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如果把宋代文坛比喻成江湖,那么苏东坡的地位堪称一代宗师,也是武林盟主。他的地位有多高呢?像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皆是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可他们都投身在苏门之下,心悦诚服地学习深造。当时,人们将这四个合称为“苏门四学士”;后来又有人将陈师道以及李廌加上,并称为“苏门六君子”。
在苏门弟子当中,最有乃师风范的就是黄庭坚。这师徒二人,有三大共通之处。第一, 二人的诗词造诣都极精深。苏轼自不必说,黄庭坚后来也自立门户,开创了江西诗派。第二, 二人的书法艺术都极精绝。黄庭坚与苏轼相提并论,同列在“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中。第三, 二人都极其醉心于茶事。有证据吗?当然。我们看一位文人爱茶的程度,不妨数一数他创作的茶诗数量。苏轼一生写的涉茶之诗有78首,远超他的前辈欧阳修、王安石,也胜过他的平辈曾巩、苏辙。但是黄庭坚写作茶诗的数量却比苏轼还要多。
黄庭坚一生写了多少首涉茶之诗呢?学界的统计数字不尽相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马舒先生曾说黄氏以茶为主题的诗有四十多首,其他涉及茶事者,何止百首!(《茶的历史与文化:90杭州国际茶文化研讨会论文选集》,浙江摄影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黄杰博士则认为,黄庭坚存茶诗96首(黄杰《两宋茶诗词与茶道》,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52页)。钱时霖先生统计的数字最多,认为黄氏有茶诗127首(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874页)。以上三组数字,均是以《全宋诗》为基础统计而成的。数量上之所以有出入,恐怕是个人对于茶诗的定义不完全一致所造成的。但不管怎么数,黄庭坚写作茶诗的数量肯定超过了苏轼,稳居北宋文人中的冠军宝座。顺便提一句,北宋的文学作品中,除去茶诗,也开始出现茶词。苏轼一生写了5首涉茶之词,有开风气之先的功绩。黄庭坚承继乃师,创作了11首茶词,又一次青出于蓝。
黄庭坚的茶诗,数量众多,质量又如何呢?我们不妨从这首《双井茶送子瞻》中去领略一二吧!
黄庭坚创作了一百多首茶诗,笔者为什么选偏偏这首呢?因为此诗对于黄庭坚的意义重大。首先,双井茶是他一生酷爱的佳茗。其次,苏子瞻(即苏轼)是他一生敬爱的师友。用双井茶送子瞻,也就是将最珍视的茶送给最重要的人。正如流行歌曲中所唱的那样: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这背后的故事,咱们慢慢聊。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九江修水县)人。双井茶,就是他家乡的特产,也是他最爱的香茗。其实,黄庭坚的文坛前辈欧阳修就曾写过著名的茶诗《双井茶》,其中“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日夸”的句子,可以说是对双井茶极高的评价,简直可以拿来当广告金句了。但据说黄庭坚听到后对朋友说:“所寄欧阳文忠双井诗,词意未当双井之价,或恐非文忠所作。”您瞧,人家都把双井茶夸成这样了,黄鲁直还不满意呢!他觉得没夸到位,没夸痛快,没夸过瘾。由此可知,这双井茶在黄庭坚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说清了黄庭坚与双井茶的关系,我们再来看黄庭坚与苏子瞻的缘分。子瞻,是苏轼的字。古人写诗时称对方的表字,是一种尊重中带有亲近的感觉。如今打开洪炎编的黄庭坚诗集,开篇就是写给苏轼的《古诗二首上苏子瞻》。遍查整部诗集,黄庭坚写给苏轼或提及苏轼的诗多到不胜枚举。没办法,苏轼是黄庭坚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苏轼对于黄庭坚到底有多重要呢?我们还是回到黄庭坚的诗集中去寻找答案吧。黄庭坚的诗集被分为《内集》和《外集》。《内集》中,专收他在34岁受到苏轼知遇之后所创作的诗歌。而较年轻时创作的诗歌或与儒家诗歌不太一致的,则一律收入《外集》当中。由此可见,遇到苏轼简直就是黄庭坚人生的分水岭。因苏轼的提携,黄庭坚在诗坛中名声大噪;因苏轼的点拨,黄庭坚在艺术上突飞猛进。黄庭坚对于苏轼的感情,恐怕正如《北国之春》中唱的那样:我衷心地感谢你,一番关怀和情义。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黄庭坚与苏轼,缘分其实真不浅。黄庭坚的舅舅李常,曾是苏轼的老上司,黄庭坚的岳父孙党,更是苏轼的好友。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黄庭坚与苏轼建立了联系。但是苏、黄二人长期都只是笔友,真正见面则是元祐元年(1086)末到元祐二年(1087)初的事情了。这时候,苏轼已年过半百,黄庭坚也已过了不惑之年。元祐二年春,黄庭坚把家乡刚寄来的双井新茶送给苏轼,并写下了这首《双井茶送子瞻》。
开篇的四句,表露出黄庭坚对苏轼的崇敬之情。此诗写作之时,苏轼正在京城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这里人间风日到不了的地方,是对雅士名儒才得以入内的翰林院的美称。苏轼在翰林院,端坐的不是一般的廳堂,而是宛若仙境的玉堂。观看的不是一般的图书,而是琳琅满目的宝书。苏轼在此文思如泉涌,挥毫泼墨如泻明珠。诸位请看,在黄庭坚眼中,苏轼简直不是朝廷的学士,而是天上的文曲星。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此诗是“粉丝”眼里看苏轼。
黄庭坚写诗作文,活着的人里最崇拜苏轼,死了的人里最痴迷杜甫。他对杜诗的哪一点最醉心呢?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杜诗是否真的处处有来历呢?这倒不见得。但黄庭坚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也确实要学他的这一点。所以历来读黄庭坚诗的人,都时刻提防着他那些看似平常的诗句里埋伏着什么冷僻的典故。所以有人在读“人间风日不到处”一句时,硬是找出了《梁四公记》里“罗子春为梁武帝入龙洞求珠,得食如花药膏饴,食之香美,齎食至京师,得人间风日,乃坚如石,不可食”的典故。这样牵强附会的注释,让读诗的人更糊涂了。其实读诗和品茶一样,不较真不解其味,太较真则大煞风景。度,很重要。
接下来四句,显示出黄庭坚对家乡好茶的热爱之情。他眼中的双井茶,不是一般的树叶,而是富于仙气的云腴。而这样的好茶,不能用碾,而要用硙。硙为何物?其实就是磨。碾与硙,不都是碎茶的工具吗?但在黄庭坚眼里,二者可是大为不同的。
纵观黄庭坚涉茶的诗文,凡说到建茶,一般仍用茶碾。但提及双井茶,那必然要配以茶硙。除这句“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外,另一首《又戏为双井解嘲》中也有“山芽落硙风回雪,曾为尚书破睡来”的句子。在《与范长老》一信中,他也特别提到“更分新双井去,计院中或有佳硙也”。
碾与硙,区别到底在哪里呢?硙的上部压力大,碎茶较为省力。北宋时,硙的使用还不甚普遍,黄庭坚算是先行者之一。到了南宋陆羽的诗中,茶硙已经屡见不鲜了。南宋末年审安老人《茶具图赞》中,即有名为金法曹的茶碾,也有名为转运石的茶硙。也许当时两者并用,茶饼需又碾又磨吧。
最后两句,黄庭坚为苏轼勾起了一段回忆。黄州梦,到底是什么呢?此事说来话长。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黄州。他将小城东面的荒坡命名为“东坡”,自耕自种,交友会客,丝毫没有被政敌打压击垮的意思。有一天,苏东坡又与黄州的朋友们夜饮,醉了又醒,醒了再喝。不知不觉,酒局散场时已是夜半三更。苏东坡摸到自家门外,发现小家童早已鼾声如雷,怎么叫门都不来应答。没办法,他只好蜷身坐在门前,拄着手杖,静听江涛,随即写下一首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一早,这首《临江仙》就在小城里传开了,而且是越传越邪乎。有人说苏轼真的找了一只小舟,顺水漂流离开了黄州。知州徐君猷闻报大惊,怎么说苏轼也是“犯官”,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跑了,那自己这知州也算干到头了。于是徐大人赶紧跑到苏家查看,结果发现苏东坡正呼呼大睡呢。
黄庭坚写这首茶诗时,苏轼已彻底平反昭雪。离开黄州小城,回到大宋都城,到底是福还是祸?摆脱犯官身份,当上翰林学士,到底是苦还是乐?黄庭坚借一份双井茶重提旧事,难不成此时的苏东坡还需要“江海寄余生”吗?当然需要。
但苏轼所说的“江海寄余生”,不是真的要辞去工作抛下家人,独自去荒岛上生活。所以当年的徐知州也确实多虑了。經过人生的起起伏伏,苏轼早已不是意气用事的书生了,怎么会动不动就出逃呢?那不是勇敢面对,而是消极躲避。
真正的江海寄余生,是忘却蝇营狗苟。
真正的江海寄余生,是安心喝一杯好茶,是安心睡一个好觉。
真正的江海寄余生,是在长期烦乱面前,还能够养精蓄锐,以待未来。
苏东坡,懂这个道理。
黄庭坚,更懂苏东坡。
他们把感情都寄托在了这杯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