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用凯
社会民主主义是世界左翼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2013年社会民主主义的国际组织——社会党国际内部出现严重分裂,作为社会党国际创始成员党、核心成员党的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发动并成立了平行于社会党国际的国际组织——进步联盟( Progressive Alliance) 。进步联盟秉持进步主义,力图革新和复兴社会民主主义,其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当前社会民主主义尤其是西欧社会民主主义的变革转型使命。
进步联盟是社会民主主义的新的国际组织,其脱胎于社会党国际。1951年社会党国际在联邦德国的法兰克福成立,成立之初,其34个成员党绝大部分属于西欧国家,主要在西欧开展活动。发展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社会党国际逐渐走出欧洲中心主义,进入国际舞台,力图将社会党国际由“白人国际”1社会党国际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基本上是欧洲社会民主党人的组织,有“白人国际”之称。参见刘均献:《当代社会主义的历史走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发展成为全球组织,直至2012年社会党国际已经拥有正式成员党102个、咨询成员党22个、观察员党31个,成为全球最大的政党型国际组织。随着社会党国际成员党数量的扩大,其吸纳了大量亚非拉国家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成员遍布各大洲——这扩大了社会党国际和社会民主主义的力量,同时也为社会党国际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一是大量亚非拉国家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加入使得社会党国际内部成员复杂多元,特别是一些按照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意识形态评判标准的所谓亚非拉“非民主”政党的加入损害了社会民主主义的民主价值理念。“为此,许多奉行民族主义的解放运动和反犹主义的政党,乃至长期实行独裁统治的政党也加入了社会党国际。这些政党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遭到社会党国际西欧成员党的猛烈批评,并最终引发了社会党国际的内部分裂”1向文华:《社会党国际的内部分裂及其原因与评价》,载于《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1期。,如作为社会党国际创始党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批评社会党国际将埃及民族民主党、突尼斯宪政民主联盟、尼加拉瓜桑地诺解放阵线等吸收为成员。2Von Aert van Riel,SPD spaltet Internationale,(https://www.nd-aktuell.de/artikel/820762.spd-spaltetinternationale.html.)
二是随着发展中国家成员党的增多,社会党国际主导权逐渐被发展中国家占据。自1999 年法国社会党领导人莫鲁瓦卸任社会党国际主席之后,社会党国际的主导权掌握在南欧社会党和智利激进党手中,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作为社会党国际创始成员、核心成员和出资最多的政党——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却失去了在社会党国际内部的主导权。
三是从“白人国际”“欧洲联合组织”发展到全球组织,使得社会党国际关注的重点必然由欧洲转向全球,特别是向作为世界发展短板和地区冲突频繁的亚非拉地区转移。冷战结束后社会党国际历次大会的议题突出强调了“和平”和“平等”,这反映了发展中国家当前发展的问题和困境,如贫穷落后、战乱与冲突等,而这些与欧洲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当时需要关注的重点内容出现了较大分歧,因为欧洲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进入到21世纪之后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在于如何有效地应对来自于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民粹主义的冲击和由此产生的自身力量与影响力减弱的困境。
从社会党国际的性质来看,其在建立之初就只是定位为一个组织结构较为松散的联络性机构,任务主要是在团结协作过程中共同致力于社会民主主义在欧洲各国力量与影响力的扩大,但随着大量发展中国家成员党的加入使得其成份日益复杂,也产生了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与发展中国家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利益诉求与价值追求等方面的分歧,而社会党国际的性质和组织形式决定了其对于这些内部分歧的解决显得无能为力。
社会党国际不仅难以解决内部的矛盾与问题,而且在解决全球性问题时也出现了困境:在面对后冷战时期世界重大问题特别是全球化问题、金融危机问题、世界和平问题时,其解决思路往往只能够通过历次大会的宣言、呼吁、公报等纸面上的清谈来提出对策建议,无法也不可能制定实际可操作性的具体方案并主导各成员党来遵照执行,而且其成员党特别是发达国家成员党在看待和解决这些全球性问题时往往会将本国利益作为出发点来提出思想主张和实施政策,甚至这些思想主张和政策与社会党国际的思想相冲突,如社会党国际在进入到21世纪后一直提倡带有全球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的全球治理思想,希望各国、国际组织能够通力合作,反对霸权主义、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解决全球性问题,但欧美主要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如英国工党、美国民主党实行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提出了由欧美国家来主导的全球治理,并实践干涉主义,大肆侵犯和威胁别国利益,这就形成了整体社会民主主义(社会党国际)和主体社会民主主义(欧美社会民主主义)之间关于全球治理的冲突。
鉴于社会党国际存在的问题,欧洲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极力提倡改革社会党国际。2011年4月,29个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领导人共同向社会党国际领导人提交了要求改革的一封信,希望将社会党国际改革成为“具有政治远见、拥有透明和民主程序的全球组织”。2012年8月,在社会党国际第24次代表大会上,欧洲社会民主主义政党要求社会党国际进行变革,认为社会党国际已经不太适合当前时代发展,不是一个具有真正的进步性的国际组织,为此有必要成立一个新的组织。3向文华:《社会党国际的内部分裂及其原因与评价》,载于《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1期。同年12月新组织筹备会在罗马召开,42个政党出席了会议,提出了组织的正式名称为“进步联盟”。2013年5月22日进步联盟在德国莱比锡正式成立,有70个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参加了成立大会,社会党国际的 162 个成员党中的 69个政党宣布加入进步联盟。
进步联盟宣称向所有进步、社会民主、社会主义、劳工党和此类成员开放。截止到2021年,进步联盟已经具有140多个政党和组织,并与各区域政党和组织进行了密切合作,如欧洲社会党、欧洲议会中的社会党和民主党、亚洲社会民主网络、中非进步联盟和阿拉伯社会民主论坛。进步联盟成立之后召开了近40次会议、论坛,其中重要会议、论坛包括:2013年宣布联盟成立的莱比锡会议、2015年发表圣多明各宣言的圣多明各论坛、2017年发表柏林公约的柏林会议、2019制定进步联盟公约的斯德哥尔摩会议。
社会党国际的分裂和进步联盟的成立预示着社会民主主义开启了再次转型之路。从深层次原因来看,这次转型是对社会民主主义第三次转型出现危机的再次变革:社会民主主义的第三次转型主要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现实代表为“第三条道路”。“第三条道路”试图超越传统的社会民主主义和新右派的界限,在价值目标追求上主张放弃“社会主义”这个“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词”,进而提倡“民主主义”这个中性的价值目标。在经济方面主张建立政府与市场的“新伙伴关系”和建立新型混合经济。在政治方面模糊阶级界限,强调团结各种政治力量,尤其是团结和吸引以中间力量为核心的各种政治力量,寻求一种崭新的中派现代化运动;主张扩大社会基础,逐渐向“全民党”过渡。在社会方面改革传统的福利政策,变福利国家为社会投资国家,强调“没有责任就没有权利”,变结果平等为机会平等。
“第三条道路”与传统左翼渐行渐远,却逐渐趋近右翼,其试图超越新自由主义,但在理论体系和现实政策中却是逐渐向新自由主义靠拢,如借鉴新自由主义“最小国家”理念中提倡政治回归社会的思路而建立和扩大公民社会;再如放弃公有制,强调国家干预与自由放任的结合,建立新型混合经济,吸收自由主义中市场的原则,因此社会民主主义也被批评为“回过炉的新自由主义”,只不过是没有新自由主义那样激进和极端。甚至德国社会民主党著名理论家托马斯·迈尔认为社会民主主义与新自由主义之间的区别不再明显,他指出“第一,社会民主党已对现存国家完全认同,它与新自由主义政党在维护民族国家利益上是一致的,只有政策上的差别,没有原则上的分歧;第二,社会党已不再主张生产资料公有制,而是主张混合经济制度,在这一点上与新自由主义也没有根本性区别;第三,社会福利国家制度是自由主义政党与社会主义政党共同建立的……双方的差别主要表现在新自由主义政党认为经济衰退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福利国家制度,而社会主义政党则只是主张改进这一制度”1[德]托马斯·迈尔:《社会民主主义的转型:走向21世纪的社会民主党》,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5页。。
大量借鉴新自由主义和远离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突出民主主义的做法使得在90年代中期之后的社会民主主义一度恢复活力:1997年,英国工党上台执政,法国社会党大选获胜;1998年德国社会民主党上台执政,意大利左翼民主党领袖出任总理。这一时期,西欧15国中有13个国家由社会民主党执政,“粉红色欧洲”现象预示着社会民主主义在沉寂20年左右时间后重新恢复昔日的荣光——这是社会民主主义第三次转型成功的重大例证。
社会民主主义第三次转型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取得了较大的成就,但与此同时,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也隐藏着危机,特别是大量借鉴新自由主义使得其发展出现问题或陷入困境:一是向市场化的妥协,在认可市场自由的同时牺牲了普通民众特别是下层的利益,也出现了在思想主张上反对新自由主义而实践中靠拢新自由主义的矛盾;二是不断中间化的选民取向使得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阶级基础不断弱化,也面临着传统阶级基础和新的社会基础之间利益协调的困境;三是在逐渐淡化社会主义的伦理目标和意识形态标识过程中出现了身份的尴尬,不左不右的身份使得其不仅无法获得左和右的认同,反而要受到来自两方的进攻。
另外,社会民主主义还要面对民粹主义的挑战。“公正”是社会民主主义三大基本价值之一,也是最能表明社会民主主义身份标识的基本价值,但在第三次转型过程中由于向新自由主义的靠拢使得其作为公正代言人的形象在逐渐下降,而民粹主义利用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的利益冲突自诩为真正的人民的代表,将传统的主流力量包括社会民主主义贴上“精英主义”的标识,其从普通民众所关注的社会福利、人民权利、就业、民主参与等出发提出相关的主张,以此来博得普通民众特别是下层民众的认同和支持,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社会民主主义传统的群众基础,甚至是替代了社会民主主义在普通民众中的身份与地位。
新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对于西欧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形成了较大冲击,直接导致社会民主主义在国内和国际影响力的下降,为了应对这些冲击,走出困境和危机,欧洲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力图通过建立一种新型的国际组织和追求进步主义的路径来开启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
欧洲主要国家社会民主党2000年前和2010年后的得票率变化表1 David Bailey: The End Of The European Left?,(http://nearfuturesonline.org/the-end-of-the-europeanleft-social-democracy-hope-disillusion-and-europe/.)
进步联盟的成立意味着社会民主主义开启了再次转型之路,2之前社会民主主义发展历程中有三次转型:第一次转型是在第二国际后期,其变革方向为从马克思主义走向修正主义;第二次转型主要在20世纪50年代,变革方向为走向民主的社会主义;第三次转型主要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其变革方向为走向民主主义。此次转型的价值目标从之前追求“民主主义”转变为追求“进步主义”。对于“进步主义”,进步联盟并没有明确阐释它的内涵,只是在宪章中提到“进步是强者与弱者的团结,是对生命中重大风险的相互保护。我们与工会一道,正在争取体面工作和工人权利,并正在坚决打击贫穷和剥削”3Charta for progressive politic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charta/.)。结合历次大会和论坛的内容来看,其所追求的进步主义在价值体系、实践基础、核心内容等方面表现如下:
1959年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哥德斯堡纲领》提出了“自由、公正、团结”三大价值,自此之后就一直成为了社会民主主义的基本价值。在第三次转型过程中,欧美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趋近新自由主义的同时逐渐淡化一些传统的价值追求,2008年金融危机充分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问题,作为曾经靠拢、借鉴新自由主义并由此受益的社会民主主义在新自由主义框架之内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也导致自身的发展出现了困境,为此社会民主主义不得不回归到历史的价值体系中去寻求曾经一度淡化的基本价值,希望通过这些价值的指引实施变革,促进社会进步。进步联盟的政治工作议程“我们的动机和义务”中指出“对我们来说,人类是中心,也是他们对自由与和平的渴望、对正义的追求和团结行动的能力的中心,这是我们在世界范围内进步、社会民主和社会主义力量运动的指导方针和传统,这些都是使我们的运动强大的价值观”,“自由、公正和团结这三个基本价值是不可分割的,这是一项强有力的承诺。这使我们有别于所有那些认为他们可以从上面强加进步,通过压迫迫使人们进步,或者仅仅把人类作为实现更大目标的手段——无论以何种方式解释这一目标的人”4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
进步联盟重拾基本价值,尤其强调“公正”。这主要是因为金融危机之后新自由主义的自由化、市场化导向使得不平等问题日益突出,“新自由主义在1980年代的胜利导致收入和财富分配在过去25至30年中在世界各地发生了重大变化,损害了弱势群体”1Economic Inequality,(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4/07/Economic-Inequality.pdf.),“许多地区不平等加剧的问题,破坏社会凝聚力和民主治理的基础”“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往往导致族裔和宗教冲突”“助长了民族主义”“未能有效解决环境退化和气候变化问题”“核心特征——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实现尽可能高的经济增长率的承诺方面越来越失败”2Growth and Inclusion,(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penang-seminar-growth-andinclusion/.),“由于它们未能促进教育、社会进步和包容性增长,它们也加剧了对民主政府的压力。因此,新自由主义的另一个承诺——即市场、基本政治自由和参与性治理总是结合在一起——已经被明确驳斥”3Growth and Inclusion,(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penang-seminar-growth-andinclusion/.)“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导致了更大的不平等——世界上最富有的八个人拥有多达36亿最贫穷的人(人类)的一半”4Migration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8/10/181012_Resolution_Migration_EN.pdf.)。进步联盟希望通过对“公正”的追求来解决不平等问题,并以此作为社会民主主义摆脱新自由主义影响、重塑社会民主主义身份标识的突破点,因此进步联盟将“公平正义”作为首要的政治准则,《宪章》也明确提出“我们的目标是一个进步和公正的世界”,其将进步与公正紧密结合在一起。
至于实现公正的途径,进步联盟提到了很多方案,如《宪章》提出两性平等和男女在社会各个方面享有同样的权利对于建立公正和公平社会至关重要,莱比锡会议提出创造公正的就业机会,马尼拉研讨会提出体面工作是促进可持续和社会公正增长以及使人们能够和平和有尊严地生活的关键,里斯本会议提出在全球经济中更公正地分享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知识,槟城研讨会提出运作良好、透明和民主的政府是公正的唯一保障,布鲁塞尔会议提出建立公平公正的全球贸易体系。除此之外,进步联盟的主要成员党也纷纷提出了相关对策主张,如德国社会民主党主席舒尔茨主张建立最低养老保险制度、实行免费教育、废除短期劳工合同等社会政策;瑞典社会民主党主席勒文提出欧盟自由迁徙不应牺牲劳动者利益;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主张对水务、铁路、邮政等行业领域实行国有化,提升工会权利等;丹麦社会民主党在2016年党代会上提出要回归公平、正义的传统政治理念,维持福利社会,保障低收入群体的权益。5郭亚洲:《当代世界政党形势(2017)》,党建读物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页。
构建进步政治是进步联盟实践和实现其“进步主义”的基础,进步联盟《宪章》的标题就明确表达为“进步政治的宪章”。之所以提出进步政治,是因为“社会民主、进步和社会主义政党在争取社会进步和社会民主的斗争中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我们希望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共同努力。与此同时,我们决心大力捍卫这一进展,反对那些对我们共同价值观提出强烈质疑的专制和反动反对者。我们正是以勇气和乐观态度采取政治武器,反对这种危险的新威权主义和日益增长的右翼民粹主义,这些政策奉行分裂政策,助长仇恨和恐惧,并促进边缘化和孤立”6Charta for progressive politic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charta/.),进步联盟认为现有的不公正和不平等的政治使得社会分裂,破坏了社会凝聚力和团结,导致了众多的社会问题,由此必须建立进步的政治。
进步政治追求“再分配、平等机会和社会进步,以遏制社会不平等”7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关键问题涵盖了“和平、民主、人权、社会正义、体面工作、两性平等、移徙、气候变化和可持续性”8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如何构建进步政治?在2019年蒙得维的亚会议上通过的《进步政治的新动力:捍卫民主和塑造未来的工作》中提出“进步政党在执政时尤其占据关键地位,在国家和区域两级获得政治权力是重要的”,“无论是捍卫我们的民主,还是塑造未来的工作,我们都需要一个有效运作和强大的国家,一个广泛的社会联盟”1Conference:A new impulse for progressive politics: Defending democracy and shaping the work of the futur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conference-new-impulse-progressive-politicsdefending-democracy-shaping-work-future-26-27-september-2019-montevideo-uruguay/.),可见,进步联盟构建进步政治的途径有两个方面:国家内部的执政和建立广泛的社会联盟,“有效运作和强大的国家”前提是社会民主主义现实力量在国家内上台执政,“广泛的社会联盟”就是社会民主主义要与各种进步力量开展广泛的团结合作。
第三次转型出现困境后,欧洲各国社会民主主义力量及其影响力在不断减弱,为此社会民主主义必须要增强其在国内政治的影响,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注重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竞选能力建设和组织建设,因为只有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民族国家范围内部赢得竞选,上台执政后才能将进步联盟的宗旨、目标实现。进步联盟在2013年莱比锡会议文件《21世纪进步网络》中提到“我们需要:确保分享政党发展、组织、竞选、举行选举、参与和政策制定方面的最佳做法;建设进步政党的竞选能力,使世界各地的进步人士和我们的议程在选举中获胜”2A Progressive Network for the 21st Century,(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2013/05/20/a-progressivenetwork-for-the-21st-century/#article-anchor.)。在2014年马尼拉研讨会邀请函中提到“进步联盟打算支持进步政党的竞选能力,以便世界各地的进步人士和我们的议程在选举中获胜”3Invitation Progressive Alliance Parliamentarian Confere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4/11/1.-Invitation-1.pdf.),在2018年第比利斯会议提出“如果我们想承担政治责任,我们就需要赢得选举,因此,关于竞选技巧和战略的讨论是我们共同工作的重要支柱”4Progressive Alliance Conference "Future of Work in the Digital Era" and Board Meeting (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progressive-alliance-conference-quest-decent-work-digital-era-board-meeting.)。在2019年制定的工作议程中提出“即使是最进步的方案也没有机会实施,除非我们的政党赢得选举,并有机会承担政治责任”5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进步联盟甚至还将此作为其支柱和主题,“关于竞选技巧和策略的讨论,是进步联盟的第二支柱以及主题内容”6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在关于竞选的具体实施方面,进步联盟的办法就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竞选研讨会的重点是就成功的战略和概念进行实际交流,特别是挨家挨户的竞选活动、选举活动中针对性别的方面以及在线竞选活动中使用的战略”7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为此2016年3月进步联盟在美国部分州市举行选举进步运动营;2018年7月在英国举办第一个进步联盟活动家学院,活动家学院主要任务是“在现代党组织和传播工作的所有相关部门提供指导和培训。特别针对年轻党员,这将使他们有机会交流经验,进一步发展他们在管理、沟通和竞选方面的技能,并为政治讨论提供空间”8Progressive Alliance Activist Academy in London, Great Britain,(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progressive-alliance-activist-academy-london-great-britain/.)。
另一个方面,进步政治要求社会民主主义要与进步力量团结合作。团结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基本价值之一,其对于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作用。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西欧社会民主党之间的党际合作到80年代与共产党的左翼联盟再到90年代与右翼之间的妥协与合作,社会民主主义的力量得以发展,影响不断扩大。进入到21世纪之后,社会民主主义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政治和社会挑战,金融危机、生态危机、民主危机、世界发展的不平等、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盛行等问题凸显,“我们处理了进步政治的最紧迫问题——和平、民主、人权、社会正义、体面工作、两性平等、移徙、气候变化和可持续性,要与我们在工会、民间社会和智囊团中的主要伙伴合作,在世界所有地区热烈讨论了这些问题”9Political Working Agenda of the Progressive Allian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11/Working_Agenda_2019.pdf.),这些问题极大影响着世界的发展,也威胁着社会民主主义的价值观和发展,而这些问题的解决需要国际范围内的团结合作,为此,进步联盟在《宪章》中明确提出“21世纪必须是一个进步与合作的时代”,“促进国际跨界团结是进步运动政治特征的关键部分”,进步联盟的成立本身就是为了构建一个进步运动的国际网络,“我们的目标是每年至少在世界各主要地区出席一次会议,以扩大进步政治的基础,并参与我们姐妹党的关键斗争”1Charta for progressive politic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charta/.)。进步联盟通过各种形式来实践其进步政治,如举行会议、研讨会、论坛、讲习班,这些形式联结着各国的进步政治力量,并希望通过国际合作来解决全球问题和社会民主主义面临的困境。
面对新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冲击,进步联盟从“去民主化”、僵化的社会党国际中分裂出来,通过追求进步的社会民主为目标和核心内容走向进步主义,以实现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进步联盟所追求的“社会民主”按照2016年圣保罗研讨会的解释是:“如果民主要公正和可持续,就必须是‘社会的’,这就是我们对社会民主的理解。只有当个人不必单独处理资本主义社会分配不均的社会风险时,民主保障的个人自由和政治参与的权利才能充分行使。民主只有在大多数社会地位较低的阶层承认和接受民主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因此,民主不应局限于狭义的政治领域,民主不能止步于工厂、学校、大学和军营的大门,必须每天在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体验和行使民主,这就是参与性社会民主的全部内容”2Progressive Alliance Seminar: 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
实现社会民主首先是要解决社会不平等问题。2015年鹿特丹会议强调“无论性别或年龄、性取向和性别认同、宗教或族裔背景如何,平等和平等待遇不仅是许多国家法律规定的,而且也是我们社会民主价值观的基础”,“从无力地位中解放出来,争取平等权利、参与和机会的斗争,是社会民主的核心任务”3Gender:Not just Words but Deed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5/05/Gender-Action-Plan-1.pdf.)。进步联盟将平等作为社会民主价值观的基础和社会民主的核心任务,其认为“世界未来的构成与其说取决于全球化是否会增加富人和社会的财富,不如说取决于我们是否成功地消除社会、经济和环境差异,并加强我们社会的社会凝聚力”4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不平等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和社会反抗,影响着经济的繁荣和社会的发展,冻结了社会权力和机会、阻碍了社会和代际流动、使得消除贫困更加困难,威胁着社会和平和政治稳定,“长期而言,它破坏民主”5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为此,“一个正常运作的民主制度需要最起码的社会同质性,这正是进步政治所追求的,以再分配、平等机会和社会进步,遏制社会不平等”6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
其次,实现社会民主在于社会的广泛参与和与建立此相关的体制机构。“社会民主必须始终确保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社会,并建立运作透明的机构,以允许这种参与”7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这是应对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唯一途径。当前民主的机构存在种种的问题,如年轻的民主国家无法满足社会成员对更多参与、社会正义和安全的需求;新兴民主国家存在着腐败和缺乏体制透明度的问题;一些国家制衡制度正被政治派别的左右力量所破坏,使得三权分立成为多余。为此,建立和完善民主国家是实现社会民主的基础,“社会民主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共同建立有弹性和有效的民主国家,能够以我们的价值观面对未来的挑战”8And now,let us build resilient together democracie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event_type/and-nowlet-us-build-resilient-together-democracies-3-asia/.)。
最后,实现社会民主必须要解决市场和经济决定政治的问题。进步联盟认为“越来越多的政治决定不再由人民的民选代表作出,而是由市场强制执行,或由没有民主合法性的超政府机构强加给国家”“有些公司的营业额大大高于许多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其规模之大使它们能够破坏建立民主共识”“在许多情况下,决策权已转移到经济精英。由于这种政治的‘再封建化’,经济及其说客可以直接接触政治,政治舞台的大部分地区承认经济的首要地位”9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这种市场和经济决定政治的状况影响着民主政治,也弱化了社会的广泛参与,而社会民主必须始终确保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社会,“我们在过去几年里作出了认真的努力,以恢复国家,并加强其反对市场优势的立场。我们仍需更加加紧努力的一个方面是建立机构和参与形式,我们需要的是广泛参与和快速决策”10Democracy and Social Justice,(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6/04/Input-Paper-1-1.pdf.)。
进步联盟成立至今只有短短的八年左右的时间,对其所代表的社会民主主义再次转型的评价还为时过早,但通过这八年会议、论坛的相关文件和实践来看,已经存在着一些问题或困境。
首先,社会民主主义再次转型的价值目标及其内容缺乏新意。进步主义对于社会民主主义而言并不是一个新鲜词汇: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就自诩为进步主义者;20世纪90年代“第三条道路”在美国首先被民主党称为“新进步主义”,1996年美国民主党领导委员会发表了“新进步主义宣言”(The New Progressive Declaration)。可见,在历史上社会民主主义就曾使用过进步主义,而进步联盟只是为了解决新自由主义、民粹主义、保守主义的冲击和自身发展受阻的问题而重提进步主义,其所提出的进步主义的内涵和实施内容并不充分,与以往的进步主义提法相比较也没有太多新意:进步主义的内涵并没有明确的阐述,基本价值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确立,进步政治的内容只是提到社会民主主义要在国内执政和进行广泛团结,进步的社会民主所关注的内容如不平等、大众参与等内容在之前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也经常提及。
其次,社会民主主义所处的制度体系制约着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社会民主主义是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体系之中产生和发展的,其最初是作为资本主义改造者而诞生的,但在其后的发展过程中,通过对资本主义国家的认同到建设,社会民主主义逐渐由资本主义的反对者变成了资本主义的支柱之一,“资本主义成功的改造了民主社会主义,使它从最初的目的在于把工人阶级从资本主义剥削中解放出来的革命性政治运动,逐渐成为融合于资本主义秩序中的一支政治力量。这种融合是这样有效,以至于民主社会主义现在成为自由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支柱之一”1Robert Ladrech and Philippe Marliere,Social Democratic Parties in EU,London,Macmilan Ltd,2000,p.1.。资本主义是社会民主主义发展的母体,同时资本主义的发展产生了很多问题,在1951年社会党国际的《法兰克福声明》的序言中就指出资本主义发展的“代价则是排除了绝大多数公民对生产的影响。它把所有权置于人权之上。它创造了一个没有财产和社会权利的、靠工资生活的新阶级。它使阶级之间的斗争尖锐化了。虽然世界蕴藏的资源足以供每个人过像样的生活,但是资本主义未能满足人口的基本需要。它证明了,没有灾害性的危机和大规模失业,它就无法运行。它产生了社会的不安定与贫富之间的悬殊差别。它诉诸帝国主义扩张和殖民剥削手段,从而使民族之间和种族之间的冲突更形剧烈”2参见高鹏怀:《比较政党与政党政治》,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版,第207页。,尽管后来社会民主主义逐渐淡化了这些观点,但其依然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种种问题。进步联盟大会文件中也屡次提到了资本主义的问题,“我们相信一个遵循明确规定的公平和公正的全球化进程,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全球经济,实行公平贸易,为人民的利益运作,以消除贫穷和不平等……我们正在与一个不负责任的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破坏性过度行为作斗争”3Charta for progressive politic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charta/.),“财富的不平等分配远远大于收入,所有资产中几乎有一半由最富有的1%拥有,但还有另一个更令人反感的统计数据,世界上最富有的85人目前声称拥有比全球人口中最贫穷的一半更多的综合财富,这主要是由于金融资本主义的逻辑”4Economic Inequality or Social Justice for Everybody?(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4/08/Economic-Inequality-1.pdf.),“解决不平等问题将动摇金融资本主义的基础”5Democratic and Equitable Development for Everyone-The 2030 Agenda,(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5/12/EN_Resolutionsentwurf-Santo-Domingo-2.pdf.),“人类正在经历日益全球化和非人化的资本主义的矛盾,这种资本主义剥夺了数百万人有尊严地生活的机会,对全球范围的共存与和平构成威胁”6Declaration of commitment against corruption,(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8/04/Declaration_of_commitment_against_corruption.pdf.),“当前的气候危机是不受阻碍的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结果”7Calling for Global Action to address Climate Crisis,(https://progressive-alliance.info/wp-content/uploads/2019/09/Resolution_Climate.pdf.),进步联盟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不平等问题,但却很难在资本主义框架之内解决这些问题,毕竟社会民主主义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的支柱之一,要想真正解决上述问题,就要触及到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根本性改造,而这点对于进步联盟和由此代表的社会民主主义来说无疑是困难的。
最后,进步联盟的性质和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现状影响着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社会民主主义再次转型的主要载体和代表是进步联盟,而进步联盟作为社会民主主义新的国际组织,本身只是一个类似于社会党国际的联络性组织,且刚刚成立的进步联盟的能力和影响力有限,所以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主要依靠现实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力量。从社会民主主义之前的转型来看,每次转型都是通过现实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来进行的,特别是第三次的转型是通过英国、美国、德国等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它们不仅提出相关的理论,还制定了具体的政策并在国内执政过程中进行了实践。以进步联盟为代表的此次转型强调要构建进步政治,首要内容是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通过竞选在国内执政,但在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盛行的当下,社会民主主义重新恢复活力和影响力的难度较大。
在国际层面,进步联盟提出实践进步政治的途径是进行广泛的团结合作,而社会民主主义本身就存在着基于政党利益和国家利益而带来的成员党的分歧甚至是对立,社会党国际的分裂和进步联盟的成立就是社会民主主义分歧在国际范围内的表现。之于进步联盟而言,尽管其通过进步主义来联结各个成员党,在目前由于共同的价值诉求和现实需要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一致,但曾经的社会党国际在成立之初也较为团结,而发展到20世纪末之后就出现了分裂,那么进步联盟在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是否也会出现类似于社会党国际的境况呢?这个不得而知,但社会民主主义内部包括欧洲社会民主主义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的,也存在着分歧,如在第三次转型中,英国工党最接近新自由主义,在布莱尔的带领下走的是英式的“第三条道路”;法国社会党坚持政府主导的传统经济政策和凯恩斯主义观点,维护传统的社会民主主义原则;德国社会民主党提倡新的中间路线,采取与产业界合作的政策,实施由政府、工会和企业家联盟组成的联合路线。1钟和:《世纪初社会党发展变化的主要特点》,载于《当代世界》2002年第4期。以进步联盟为代表的此次转型才刚刚开启,随着各国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思想理论的不断完善、政策主张的陆续提出,势必会出现政党利益、国家利益交织在一起的情形,分歧与冲突也会随之出现,进步联盟是否还能够继续维持其团结统一,是否还能够继续推动社会民主主义的再次转型,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社会党国际?这些还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