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立体的秦汉儿童世界

2022-05-13 05:29董婷婷
西部学刊 2022年8期

摘要:王子今《秦汉儿童的世界》一书涵盖了秦汉时期不同社会阶层儿童的健康、学习、游戏、劳动、工作和情感,全方位、多层次探究秦汉儿童的社会地位、社会作用和社会影响,进而展现了秦汉时期的社会结构、社会意识和社会文化。该书有三大特点:(一)研究角度新颖、独特。全书以儿童的视角来考察秦汉时期的社会生活,使儿童的生活直观化、细致化,儿童处境的真实面貌得以展现;(二)丰富史料的支撑。该书不仅包括大量的传世文献资料,更有充足的出土文献以及考古文物等相关佐证材料,显现了独到的学术特质;(三)二重、三重证据法的灵活运用。本书熟练运用“二重证据法”,将出土资料与传世文献相结合进行实证研究。在很多章节作者将出土文物资料也纳入到研究之中,采用“三重證据法”考察相关问题。

关键词:秦汉时期;儿童史;中国古代社会史

中图分类号:K232;G61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8-0135-04

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在这段历史的进程中留下痕迹。童年时期是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这个时期的生活环境、社会风貌决定着人的性格,甚至影响着未来整个社会乃至国家的命运。因此儿童的历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在由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儿童这一社会角色常依附于成人的年少时期而存在,因此,一开始关涉儿童的研究只是基于对成人世界给予更多的解读,并未将儿童作为主体对象展开讨论。1960年,法国学者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LIPE ARIES)《旧制度下的儿童与家庭》(L’enfant et la vie familiale sous I’Ancien Regime)问世,该书首次把儿童对象化,探究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关系中儿童逐渐被发现的过程,被公认为“儿童史”研究的起点[1]。中国儿童史研究相比于西方较晚一些,虽然早在1932年上海儿童书局出版了王稚庵先生的《中国儿童史》一书,但从其内容上看,该书是一本上古至民国时期的儿童故事总集,其目的是通过优秀儿童的史例教化儿童,并非是具有充分学术意义的儿童史书籍[2]。1995年,熊秉真先生《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一书的出现才标志着中国儿童史真正的起步,该书主要关心儿童成长发育的实现过程,讨论了中国幼儿的健康问题,但还未对儿童的社会生活史有过多的提及[3]。美国学者ANNE BEHNKE KINNEY的《早期中国的儿童和青少年图像》是一部关注中国秦汉时期儿童的专著,该书主要使用传世文献讨论了秦汉时期“早熟儿童”“贵族儿童”“弃婴”“女孩”四类儿童的历史[4],提出了一些饶有趣味的话题,但由于早期材料的匮乏,这些问题在该书中并未得到很好的解答。可见,中国儿童史研究还未十分成熟,以上研究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但近年来,关注儿童史研究的工作者们越来越多,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中国儿童史也有了更多的进展。

王子今先生的《秦汉儿童的世界》一书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秦汉时期未成年人生活研究”的最终成果[5]。从其发表的第一篇儿童研究成果算起,作者关注这一话题已经超过20年[5]661。《秦汉儿童的世界》是在前述成果基础上的进一步研究,该书涵盖了秦汉不同社会阶层儿童的健康、学习、游戏、劳动、工作、情感等方面,全方位、多层次从儿童的研究视角,探究秦汉儿童的社会地位、社会作用和社会影响以及秦汉时期的社会结构、社会意识和社会文化,是一部非常值得期待的著作。

《秦汉儿童的世界》的前六章主要描述秦汉时期婴幼儿出生到幼童阶段的生活情状。在第一、二章中,作者利用传世文献,出土简牍及考古文物资料对婴儿的出生、幼儿的成长健康问题,以及出生后的生存状况等方面进行了阐述。在第三至六章中,作者主要介绍了秦汉儿童的游艺生活、学习生活、劳动生活三个方面的具体内容。第七章,作者探讨了秦汉社会动荡时期未成年人的生活境遇,具体分析“略卖”“卖子”“质子”“劫质”等未成年人受到迫害的历史现象。第八章,作者通过对“短折”皇子、“劫迁”幼主、“待年”女子等社会上层儿童命运的考察,揭示皇族社会上层儿童的生活状况。在第九章至十一章中,作者涉及的主要内容为儿童少年阶段的社会实践。在第九章中,作者对秦汉未成年人需要承担的赋役责任以及身份继承进行了详细探究。第十章,作者选用甘罗等神童参政的经典故事,加之史料中“童子郎”“小儿官”等未成年人参政的史例,旨在具体考释古代未成年人的参政生活。第十一章,作者着眼于“恶少年”这类特殊的社会群体,分析“少年”“恶少年”的行为活动对社会秩序、社会文化产生的正、负两方面的影响。第十二章,作者从秦汉儿童称谓的研究角度出发,通过分析不同语境下各种称谓中包含的意味。第十三章,作者谈论到秦汉时期未成年人的情感问题,揭示了古代社会的早婚现象、“童养媳”“妖童”“弄儿”等畸形情爱现象。第十四章,作者对神事、巫事活动中出现的“童男女”、儿童传唱的童谣等历史文化进行了探讨,发现神秘文化中出现儿童的身影与人们对于儿童的看法、儿童的生理特征及社会身份都有相应的联系。

综上可见,该书涉及秦汉儿童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章有其独立专题,专题之间又存在着内在的逻辑关联。作者通过对传世文献、出土文献以及文物考古资料的综合运用,深入挖掘其中有关儿童生活的记录,对秦汉儿童生活的各方面做了多角度、立体化的研究,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完整的秦汉儿童世界。

笔者认为,《秦汉儿童的世界》在研究角度、研究材料、研究方法等方面都较为出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研究角度新颖、独特

全书以儿童的视角来考察秦汉时期的社会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全新的研究角度,而这一新角度具体到每个章节中,作者又以更为细致的视角得以呈现。

书中在论及秦汉时期未成年人的社会地位时,作者不仅对相关的社会现象加以深究,而且特别关注大众对儿童的社会称谓。刘知几《史通·杂说中》载:“古往今来,名目各异,区分壤隔,称谓不同。”[6]称谓是对某一人物的指代称号,其中暗含着特定时代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意识[7]。因此,作者以秦汉儿童的社会称谓作为切入点,恰能验证这一时代儿童的社会地位。如第十二章,作者提到“小儿”“竖子”“竖小”等表示儿童的称谓多使用于成人社会,且使用的语境常伴随着鄙视之义;又有“苍头儿客”“奴竖”“僮竖”等带着轻蔑意味的称谓附加于未成年人劳动者身上。众多与“儿”有关的称谓都带有鄙视义,可见当时秦汉时期未成年人生活条件状况不佳,地位也较为低下。作者又进一步究其原因,指出除了与特定的社会时代背景有关以外,秦汉儿童地位低下的原因还与中原农耕民族“老幼尊卑”的文化传统以及儿童“人道未成”有关[5]549。作者通过对儿童称谓这一角度的细致分析,进一步加深了我们对秦汉儿童社会地位的认识。

作者在考察秦汉儿童的生活状况问题时,打破以往在家庭史中研究儿童史的传统,在更为开放的社会环境中对儿童的生活境况加以呈现。如第六章中,作者据河西汉简“家属妻子”名籍中对未成年家庭成员的记录,统计发现,获得年龄资料的儿童的平均年龄为6.293岁[5]303,年龄小占多数,析其原因,与边塞艰苦的生活条件有关,成人和儿童的生命在战争纷乱的时代都得不到很好的保障。作者又从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出土的一些未成年人的玩具中探索,出土的玩具中有精心制作的“蹴鞠”和“玩具衣”等儿童玩具,以此表明,虽然边塞地区儿童的安全和生活质量时常得不到保障,但父母卻对子女表现了出更多的关爱[5]303-305。在描述过程中,作者并非仅仅从单个角度出发,而是力求从不同角度来立体地呈现当时儿童的社会生活。在第七章中,作者在探究社会灾难、社会犯罪与儿童的关系时,一方面,注意到史料中记载的“卖子”“鬻子孙”“质子”等儿童受害现象,另一方面,作者又据出土简牍中记载的“卖人法”“略人法”等儿童的保护政策指出,执政者在儿童被买卖的现象中意识到社会危机的出现,进而颁布一系列对儿童生存条件予以保障的政策[5]332,从侧面可以反映出儿童受到一定的重视,但在社会灾难面前,这种保护却微乎其微。

作者通过对社会背景、儿童的生活状况的整体考究,呈现出秦汉社会的多面性。其从儿童称谓,社会与儿童的相互关系来阐述的独特角度,也使得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得以展现。

(二)丰富史料支撑下的有趣选题

王子今先生从事多年的学术研究,在秦汉研究的各个领域都颇有建树,该部著作的史料相当丰富,不仅包括大量的传世文献资料,更有充足的出土文献以及考古文物等相关佐证材料。作者充分利用这些史料,在秦汉儿童史的选题上有了更多的巧思。

在第二章“孤儿的社会救助形式”中,作者在考查秦汉时期孤儿这一特殊群体的生活境况时,就充分利用《史记》《三国志》《汉书》等传世文献中记录“少孤”这类“无父母亲属”者的材料,出土文献如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魏户律》、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泥墙墨书《四时月令诏条》、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长沙走马楼出土竹简中的“户籍”文册以及汉代石刻文字《校官碑》《耿勋碑》《芗他君石祠堂题记》中描述有关社会对孤儿生活境遇的关心和救助等内容。这些材料都传递出了重要的汉代社会生活史信息,合理地证实了汉代执政者会通过颁布政令、律令一些政治举措来保障孤儿的生活,给予他们一定的社会福利,维护社会的和谐安定的社会现象。

第十一章“‘少年’‘恶少年’与社会秩序”中,在选择较为另类的社会群体“恶少年”作为考察秦汉时期“少年”的社会影响的对象时,作者充分运用《吕氏春秋》《史记》《后汉书》《三国志》中讨论与少年有关的史料,敦煌汉简中“少年”称谓的简文,出土汉代文物中多枚“少年祭尊”“少年唯印”“少年唯印大幸”等字样的汉印,经研究发现“少年”的含义似乎并非是简单的年龄的标识,他们曾结成社会群体,在社会上是一股年轻力量的象征。随后,作者又据《史记·大宛列传》《汉书·昭帝纪》中有关“恶少年”的记载,再结合敦煌汉简和居延汉简发现的“適士吏”“適卒”的记述[5]530,指出“適戍卒”中应当有“恶少年”这样的社会成员存在,说明“少年”在社会中的影响有好有坏,他们既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又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秦汉放达侠勇的时代精神[5]514,推断合理,结论可信。

总之,用出土文献传世文献以及考古文物等资料相结合的方式考察秦汉儿童史是本书材料使用上的一大亮点,传世文献中涉及儿童的材料极为有限,这就使得简牍文献中的儿童相关史料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作者独具慧眼发现并对这部分史料加以利用,显示了独到的学术眼光。

(三)二重、三重证据法的灵活运用

王先生在书中运用了“二重证据法”,厘清了一些长久以来的争论。例如:作者据《焦氏易林》《潜夫论》《汉书·艺文志》中载有关婴儿的记录,又据睡虎地秦简《日书》中“鬼婴儿”的称谓义以及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中有针对“婴儿索痉”“婴儿病间(痫)”“婴儿瘛(瘈)”病方的记载,指出汉代民间有以“婴儿”指“始生”儿、“初生”儿的语言习惯,在当时总结“小儿医”医疗经验的文献中,所谓“婴儿”,有时明确是指“始生”儿、“初生”儿[5]84-85。又如,作者据居延汉简、敦煌汉简中出现的《苍颉篇》《急就篇》,居延汉简、张家界汉简、里耶秦简等出土文献中《九九乘法表》等民间蒙学书,以及《汉书·艺文志》中“小学”包含的书目,指出汉代当时的民间教育已较为普及,而西北地区频繁发现蒙学书,说明这些蒙学教材也承担了成人扫盲和初级文化培训的作用[5]234。通过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作者特别重视出土资料与传世文献相结合的实证研究,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利用更多的出土文献资料得出自己的新解。

不但如此,在很多章节作者更进一步将出土文物资料也纳入到研究之中,采用“三重证据法”考察相关问题。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在考察古代“子孙充实”的愿望时,首先据传世文献中记录的汉代文物上有“宜子孙”字样,如宋吕大临《考古图》《太平御览》等资料,其次据出土简牍,如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中记载人们预测“生子”前景,后又举出大量的文物考古资料,如汉代的出土铜镜上刻有“宜子孙”“长宜子孙”等样式的铭文,三者结合,指出在秦汉社会意识中对子孙后代是非常关注的,也体现了社会对未来的期待。又如,在第六章中,作者据《史记》中西汉名臣任安事迹,涉及其少年时“为人将车”的史例,居延汉简中有关“将车”的简文、武威雷台汉墓出土铜车马上的隶书铭刻,以及多处出土的汉画像石上未成年人御车的图像,合理推测未成年人参与社会劳动时,多有因雇佣关系在社会劳动中地位低下,遭受苦难的情形出现。作者对秦汉考古文物信息十分了解,本书多处运用传世文献、出土文献、文物考古资料三者互证的“三重证据法”,论证严谨,结论也更具说服力。

《秦汉儿童的世界》一书在秦汉儿童生活研究上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把握每一个重要的历史记录,使读者更真实地了解当时社会关系的原始面貌,是一部非常值得学习和借鉴的著作。当然,该书在一些细节问题上仍需斟酌,笔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在某些章节上存在如下一些疑问。

首先,个别章节在内容上稍嫌简略。例如,第十三章“朦胧情性”是关注儿童情感的一个非常新颖的话题,作者谈到“早婚现象”“童养媳”“同性情感”等内容,但相比其他章节篇幅略显短小,内容也相对简略。文中在描述儿童情感时,主要提及了男性儿童的情感,对于女性儿童只是作为对象讨论婚龄问题,情感方面似乎并未过多提及。又如,第十四章“‘童男女’的神异地位”中“侲子与傩”一节,标题似是讲侲子与傩之间的关系,然而内容上笔墨着重于讨论史料中“棘矢”中“棘”象征意义与“童子”之间的联系,为何“傩”中需用“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的“侲子”却未做充足的解释,读之有意犹未尽之感。

其次,书中个别处存在校对上的问题。例如,文中引用《文子·下德》中“智昏不可以为政”中“政”当为“正”之讹误[5]34;文中引用《列女传·母仪传·启母涂山》:“涂山独明教训而致其化焉”中的“明”应与上下文中《列女传·母仪传·弃母姜源》和《列女传·母仪传·契母简狄》中的“眀”相一致[5]236;文中“然而末见直接证据”中“末”当为“未”之讹误[5]529。

綜上,王子今先生的《秦汉儿童的世界》一书,作者在谋篇布局上深思熟虑,内容上丰富、精细,整本书都十分的有趣且深刻;在研究方法上科学、新颖,非常值得我们参考学习;研究角度上创新、独到,为中国儿童史进一步地深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也为研究者们提供了更多的研究思路。《秦汉儿童的世界》用儿童的视角打开了一个真实生动的秦汉世界,了解秦汉未成年人的社会生活史,对于各朝代的社会生活史的研究都有所启发,也为后续的研究者们打开了一扇中国儿童史研究的大门。

参考文献:

[1]辛旭.儿童与社会的相互建构:儿童史研究突破的一种可能[J].学术月刊,2016(6).

[2]王稚庵.中国儿童史[M].上海:上海儿童书局,1932.

[3]熊秉真.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5.

[4]刘玲娣.打开可以“望见生动情景的视窗”——读王子今教授《秦汉儿童的世界》[J].中国史研究,2020(1).

[5]王子今.秦汉儿童的世界[M].北京:中华书局,2018.

[6]刘知几.史通通释:下册[M].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王子今.秦汉称谓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董婷婷(1995—),女,汉族,江西九江人,单位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古籍整理与研究。

(责任编辑: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