她边说边摇了摇头,“我们没吵架。”

詹姆斯依旧没恢复过来。星期五晚上他突然出现,然后扑倒了夏洛特。这一次他们成功上了床,但是时间太短了,起码对她来说。不过一切还算正常。

“那是因为什么?”布兰达关切地看着她。

“我和詹姆斯之间挺好的,”夏洛特说着,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一颗因为孕育珍珠而疼痛着的牡蛎,“真的,再好不过了。我挺高兴的,是的。你知道吗,我们在研究日子,打算秋天先订婚,明天夏天办婚礼。”她胸口发闷,深吸了一口气。“到时候,我就是詹姆斯·贝内特的太太了。我可能因为这个有些心神不宁,不过没关系,我会适应的,真没事。”

她说着这些话,真诚得几乎连自己都要信了。

拉斯穆森看上去和弘司想象的不太一样。提到投资人,往往会想到像电影《华尔街》里的戈登·盖柯那样的人:穿着昂贵的西装,散发着高档古龙水的味道,头发涂了发胶梳得一丝不苟,态度傲慢不用正眼看人……但拉斯穆森却意外地穿着浅色的亚麻长裤、运动衫和薄夹克,还带来了新鲜的巧克力甜甜圈和咖啡。“以防万一,”他说,“我喜欢在下午吃甜甜圈。”

他了环顾四周,赞赏地说道:“哇,这是我见过的最整齐的学生寝室,简直有点禅意了,真厉害。”

弘司请他坐下,屋里现在有足够的空间。“你要是需要的话,我这里也有冷饮。”

拉斯穆森谢绝了,“先吃甜甜圈吧,之后再说。”

落座之后,他开始跟弘司讲起Sollo电子尝试收购规模比自身大十倍的竞争对手Cook&Holland,他旁观了整个过程:“他们用了一个老把戏。用银行贷款买入那家公司的股票,打算收购成功之后再用Cook&Holland的资金偿还贷款。愚蠢的是,他们没料到会出现竞争者,导致股价飙升。在这种情况下,Sollo的管理层本该明智地立刻卖掉股票,把收益变现,但他们却不退反进,到处借贷,疯狂地继续买入,最后负债累累,无力支付供应商欠款。碰巧我的两家公司就是他们的供应商之一,这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事有蹊跷。再之后,他们连员工的工资都付不出来了,于是消息不胫而走,Sollo的股价随之直线下跌。”

弘司认真听着,但不是很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从外表上很难判断出拉斯穆森的年纪。他的脸饱经风霜,似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头发剪得很短,几乎没法判断他的发色,也许是灰色吧;他还有一对冰蓝色的眼睛,目光坚定有神。

“您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弘司问道,“是之后不再继续生产‘魔法棒’了吗?”想到他的发明或许在他拿到学位之前就被迫下架,弘司有些沮丧。

拉斯穆森举起了双手,“慢着,我还没讲完。正因为之前所说的,所以我便仔细研究了这家公司,评估了它的真实价值——市场价值不算数。然后我发现,这家公司的前景十分广阔,可惜管理层都是些狂妄的傻瓜。所以,我以很低的价格收购了Sollo电子,也承担了他们的债务,解雇了很多管理层的人。现在债务已经还清,可以把我所看到的前景变成现实了。”他指着弘司,“而你,加藤先生,你就是这个广阔前景里的一部分。”

弘司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不过是发明了一个小玩意儿。”

“我的嗅觉告诉我,”拉姆慕斯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他的大鼻子,“你的本事可不止这点儿,你还会发明更多东西。”

弘司迟疑着说:“或许吧。”

“我问了很多工厂,每一家都在用你的‘魔法棒’,对你的发明好评如潮。”

“嗯,那挺好。”可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拉斯穆森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甜甜圈留下的巧克力碎屑。“我看过了报表。你其实对售卖专利所赚的那笔钱不是特别满意,是不是?”

弘司又耸耸肩,“还行吧,说不上满不满意……我靠它支付了学费,所以還好,反正我做这个只是为了了解一下整个流程是如何运作的,申请专利、授权啊这些。”

“那你知道,其实‘魔法棒’现在已经卖到了全世界去了吗?”

“我听说过一点儿。”

“就算是这样,他们给你这么少的钱,你就没觉得不合理吗?”

“每年三四万美元算少吗?”他问出口的同时立马想到,对拉斯穆森这样的人来说的确很少。

拉斯穆森身体前倾,双手合在一起,“你看,这就回到了我们在电话里说到的:资源置换。一棵树不能光是释放氧气,它还必须得吸收养分。为了发展,给予和付出必须要保持适当的平衡。你却不在意这一点,只是把你的发明带到这个世界,之后就放任不管了。原谅我这么说,但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不仅仅是损害了你的利益,也会损害其他人的。”

“那我该得到些什么呢?”

“实际情况就是,”拉斯穆森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Sollo高层在筹集收购资金的时候,首先欺诈了他们的专利持有者。第一年他们付给你四万美元是正常的,但是别忘了,魔法棒是当年九月才上市的,那时候市场还没有铺开。第二年这个钱无论如何都应该更多,然而没有,反而变少了,起码给你的报表上是这样的。”说完,他从夹克到内袋拿出一张纸递给弘司,“这是你实际上应该拿到的金额,包括违约利息。”

弘司看着手里的纸,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一张三百万美金的支票。

“我其实想过,”弘司听到耳边有人在讲话,巨大的震惊令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是自己说的,“是否可以将‘魔法棒’与能发出编码光脉冲的激光指示器结合起来,摄像机会直接采集数据并转换成坐标,这样一来,就能绘制出实际空间里的隔断墙之类的了。如果再连接上一副数据眼镜,所有更改就能三维可视化,用户甚至可以通过虚拟图像更加直观地对空间进行规划。”

“看见了吗?”拉斯穆森微笑,“一旦我们找到了正确的平衡,你的点子就会源源不断涌出来。这才是像样运作方式。”

弘司拿起支票,“三百万?这可太像样了!”

他有些发蒙,他预想了所有事情的可能性,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三百万……这意味着他也成为一个有钱人了,相当富有的有钱人。但这一刻他感到,很多事情比钱更重要,比如他的未来,比如他对人生的期望以及他想去的地方。

他不得不向拉斯穆森坦白,“我现在很懵。我……好吧……首先,当然要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拉斯穆森说:“这是你应得的,你甚至有权以欺诈罪起诉Sollo电子的前任经理。”

弘司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啊,是的。那起诉会有什么结果?”反正他现在已经拿到钱了。

“滥用信任就要受到惩罚。再次是资源置换的问题。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话题。我已经提起了几起诉讼,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加入进来。”拉斯穆森不屑地挥了挥手,“这事儿目前不重要,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

弘司看着手中的那张惊人的纸,上面有美国银行的标志以及拉斯穆森龙飞凤舞的签名。“我最想知道的是,您为什么要来见我?我差点以为您……想让我签个合同之类的。”

“为什么要签合同?”拉斯穆森摇了摇头,“合同不过是书面记录商量好的承诺,而现在不需要什么新的承诺。我想见你,是因为我相信面对面是任何通信手段都无法取代的、最直接的交流。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本身和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非常感兴趣,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想法,更多的突破性项目。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乐于倾听,无论你是想将一个点子付诸实践,还是需要出售,我都可以帮你。”说着,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又在背面匆匆写下一个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不要透露。拿着,你可以随时联系到我。”

弘司接过名片,向他道谢:“谢谢您。”

“我刚才说的话,无论是下周还是十年之后,都会有效,”拉斯穆森补充道,“别有压力。”

“好的。”弘司应道。

这位投资人说完就离开了。弘司现在都不敢相信,像詹斯·拉斯穆森这样的人——拥有私人飞机、游艇,每年还向一个森林保护组织捐款500万美元——能到这里来。但是手里的支票还在,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他抬头望向窗外,海面升起的雾气正朝着这边滚滚而来,对现在这个季节来说有些不寻常。

不过相比之下,这不是今天最不寻常的事。

弘司把支票夹进《宇宙的巨人》笔记本里,坐在那儿,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迷茫。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他打开了电脑,但随着屏幕变亮,他发现自己完全没心情检查电子邮件,或者做些其他类似的事。他再次关上了电脑,把它推到一边。

外面的雾越来越浓,麦格雷戈大厦的高塔现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尽管房间格外整洁,弘司却突然感觉,这里突然显得又小又空。

他是忘了什么约会吗?上次有这种感觉就是因为这样。但他看向日程表,却发现一切正常。

即便这样,他还是得出门去!他穿上一件夹克——现在根本无须挑选,因为他只剩了这一件——穿上鞋子,然后出去了。走廊里没人,星期六晚上的大楼从没如此空旷过。

他走出宿舍楼,大门在他身后吱呀关上。雾笼罩了一切:纪念大道上车很少,只有几盏昏暗的车头灯在灰蒙蒙的雾中缓慢移动。原本宽敞的绿化带上,树木仿佛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怪物。河水也被雾气遮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楚。

弘司过马路,来到查尔斯河沿岸的自行车道上。只要你想,就可以沿着这里一直走下去,直到走不动,或者心神安定下来为止。

他不是唯一一个走在这条道上的人。他看到有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的一棵树旁,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是你?”他惊讶地大叫,这是今天第二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布兰达安排其他人帮忙收拾的东西也都归位了,正在这时,外卖比萨到了。这是一大份比萨,还附送了沙拉和意大利红酒。众人聚到桌边,气氛非常融洽,就连胡安妮塔也会时不时笑出声来,不再执着于聊些关于书的话题。

夏洛特早早地找借口离开了,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我还有别的事,”她说,“你们好好玩。”

“谢谢你能过来帮忙。”布兰达把她送到门口,抱了抱她。

夏洛特有些疲惫地笑道:“这是你独居的第一个晚上,祝你一切顺利。”

驶离布兰达家时,路上已经起了雾,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浓,夏洛特有些迷失方向。终于找到路的时候,她已经在市区了,刚刚​​驶过八号云餐厅。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突然灼痛起来……她到底怎么了?

终于,她回到了家,把汗湿的衣服扔进洗衣篮,站在热水淋浴下,希望能洗掉灰尘和汗水,以及她内心挥之不去的不安。

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拭头发的时候,电话响了。她低头看了眼屏幕,是詹姆斯。她伸出手,手指悬在电话上方,却没有接听。电话响了五声就停了,因为第六声就会转接到语音信箱。

詹姆斯只是想知道她在不在家。

夏洛特突然感覺,那种她以为已经随着热水澡退去的不安感又回来了。穿衣服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整晚等待,看詹姆斯是不是会过来。可以给他回个电话,她在吹头发的时候跟自己说。但最后她没有那么做,反而穿上外套,出了门,走进此时已经相当浓郁的大雾中。

这种天气不适合开车,也不适合观光。但不管怎样,今晚、此刻,她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她开着车,速度很慢,反正没什么急事,毕竟她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每到一个路口,她都清楚知道自己应该直行还是转弯,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指引一般。或许就像候鸟一样,她只是在遵循自己的本能。

她沿着麦格拉斯高速公路行驶,这是一条高架路,平时能俯瞰大多数房屋的屋顶,也可以透过二楼的窗户看见屋里的人在看电视。但今天什么也看不见,没有轮廓的灰色雾气包裹着路上的车辆,仿佛她和另外两三辆汽车都漂浮在无形之中,漂浮在宇宙诞生前的虚空之中。

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最后下了高速,发现自己在查尔斯河边。MIT的学生宿舍就在旁边。她找到一个车位停了车,下车步行。空气里混合着盐味、海藻味和尾气的味道。她在麦格雷戈大厦前停了下来,抬头望向楼上模糊的窗户,屋里射出的光线在雾气中只剩下看起来有些阴森的光亮,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是弘司的房间。在东京那会儿,她很清楚哪个窗户是弘司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转身过了马路,走去河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几乎只能靠听觉,浓雾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这里有一条狭窄的柏油自行车道,后边便是河堤了,她能听到水拍打着石头的声音。这让她想起了当年那个神社里的祭坛。在她的记忆里,她似乎也是这样被困在一片迷雾之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吓了她一跳。她转过身去,是弘司。

“是你?”他显然和她一样惊讶。

“你好啊,”她说着,胳膊环抱在胸前,“真巧。”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你真的还是这么想吗?”他问,似乎难以置信,“你真的觉得我们只是碰巧遇到?”

她看向他,望着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他的眉毛细细的,深黑色的头发反着光。她看见的依旧是那个她曾经认识的男孩,那个把她从时间的深渊中拉出来的男孩。

她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就是今晚不想待在家里,所以开车随处游荡……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慢慢点头,“今天的确是有些不寻常。这是我第一次漫无目的地外出。”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没必要,她肯定能理解他。能够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人出门的夜晚同时出来,又不经意地來到一个他们通常不会去的地方,这绝对不是巧合。

雾气似乎将他们包围起来,让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在这种时候,人很容易相信命运和缘分。

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种不安似乎消失了。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在这里。

她渐渐感觉有些冷。“你有没有收集邮票之类的东西?”她问他。

“什么?没有……”

“或者其他你能给我看看的东西?”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房间?”

“好,”夏洛特说,“那就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6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弘司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很幸福。

因为夏洛特。他小心地转过头,有些不敢相信她正睡在他身边。今天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她蓬松的黑发像瀑布一般从枕头上倾泻而出。她还在熟睡,表情完全放松,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丽,仿佛是一个被困在他的床上的天使。

想到她昨晚的热情,想到她在他耳边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些喃喃低语,一切都像梦境一样。

是的,他很幸福。他这辈子第一次发现,一切都是他期望的样子。他从来没指望过,但如今他明白了,这种感觉就是幸福。

幸福感一直持续到夏洛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初,她睡眼惺忪,仍然有些困惑,随后环顾四周,看向了他。让弘司感到恐惧的是,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犹豫,不,比那还要糟糕,是后悔!就好像这一切不该发生一样。

“现在几点了?”夏洛特声音沙哑地问他。

“不知道。”

“我得穿衣服了。”说完,她掀开被子。一股浓郁的味道飘散出来,那是两个人激情留下的味道。这让弘司不知所措,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从地板上捡起散落的衣物,这可能是所有MIT宿舍里最干净的地板了。她赤裸着,看上去美极了。

“过了昨晚,你就没别的什么想说的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夏洛特停顿了一下,有些恼怒地看着他。“要不然呢?我和你睡了,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什么?”弘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迅速系好了自己的内衣。“你敢说你不想吗?”

“我当然想,但这不是全部!我想要的不只是……”他有些绝望,却还在拼命组织语言,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想要的是你,你懂吗?我想知道一个答案:世界上有几十亿人,有数百万个地方,而就算是相同的地方,时间也有可能错位。有太多可能性让我们错过彼此,然而我们却相遇了,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对彼此是命中注定的。就是这样。”

她本来手里正拿着内裤,想要翻到正面,听到这话,她放下了手,抬起头环顾整个房间,看着几乎空了的书架、光秃秃的墙壁、桌上的电脑和剩下的几本书。

“这样行不通。”她说。

“为什么?”

“因为就是行不通。”她有些不耐烦,匆匆穿好内裤站了起来,又捡起了T恤,看着弘司,“我要和詹姆斯结婚了,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弘司感觉自己的脸像石头一样僵硬。他毫无保留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她却狠狠地一脚踩在心上。

“就算嫁给他也没关系。”他知道说这种话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任何事,但他还是要说,“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人能够逃开。”

她穿上了裤子和上衣,把外套拿在手上。“我还是现在就走比较好。”她说着,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坐在床边穿起鞋子。

弘司坐了起来。“你爱他吗?”

“不然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她头也不抬地答道。

“为什么不直接说‘是的’?”

她抬起头,眼神闪烁,“好吧,是的,我爱他。现在满意了吗?”

为什么她的态度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前一天晚她还热切得近乎狂热地扑向他,过了一晚却表现得像是他强奸了她似的?醒来时那种非凡的幸福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记忆。

“你怎么能确定你爱他?”弘司固执地追问道,“不是那种对宠物之类的爱,而是……”她已经系好鞋带站起身来。弘司笨嘴拙舌,感觉自己快发疯了,“看见他的时候,你的心里会充满快乐吗?和他在一起,会让你的生活更多彩吗?你确定他就是命运为你选定的那个人?你确定你们是从洪荒时代起就注定的天生一对吗?”

她停下了动作,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太浪漫主义了吗?”

他抬头望向她,他觉得自己可以盯着她的眼睛看上一千年。“你就是这么想的?”

她哼了一声,咬牙说:“你对洪荒时代一无所知。”

说完,她便离開了。

夏洛特走出麦格雷戈大厦时,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来辨别方向。大街上阳光灿烂,和前一天晚上被雾气笼罩着阴森森的模样完全不同。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坐上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发动引擎驶向大路。她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发现有人正盯着她。

她本该发现的。实际上,麦格雷戈大厦的窗户上,有七双眼睛在盯着她;而隔壁的伯顿-康纳大厦的窗户上也趴着十三个男生。另外,还有八个人知道她的车在宿舍区的停车场停了一整夜。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夏洛特·玛尔露在麦格雷戈大厦过夜的消息不胫而走,三百多个学生绞尽脑汁地想了一整天,她到底和谁过夜了。

没过多久,事情就传到了哈佛校园,传到了贝内特财团的继承人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的耳朵里。

星期一早上第一节研讨课开始之前,他来到装着壁板的昏暗走廊,这里仍然弥漫着昔日的味道,在过去,高年级的学生常常在课前凑在一起抽雪茄。

“你听谁说的?”他板着脸问道。

劳伦斯·凯利有些局促,“那个,就听别人说的呗。一个跟我住一层楼的同学,从住在伯顿-康纳大厦的某个人那听说的,那个人又是听麦格雷戈的人说的……总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只不过没人知道她是和谁一起过的夜。”

但詹姆斯心知肚明。他一开始就猜到了,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比她告诉他的复杂得多。一个儿时认识的老朋友?放屁。

“我觉得,”劳伦斯接着说,“理论上她也可能是跟个女生在一块……”

“不是女生。”詹姆斯嘀咕着。

现在估计哈佛一半的人都在嘲笑他了。但他的愤怒不止于此。因为愚蠢的搬家,他整个星期六都没见到夏洛特,星期天更是没能联系上她,所以他就把精力放在了搞定特里·米勒上。他甚至提议和她一起坐父亲的私人飞机去夏威夷旅行——要知道这事并不好安排——但即便这样也没能让他更进一步。

是时候把他的愤怒发泄在罪有应得的人身上了。

“跟我来。”他命令道,将手重重放在劳伦斯的肩膀上,是时候让他表现自己的忠诚了。“有人马上就会知道,他勾搭了不该勾搭的人。”

“无尽长廊”是一条贯穿麻省理工学院所有主要建筑的走廊。每到上课的时候都挤满了学生,因为这里是校园东西走向最短的路线。走廊是直的,所以在一年中某些特定的时间里—— 一月底和十一月初——西斜的夕阳会洒满整个走廊。弘司不知道这个走廊里到底贴了多少课程公告、俱乐部传单和其他广告,可以肯定的是,数清楚绝对要花不小力气。

这天一大早,他又因为项目申请的事过来找鲍尔斯教授,教授无奈地跟他说:“有消息我会立马邮件通知你,你真的不必每个星期一来我这里报道,这解决不了任何事。”

刚结束系统优化的研讨课、正要前往罗杰斯大楼的图书馆时,突然有一个肩宽背阔的身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挡住了弘司的路。他退后一步,才认出了来人正是夏洛特所爱的那个詹姆斯。詹姆斯看起来非常愤怒,原因并不难猜测。

“我们得谈谈。”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弘司感觉就像火山喷发前山体发出的隆隆声。

弘司垂下了肩膀,想表现得放松一点。“谈什么?”

“别跟我装傻,眯眼怪,”詹姆斯咆哮道,“原因你清楚。”他身旁两个同伴竭力表现得义愤填膺,但实际上,他们看起来更多的是担心,就像医护人员在监护着一个随时可能发狂的病人一样,不太放心。

“你还是说清楚吧。”弘司说,“要是我猜错了就不好了……”

詹姆斯握紧了拳头,像金刚一般猛地附身凑到弘司的面前,“好,”他朝着弘司的脸上啐了一口,“我直接告诉你:别碰我的未婚妻,不然我会揍到你下半辈子只能吃流食度日。”

弘司动了一下,将右腿分开与肩同宽,不着痕迹地摆出了柔术的基础起式。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只上过初级班了。

“据我所知,”他回应道,“这种事应该让女人自己来选择,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要是你没听懂我的话,小日本,”詹姆斯咆哮者,“我可以把它纹在你的黄皮上,你的脏手最好离——”话没说完,他就揍了弘司一拳,几乎是无缝衔接,不过还不够完美。弘司并不擅长打人,但他擅长躲避,他的上半身灵活地倾斜到一侧,让詹姆斯扑了个空。

“懦夫!”詹姆斯恼怒地叫道。

“垃圾!”弘司也不示弱。

周围的学生自然也看到了,在MIT校园打架几乎闻所未闻,所以大多数人都绕路躲开。尽管有很多人晚上会坐在显示器前,拿着虚拟武器在电子迷宫里横冲直撞、血腥地屠杀对手,但对于现实中的暴力行为他们通常是抵触的。没有躲开的人也保持了距离,似乎在詹姆斯和弘司周围围成了一个竞技场。

詹姆斯继续挥拳,这次他更用力了,弘司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眨眼间,詹姆斯的拳头就擦过了他的肩膀,打到了他的下巴。尽管只是轻微的擦伤,但疼痛像闪电一样刺穿了弘司,这让他意识到,如果这场不平等的战斗不尽快结束,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就在这时,走过来一位身材精瘦、头发发白的教授。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他竟然比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还要高出一个头。长得与詹姆斯的父亲颇为相似,当然弘司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能问一下这里怎么回事吗?”教授打断了他们。

詹姆斯停在了原地,和弘司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教授,只好停战。

不,这只是暂时的。詹姆斯向后退了一步,放开了拳头,活动了一下双臂。“好吧,加藤,”他说,“今天算你侥幸,但别以为这就算了,我还有很多方法对付你。”

弘司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对手,他被这个亿万富翁的儿子野兽般的怒气吓到了。夏洛特怎么会嫁给这样的家伙?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你知道的,”詹姆斯带着狞笑继续说,“人生无处不相逢,我们还会再见的。下次见!”说完便转身走了。

但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错了,他们在MIT“相逢”过了,但自此之后,他和弘司再也不会见面。

一整个星期天夏洛特都待在家里,蜷缩在她最喜欢的沙发上,凝视着天空发呆。她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却没有理会。她就那么坐着,蜷起双腿,双臂抱膝,努力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的事:她是怎么忘乎所以、完全失控,和弘司融为一体的。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这让她恐惧,所以只好逃离。

幸好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中断了她的发呆。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咖啡烤面包。她手里握着杯子,凝视着窗外的明媚的阳光,树叶被照得闪闪发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和,充满了生命力。

奇怪的是,她并不担心詹姆斯知道之后的反应。他似乎与这一切无关,这是她和弘司之间的事。又或者,这只是她自己的事?

她开始焦躁地在公寓里踱步,看着电脑,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东西,而旁边的书架仿佛是个害虫窝。尽管并没有心情,她还是决定开始写论文,她跟自己说,这能分散注意力。

事实的确如此。她一头扎进书堆,研究那些发生在几十万年前的事,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当詹姆斯的车停到门前时,她没有反应;当他按响门铃时,她也没有应答。

到了星期一,她还是待在家里没出门。她不能就这样若无其事跑到学校里,当作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谁都不想见,也不想和人说话。那种美国式的笑容和热情会让她更加神经紧张。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哪怕是正常一句笑嘻嘻的“嗨”或者“太好了”,都能引得她放声尖叫起来。

星期六晚上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回忆。到底是什么动力驱使着她找到弘司、向他投怀送抱?现在他们的友谊被彻底摧毁了,无法挽回。

她坐在电脑前,却无法集中精力。她望向墙上的时钟,想着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她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

电话响了,这次她接了起来。是布蘭达,问她星期六是否安全到了家以及周末过得如何。夏洛特含糊说了些话,好让布兰达明白她现在不想谈关于周末的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于是布兰达转移了话题,“关于托马斯的……我是说,威克沙姆博士。”

夏洛特扬起了眉毛,托马斯?“怎么了?”

“他昨天打给我,说想约我出去。所以我想问问你这个人怎么样。”

她并没有问“该不该和他约会”。布兰达不是那种需要征求别人意见来做决定的人,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威克沙姆人怎么样?他为人正派,尽职尽责,相当可靠。之所以一直是单身,是因为作为古人类学家,时常要外出做野外调查。他讲课很有趣,课堂氛围很好,但同时对教学又十分严谨,很重视他的专业和他的学生。而且他很廉洁,夏洛特甚至没办法想象会有人尝试贿赂他。

夏洛特突然痛苦地意识到,威克沙姆拥有的品质,都是詹姆斯不具备的。

“嗯,威克沙姆挺好的。”她忍着想要哭出来的冲动说道,“布兰达,非常不错。”

直到回到公寓,弘司才开始颤抖。他瘫在转椅上至少一刻钟,浑身是汗。他这辈子从未遇到过如此有针对性的攻击…….不,是如此坚决的毁灭欲!当然,他可以不断告诉自己詹姆斯是个白痴,是空心脑袋的原始人、狂妄自大的土财主——但这并没有改变自己目前很危险的事实,只要有机会,詹姆斯肯定会对他出手。

并且,詹姆斯知道他的钱能保护他,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就算他动手了,也不会有任何麻烦,因为他很有钱,负担得起最好的律师,而且不怕被罚款。

弘司盯着他的床,从星期天早上开始,他无数次回想他和夏洛特一起度过的那个深夜。他本来想了解——真正地了解——她是如何看詹姆斯的。她声称自己爱他,但这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她早晚会发现自己错了,而他会一直等他,最后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只要这么想,他就安心很多。凭着这个信念,他会一直坚持下去。

弘司意识到身体渐渐平静了,颤抖不那么厉害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担心詹姆斯是否会拿夏洛特出气,或许应该给她打个电话提个醒。这么想着,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电话自然再一次转到了语音信箱。这代表了无数种可能,可能只是她不想和他说话。无所谓。他留了一条语音,把她最爱的人做的事说了一遍,一直说到计时结束。

但如果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条留言对她又有什么帮助?或者他应该直接去找她、保护她?转念一想,他又担心就算去了也于事无补。或许他应该报警,但警察又能拿这个城市的顶级富二代怎么办?局面相当棘手。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在他和夏洛特重逢的那个晚上她提到过的,她的朋友布兰达,姓什么来着……对,吉拉姆,布兰达·吉拉姆!她们在德里就认识了,后来在波士顿重逢,和他一样。她父亲是哈佛的教授,教医学的。找到她的地址应该很容易。

弘司打开电脑,等待系统启动时,他感到很口渴,像是被烤干了一样,于是一跃而起,下楼去大厅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冰镇苹果汽水。拉开拉环的时候,他的手依旧在颤抖,看来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找到了约翰·吉拉姆教授位于剑桥市的地址和电话。他打电话过去,介绍说自己是夏洛特·玛尔露的儿时朋友。幸运的是,接电话的正是吉拉姆太太,她知道这个名字。为了避免给夏洛特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有所保留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让吉拉姆太太以为,詹姆斯完全是为了谣言而大发雷霆。她答应会立即通知女儿,可惜布兰达周末就已经搬出去了,不过她知道该怎么做。

打完电话后,弘司发了一会儿呆,要是参加了学校里所有武术课程就好了。哪怕能有一点胜算,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和詹姆斯较量一番,把他揍得魂飞魄散。他的眼神落到邮件提醒上,是鲍尔斯教授的邮件。他迅速点开,却又怔住了:他的申请被拒绝了。不只是拟议的扩展部分,而是整个项目。鲍尔斯的邮件里写道,评审委员会认为他的项目不值得资助,对此他很抱歉。

弘司几乎喘不过气来。是詹姆斯!他临走之前威胁他什么来着?“我还有很多方法对付你”,这句话在弘司耳边回荡。

毫无疑问,肯定是詹姆斯·贝内特在背后搞的鬼。他父亲是波士顿所有大学最主要的赞助人之一。詹姆斯这样的人有关系,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为所欲为。对他来说,破坏某个无关紧要的外国学生的项目提案简直是小菜一碟。

弘司又读了一遍邮件,不愿接受自己看到的内容。他感到愤怒在心中升起,一种疯狂的、血淋淋的愤怒,让他几乎精神崩溃。好,詹姆斯·迈克尔·贝内特三世,想宣战是吗?那就来吧。他,加藤弘司,不会退缩。他会战斗到只剩最后一滴血,他会——

等等!弘司突然笑了出来,他差点忘了,他用不着再指望他们的钱。他跳起来,拿出《宇宙的巨人》笔记本,翻开它。那张三百万美元的支票!有了它,就算没有大学资助他一样负担得起试验!

拿着拉斯穆森的支票时,他突然看清了整件事,突然的清醒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他,照亮混沌中的一切。他现在明白了这些事情发生的用意,明白了命运运转的方式,以及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星期天早上就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节点。假如事情按他预想的发展,那么他和夏洛特现在应该在一起了,他会非常幸福,以至于忘记了他的理想。他会安于为拉斯穆森发明一些这样那样的小装置,过上富足的生活,在夏洛特身边幸福地过完一生。但命运对他另有安排。夏洛特会属于他,但要付出代价才行。

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夏洛特选择了詹姆斯而不是自己。现在他明白了,原因很老套,因为他有钱。夏洛特同样出身于富裕的家庭,她习惯了“人以群分”的观念,从来没想过要去质疑。詹姆斯很富有,是一个很好的对象。这对她来说就够了,足以使她相信自己爱的就是他。

他现在想通了。只有当他完成了所有计划,实现他的理想,创造出一个不再有贫富之分、人人富有的世界,他才能赢得夏洛特。想到这个计划,绝不是為了把它写在积满灰尘的旧笔记本上发霉的。命运希望他能够实现它,如果他不愿意,命运之手就会加以干预,迫使他去完成。

他要走的路已经明确了,最好是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不要偏离轨道。项目初稿非常保守,只是试探性的一步,第二次提案也没能扩展太多,就算自掏腰包为完成了试验,也仍然是浪费时间。

不。既然开始了,就必须走下去。他拿起手机,给詹斯·拉斯穆森打了个电话。

“我有一个项目,”他告诉拉斯穆森,“但是比我们周六谈过的要高几个层次。我需要些帮助才能实现它。”

“有什么字面上我能读的东西吗?”拉斯穆森问。

“基本已经写好了。”他撒了个谎,因为目前为止,他的项目计划只有一百页用日语手写的幼稚涂鸦。

“好的。我还在波士顿,住在公园广场酒店。或许明天吃早餐的时候可以见个面?七点钟?”

“七点钟,没问题。”弘司确认道。他还有十八个小时时间把东西梳理出来。

这一次,詹姆斯没有再被拒之门外。当夏洛特过来开门时,他一把把门拉开挤了进去,把她推进屋里。是的,他很愤怒,不过现在已经控制住了。控制力对他来说很重要,控制意味着制定规则——他的朋友们都忠诚地相信,他才是制定规则的那个人,别人说了都不算,即使是他的妻子也不例外。夏洛特·玛尔露是时候学会这点了。

“有传言说你和那个小日本睡了,”进到房间里之后,他吼了起来,“那个你所谓的儿时朋友。”

“是吗?”她不为所动,“谣言已经传开了?”

“对。我想听你亲口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洛特冷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在乎忠诚。”

“什么?”詹姆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还用说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会不在乎我未来的妻子是否和别人上床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着,转身走去了衣橱,“我说的是你的所作所为。”她拉开柜门,他的衣服就挂在那里。她拿出了一件他的衬衫,摸了摸,然后举到他面前,“你和教育学研讨课上认识的小威诺娜鬼混的时候就穿了这件衣服,在她的车上,因为你觉得她不值得你花酒店的钱。”她把衬衫扔给他,又拿起下一件,“上周四,你穿着这件衣服去勾搭了艺术史专业的特里·米勒。嗯……差一点就得手了,是吧?”

詹姆斯接过衣服,原地愣住了。见鬼,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看见了?还是她雇了侦探监视他?

不,她不可能知道的。星期四,他和特里在灌木丛里独处,不可能有人看见。应该都是她的猜测,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什么?”现在他得咬死不认,“你在说什么?都是传言啊!”

“詹姆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可能睡遍全世界每一个姑娘……但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尝试。’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平静,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她从衣柜里又拿出一条他最喜欢的裤子,“你带我去八号云之后两天,就搞上了一个那里的服务生,就是给我们服务的那个金发女孩,腰很细,名叫金伯利·沃茨。你……等等……你和你父亲办公室里的每个秘书都睡过,其中有两个还是在你认识我之后才被雇佣的。”说完,她把裤子扔给他,“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詹姆斯目瞪口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听着……”该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挽回了,如果她想听实话,那他就坦白,“好吧,我承认,我有的时候的确挺渣。但是不影响任何事。这只是…… 一种习惯,从认识你之前就有了。当然,只要我们订了婚,我就会完全收心。”

夏洛特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不,”她说,“我不会和你订婚了。”

波士顿公园广场酒店的早餐餐厅此时还没什么人。粗壮的柱子支撑着拱形天花板,枝形吊灯的光线与外面清晨的灰蓝色交织在一起,厚厚的地毯掩盖了所有脚步声。

拉斯穆森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旁边摆着一盆绿色植物。他的早餐是一壶茶和一盘水果沙拉。他问弘司想吃什么,但弘司只是从包里掏出项目计划,递给拉斯穆森。“您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在我看的时候,你可以吃点儿东西。”拉斯穆森说。

“我现在一口都吃不下。”

“这里的煎饼做得不错,你务必得尝尝看。”

弘司还是摇头,拉斯穆森只得耸了耸肩,“好吧,起码我劝过你了。”他靠向椅背,打开文件夹,读了起来。

弘司在一旁默默观察。起初,这位投资人还偶尔会呷一口茶,或者吃一片水果,但很快他就把叉子和杯子放在一边,全神贯注,越往下读,眉头就皱得越紧。

终于,他抬起了头,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周围没人后,开口说:“这个……我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了,跨时代?如果你的构思真的可行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转折点,一个千年难遇的项目,我能想到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人类取火了。你可以靠它改变整个世界!”

没错,弘司想着,这正是我的目的。“我想尝试一下,”他说道,“但我需要您的帮助。您已经看到了所需工具的清单。”

“嗯。”拉斯穆森把文件夹放到桌上,伸手拿餐巾擦了擦嘴。“我知道有个人会疯狂地支持这样的事。”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你可能得去亲自找他,当面跟他解释一下你的构想。”

“没问题,”弘司说。

“他住得很远。”

“那也没问题。”

“好吧。”拉斯穆森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你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弘司耸耸肩,”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

夏洛特在宿舍楼下的门铃上寻找着弘司的名字,这让她想起当年在东京第一次去他家,她也是这样无奈地站在门铃前。啊,找到了。她按了写着“加藤”的门铃。

没人应答。她在想什么呢?这个时候,他当然应该是在学校搞研究。她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打算给他留张字条。

正当她把笔记本按在砖墙上时,有人经过,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长了一张墨西哥特色的脸。他本来是匆匆经过的,但下一刻她听到他停了下来。

“夏洛特·玛尔露?”他问。

她转过身来,“什么事?”

他睁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不是碰巧过来找加藤弘司吧?”

“是的。”她承认。“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半天没说话,看起来有些泄气似的。”这不是真的吧……”他嘟囔着,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你刚好错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前他刚走。

夏洛特拿起笔记本。“对,我正想给他留张字条放到信箱里。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摇了摇头。“他不回来了。那个混蛋搬出去了,特别急,就在今天早上。我住他隔壁,我们是朋友……至少在我看来。他把钥匙和一张支票塞给我…… 一笔不小的数目,让我通过物业管理处帮他处理后续的事。他说,他必须走,要去实现他的理想什么的。”他向她伸出了右手,“顺便,我叫罗德尼。”

她心不在焉地和他握了手,接着问:“那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罗德尼表情有些为难,“没说。”

她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发动车子。昨晚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闪过她的脑海:詹姆斯一遍又一遍地叫喊、哭诉、恳求,最后甚至咒骂她。他终于离开之后,布兰达过来了,告诉她,弘司打给了她母亲,说詹姆斯在MIT校园里堵他,要揍他,所以他担心詹姆斯会对夏洛特不利。

她不愿相信这一切,于是在詹姆斯下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向她求证。他立即承认了,不仅如此,他甚至为此自豪,说一个男人必须为自己爱的女人而战之类的。夏洛特一句話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拔掉了电话线。

整个晚上,同样的念头又开始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就像磨盘一样。也许她应该再给弘司一个机会,但万一最后没结果呢?她被他吸引住了,同时却又害怕被他吸引。这一定与她母亲有关,因为她看到了母亲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她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就这样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

今天早上,她终于决定要和弘司好好聊聊,看他什想法。但她没打通他的电话,所以就开着车过来了。

而他如此坚信的“命运”,如今又在哪里,会如何把他们带到一起?毫无疑问,弘司是一个浪漫的人,但命运……或许只是巧合吧。有时是让人高兴的巧合,有时是让人难过的巧合,就这么简单而已。比如,只差了一个小时,他们就错过了彼此,这是一个让人难过的巧合。

夏洛特俯身转动钥匙点着了火。实际上,或许这样更好。她和弘司不会有什么未来的,甚至还不如和詹姆斯。所以,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就够了。

她发动汽车,开走了。

起初,他只能看到大片的云,云层之下隐约有陆地的影子。之后出现了蜿蜒的海岸、岛屿、奔流的入海口,最后是一幢幢令人难以置信的摩天大楼,在空中俯瞰下去就像是一些奇怪的晶体结构。最后,飞机降落在独占一整个岛屿的机场上。弘司从客舱的窗户望出去,这里是新加坡。

他推着放了两个手提箱的推车走出海关,正如之前约好的,他看到有人举着写了他名字的牌子。那个人又高又壮,像个摔跤手,自我介绍的时候,严肃的脸又令人生畏。

“我叫古忠。”男人的英语很流利,带一点轻微的口音,“我是顾先生的私人助理。您是想先到酒店休息,还是马上和顾先生谈谈呢?”

尽管弘司刚刚经历了二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但他还是想立马和拉瑞·顾聊一聊。拉斯穆森讲起这位神秘的亿万富翁时说,他已经81岁了,让医生困惑不解的是,按照各项体检数据,他其实早就该过世了。“要是方便的话,我想马上和顾先生谈谈。”

古忠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也是顾先生希望的,我现在就带您去他的办公室,”他伸手指了指似乎是出口的方向,“请您移步跟我上车。”

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带有深色的窗户,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弘司本来以为会由古忠来开车,但车里已经有一个司机等着。司机为他们打开车门,把弘司的行李收到后备厢,然后就出发了。

他们离开机场,穿过一条六排车道的大桥,驶向摩天大楼建筑群所在的方向。一路上交通很顺畅,除了他们,似乎只有出租车、货车和公共汽车。古忠认真地询问了他一路的飞行。弘司回答说还好,并感谢了他。然后古忠打了个电话,在剩下的车程里一直用语速飞快的粤语责骂电话对面的人,弘司一个字也听不懂。

两旁出现了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摩天大楼森林,豪华轿车驶向其中一座,开进弘司见过最豪华的地下停车场。电梯已经等在那里了,门开着。“请。”古忠说道。

他们下了车,走进电梯,眨眼就升了上去。

从电梯出来,是很多个灯火通明的房间,由深黑色大理石制成的隔板和铬合金制成的圆柱隔开。他们一路走过,经过的男女都向他们鞠躬致意。走廊尽头是一道很高的双开门,连大象都进得去。

“顾先生的办公室到了。”古忠说着,将一张门卡举到读卡器前刷了一下。“我就在这里等您。”大门无声地打开。

弘司站在门口往里看,这里根本不像办公室,更像一座大教堂。光线太暗,天花板太高。对面的一整面墙都是玻璃,市中心夜景尽收眼底。窗户前有一张深色书桌,擦得锃亮,上面几乎空无一物,看上去简直有网球场那么大。

而在桌子的后面,一个光头白胡须的干瘪男人坐在装饰着金红色皮革的巨大扶手椅上,看上去年事已高,貌不惊人,散发出来的气场却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好,加藤先生。”他轻声说,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一根绷直的电线里发出来的,“请进。”

弘司深吸了一口气,跨过了门槛,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旅 途

波士顿出现在视野下方。俯瞰下去,这座城市似乎没怎么改变。这是过了多久了?三年多吧。秋天的颜色浸染了这座城市,这应该是冬天来临前最后的好天气了。

夏洛特突然有些迫不及待,把额头贴在窗户上。尽管她也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试着寻找萨默维尔宿舍和她曾经住的房子。那间小小的乱糟糟的学生公寓!现在是谁住在那儿?他或她有没有在阳台上种植物?她留下的那株芙蓉还活着吗?她很想知道。

自从逃跑之后——是的,她逃离了詹姆斯和他的花言巧语,逃离了所有的回忆,以及突然之间变得毫无意义的学业。之后她一直住在父母在巴黎的公寓里,那里塞满了全是灰尘的家具,和许多传家宝,向她展示着悠久的家族历史,让她很有压迫感。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住在了那里,因为巴黎的房租贵得吓人。

两个人在出口等着她,是喜形于色的布兰达,和在她旁边微笑着的托马斯。

“那个小不点儿呢?”当布兰达拥抱她的时候,夏洛特问道。

“我妈在照顾他。我妈简直有魔力,他在那边哭得少多了!”

布兰达看起来状态不错,笑得就像一朵绽开的花儿。她做了头发,看起来总算像个大人了,也终于放弃了对鲜艳宽松衣服的偏执热爱。

托马斯也走过来拥抱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害羞和笨拙。他看上去胖了一些,倒不是说他真的胖了,是整个人更加圆润,也许是因为布兰达的好厨艺吧。他有了一些白头发,再加上越来越秃的前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

“谢谢你邀请我。”夏洛特说。

“你可是我们的伴娘。”托马斯笑着说,“让你来见证这一切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仍然住在布兰达那座偶尔能闻到大西洋味道的蓝色的房子里。走到门前,夏洛特感觉仿佛昨天才离开波士顿一样。她停下脚步。不,花园变了一些,树木长高了,一切都都经过精心照顾,比记忆里的繁茂得多。真是一方小小的伊甸园,而且很快就会充满孩子们明媚的笑声。

想到这里,夏洛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是否要孩子,直到现在,她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她总是说“以后再说”。但最近,她有些理解所谓“生物钟”的说法了,以前的她向来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怀孕对她来说还是无法想象。在她看来,这意味着自由的终结,变成她母亲。这让她感到害怕。

吉拉姆太太打开门,脸上带着身为祖母幸福的笑。“他睡着了!”她小声说,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把孩子吵醒一样。

布兰达挽着夏洛特的胳膊,带她去了明亮又通风的儿童房,这里原本是她自己的房间,小宝宝躺在婴儿床上,看起来就像天使。夏洛特弯下腰,想看清楚些。看着他在睡梦中嘟着嘴,挥舞着小拳头,时而喘着粗气喷着鼻息,仿佛在梦里很激动,夏洛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抬起头,“为什么给他取名叫杰森?”

“天意。”布兰达说,”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看取名字的书,列了一个清单,反正所有你能想到的工夫我们都做了,但还是没决定。直到有一天,我们俩突然同时想到了这个名字。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又是什么呢?”

命运。听到这个词,夏洛特心头一紧。“那万一生的是个女孩呢?”

“那可能我们就要吵架了。”布兰达有些嗔怪地哼了一声,“你知道托马斯想给女孩起什么名字吗?奥莉薇亚!我的天,我拜托他了!”

“奥莉薇亚·威克沙姆?”夏洛特念叨了一下,“这名字怎么了?我没觉得那里不好呀?”

這话让她的胳膊挨了布兰达一拳,“喂!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也许是因为听到她们的谈话,杰森醒了,有些不高兴地喘了几下,然后张开嘴哭了起来。布兰达把他从婴儿床里抱出来,“我猜他可能是饿了。”她宠溺地看着他,亲昵地说,“是不是妈妈去机场太久了?嗯?怎么能走那么久扔下我不管呢,是不是?”

看看一个婴儿能让大人们变成什么样!听着布兰达对婴儿说话,夏洛特不由得笑了起来。布兰达抱着孩子坐到窗边的老藤椅上,方便给他喂奶。夏洛特悄悄走开去了厨房,留下母子独处。

吉拉姆太太刚好也在厨房,忙着煮咖啡。她问夏洛特旅途是否顺利。

“挺好的。”夏洛特说。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诱人的英式水果蛋糕,对这个季节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开始的时候有些颠簸,之后就平稳了。我旁边的座位空着,所以还算舒服。”

“是啊,”吉拉姆太太说着,递给她一杯咖啡。“如今这些交通工具空间都太小了,不是吗?”夏洛特坐下时,在窗台上发现了几本西班牙语教材,便问是谁在学西班牙语。

“是我。”刚走进门的托马斯闻言回答道。他刚刚把一些婴儿用品拿去了车上。“我收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邀请,明年五月要过去做一系列简短的讲座。”

“用西班牙语?”夏洛特好奇地问。

“当然用英语,我可没有那么自大。但我也想借此去了解一下那座城市,听听那里的人都说些什么……”托马斯说着,耸了耸肩,“反正学一下也没坏处。”

夏洛特翻开其中一本,上面写满了注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记号,显然他是真的在用功。挺好,他会说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和波斯语,学西班牙语对他来说应该也没什么难度。

“讲座是关于什么的?”她问,“古人类学吗?”

他咧嘴笑了,“当然不是。这在南美洲没什么可说的。”经典的理论认为,人类出现在南美洲的时间大约是一万五到两万年前,“他们想深入研究古印第安文化,需要我讲一讲现代发掘技术。”

“那挺有意思的。”她说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咖啡,往杯里加糖。

他侧目看向她,“我不明白,你对研究史前文明不再有兴趣了吗?”

她没有抬头,“起码目前是这样。”

“那你现在都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这么说没错,事实上她的确什么都没做,整天在博物馆和古董店闲逛,无视男人们的目光和搭讪,除此之外就是购物、做饭、吃饭、睡觉等日常活动。如果天气好,她会去公园坐一坐,或者开车出城去亲近自然。就这样,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偶尔她也会考虑是不是要找份工作,但是——“我在尽力享受生活。”

“聽起来好像不太靠谱。”

“但事实就是这样。”

布兰达带着杰森进来了,杰森已经醒了,高兴地坐在布兰达的肩头。“你们聊什么呢?”她问道,“托马斯问你有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了吗?你能想象吗,他要丢下我们母子整整六个星期。”

夏洛特有些勉强地笑了。背后的事实又是怎样的?托马斯会不会把这次讲座当作一个逃离家庭的机会,就像当初她的父亲一样?“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能给你讲的东西,说不定早就过时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话题一直进行到了晚餐:整座城市都被探戈忧郁的旋律包围着,人们会在广场上一起跳舞;那里的夏天又湿又热,让人无法忍受,而屋子里的东西经常会坏掉,有时是冰箱,有时是空调,有时是热水器或者电话;阿根廷人非常友善,但有时候喜欢欺负外国人,她曾被扒手偷过三次,其中一个还是个男孩,比那时候的她大不了多少。

见她打了个哈欠,布兰达说:“好吧,我们已经问了她很多问题了。夏洛特,你得去睡觉倒时差了。你路上飞了多久?七八个小时吗?”

“我也不知道。”夏洛特承认道。她跟着布兰达上楼去了客房。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上一次来布兰达家的时候,那个女程序员还住在楼上,见到有人来除了“你好”就不再说别的了。

房间很漂亮,装修成了很有品位的绿、白相间的色调。窗前有一棵树,树枝刮蹭着玻璃。布兰达跟她道了晚安。她从已经放到房间的行李箱中拿出睡衣和牙刷,是谁帮她把行李箱拿上来的?之后的事她就完全没印象了,一直到第二天一早醒来。

窗户开着,她听到了鸟叫声,天色还不太亮,整栋房子十分安静。现在几点了?她想看一下手表,却怎么都没找到。反正应该还很早。因为时差的缘故,她现在完全清醒,再也无法入睡了。

于是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试探性地将手放在床后面的嵌板上,这块木板看起来很旧,一定在这里很久了。她闭上眼睛,感应着上面记载的历史。她安静等待了很久,直到第一串图像出现,那是一些回忆和感受:她感应到了孤独,以及强烈地思念着一个在芝加哥的人——男朋友?还是丈夫?都不是——是另一个女人,这让夏洛特感到惊讶。这个女程序员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这是个秘密吗?或者是暗恋?她却没有感知到。

她叹了口气,把手从木板上拿开,影像也随之消失。放在以前,触摸物体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音乐会,而现在只剩下一些遥远的、难以理解的声音和感觉。要是在小时候,她或许能从这些墙壁上读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的一生——尽管其中的大多数的内容她看不懂。

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她那神秘的天赋却随之减弱了。

夏洛特一边打开手提箱将一些必需品放到抽屉里和架子上,一边想,这也许是她成长过程中慢慢形成的一种保护机制。小时候,那些陌生的情感、回忆和图像时常如泉涌般让她难受。尽管她性格外向,却也被这些东西弄得敏感脆弱。

可另一方面,她又热衷参观博物馆、纪念馆之类的地方,对她来说,那就相当于乘坐幽灵列车。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有趣,可能是她潜意识中不自觉地引导自己做一些联系,掌控自己的天赋。

她坐在床上,将手放在绣花的毯子上,感受着已经做了母亲的布兰达是如何专注地把它缝制出来的。夏洛特又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婴儿时期,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母亲常说她生下来就很奇怪,家里也没人反对这个说法。她的回忆模糊而混乱,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逝者和活人混在一起,让她时常无法区分哪些东西是她感受到的,哪些又是幻想出来的。

这是她三年前离开波士顿的另一个原因:她对这个地方有太多痛苦回忆。对她而言,要比对普通人来说更加难受,她没法继续留在这里。

但终究,她不可能每一次发生不快之后就逃开。这样下去,早晚地球上将无处可去,到时候怎么办?

或许,天赋的减弱和消失是一件好事。

杰森的受洗日在众人的忙碌中一天天临近。夏洛特不但在厨房里帮忙,还帮着装饰了餐厅、洗了衣服。她喜欢这种一整个家庭一起忙碌的感觉。不停有客人造访,有些人只是打个招呼、看一下宝宝就回酒店了;有些则坐在露台上聊了几个小时。咖啡机一整天都没停过。

夏洛特正是在这个露台上遇到了阿德里安·卡扎尔,他是布兰达在波士顿大学的校友,不过专业是气象学,和布兰达是在一个网页设计课上认识的,后来共同开发了一个有关全球变暖的网站:她负责设计,他负责内容。

“嗯,去年巴黎的冬天冷得不可思议,让人觉得这雪根本停不下来。”夏洛特心里有种想要跟他对着干的冲动,“就算是夏天,我也冻坏了。我都怀疑全球变暖是不是根本只是一个传说。”

阿德里安却并没有被惹恼,“因为洋流的原因,全球变暖对欧洲的影响确实不太一样。世界其他地方都被热坏了,欧洲反而会进入一个冰期。”

阿德里安很帅,是个皮肤黑黑的男生,让她想起曾经演过一些海盗电影的那个有些疯疯癫癫的主角,但演员的名字想不起来了。

“冰期?”她还是想逗他,“你在胡说吧。”

阿德里安咧嘴一笑,用他乌黑的眼睛看着她,“不,是真的。单独一个寒冷的冬天或一个炎热的夏天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气温的起伏一直都存在,并将继续存在。问题在于气温的平均值正在上升,尽管缓慢但势不可挡。就目前而言,这种情况在极端气候区,比如北极圈、沙漠和干旱地区尤为明显。那里的自然环境正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突然,一阵风吹落了几片黄褐色的叶子,好像要证明阿德里安说的没错。

“是我们的原因引起的吗?因为排放尾气之类的?”

“有可能。”阿德里安说,“我们所排放的温室气体能够解释温度的升高,但解释不了为什么早在人类文明出现很久以前,地球就已经经历过温暖期了。所以,人类活动是否真的对全球气候变化产生影响,一直都存在很大的争议,很可能只是我们的臆想。”

夏洛特再次想起了那把祭坛上的刀,想起她为此掉入的时间深渊。从那时起,她心里就奇怪地坚信着,史前还有另外一种人类文明曾经存在过,至少一种。逗弄阿德里安的欲望消失了,她认真听起他去极地岛考察升温影响的计划。

“当然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研究,”他说,“但关注点始终都在于,如果春天来得越来越早、最高温度越来越高,现有的动植物将受到什么影响。而我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我想去一个已经被冰雪覆盖数十万年的小岛,由于全球变暖的影响,这个小岛正在失去冰原。那里会发生什么呢?大自然如何重新征服这样的环境?会有什么样的植物和动物迁移过去?”他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冷掉了,做了个鬼脸,“这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有趣的视角,关于冰河时代末期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有意思!”夏洛特说。她突然也想参加一次这样的探险。这才是她一直想做的,可她却在哈佛大学布满灰尘的研讨室里度过了多年。“你什么时候动身?”

阿德里安苦笑了一下,“噢!你根本想不到这样的探险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太复杂了。要与赞助者一遍又一遍交谈,有成堆的文书工作,还要打成千上万个电话——其中大部分还没有结果……我甚至还没有确定到底哪个岛符合条件。”

“要是你想要一个古人类学家随行,好吧,是‘差一点成为古人类学家’的人,”夏洛特说道,“记得告诉我一声。”

他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你先把你的电子邮箱地址告诉我。”他提议道。

洗礼后的第二天,布兰达把夏洛特送到机场,这一次托马斯没来,只有她们两个老朋友。空气中有薄雾,并不影响航班起飞,却影响到了夏洛特。雾气蒙蒙的波士顿总让她想到弘司。

“托马斯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你就不担心吗?”她问布兰达。

布兰达笑了笑,“没有啊,我还逗他呢,毕竟他单身了那么长时间,得时不时温习一下,尽管有了婚姻和孩子,但他仍然是一个自由的人。”

机场非常繁忙,广播里不断播送着通知,要一个叫施瓦茨的先生到服务台去。

“但六个星期也太久了吧。”

“这样他才能意识到,有我在身边的日子有多幸福。除此之外——”布兰达似乎突然被什么吓了一跳,拉着夏洛特的胳膊,把她拖向另一个方向,“来,我们往这边走。”

但是为时已晚,夏洛特已经看到了那本杂志,有五本列在前方售货亭的陈列架上。

封面人物是詹姆斯,被警察带出一栋楼。

“天呐!”夏洛特嘀咕了一句,恍惚地走到架子前翻开其中一本:詹姆斯戴着手铐,他的妻子特里满脸怒气,一只眼睛有明显的淤青,旁边站着律师。

布兰达叹了口氣,坦白道:“我真希望你不会看到这些。我让全家人都回避这个话题,扔掉了房子里的所有杂志……”

“怎么回事?”夏洛特麻木地问,随手翻了翻杂志上的其他内容。看起来是一本波士顿地方杂志,上面都是些活动公告、饭店和夜总会广告以及有关波士顿喷气式飞机队的报道。

“嗯,怎么说呢,他和这个特里·米勒的婚姻就是个错误。两人现在已经结婚,嗯,差不多两年了。从一年半之前开始,两人一直剑拔弩张,全城的人都在看笑话。”

“我的天哪……”夏洛特近距离看着照片,他怎么沦落成了这副模样!臃肿、衰老,一脸倒霉相。

布兰达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夏洛特,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钱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没别的,就是那些钱。”

莫斯科在这个时节竟然并没有下雪,而是还在下雨,倾盆大雨,这让夏洛特有些惊讶。来机场接她的母亲跟她解释道:”这是气候变化。”母亲用她的外交护照帮她省去了冗长的入境手续,“如今所有人都在谈论气候变化。在西伯利亚,已经冻结了数百年的土壤正在融化,建筑物都沉到了泥浆里——管道、街道、房屋等等。如今是个大麻烦。”走出机场时,她把大衣的兜帽拉到头上,“我真是受够这种下雨天了,你要是夏天过来就好了。”

“可你的生日在十一月呀。”夏洛特提醒她。

“那你也可以夏天过来。”

夏洛特挑了挑眉毛,”我可没那么喜欢莫斯科。”她倒觉得雨天没什么,起码目前她不讨厌。

“顺便说一下,我们还有一位法国来的访客,”车子从谢列梅捷沃机场驶向莫斯科市中心的M-10联邦公路,母亲说道,“是你的远房堂兄,名叫安德烈·福柯。他是皮埃尔·福柯的儿子,而皮埃尔·福柯则是玛丽·克莱尔·巴拉特的儿子,她……等等……是你曾祖父的妹妹的女儿。没错。”

“安德烈·福柯?”怎么听都像是母亲又一次精心安排的相亲,“我认识他吗?”

“嗯,你以前见过他的,在索菲阿姨都婚礼上。”

“妈妈!那时候我才五岁!”夏洛特叫道。

“是的,安德烈那时候应该就是七岁。”母亲继续滔滔不绝地向夏洛特介绍这位安德烈:”他在斯特拉斯堡的国立行政学院上学,之后可能会入职最高行政法院,他是他们那届最优秀的学生。不但如此,本人长得也很招人喜欢。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哦,我相信。”夏洛特顺着她的话说道。

“我相信你们俩能相处得很好。”母亲高兴地说。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永远不会吵架,因为他们找不到吵架的原因。安德烈是一个整洁的年轻人,喉结突出,举止活像个候补军官,他喜欢谈论他的学业和棘手的法律案件。无论夏洛特说什么,他都会仔细听,然后赞成她说的每一个字。她本想告诉他,她说的话还有言外之意,但他似乎理解不了。

除此之外,母亲的生日聚会一切都很和谐。夏洛特的父亲也全天作陪,好像忘记了他那些“重要的日程”和“无法推迟的任务”。

第二天,他们应邀参加了一场法国青年艺术家作品的小型展,据组织者说,他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代表人物。夏洛特的父亲赞助了这个展览,所以所有人都要参加,去给父亲的演讲捧场。父亲之后,俄罗斯负责文化交流事务的部长也上台发表了讲话。一切都显得官味十足,参展的艺术家们局促地站在一边,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令夏洛特惊讶的是,这位俄罗斯部长正是前任驻东京大使米哈伊尔·叶戈洛夫,“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讲话结束后、自助餐会开始时,她走到部长身边说,“您还认识我吗?”

他还记得她。“夏洛特?当然!我刚才还在想,那不是我老朋友可爱的女儿吗?现在你的俄语说得真好!”

“就会这么一点儿。”她谦虚地说。事实上,如今再学一门新的语言对她来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了。

“你们认识吗?”夏洛特父亲拿着两杯香槟走过来,好奇地问。

“在东京的一次招待会上认识的。”夏洛特切换到法语跟父亲说。说完,她又看向了叶戈洛夫:”要是记得没错的话,您当时聊起了一个魔鬼岛。”

叶戈洛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是的,没错。”他将食指指向夏洛特的父亲,“你女儿过来的时候,我正给你讲我祖父母的事儿,而且……你也说了关于一个什么小岛的事,是吗?”

夏洛特点点头,“圣徒之岛,一座神社。”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显然他不记得了。他把一杯香槟递给叶戈洛夫,另一杯给夏洛特,“我再去拿一杯酒。”说罢,他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叶戈洛夫和夏洛特碰了碰杯,“我祖父以前驻扎在海边。就在新地岛原子弹试验场以南的阿姆杰尔玛基地,也就是世界的尽头。他以前是驾驶图波列夫拦截机的,任务就是时刻警惕北约侵略者的攻击。我去那里看望过他一次,但那时他已经不是战斗机飞行员了,他成了一名教练。我只记得那里光秃秃的岩石,到处都是冰,还有汹涌的大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里再往上就是北极苔原了。天气冷得要命,时常有暴风雨,住宿地十分实用地紧挨在一起。机场只有一条石头跑道。士兵们没有烟草的时候,就会从岩石上刮擦、熏制地衣来顶替。”他笑着说,“显然,光荣的苏联武装部队不欢迎孬种。”

“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夏洛特看着这位前任大使,他已经老了,浓密的眉毛由棕色变成了灰色,几乎快白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弱。

他点点头,依旧沉浸在回忆里,“是的,很糟糕。而且我还是夏天去的,无法想象冬天得是什么样。”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常常惊叹,人类真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安家,任何地方!如果造出了飞往其他行星的飞船,我跟你说,夏洛特,那么宇宙就要当心了。我们人类任何地方都能去,任何地方都能住下……”

夏洛特不禁笑了,“您可真是个哲学家,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

他摆了摆手,不过明显对这个夸奖很受用。“我祖父是个沉默的人,但看得出来他很有思想,没有什么事会让他轻易动摇,总是一副从容的样子,除了讲到萨拉德科夫岛的时候,就是魔鬼之岛。”

“听起来真吓人。”

“有一回,涡轮发动机损坏了,他不得不紧急迫降。在那种情况下降落喷气式飞机已经够困难了,但他还经历了一些别的差点把他吓死的事。我不知道究竟,他从来没跟我讲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唯一的经历者,许多在北冰洋航行的水手都发誓说那个岛不对劲。岛上有个诅咒,他们说,魔鬼就睡在那儿,埋在冰里。”叶戈洛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中的玻璃杯,看着杯中细小的上升的气泡,“有趣的是,有一个古老的西伯利亚民间传说,讲一场天与人之间毁灭性的战争。有一天,天上的万军之首、一位黑天使失足跌倒,被冰吞噬了。传说如果冰雪融化,黑天使将再次醒来,战争将再次爆发。这就是为什么世界这部分总是很冷的原因,因为冬天是来拯救人类的。”他耸了耸肩,“这个故事非常古老,几乎刻进了我们的基因。我觉得,这是个能帮助人们面对命运和无尽的寒冷的故事。”

“难怪他们会害怕。”夏洛特说。

叶戈洛夫仔细环顾四周,好像害怕被别人偷听似的,然后俯身凑近,压着声音用法语继续说:“但是,跟你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位在航天局工作的朋友给我看了最近用雷达之类的东西拍摄的萨拉德科夫岛的卫星图像,能看出冰里真的有东西!好吧,可能不是黑天使,而是含铁的陨石之类的。但是有东西存在于永恒的冰块之中。并且,这些冰其实不再永恒了,马上就快融化了。挺悬乎的是不是?不知道冰下面会出现什么。”

夏洛特的父亲又出现了,叶戈洛夫显然不想在他面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父亲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一盘自助小点心,“你们快点,二十一世纪法国的藝术家们看样子等不及和你聊天了。”

这天晚上,夏洛特打开电脑给阿德里安·卡扎尔写了封邮件,告诉他如果他还在寻找一个符合条件的岛的话,应该去俄罗斯北极地区的萨拉德科夫看看。

第二天,安德烈就离开了,他只是临时跟学校请了个短假。很难猜出他对夏洛特是否感到失望。毕竟,他对她向来彬彬有礼,甚至表现得有些过于老成。

不过毫无疑问,夏洛特的母亲对于撮合失败十分失望。“你要明白,夏洛特,”送走安德烈后,从机场往回走的路上,她对夏洛特说,“女人是有保质期的,一旦过期,就算美丽也救不了你。所有的美丽都会随着时间消逝。”

“我宁愿过期,也不想无聊地过一辈子。”夏洛特反驳道。她想到了布兰达——她做得就很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剩下的车程母亲没有再说话。但夏洛特知道,这并不代表她认可,只是放弃说服她了。

到家之后,夏洛特想出去透透气。现在不像小时候,出个门都需要据理力争。简单地挥挥手,她就在雨停的时候出门了。

一直下雨对夏洛特来说也没关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地铁里坐上一整天——莫斯科的地铁本身就是一个景点。夏洛特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来来回回,惊叹于车站里那些奢华的装饰细节。乘客们川流不息,从她身边经过,有人神色匆忙,有人嬉闹,有人低头沉思。有时她不得不问路,因为读不太懂西里尔字母。对她来说,学一门语言更多是靠听会的。

偶尔她会从地铁站上到地面,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观赏那些或新或旧的建筑。她给了一位穿着灰白相间破旧外套的街头画家五十卢布。这个画家只有一张简陋的塑料篷布来保护自己和画作免受雨淋,却不懈地创作着。之后她又躲开了一只狂吠不止的狗,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下一次上到地面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只好跑到最近的一家商店里躲雨。打开门的时候伴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她因为奔跑而有些气喘,裤子已经湿透了。她站在店里,雨水打在窗户上,模糊了窗外的世界,汽车在雨中缓慢地前行,车灯闪着氤氲迷离的光。

她环绕四周,发现这是一家古董店。店里摆满了旧家具、装裱好的巨幅油画、褪色的蕾丝桌布、精细打磨的玻璃制品、书籍以及纯银的餐具等等。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些待售的物件让她感到了恐惧、悲伤和困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有人在店铺的深处讲话,一个带着英国口音的人正磕磕巴巴地讲着蹩脚的俄语。

她循声往里走,一个单独隔开的小房间里摆满了乐器,一个满面愁容的老人站在那里,显然是这家店的主人。他正在和一个背对着门口的男人说话,男人一头杂乱的卷发,穿着一件和之前那个街头艺人差不多的灰白相间的大衣。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夏洛特用英语问道。

男人闻声转过来,这是一张面色红润、长满雀斑的圆脸,有着浅蓝色的眼睛和微微上翘的嘴唇。“什么?”男人说道,“哦!你会说俄语是吗?”

“会一点。”夏洛特发现男人手里拿着一本辞典,“你想问什么?”

男人指着面前一件像是钢琴的乐器说道:“我想跟他说,我需要一份文件,证明这架大键琴是1741年由克里斯蒂安·泽尔制造的。如果是他本人制造的我就买。”他叹了口气,“他一直在说要听音色,还想卖给我一些乐谱,但这些不重要。说到音色,这架琴完全走调了,得马上修理。”

夏洛特看着这架大键琴,它的样子和三角钢琴类似,但小得多,看起来非常朴素,完全由涂成深棕色的木头制成,仅装饰了薄薄一层金漆。

她把手放在琴上感受了一下,一切昭然若揭。“他骗了你,这架琴是1960年左右制造的。”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确定吗?”

“是的,并且当时就是作为赝品制造的。”

这时候,店铺老板完全听懂了英语,他涨红了脸,咒骂起来。夏洛特吓得后退了一步,这个一头卷发的男人抓着她的胳膊说:“来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跑出店门,逃到大雨中,穿过水坑和水沟,边跑边笑,好像老板拿着一杆步枪在后面追赶一样。

“前面拐角有一家麦当劳,”男人说着,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出头,“我能请你喝杯或许不怎么样的咖啡吗?”

快餐店里人满为患,他们只能靠在柜台边。这个身穿灰白相间大衣的男人名叫盖瑞·麦克格雷,来自苏格兰,阿伯丁附近。他的工作就是在世界各地搜寻古董键盘乐器,尤其是大键琴——收购、修复、然后转手卖给收藏家、博物馆和音乐家。这个买卖耗时耗力,也没有多少收入。最大的问题就是赝品:如果听信了卖家的花言巧语,花高价买了一件赝品,就不得不再赔本卖掉。长此以往,他就濒临破产了。

他们聊了很久。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两人一直靠着柜台聊天,没注意时间的流逝。晚上回家时,夏洛特立刻向父母宣布:“我戀爱了!”

向来都是同样的程序:新任局长接手一个机构时,首先会召集所有分管领导来报告,这合情合理;而每一个分管领导的报告都不可能几句话就结束,如果新任主管有疑问,还需要及时解答。所以威廉·休斯·亚当森已经在前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坐在那里,除了盯着对面的墙发呆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膝盖上放着厚厚的皮制公文包,里面是电脑和其他一些文件。

虽然知道是正常的,但并不代表他能习惯。他很讨厌这种无谓的等待。

终于,秘书桌上的对讲装置响了。“好的,雅各布斯夫人。”秘书应道,按了一个按钮,然后朝着他淡淡地微笑道:“亚当森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他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十一分钟。

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简称DARPA)的局长办公室宽敞气派,亚当森早就知道。这里的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阿灵顿县,还能看到正对面一座巨大的棕色公寓楼的几百个阳台。有个人正在其中一个阳台上浇花,其他阳台都空着。

罗伯塔·雅各布斯是DARPA的首位女局长,真人看起来和照片上一样年轻。尽管如此,亚当森见到本人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下:太年轻了!而且散发着女性魅力。她很漂亮,亚当森觉得甚至可以用性感来形容。她留着红棕色的童花头,刘海随着握手的动作轻轻摆动。她用纤细的手指了指一旁的扶手椅示意他坐下,旁边是一杯咖啡,一条给他电脑准备的视频连接线。调试连接线的时候,她那双引人注目、灵动而敏锐的淡蓝色眼睛仔细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报告他闭着眼都能完成,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图表、选择照片和剪辑影片。他简要介绍了一下“未来作战系统”,至于更详细的,她事先应该了解过了。接下来他展示了一些“大狗机器人”进一步改进的绝密录像。这是一种四条腿的机器人,其运动模型是从狗身上复制而来,投入到“自动战斗机器人项目”以供研究的。

他又介绍了“城市作业跳跃者”,这是一款利用弹跳功能穿越超过自身高度的障碍的机器人,能在城市战斗中将物品运送到指定地点,为军队提供物资补给。讲到这里,他播放了一小段视频:一个机器人在大厅里跳来跳去,这本身看起来就很滑稽。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向这台机器人扔了各种东西:纸板箱、木块、石头、沙袋等等,全被它灵巧地躲开了。

“看起来不错。”女局长说道,“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定位系统还不够完善,计算机目前只能运算有限的跳跃和落地,放置到一个稍微复杂点的环境中就无法准确定位目标。”

接下来他报告了自主动力战术机器人EATR的进展。这台机器人能将任何生物质转化为燃料,以便随时运行;还有用于侦察目标的昆虫大小机器人,以及尚且停留在理论阶段的化学机器人——

“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罗伯塔·雅各布斯,“能具体说说吗?”

亚当森清了清嗓子。她的双臂交叉在丰满的胸前,专心地看着他。她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职业套装,与发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非常和谐。如上所说,她看起来很漂亮,可能会被错认为一位成功的酒店经理之类的。但相反,她指挥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中最秘密的军械库。人不可貌相。

“我们叫它ChemBots,”亚当森说,“我们希望开发一种全新的机器人,柔软、灵活,能钻进比其自身还小的开口,然后应恢复形状和功能并执行预定操作。”他调出相关图表,“研究重点是将机器人技术和材料化学联系起来。”他解释道,“目前正在研究凝胶态和固态之间的转化、物质一般状态下的变形和流动特性,以及在电磁影响下的几何转变、可逆的化学键和断键。”

“我想要最新的预算计划和迄今为止的详细结果报表。”她打断了亚当森的话。

“明天一早送到您桌上。”亚当森说道。其实他只需要整合资料并打印出来,不过这么说听起来更专业。这是他从MIT刚来这里时学到的第一个沟通技巧。

“很好,谢谢你今天的汇报。”她说,“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的。”亚当森关上了他的电脑,拔掉连接投影仪的电线时又补充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此机会提个建议,嗯,准确说是推荐一个人,是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校友,名叫加藤弘司。”

她明亮的淡蓝色眼睛突然变冷了,“他们有提醒我你会说到这件事,据说你对此很执着。”

亚当森将连接线塞进手提包,“我知道肯定有人跟您提过。您知道布莱克威尔博士吗?”西蒙·布莱克威尔是上上一任任局长,亚当森加入DARPA的时候与他共事过。

她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我们的看法不太一致。”亚当森坦白道,他在会议上常常直言不讳,让布莱克威尔很看不惯,“布莱克威尔博士挺记仇的。”他还不到六十岁,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死于心脏病发作,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罗伯塔·雅各布斯稍微俯身,将双手合拢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给你五分钟时间。”

“好的。”亚当森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找出其中一页纸递给她。“这就是加藤弘司,现在应该,嗯,二十七岁。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美国人,他有日本国籍,原本在MIT上学,比我小几届,在读期间发表了许多非常出色的论文。不到五年前,他毫无征兆突然辍学,从此消失。”

雅各布斯看着那一页纸上的照片,来自MIT的年鉴。“继续说。”

亚当森重新坐下,“局长,如果我不了解这个人的潜力,我就不会说这些了。加藤弘司是机器人技术方面的天才,但他这个人有些孤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曾经跟他提议,邀请他加入‘机器人21’团队,您可能也听说过……”

“亚当森机器人定律。”雅各布斯点了点头。

他谦虚地笑了笑,“嗯,这有点夸张,我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传开的……”他当然知道,之所以如此拼命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一个自我推销的成功典型。“说回加藤,”他继续说,“怎么说都劝不动他。我甚至——”他犹豫了一下,“就在加藤无礼地拒绝我后不久,我被任命审查他的学术项目申请。我当时建议委员会拒绝他的申请,不是他的项目不好,而是我希望之后可以和他做个交易。我不想让他孤军奋战,您明白吗?诚然,这么做不太道德,但我本意是好的。可惜他几乎在申请结果公布的同一天就人间蒸发了。一想到他很可能从那之后就一直在为外国势力效力,我就寝食难安。”

雅各布斯仔细看了一下那张纸,上面总结了他能搜集到的一切关于加藤弘司的信息。“你的提议是?”她问道。

“应该找到他,把他带回来为美国效力。”她定期会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共进午餐,只需要几句闲聊,这事就成了。

从表情上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说:“我会考虑的。”说完便站起来,很明显,这意味着他的五分钟时间到了。

“谢谢您。”亚当森说。不管怎样,比起前任局长,至少她给了他五分钟。

回到办公室,他又翻了一遍关于加藤弘司的文件。他从头到尾读过无数遍,或许那些人说他“执着”不无道理。可那又如何呢?历史上所有名垂青史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他们执着的东西。这是取得成功的特质,没有这份执着,只能沦为普通人。

此时翻到的是弘司的项目陈述和补充申请。读到弘司陈述的理由时,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仅仅只是拼图的一小块。他怎么也想不出弘司的整个构想究竟是什么。他很想知道,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这个项目是他整个计划里的第一步,弘司在谋划着什么惊人的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亚当森目前最想知道的事。

總有一天他会知道的,无论到时候代价是什么。

盖瑞浪漫、温柔,还有点疯狂。当他们第一次赤裸相见的时候,他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他向她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在她身边。他们忘我地做爱,这是夏洛特在其他男人身上从没体验过的感受。

他们彼此相爱,笑声不断,有说不完的话。世界好像突然变了,她的生活再次有了色彩。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遇见他而准备的。

夏洛特的天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灵敏,有时她甚至不需要触碰物体,世界就像读一本敞开的书,而她可以轻易阅读全部的历史。带着这种感觉,他们离开了莫斯科,前往华沙,最后又去了柏林。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一架由普莱耶尔公司制造的传奇大键琴,曾属于著名的大键琴演奏家旺达·兰多芙斯卡。自从她1940年逃离欧洲后,人们一直以为这架琴丢失了。这个发现引起了轰动,盖瑞也为此登上了新闻头条。

之后他们继续前往阿伯丁,最后到了苏格兰北部一个名为贝尔凯恩的小镇,这里是盖瑞的老家。盖瑞的家在旧城区,有一间小公寓、一个巨大的作坊和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房子的天花板和窗户都很矮,一切都歪歪斜斜的,看着摇摇欲坠,也没有什么取暖设施。即便如此,夏洛特还是很喜欢这里。

白天,盖瑞一如既往在作坊里工作,她便拾掇起这间不讨人喜欢且年久失修的单身汉住宅。她把屋子从里到外打扫干净、重新粉刷,添置了窗帘、植物、新的床单和衣橱,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舒适的家。漫长的冬天一过,她又开始收拾花园。时不时地,两人还会一起出去打猎。

盖瑞经营着一个关于古董键盘乐器修复的网站。这个网站不仅给他带来了收益,也能收到线索,告诉他哪里才能找得到这些非凡的乐器。循着线索去寻找失落的乐器不只是工作旅行,更是一场充满惊奇的冒险。要追踪消息来源、与人交谈、甄别信息,最重要的是,不能走漏风声:一旦人们知道那件被他们遗忘在家中阁楼几十年、几乎烂掉的旧乐器竟然是一件古董,一经修复就会价值连城,他们就会狮子大开口,开出一个让人冒冷汗的价格。

在距离威尼斯不远的一个葡萄园里,他们找到了一架真正的钢片琴,保存完好,只需要清理上面厚厚一层鸽子粪即可。但琴的主人——一个有些多疑的农民——却不愿意把它卖掉。在日内瓦的一家乐器店里,他们发现了一架标着“1955年制造”的钢琴,但经过夏洛特感知,它实际上可以追溯到1840年,简直是捡到了大便宜。

在鹿特丹,他们在一户人家的阁楼上发现了一架德国阿尔弗雷德·阿诺德公司制造的班德琴。盖瑞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东西非常罕见,”他说,“这家公司1948年就倒闭了,原始的设计图也随之丢失了,人们再也无法完全重现出完全一样的声音。”

夏洛特则惊讶于键盘樂器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分类。盖瑞让她了解了斯皮内琴和低音大键琴的区别、自动演奏钢琴如何自动弹奏出旋律,以及他格外喜欢的一种名为特珀迪恩的自动簧键盘风琴。他对1819年建造的阿波罗自动管风琴赞不绝口。

她渐渐知道到了什么是方形钢琴、竖钢琴、里拉钢琴、奥菲卡钢琴,小竖琴和折琴。她还了解到,音叉琴所产生的环形音并不是通过琴弦,而是通过敲击音叉产生的,因此永远不会走调。她对火焰琴的原理感到惊讶,因为它是一种用气焰代替空气来发声的风琴,正因为这种特性,在十九世纪时,它在音乐会上不时就会爆炸,炸伤乐师。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夏洛特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云端,生活美好又简单:当她做饭、烘焙、洗衣服或者打扫卫生的时候,总有乐声从作坊传来,在屋子里回荡。偶尔她会沿着绿油油的田野间狭窄的乡间小路骑车,只遗憾附近没有直接售卖新鲜牛奶的农舍,也没有其他天然的食材。晚上,当盖瑞关上作坊的灯,他们便一起吃饭、聊天,最后用做爱来结束这一天。生活如此美好,又如此轻松。

但过了一段时间,问题就暴露出来:盖瑞单身的时候,他挣的钱也仅仅够自己勉强维生,如今有两个人,他的工作方式却没有任何变化。其实他们早就入不敷出,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注意到,是因为在柏林发现的那架历史悠久的大键琴带来了十分可观的利润,但如今那笔钱已经花光了。

夏洛特和盖瑞都不懂理财,更别提管理家庭开销了。夏洛特从小就习惯了不缺钱的生活,购物时只考虑自己想要什么,很少看价格。当然,她也尝试着关注价格,制定并控制每周的预算,尽可能省钱,但基本上没什么效果。盖瑞在衣食住行上没什么要求,但在特殊工具和配件之类的东西上却格外舍得花钱。

“不能把账户里的钱都花光,”终于意识到处境艰难的时候,盖瑞恳切地对夏洛特说,“我还要留些钱去收购乐器,不然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夏洛特吃惊地盯着银行对账单和记账的本子,财政状况很不乐观,“你要不试试多接一些修复乐器的活?”

“我试过了,赚得很少,因为那些推荐客人到我这里来的经销商还要抽佣,而且这个地方也没有多少顾客。得在大城市才能行得通,但那样的话租一间像样的工作室就太贵了。”

解决办法只有一个:他们不能再一起旅行了。否则所有的开销就都是原来的两倍,赚到的钱却没有。他们只好无奈地决定,盖瑞之后还是单独出行,只有当他找到一件不错的乐器,需要确定它的出处时,夏洛特再过去。

盖瑞离开之后,她开始感到无聊。她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和低地苏格兰人交流也不容易。最主要的是,她觉得不公平——在一起之后,盖瑞还是一如既往地整天做他喜欢的事,修理古董乐器。对他来说唯一的不同,就是如今有了一个女人为他操持家务,为他暖床。而对夏洛特来说,她从这段关系里得到了什么呢?除了家务什么都没有。

盖瑞前往伊斯坦布尔寻找一架十六世纪的斯皮内琴的时候,夏洛特去了阿伯丁,发泄般地买了她并不需要的小玩意儿。之后又给布兰达打了一个昂贵的长途电话,想和她研究一下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接着盖瑞打给她,让她坐最便宜的航班飞往伊斯坦布尔。那架斯皮内琴事实上是1578年的。当运输公司过来打包的时候,他就已经算好了预计从中能获得的利润。他说,在伊斯坦布尔多待一天也没有问题。他们参观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和托普卡匹皇宫,还在加拉塔大桥下的一家餐厅里欣赏里日落。夏洛特闭上了眼睛,听着她周围嘈杂的人声,听出了土耳其语的基本结构。所有的孤独感都被她遗忘了,生活再次变得美好起来。

然而回到家后,盖瑞发现夏洛特接受了她父母的救济。两人开始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他的男性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即便她被他吓得发誓没有第二次,他依然没办法平静下来。“你背着我这么做!”他朝她吼道,“我们在一起,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你拿着父母的钱袋子当退路,在我看来就意味着,你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活是否顺利,因为你随时都可以爬上你的救生艇拍拍屁股走人,而我却不行!

这话她不太理解,但被他如此暴躁的一面吓到了。糟糕的是,争吵还没平息,盖瑞就必须立刻出发——在伊斯坦布尔那会儿,信箱里来了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说是一架1770年的大键琴即将出售,而这架琴属于伟大的安东尼奥·索勒。

剩下夏洛特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她把房间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等着盖瑞的电话。可他没有打来,而是两天后直接就回来了,并告诉她,他买下了那架琴,因为卖家给他看了相关文件。“专家出具了可靠的鉴定书,”他说,“要是你也去了巴塞罗那,那纯粹是浪费钱。”

但事实证明,买下这架琴才是浪费钱。

“这不是1770年的。”盖瑞刚把琴从包装箱中取出来,夏洛特立马说道。她走过去,把手放着琴上,闭上了眼,她感觉到了制造这架琴的男人的烦躁。事与愿违,“这琴是意大利的,1955年造的。”

盖瑞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这么说就是为了报复我吧,因为我没跟你说就直接买了。”

夏洛特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看就知道了。这个做琴的人用错了螺丝。”

盖瑞沉默了,埋头进了作坊,一整天都没有出来。那天晚上,他终于出来了,悲痛欲绝,“是机械支架上的内六角螺丝。螺母在另一侧的锚定方式是1911年才发明出来的,我取下了前面板才发现。”

夏洛特看着他的模样,心都要碎了。热汤的蒸汽飘散在他们之间,她仿佛身处房子被烧毁后的废墟上。“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又赤字了,过去五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真的这么糟糕吗?”

“我把所有的钱都投到了这架琴上,我真是疯了。”他语气里有些埋怨,仿佛他的鲁莽都是她的错一样。

第二天,盖瑞打了一整天的电话,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他要去伦敦一家大型乐器拍卖行做修复工,每隔两周回家待一周,来忙自己的作坊工作。为了省钱,他在伦敦会住在哈克尼区的一间六人合租公寓里。

“一定要这样吗?”夏洛特小心翼翼地问,“我的意思是,撇开螺丝的事,那架大键琴本身应该也不差……”

“那也赔了很多钱,所以现在只能这样了。”盖瑞摇了摇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会那么做的,不能昧着良心把它卖出去。”

于是夏洛特独自留在贝尔凯恩,每天在电视机前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正在死亡,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做任何事。偶尔,她终于愿意动了,就会去田野间长时间散步。但随着冬天的来临,雨天越来越多,她也就不再出门了。

有一次她走进盖瑞的作坊,在不同的乐器间徘徊,看着闪闪发光的紧绷着的琴弦,抚摸着涂了清漆的木头,随意按着叮咚作响的键盘,她在这其中感受到了琴的历史:以拥有它们而自豪的前任主人、百无聊赖练着琴的孩子,还有当它们终于被遗忘在某个角落之后,那些漫长、空虚、死气沉沉的岁月。

除了这些,她还感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盖瑞在这些乐器上倾注的热爱,以及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充实感。

这却让她伤心。这个世界似乎出了点问题,盖瑞如此擅长这些,甚至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进来,为什么却不能靠它谋生?她见过很多讨厌自己工作的人,做事马马虎虎敷衍了事,但还是能赚到钱。那些人给世界带来的价值远不如盖瑞,却在金钱中游刃有余。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钱这么重要?为什么金钱可以摧毁一段爱情?为什么人们对此放任不管?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屋沉闷的安静。夏洛特连忙拿起电话,心想一定是盖瑞打来的。

“是我。”电话那端确实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弘司。”

夏洛特坐了下來。“你?”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富有,你还记得吗?”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忽远忽近,还有一些奇怪的回音。

“嗯,”她说,“我记得。”

“你还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办法吗?”

夏洛特伸出一只手摸着额头,就好像他感受到了她之前的想法似的,现在恰恰是时候!不过,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号码的?

“是的,”她说,“我还想知道。”

“好。”弘司说,“现在我准备好展示给你看了。”

弘司之岛

1

坐飞机的时候夏洛特通常都会睡着,但这一次飞往马尼拉的航班上,她一刻也没有闭眼,脑子乱糟糟的,想着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弘司会发生什么,以及她对于波士顿和哈佛大学的回忆。

当然还想到了盖瑞。

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分开了。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吵架。接到弘司电话的那天晚上,她想了整整一夜,最终决定接受他的邀请。于是她给盖瑞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反常,所以等到他回到家,她又跟他解释了一遍。没想到他变得很暴躁,和她大吵,各种不着边际的指责脱口而出。为什么?因为吃醋吗?她向他保证,她爱的是他,他根本无须担心,他似乎并不买账。

“盖瑞,”她终于说道,“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能过去。你总是丢下我一个人出去,这次也该轮到我了。而且最近我们吵得越来越多,我甚至都不知道原因。我觉得,或许我们应该冷静一下。”

“冷静一下?”盖瑞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你什么意思?”她真的不懂。盖瑞最近的一些转变也困扰着她。他变得偏执、占有欲极强,这是她在他身上从没见过的一面,也不喜欢。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接受、甚至习惯这样的转变。

飞机降落的时候,菲律宾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下一个换乘的航班是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十二个座位都坐满了。一个矮胖的妇女把一整箱西红柿放进头顶的行李架上;一个长得像渔夫一样饱经风霜、满手老茧的男人整个飞行过程中都在读一本美国的计算机杂志。太平洋的海面闪耀着深蓝色的光芒,但随着他们飞得越来越远,海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就在夏洛特刚闭上眼准备打个盹的时候,飞机降落在了一个小岛上。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她原本知道这个小岛叫什么,这会儿却突然想不起来了。这里航站楼的屋顶很有意思,看起来就像三个并排立着的蓝色帐篷。

舷梯下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年轻人正等着她,他穿着制服,长相俊朗,上嘴唇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玛尔露小姐?”尽管她点头了,但他还是要求她出示护照,之后带她走到机场尽头的一架蓝、银相间的直升机前。直升机的侧面用英文写着“顾氏企业”,下面是同样的汉字,上面是一个抽象的龙首。

两位飞行员话不多,其中一个递给她两个用蜡制成的奇怪小球,指着他的耳朵说:“声音会很吵。”所以这是耳塞。她乖乖将它們塞到耳朵里,上了飞机,在飞行员指定的座位上坐下,系好安全带。与此同时另一位飞行员放好了她的行李。

原来乘坐直升机是这种感觉,她之前一直想体验。机器轰鸣着运转起来,向前倾斜着起飞,飞入暮色之中。小岛很快消失在他们身后。他们飞得似乎很着急。很好,夏洛特想,越早着陆越好。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依稀看到下面出现了另一座岛,形状不知怎的让她联想到了Y染色体。夏洛特俯身向前,想看得更清楚些。那是什么东西?岛的一部被一种奇怪的黄色泡沫覆盖。天色太暗了,看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正常的热带植被。

岛上狭长的一端灯火通明,她看到了写着大H的停机坪,旁边有一个码头延伸到海里,码头上停泊着两艘船。停机坪的另一侧,是一片帐篷区。

有一个人站在停机坪边缘,她知道那个人肯定是弘司。

直升机摇摇晃晃地下降,让夏洛特有些晕眩。终于,它降落到了大H正中央。发动机的轰鸣慢慢变成了小声的呜咽。她解开安全带,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会亲吻机场的停机坪。

飞行员为她打开舱门,弘司已经等在外边,扶她下了飞机。“可算来了!”弘司朝她喊道。

“不是所有人都能一拍脑门就飞走的!”她叫着应道,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螺旋桨还在继续转动,像刽子手的刀一样从她头上扫过去,“我总得先告诉盖瑞一声。”

弘司愣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笑着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到了以前,我第一次跟你说我想到这个办法的时候,那是在你们家的花园里。”

夏洛特点点头,“那时我们在荡秋千。准确地说,是我在荡秋千,你只是在秋千上坐着,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看了一眼周围,想知道她留在直升机上的行李怎么办。哦,在那里,一名飞行员把行李和一些形状各异贴着中文标签的纸箱一起装到了手推车上。“我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跟我说等着瞧。”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差不多二十年了。”弘司眼睛里闪着光,“现在我终于做到了!所以我刚才说‘可算来了’,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他们离开了停机坪,穿过直升机排出的油性废气,走上通向她在空中看到的帐篷区的小路。沿途低垂着许多照明灯泡。除此之外,还能依稀分辨出远处树木、灌木丛和岩石的深色轮廓。他们离直升机越远,两侧太平洋的声音就越响。那是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阵轻柔的夜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海盐、奇异的花朵以及热带岛屿的味道,偶尔还有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或者发霉了。夏洛特却奇怪地感觉这味道似曾相识。

“所以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她说,“一个偏僻的南太平洋小岛,还不错。”

“准确地说,我们才来到这里六周。”他纠正道,“不过之前几年我也都在不同的小岛上生活,那些岛不止偏僻,可以说是与世隔绝。”

她打量着他,惊讶极了。上一次他们像这样聊天仿佛还没过多久似的,但其实已经过去五年了——可能更久,大概五年半。但她却根本不觉得奇怪。有那么一瞬间,夏洛特甚至恍惚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出现了偏差。

但弘司确实有了明显变化,变得更成熟了。他似乎更严肃了,比以前还要严肃。他穿着普通的短裤、凉鞋和一件没有任何印花的灰色T恤,完全没有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生的样子。当然他并没有毕业,他消失得很突然,就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记忆回来了,她想起了他们是如何相互吸引的。她知道,弘司一直在等她,而她只需要向他伸出手。但那样就背叛了盖瑞,所以她不会那么做。过去的事就留给过去吧,她和弘司如今只是老朋友——童年好友。

“你从哪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她突然问道。这是她一路上满脑子疑问中的一个。

“从你母亲那里。”弘司答道,仿佛这再自然不过了。

“从我……你说什么?”她停下了脚步,花了片刻理清思路。当然,这没什么难度,毕竟法国驻世界各地的大使一共也没多少。

她开始想象弘司是如何和英语一直说不好的母亲交谈的。一个骨瘦如柴、戴着厚瓶底眼镜的男人从一个帐篷朝他们跑过来。到了跟前,他向夏洛特眨眨眼,嘟哝着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和弘司滔滔不绝地说起一些关于相机和镜头角度的事。他拿了一块剪贴板递到弘司眼前,上面画着一张图。弘司简单地看了看,点点头,“好,就这么做。十五号放在这里朝向西南,九号放在山崖上。”

“好的。”男人又对着夏洛特羞涩地笑了笑,转身跑走了。

“那是米洛斯拉夫,”弘司解释道,“我的得力助手,相当于我的右手,再加上左手的两根手指。”

“你们这里没有所谓的下班时间吗?”

“没有,”弘司干巴巴地说,“我只雇那些能一直工作到筋疲力尽的人。”

他们到了营地,这里都是最新的高科技帐篷,有着雪白的穹顶,就像科幻小说的布景,似乎很容易就能搭起来,同时又能轻松抵挡热带风暴。

弘司带着她来到一个较大的帐篷前,拉开入口两侧的帆布,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进。这里是我工作、睡觉和生活的地方。离开波士顿之后,我的居住环境其实没多少改变。”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拿我的行李。”

“不用担心,你的帐篷在那边。”他指了指三个并排的小帐篷的方向,“他们会把你的东西拿过去的。”他满脸期待地笑着,“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告诉你十岁的弘司到底想到了什么主意。”

距離比尔·亚当森上次走进这间办公室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感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这两年里,他只在大型会议或走廊上碰见过局长罗伯塔·雅各布斯,除了简单地打招呼之外没有其他交流。

如今他又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了,而她还戴着和两年前一样的天青石项链,也丝毫没有变老。罗伯塔·雅各布斯是那种让人仅凭外表很难猜出年龄的女人。

比尔·亚当森靠在椅背上,感到既平静又有些困惑。似乎自己昨天才到这里交过进度报告一样,但还有一些别的,他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叫你来是因为你朋友的事。”这位女局长开口道,双手交叉放在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上,“加藤弘司。”

“啊。”亚当森扬起了眉毛,他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我明白。”

“我必须承认,我起初是怀疑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把你给我的那张纸收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它。碰巧在一次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会议上,CIA的负责人就坐在我旁边。好吧,你知道,休息时间总得聊些什么,所以我就跟他说了你朋友的事,他记下了那个名字,说他会查查看。”

亚当森缓缓地点头。是的,就是要这样才奏效。在DARPA任职期间,他至少认清了一个事实:美国庞大的情报机构网络,并非好莱坞电影里一样高效、专注,以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福祉为己任。

罗伯塔·雅各布斯拍了拍她面前的文件夹,“所以,结果都在这里了。詹姆斯派了几个人去查这件事,他们找到了加藤先生,在新加坡。”

亚当森无法抑制内心的狂喜,他猜对了。这肯定已经给好几个部门敲响了警钟,甚至可能在最高层引起轰动。这样很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没人忘记是他把国防部的注意力引到这个线索上来的。他要让自己的名字广为人知。

“新加坡。”女局长重复了一遍。她快速扫了一眼文件夹上的一张纸条,继续说道:“加藤弘司过去几年一直在为一家名为‘顾氏企业’的公司工作。这是一家总部位于新加坡的跨国公司,主要生产电子产品,向美国市场销售野营电视、廉价的MP3播放器之类的东西。创始人叫作拉瑞·顾,出生于马来西亚,现在已经年逾古稀,但依旧还在继续经营公司。他最开始是做走私生意和其他灰色产业的,后来在房地产上发了大财,本可以选择移民到澳大利亚,但是他似乎和马来西亚政府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CIA很留意他,因为他资助了一些情报机构的商业间谍活动。”

“我明白了。”亚当森说,“这么说加藤弘司是在为马来西亚工作。”

“起码从资本角度讲是这样的。”女局长翻开文件夹,“加藤过去五年都待在各种严密保护的试验室中,领导多达一百人的研究小组。中央情报局从中弄到了一些文件。”她拿出几张蓝图递给亚当森,“都在这里了。我希望你看看,然后向我解释一下你的朋友加藤到底在建造什么。”

亚当森努力忍住想从她手里直接抢过文件夹的冲动。他接过蓝图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什么时候需要分析报告?”

雅各布斯淡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我不需要你写报告,我想要你现在就看这些蓝图,然后直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当场。”

“哦。”亚当森背后出了一层汗。这可不容易,希望自己不会下不来台……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的一张蓝图,好像稍微用力它就会破了似的。蓝图当然没有那么脆弱,他只是想借此稍微拖延一些时间,好让自己能集中注意力。

突然之间,他发现了这间办公室和上次相比发生了什么变化:所有的植物都消失了。两个种着无花果树的大花盆,还有一排排放在窗户下面灰色小架子上的多肉盆栽,甚至打印机旁边的小仙人掌,全都消失了。不知为何,亚当森对这个发现有些惶恐。相比之下,在状态不佳的早上突然接到上司扔来的难题似乎不算什么了。

但无论怎么样,他都得硬着头皮过这一关。他展开这份印有CIA印章和“最高机密”字样的蓝图,研究上面那些让人迷惑的线条。一旁标注的文字说明不光有英文,还有中文,而在标注下方,写着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名字:加藤弘司。

弘司的帐篷很大,里面的家具和他在MIT的宿舍一样少,所以显得更大了:一张折叠床,一张写字台,一张配了几把椅子的桌子。乍一看,这就是全部家具了。不过他应该还有一个冰箱,因为他在夏洛特面前放了一杯水和一罐起雾的冰可乐,还是当年在东京时的那个牌子。

“好了,”夏洛特说,“现在终于能跟我说了吧。”

弘司拿了一把折叠椅坐到她对面。他身体前倾,胳膊支在膝盖上,专心地看着她,仿佛他是一个昆虫学家,而她是他发现的某种不寻常的昆虫,需要努力辨识。换到往常,夏洛特会觉得不舒服,但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喜欢被他注视。这让她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在东京的经历:那时,弘司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看着她,一样的专注,好像渴望了解她的每个原子一样。除了他以外,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她的父母没有,生命中的其他男人也没有。

一阵风吹来,把帐篷的屋顶吹得哗哗作响。这声音打断了弘司的注视。他低头看着地面,似乎想组织一下语言,来向她讲述这个他多年来一直在脑海里反复思考、又不断补充完善的伟大计划。

“你得理解,我那时候才十岁。”他开口说道,“在那个年龄,会把一些事想得比较简单,又把另一些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不过,有件事我那时候就想明白了,现在看来依然是对的:当我们谈论财富时,我们谈论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工作。如果财富仅仅意味着拥有大量的金钱,那么使每个人都富起来就很容易了——印出足够的钱,分给每个人。但那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钱只是印刷出来的纸。所以跟钱没关系,而是跟工作有关系。财富意味着,能够让别人为你工作。”

现在轮到她静静地盯着他了。他眼角的细纹很明显,显得整个人很疲惫。过去的几年中,他一定花了太多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熬夜工作,睡得太少了。毫无疑问的是,对于工作这件事,他肯定是有些心得的。

“嗯。”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听。同时她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让他这么执着。

“财富事实上意味着,”弘司继续说道,“比其他人占有得更多,多到别人没有选择,只能从你这里获取他们所需的东西,而作为交换,他们就要工作。这就是原理。而从这个原理出发,”他举起食指,“让所有人都富有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拥有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这就像不可能每个人都长得比平均标准高、头脑比平均标准聪明一样。”

夏洛特眨了眨眼睛,她刚刚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弘司,这会儿眼睛有些疲劳了。她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仿佛在做梦。“但是你说过的,是不是?你说你想到了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富有。你甚至还说,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弘司微笑地点点头,“没错。如果按照上面那个原理,也就是富人拥有更多的东西,所以能支使别人为他工作,那这件事就行不通了。关键就在这儿,应该把问题颠倒过来,只看工作这一件事——那些有钱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作岗位,比如园丁、厨师,或者其他的奢侈——把重点放在这些工作上,如何让每个人都能拥有为自己工作的人?答案就是,制造出能完成这些工作的机器就可以了,也就是机器人。‘机器人’这个词源自捷克语‘robota’,本身就是工作的意思。理想情况下,机器人可以完成人类所有的工作。只要有足够的机器人,所有人就都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这才是我想法的关键所在。”

夏洛特喝了一口可乐,不知为什么尝起来满嘴人造香精的味道,令人讨厌。“那样只是把问题转移到另一个层面,”她说,“如果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器人,那的确可以。但是,建造这样的机器人并不容易吧。如果造价太高,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那就又绕回到了现在的状态,存在穷人和富人之分。”

弘司扬起了眉毛,咧嘴笑了。“你知道吗,这是一个思维误区。当年我也花了些时间才想清楚,可能真的只有用十岁的头脑才能看透这个误区。你是对的,建造这样的机器人并不容易。但关键是,只需要造出来一个就够了!”

这话着实让夏洛特惊讶。也许她真的在做梦,也许她仍然窝在飞机座位上浑身酸痛地睡着,只是梦见自己已经到了而已。毕竟,只有梦里的人才会说这么荒唐的话。

“只要一个?”她重复道,“这怎么可能呢?单个机器人不可能同时为所有人服务,不是吗?”

弘司仍然咧嘴笑着,他的笑容似乎从脸上蔓延到了整个房间。“不,它不必同时为所有人工作。你想想看:一个能够代替一切人类工作的机器人,也一定能建造出一个和它自己一样的机器人,一个完全相同的复制品,这样就有了两个机器人。它们又可以继续复制自己,然后就有四个了。以此类推,增长速度会越来越快。下一轮将有16个机器人,然后是32个,64个……这是指数函数。在大约60轮之后,将有足够的机器人为地球上的每个人服务。通过自我复制,机器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坐直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捋了捋头发。“这就是十岁的弘司荡秋千时的想法。”

夏洛特感到非常失望。如果这一切不是她的梦,那么她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为了听这么个荒唐的主意就跨越大半个地球是否值得。好吧,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个主意还不错。但是一直坚持到成年就很奇怪了。

她推开玻璃杯,来回晃了晃头,想通活动一下颈部肌肉。

“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她问道,语气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厉,“建造这样的机器人?”到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岛真是太古怪了,大型工厂或者设备齐全的试验室不是更合适吗?

“不,”弘司说,“这并不是我的计划。因为这件事显然远没有十岁的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继续说。”

“就像我之前说的,当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会把一些事想得比实际容易,而另一些事情又想得比实际困难。在这件事上,根本的思维误区在于我认为‘人可以制造机器人’。这是错的,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夏洛特再次眨了眨眼,感觉眼睛有些刺痛。“什么?机器人确实是被人造出来的啊,难道不是嗎?”

“没错。但是一个单独的人,完全靠自己的话,连一只圆珠笔都造不出来,更别提那种机器人了。要制造物品,就需要各种原材料,以及别人加工过的零部件。实际上,制造出笔、手机、汽车、摩天大楼或者飞机、甚至机器人的,是我们作为整体的技术文明。单个人只是这个功能矩阵的一部分,只能完成一部分任务。只有这部分任务与其他部分任务联结在一起,才最终形成了产品和服务。”

“所以你做不到,我是说,让每个人都富有。”

“当然可以,只不过要调整方式。”

“什么方式?”

弘司低下头,温柔地朝她笑着说:“你今天累坏了,夏洛特。这个解释起来要花不少时间,我明天再告诉你。”

亚当森没法坐在办公桌前集中注意力,于是拿着蓝图走到角落里的休息区,放到茶几上摊开,站着仔细端详。

“还有什么其他的文件吗?”他问道。

“只有这些蓝图。”罗伯塔·雅各布斯答道。

好吧,这意味着他只能靠自己了。也许她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亚当森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跟自己说,基本上,这都是他熟悉的领域。如果说他在过去几年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他的才华并非是靠自己想出天才的点子,而是从别人的点子里发掘天才之处。这就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取得成功的秘诀:他拉拢其他人来组建团队,作为组织者敦促团队取得优异的成绩,最后,站在团队前面接受一切殊荣的就是他。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了:甚至只要一看到别人的草稿,就能发现其中的独到之处,而且常常赶在原作者意识到自己的天才创意之前。

他并不懊恼自己想不出那些好点子,因为他的角色同样重要。团队协作是一切的关键,能够组织和领导团队的人不可或缺。

那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一个设备的图纸。亚当森俯身,研究了整体结构的尺寸。他有些惊讶地说道:“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尺寸肯定相当小,”他举起了手,“还没有我的手掌大。”

局长赞同地点了点头,走到他旁边,站得离他很近,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一伸手就能拥抱她。

他稳了稳心神,让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上面的零件清单很短。“这台机器需要的零件很少,只有26个,所有零件都经过特别的设计……”

这时候,他忘记了局长站得离他有多近,也忽略了她身上的香气,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图纸,看着这些零件是如何成型并组装在一起的。他仿佛能看见它们移动、相互匹配、最后合为一体。他兴奋地意识到,眼前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复杂精细的结构。并非那种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巧思,而是彻头彻尾的天才之作。

“看这里,”他的手指在图纸上滑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跪在放着图纸的茶几前,“这是底盘。这个新月形的东西是电机的一部分,由这个元件产生的简单磁场,靠线性原理驱动电机。还有这个……”像一个可伸缩的机械手,能够精细调整。另一只机械手上带有锋利的刀刃,应该是一把刀。这个机器能够切割、固定或者抓取物体,具体功能取决于它的操作方式。

罗伯塔·雅各布斯站在他旁边俯下身,项链擦过亚当森的肩膀。她指着一片奇怪的凹槽问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是啊,做什么用的呢?”他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的东西,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的手指扫过图纸上的一片区域——这里是电源,类似继电器的东西,但是能更精确地调节,更像一个晶体管,不过这应该是他见过形状最奇怪的晶体管。

突然,他发现了一些先前看漏的细节,其实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今天他真的有些不在状态。“这个东西是用來与其他设备连接的。您注意到这个边缘了吗?除非要与另一台相同或者类似的机器连接,不然这个设计没有任何意义。这也就意味着……等等,这些平面是用来传递电脉冲的触点。而这些平面……覆盖着什么东西?硅?”亚当森现在兴奋得身体都有点不受控制了。天哪,他早就知道弘司是个该死的聪明人,但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么聪明!“这个区域,”他用双手围出一个奇怪的形状,“可以说相当于一个向外翻转的处理器芯片。更准确地说,我觉得可以理解为一个集成电路。我敢打赌,它能够接收其他相邻设备发出的脉冲指令,然后判断是执行还是传递给其他元件。”他突然站起来,差点撞到局长身上。“这只是整个未知设备的一部分而已,一个子功能。它本身只是一台简单的机器,可以根据命令完成切割和固定的操作。要知道整个设备的用处,就必须要与其他类似构造的设备连接起来。”

他急忙走向办公桌,拿起下一张蓝图展开,回到茶几前,放在第一张上面,对比它们的相似和不同之处。这一个不是切割装置,而是……啊!可以通过局部的开合来实现移动的元件,就像蛤蜊或者毛毛虫一样。

“这就像一副拼图!”亚当森兴奋地说。他指着一个前一张图上没有的部分。“这里,是一个存储器。你下达指定之后,它可以携带这个指令前往指定位置,再从那里向另外一台与它对接的设备传递指令脉冲。”

只剩下一张图纸。亚当森有些绝望,这意味着,他只能看到弘司这个天才装置的一小部分。他们手上只有三块拼图,而那个未知的整体或许被分成了一百块。仅凭这些,永远无法猜出整体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张图纸上的元件比前面的大一些,不过仍然是能放进口袋的大小。“这是个泵,”亚当森研究了一会儿才看出来,“您看到了吗?这部分是可以动的,就像心包一样,这里这些是瓣膜。有了这些导向装置,它就可以对接到邻近的元件上……”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只拿到这么多图纸吗?”

罗伯塔·雅各布斯点点头,“至少CIA给我的只有这些。”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拿到更多?”

她看着他,有些犹豫。她知道一些事情,却不能告诉他。这很正常,这个行业里每个人都保留了一些对自身更加有利的秘密。

“我不知道。”她终于开口说道,“据我所知,特工能够进入的试验室里只有这三种图纸。我们不知道其他试验室还有什么。CIA能获取的资源有限,坦白说,毕竟这事的优先级不高。”

“太遗憾了。”

她转过身,回到办公桌前,合上文件夹,“是吗?太遗憾了?你发现了什么我没有看到的东西吗?”

“天才,”亚当森坦率地说,“加藤显然发明出了一种由大量可变元件组成的机器,其中每个元件都单独拥有有限的功能。只有当我们了解所有元件的用途,完成了这个拼图,才会知道整个机器到底是怎样的,能用来做什么。”

“有的零件能移动,有的能切割,甚至还有像心脏一样跳动的泵,到底是什么机器?”

亚当森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但我对天才有所了解。看到这些图纸的时候——”他指着茶几上的蓝图,“这就是天才。我希望一个拥有这般才智的人能够为我们效力,而不是为别的国家。”

“嗯……”雅各布斯凝视着前方沉思了片刻,“我不知道CIA的人是否还在追查这条线,大家对这件事看法不一。”

“如果直接联系他,给他出个价呢?我是指加藤弘司。”

局长又打开了文件夹,仔细看着其中一页纸。“钱?我不知道。这里写着,加藤发明了一种能在世界各地畅销多年的设备,任何一家五金店都愿意售卖。他下半辈子的钱都赚够了。金钱似乎并不能打动他。”

亚当森遗憾地看着面前的蓝图,“肯定还有其他打动他的方法。”

夏洛特醒了过来,凝视着眼前乏善可陈的一片白色。刚醒过来的一瞬间,她甚至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天堂,但很快意识到那只是帐篷的内侧:一整块没有接缝和其他任何细节的乳白色织物。只有当阳光照在上面时,才能看到一些网状结构和插在其中支撑的塑料棒。

她没在做梦,她真的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个太平洋中间的小岛,只为了看看弘司到底想出了怎样的主意。

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她翻了个身,从床上支起身子。以折叠床的标准来说,这张床已经足够舒服了,但依旧不能缓解长途旅行的疲惫。到底是什么吵醒了她?她不确定,但似乎是离帐篷很远的某种声音,像是一种很兴奋的笑声。

好吧,看来这些工作人员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但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前一天晚上留下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

一个能够自行建造其他机器人的机器人。如果光是为了这个,他大可以直接写封信告诉她,在信的开头写上“有趣的童年轶事”。换作其他任何人应该都会这么做的。不过显然,弘司除外。

之所以决定来这里,是因为她想与盖瑞保持距离,冷静一下,仅此而已。跑这么远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在这里呼吸一下来自太平洋的空气也不错。尽管……她闻了闻,那种腐烂发霉、仿佛垃圾堆一般的怪异气味不时飘散过来。这里的空气也没有那么好,她暗暗地想,她应该直接去苏格兰高地,找一个小旅馆落脚。

她根本不想知道弘司到底在建造什么东西。不知何故,每次想到这个,她甚至有些害怕去了解更多详情。

夏洛特下了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行李箱敞开着,所有东西都塞在那儿。除此之外,房间里只有一个构造精巧的折叠式盥洗台。弘司没有告诉她哪里可以淋浴。她裹上了一件薄薄的浴袍,抓起洗漱包,穿上凉鞋,从帐篷里探出头。

外面阳光明媚,其中一个看着像是工作研究用的大帐篷里传来忙碌的嘈杂声,后面是一片棕榈树。这些树后面,有些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是一片黄色的造物,就是她昨天从直升机上看到的那些泡沫。也许是试验布置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另一个帐篷。不管怎么样,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淋浴间在她隔壁的一个帐篷里,好在上面明确贴了标识。洗完澡后,她感觉舒服多了,回到自己的帐篷,她竟然还找到了一个可以正常使用的吹风机,这让她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就把一切这当作一次不寻常的度假吧,她想着。也许还有机会和弘司聊聊过去的时光,比如他们的童年。或者如果两人足够勇敢,也可以聊聊大学期间发生的事。

她吹干头发穿好衣服,再一次出了帐篷。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年轻亚洲女孩向她招手,“早餐!”听发音似乎她不太会讲英语。

于是夏洛特去了当作食堂的帐篷。这个帐篷宽敞明亮,通风很好,有七张桌子,总共四十多个座位。在面对海滩的一侧,帐篷的防水布拉到一边,用餐时可以欣赏到太平洋的壮丽景色。“其他人已经吃饱干活去了。”女孩一边向她解释,一边在夏洛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一个装有水果的篮子和盛着两个羊角面包的盘子。就算在巴黎,这也算得上一顿不错的早餐了。

不一会儿弘司就过来了,显然那个女孩跟他说了。“怎么样?”他问,“睡得好吗?”

“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她回答道。

他坐到了她的对面,“我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过来了。”

换句话说,他依旧对她余情未了。而她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究竟是什么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这一刻她感到自己也许永远都想不通,就像她无法理解弘司一样。没有任何语言能帮你真正地理解另一个人。

“这么说这些年你人间蒸发,就是在没完没了地工作。”她说。

“人间蒸发?只不过你不知道我在哪里而已。虽然也没什么人知道,这也没办法。但这不代表我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事。”

“你甚至都沒告诉你最好的朋友。他叫什么来着?对,罗德尼。我觉得他应该挺受伤的。”

“我之前去找过他,也跟他解释了,”弘司说,“他理解了。嗯,好吧,可能他只是因为心情好而原谅了我,谁知道呢。”

“是吗?因为什么事心情好?”

“他在SETI1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还和一个天文学家结了婚。我估计,他们俩会一直不停地讨论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外星人。”

夏洛特拨弄着盘子里的牛角面包。结婚,这个词就像一个黑洞。为什么不嫁给盖瑞呢?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不该那么做,但或许她这种感觉本身就是错误的。

“你父母呢?”她问道。她只是随口问的,想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乱想,也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起码今天不想。“他们身体还好吗?”

弘司的脸上有些垮了下来,“我母亲很好,她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总是和老板吵架,但她乐此不疲……”他叹了口气,“我父亲已经过世了。”

她抬起头,有点难过,尽管根本不认识他,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张照片和弘司的描述——哦,是的,还有那把曾经属于他的折叠小刀。

“对不起。”她说,“因为肿瘤复发吗?”

弘司摇了摇头,“这回不是。他只是去医院做了个例行检查,没什么危险,他每年都会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状况一件接着一件,出了些意外。他开始发烧,需要紧急治疗,最后还是没扛过去。”

“太可怕了。他岁数其实没多大,是不是?”

“刚过五十岁。”弘司的眼睛里满是悲伤,“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为了参加葬礼,我从隐蔽的海岛辗转飞回了美国。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过世有我的责任。也就是那次,我见到了他的家人……”他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想承认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无论如何,见到他们第一眼我就说不上来的厌恶。棺材还没有入土,他们就费尽心思防着我,生怕我继承到里克家的任何东西,好像我真的惦记他们的财产似的。对我来说,从他们那里继承了染色体就足够了。”他苦笑了一下,“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可以作为美国法律的研究案例了。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就和我父亲签署协议,在协议里动了些手脚,这样当他去世之后,他们分给他的那些钱就会重新归家族。真的挺有意思的。”

她看着他,那一定让他很受伤,只是极力掩饰着。“这个故事不怎么样。”

他摆了摆手,“所以没有必要,好像继承对我很重要似的。反正我也不想要他们的钱……”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于是夏洛特不禁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她,说道:“我不想要他们的钱,我要毁了他们的世界。”

他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了。当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只是说:“这都不重要。”看起来似乎有些后悔讲起了这个话题。

夏洛特对他在这里做的东西产生了兴趣,要求他像承诺的那样,向她透露一些具体内容。弘司问她:“你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讲的吗?”

夏洛特点点头,“能建造机器人的机器人。”

“没错,不过做起来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着手做这件事,你很快就会发现,所有机器都要比它们所能制造的东西大得多,也复杂得多。要生产愚蠢的派对塑料小帽子,你得有一台像公共汽车那么大的机器,而要制造公共汽车,则需要像一个街区那么大的工厂,等等等等。没有一种机器可以直接自我复制。”

夏洛特说:“不过,有一个例外。”她昨晚睡着之前就想到了,她得说出来。

弘司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是什么?”

“女人。”她说道,“女人能够实现自我复制,只需要男人提供一点软件。有些物种的雌性甚至连这个都不需要。”

他笑了,明显能看出松了口气,因为这证明他并没有忽略什么细节。“嗯,好吧。但这是生命体,和物品完全不同。而且制造出來的新生命一开始也都是很小的,只不过能够自行生长。对生物来说这完全没问题,但你能想象一张桌子或者一台DVD播放器这样吗?”

“如果这个例子是你提出来的,那我可就有话说了。拿女人和机器来做比较——”

他摇摇头,“老实说,我这些年来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或许,我就是单纯地不想让任何生命体来接手人类的工作吧。人类早就尝试过这种模式了,我们都知道会有什么坏处。”

夏洛特喝光了咖啡。“好吧,现在轮到你来讲了,说说你的‘弘司模式’。”

他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看这个问题的。什么东西可以简单地生产出来,以及生产它需要什么样的设备?这是我最先考虑的问题。如此一来,它更像一个几何问题。机器最简单的形式是什么?最低标准又是怎样的?我小时候花了好多年来思考这些问题。”

“你小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我很早就意识到,要生产出这种能制造机器人的机器人并不容易。”

“确实不那么容易。”

弘司没有应声,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中。“小孩对大人们所谓的现实世界知之甚少,其实是有好处的。这意味着,有时候孩子会想到一些成年人绝对不会考虑的事。大人们只会说,‘哦,我知道这无论如何都行不通。’所以只会墨守成规,孩子的想象力却可以天马行空。我当年就跟自己说:好吧,或许一个机器人并不能制造出另一个机器人,但至少它能造出来一条手臂吧,要是手臂还不行,手指总归可以吧。然后再有另外一个机器人来负责制造双脚,依此类推,这样等攒够了足够的手指、手臂、脚、脑袋等等,就能组装成一个完整的机器人了。”他摊开双手,紧接着又十指交叉,“当然,这种方法其实也行不通,但这个概念很好:并非直接制造机器人,而是将不同的具有简单功能的元件组合在一起,每个元件可以单独工作,也可以组合起来按照一种方式共同协作。根据不同的组合方式,还可以构建更多的功能元件。我将其命名为‘综合体’。”

夏洛特摇摇头,“抱歉,这样的东西我想象不出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吧,你可以这么想:假设你有一台非常简单的机器,由26个零件组成。它只能生产出26种零件中的一种。但如果有另外二十五台机器,每一台制造一种,你就能拥有构造一台新机器的所有零件了,不是吗?”

“没错。”夏洛特想了一下,“但这另外二十五台机器需要用到其他零件,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需要更多的机器。”

“那如果这些机器同样需要其他零件,不是没完没了了吗。”

弘司扬起眉毛,“所以我说这更像一个几何问题。在设计零件的时候,必须尽可能让它们用途更多,适配性更高。”

“你设计出来了?”

“我小时候挺无聊的,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夏洛特想了想,“我还是没办法想象一台由二十六个零件构成的机器,而且还能靠自己制造出其中一个零件来。”

“只是打个比方。现实情况更复杂。必须有材料来制作这些零件,所以需要提取原料,再塑形、车削、钻孔等等。所以我实际上做的就是将工业生产过程,也就是从原子到成品的整个流程,分解成最基本的步骤,然后在这个基础上,针对其中一种或至多两种相关功能开发出尽可能简单的机器。”

“都有些什么样的功能呢?”

他掰着手指一一列举道:“比如拆卸、分离、连接、加热、冷却、固定、切割、车削、钻孔、压制……”

夏洛特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并不是所有功能都同样重要。有些功能必须与外界环境互动,比如识别原材料,这由我命名为‘探路者’的元件来完成,这些原料又需要另一个元件‘矿工’来开采,之后会由‘运输员’传送,以便进一步加工。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最重要的核心功能:一是能源的提取和分配,这是一切的基础。众所周知,没有能源什么事都做不成;其次就是控制,必须要有一个中控系统,来协调各个元件的工作。要是一个元件被装配到了错误的位置,或者是在错误的时间运行,这个机器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夏洛特努力思索着弘司的话。她一边思考,一边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弘司问她是不是想再要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我……”她尝试着捋清脑子里闪过的想法,组织成语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造出了一群功能各不相同的小型机器人,它们可以通过共同协作来制造更多这样的小型机器人。而且是一个一个制造出来的,而不是批量生产。我理解得对吗?”

“没错!”他看起来很兴奋,“完全正确。就是这样一群被集中控制的小型机器人,通过协作来生产出一个接一个的零件,最终拼装出第二群这样的机器人。这就是我的基本思想。”

夏洛特拿起面前的杯子,“但这样一群机器人要怎么为我煮一杯新鲜的咖啡呢?”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个场景。

她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好像没有,因为弘司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好问题!”他面带笑容,“没错,它们暂时还做不到。这其实与咖啡的生产过程有关——必须先种植咖啡树,照料它们、浇水、收获咖啡豆等等,还要对咖啡豆进行加工、烘焙和研磨。要做到这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有更多这样的‘综合体’,也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机器人群落,才能分配出足够的机器人投入制作咖啡的流程中去。每一个‘综合体’都是一个独立个体,能与其他‘综合体’共同协作来完成更高级别的任务,这里就叫作‘咖啡综合体’吧。一个由机器人群落构成的更大的群落,专门用来生产咖啡。可以想象一下,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类似这样的高级‘综合体’,由初级群落构成的高级和更高级群落。级别越高,群落对集中控制的需求就越低,工作方式会越来越接近群体协作。我们的大脑也差不多是这样运转的。”

“想运输咖啡,就必须有一个‘船舶综合体’,是吗?”

“不一定。这些综合体的工作方式与人类完全不同。你可以这么想象,一定数量的功能元件在海底铺成一条管道,通过管道就可以将咖啡豆一粒一粒地运送到目的地。”

这个画面一定很壮观。“一条铺在海底的管道?所需的元件数量是个天文数字吧!”

“那又怎样?我想要多少元件,它们就会生产多少出来。只要我写一个程序,一切都会自动运行。反正程序不怕磨损用坏。”

这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试图想象弘司脑海中所展望的画面,但她做不到。不管怎样,那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不过,”弘司继续说道,“现在还处于早期阶段。目前为止,我们只实现了元件自我复制所需的功能。第一个大目标是,让第一个‘综合体’建造第二个。最大的难点——我们称之为‘细胞分裂’:新的控制模块必须能接受第一个控制模块中的软件。为此,必须先制造出非常复杂精细的零件。不过只要突破这个难点,进化就可以开始了。”

“进化?你不是说它们和生命体完全不同吗?”

“没错。认为进化只适用于生命体的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个广为流传的谬论。事实上,进化对科技进程来说同样适用。今天的经济格局完全可以用进化来理解:人力能操控的部分越来越小。这恰恰表明,复杂程度一旦超过某个阈值,中央操控就会失去作用。所以这些‘综合体’必须以一种类似进化的方式来实现自我发展,必须有新的元件,来实现更多目前来看不必要的功能。最开始阶段还需要人类的帮助,但等这些‘综合体’进化到更高级别之后,就可以独立对人类的需求做出反应,来满足我们的愿望。”

夏洛特看着手上的咖啡杯,研究着上面的图案。“就算这样,我还是没法想象这些小机器人如何給我煮咖啡,如何端到桌上来。”

“我们可以模拟一下这个过程。十年后,巴西会有一个超大型多功能‘综合体’负责管理咖啡种植园——”

“你可以跳过这部分,我本来也不知道咖啡种植园是怎么运作的。我了解的只是煮咖啡的过程,如何研磨、萃取、最后倒出一杯咖啡来。”

“好吧,那我们就从咖啡豆通过管道直接运送到名为‘破壁机’的元件开始说,这个元件的作用就是把东西磨碎。磨好的咖啡粉会落入一个容器中,由名为‘塑形’的元件构成,这个元件的功能就是形成容器。‘加热器’元件将‘水泵’元件提供的水煮沸……”

“接下来你还要讲制造咖啡过滤纸的元件对吧。”

“不,咖啡过滤纸是消耗品,它和咖啡豆一样,由其他地方的多功能‘综合体’制造再运输过来。”

“通过另一个管道吗?一个咖啡过滤纸管道?”

“或许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通用运输管道,来传送所有需要的东西。”

“然后呢?”

“过滤纸会由‘运输’元件直接传送到指定的地方,能让咖啡液流过去。”

夏洛特放下了杯子,“这么听来我倒是很好奇了。”

弘司举起了双手,“也可能只有一台普通的咖啡机,然后有一个像人一样的家务机器人拿着杯子给你端过来。想想看,这些功能元件可以根据需要自行复制。只要数量足够多,它们就可以组成一整个工厂来生产各种各样的东西。”

夏洛特闭了一会儿眼睛,虽然这样不太礼貌。弘司的构想太震撼了,她一直瞪着双眼听他的叙述,现在眼睛有点酸痛。

“我想看看实物,”她睁开眼睛说道,“我猜你已经造出了一个这样的机器人群落,对吧?”

“是的,当然。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为了测试第一个‘综合体’。”

“给我看看!”夏洛特要求道。

他们走进了夏洛特早上就留意到的大帐篷。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这是一个试验室:靠外的一侧有一些桌子,上面满是工具、电脑和测量设备。再往里走却很空,只有一个银色闪亮的立方体立在帐篷中央,和一个小冰箱差不多大,表面像钢质的鳞甲一样闪闪发光。

“我们又测试了一遍所有的子程序,”弘司说,他知道夏洛特肯定听得懂,“只要开始运行,‘综合体’的工作过程就会被监控摄像头全方位记录下来。运行过程相当复杂,所以预期会有一些错误。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工作:容错率测试。”

“你确定它基本上能正常运行吗?”

弘司站住了,“这么跟你说吧,我相当有信心。”

“之前应该也做过其他测试吧?”

“嗯,测试过元件的单一功能。这次做的是整合测试。目前还没法测试完整的自我复制过程。”

好吧,反正她本来也不是很关注这些细节。夏洛特双手叉着腰,看向周围。堆满东西的桌子上一片狼藉,显然研究人员一直在高强度工作。如果这些机器人真的能取代人类工作,弘司团队里的这些人一定会感觉很无聊,不知道该怎么打发闲下来的时间。

“其他人去哪了?”她问道。

“我想是去游泳了吧。”弘司说。

“游泳?我还以为你只雇佣工作狂呢。”

弘司笑了,“是我让他们去游泳的,这样我才有空给你展示这些东西。试验已经准备就绪了,只需要按下按钮。但我想等你来了再进行,让你一起见证。”

那种感觉又来了,他们之间奇怪的紧张感,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他们连在一起。这与感情无关,毫无疑问他们彼此喜欢,也许曾经爱过对方。但连接他们的是别的东西。这种感觉让夏洛特起了鸡皮疙瘩。

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我来一起见证?”

“因为这跟你也有关系,因为你是我的灵感来源。”

“我应该高兴吗?”她喃喃自语,接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想停止胡思乱想。她看着帐篷中间那个反光的金属块,问道,“这就是那个‘综合体’吗?”

“是的。”

“你能让它做点儿什么吗?我想看看它是怎么工作的。”

“没问题。”弘司弯腰在一个键盘上键入一串命令,又拿来一根看起来像坏掉的手电筒的深色棍子,“这是我的‘魔法棒’的进阶版,附加了激光发射器和蓝牙连接功能。在大多数建材市场售价九十九美元。”他打开这个设备,在距离金属块大概三米的空地上用激光束射出一个红色的小点。

太神奇了。金属块开始动,分裂成数百个个体。看起来就像有几百只长着钢铁翅膀的昆虫聚起一个立方体,又立刻散开。几秒钟后,所有组件都动了起来,像一堆镀铬的乐高积木一样流过灰褐色的帐篷地板,吱吱作响,仿佛在抱怨它们不得不前往另一个地点。花了不到半分钟,金属块就立在了弘司的激光束指向的地方。在最后一块组件到达它的位置后,重新归于平静。

“哇!”夏洛特感慨道,“简直就像魔法!”

弘司又弯腰在键盘上键入一串新的指令。“我们重复一遍这个过程,这回会慢一点,方便你看清楚它的运行方式。”

一道新的激光束射出去,金属块再次嘎吱作响。这一次可以看出,这些组件并非流动着前进,而是有一定秩序地在行动:最上面一排正方形小方块先从整体分离出来,就像叠罗汉的杂技演员一样一层一层爬下去,然后全部停在地板上,就像一条长长的滚动的舌头,指向新位置的方向。

“这些是‘定位’元件,”弘司解说道,“它们构成了一条可以给其他元件指路的交通路线。”

这时候,其他的小方块也跟着过来了。夏洛特看出它们长得各不相同,而且大多数并不是自行移动的,有一些像小型运输平台一样来回滑动的元件运送着它们,在铺设好的交通路线上移动。

“那些就是‘运输员’咯?”

立方体刚开始解体时,由一些“定位”元件构成的框架还保持着原本的形状,现在这些元件也一个接一个分离出来,由‘运输员’来回往返运送到新位置,以便之后再次构建出整体框架。

不一会儿,所有元件都转移到了新的位置,再次整齐地合体。最后归位的一块“定位”元件,恰恰就是之前最先分离出来的那块。

夏洛特不禁激动起来,“太难以置信了!这个东西还能做什么其他事吗?快让我看看!”

“嗯,我还准备了其他的!”弘司回答道。她喜欢他的发明,这让他非常高兴。他放下”魔法棒”,输入了几条指令,随着又一阵嘎吱声,立方体变成了……别的东西:一架外形古怪的机器,顶部有一个料斗,侧面有一个带着尖刺的附件。

“这是什么?”夏洛特问道。

“稍等一下。”弘司转身在旁边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拿出一个红色的大羊毛线球。

他走到变了形的机器前,把羊毛球扔进料斗中。机器嗡嗡作响,竟然开始织毛线了!

夏洛特说:“太惊人了!”一条针织的羊毛围巾正从机器的侧面一点点伸出来,迅速变长。

“这其实只是我为了演示而编写的程序,”弘司说,“准确地说,实际上是为了给你演示。剩下的试验里并不需要它。不过它做得不错,是不是?”

“绝对的。”夏洛特鼓起勇气走近轰鸣的机器,向料斗里看去。只见羊毛球快用完了,在料斗里来回跳跃,变得越来越小。等到织好的围巾掉落下来,机器又恢复了平静。

弘司拿起围巾递给她,“留着当个纪念品吧,我听说苏格兰有时候挺冷的。”

“嗯,的确是这样。”她摸着羊毛围巾,蓬松柔软,近乎完美。羊毛的品质也很好,她有些好奇弘司到底从哪里弄到这样的羊毛。

“我最引以为豪的是,这个程序能自行编织羊毛。”弘司解释说,“最困难的其实是找到线头。老实说,其余的工序都是直接从商用针织机上复制过来的,刚好能交给‘钳子’元件。”

夏洛特将围巾绕在手上,兴奋极了。“它还能做什么?”

“还可以这样。”弘司输入了新的指令。机器再次变形,随着响声变得更高,伸出了像抓手一样的东西。弘司取来一段截面粗糙的樹桩放在它前面。金属抓手立马活了过来。“运输员”元件首先沿着树桩铺设道路,将负责切割工作的元件引导过去,切下来的木块则由其他“运输员”运走。不一会儿,剩余的木材开始向一边倾斜,于是抓手调整了木材的位置,切割元件转移到树桩的另一侧继续工作。几分钟之后,整个树桩都被切割完了。

切割元件被运走,一个有着较长天线的元件接替了它们的位置,开始扫描树桩先前所在的位置。“这是‘探路者’。”弘司解释道。检测到没有木头剩余之后,它很快就滑走了。整个机器再次发出嗡嗡声,一些新的“运输员”飞快地跑出来,将做好的不计其数的牙签一个挨一个地放在地上。

“真是难以置信!”夏洛特又一次感叹道。

“这是一个早期的程序,我们将它升级了。现在这个‘综合体’还能像这样处理金属。”

“金属?”夏洛特有些吃惊,“那刀刃不会变钝吗?”

“的确会,不过这些元件可以自行给彼此磨刃。”

夏洛特没说话,只是来回看着她手中的围巾和那台怪异的机器。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深渊前。这到底是什么机器?既可以针织围巾,又能将树桩切成牙签,如果需要的话,也许还能煮咖啡?一切都有些荒唐,但她还是能感觉到,这并不是游戏,这台机器也不是供人取乐的玩具——这是前所未有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新发明。

她感觉到了弘司的注视,转头看着他,“你真的想把这个东西推广出去嗎?”

“眼下先在这个岛上。”弘司说。

“但谁能保证它不会跑到这个岛以外的地方去呢?”

“每个元件都有一个预设好的牺牲件,使它们遇到盐水就会瓦解。当然,这是人为的限制,以后可以删除掉。目前来说,这是一个能让所有人放心的保障。”

“每个元件?包括那些后续由机器自己制造出来的?”

“是的。”他歪着头,“除此之外,这个机器的复杂性暂时还不至于让人担忧,依然处在可以中央操控的阶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转过身看向“综合体”,它立在那里,像一只忠诚的等待指令的狗。“不知为什么,听到你这话我有点担心。”

“这是正常的。”弘司说,“如果一切都能按照预想顺利进行,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你要是不害怕,那才是不正常的。”

“那你呢?你害怕吗?”

“不。我相信,新世界会比旧的世界更好。”

帐篷入口的篷布沙沙作响。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发现进来的是昨晚那个年轻人,夏洛特还记得他叫米洛斯拉夫。他只穿着泳裤,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比她印象里还要瘦。

“什么事?”弘司有些不悦地问道,显然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

米洛斯拉夫举起一张纸说道:“新加坡发过来的紧急传真。传真机发出了警报,不然我在海滩上根本听不见。”

“然后呢?说什么了?”弘司朝他伸出手来。

“我们还不能开始试验。”米洛斯拉夫将传真交给他,“顾先生通知了董事会,那些人很关注这件事。他们要你回去开会,决定如何进行下一步。”

弘司接过传真,默不作声地读了一遍,脸色发黑。

“情况最坏会怎么样?”米洛斯拉夫问道。他哆嗦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帐篷里比外面凉很多。“这个项目会终止吗?”

弘司抬起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的助手笑道:“不会的,这个项目不会中断。因为很遗憾,这封传真在正式试验开始了五分钟之后才到。太可惜了。”

“五分钟之后……?”米洛斯拉夫瞪大了眼睛,“这行不通!传真上印了时间,只要稍微比对一下监控录像就能知道它是在试验开始前到的。”

弘司小心翼翼地折起传真。“没问题,只要把所有计算机上的系统时间往回调一个小时就行了,还有监控设备的时间。我们五十分钟之后开始试验。”

责任编辑:钟睿一

1击球杆数比标准杆数多一杆称为柏忌。

1SETI协会是一个非营利性组织,旨在“探索、理解并解释宇宙中生命的起源、特性和传播”。SETI即The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地外智慧生物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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