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邝志望着土墙上一张北京奥运会福娃的陈旧海报;后来,他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趟又一趟;最后,他决定了,要把这间从死去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屋子卖出去,所以他找到了我。
邝志直言,这间屋子值多少钱?我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要卖?邝志一把撕下了那张海报,跟我说,莫非要跟它们待在一块?这间屋子最多十五平方米,西侧有门,南侧有窗,那张被邝志撕掉的海报似乎是整间屋子里唯一彩色的事物。我告诉邝志,如果是通过房屋买卖,这种屋子几乎很少有人会考虑,所以,更好的选择是等待政府拆迁。那还要多久?邝志拉了拉门旁的电灯线,灯也坏了,他骂了一句。
我和邝志是小学同学,邝志的父母离异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始终住在这间屋子里。有次我帮母亲跑腿,连着去了两家商店,食用碱都卖光了。我在鼓巷里走,这条巷子小店不少,我心想总该有一家有食用碱。当我看见邝志手里拎着滚铁环走进一个院子里的时候,我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好奇,我想知道这个平时闷不吭声、总是独来独往的男孩究竟有什么秘密。我跑过去,躲在门后,看见邝志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门房。挂在院里的衣服随风飘动,我不满足于这种暗处的窥探,迈进院门。邝志突然从一条蓝白条纹的床单后跑了出来,他看见了我,他显然吓了一跳,手里的滚铁环当啷一声坠落在地。回家的时候,我手里拿着邝志买给我的冰棍,快乐地舔舐着,这是我为邝志保守秘密的酬劳,他说我住在这里的事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答应了他,当我回家之后,母亲看着我手里那根还剩下一半的冰棍,突然扇了我一巴掌,我觉得委屈,我不知道我该把兜里的钱全数拿出来以证明我没有胡乱花钱,还是飞快地跑出去,找到一家有卖食用碱的商店,并且保守住邝志的秘密。
邝志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付给了我两百元委托金。我争执了几番,说不用,一个小忙而已。邝志把钱扔在了那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桌上,接了个电话,再也没有回来。我把钱揣进兜里,想着下次见面再还给他。我试验了一遍邝志给我的备用钥匙,锁头虽然锈蚀,但还勉强能用,不过,放眼望去,这屋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锁好门后,我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一些什么声音。那声音像是从正房里传来的,走近后,我趴在窗户边,发现屋里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我走进屋内,老人正笑着看我,他用一种被气声催动的喑哑声音跟我说“手机”。顺着老人的目光,我果然在轮椅旁发现了一个按键式的老人机,但我有点诧异,老人的声音跟我刚才听到的不太一样。快速环顾了屋子,我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一只黄色的鹦鹉正被关在桌上的笼子里。突然,手机响了起来,震耳欲聋的铃声,宋祖英的《好运来》。我捡起后,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老二”,我递给老人,老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后按下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着耳朵,我还是听到了里面一个吵嚷的女声。我跟老人点头示意后往门外走,在四合院里绕了一圈,发现这竟是有人居住的最后一家,其余的屋子不是被清扫一空,就是上了重重的锁,明显已被冷落多年。此时,远处传来微弱的振鼓声,夕阳将近,那鼓声里透着悲凉。我的同情心泛滥起来,看见老人将手机拿离耳朵后,我敲了敲门。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热烈景象。2009年,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阅兵式,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之中,而家里也迎来了一件大事。我们终于从鼓楼的四合院区搬走了。新家在四环外,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那天父亲哭了,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我以为父亲是因终于搬进新家而情绪激动,但当晚上我们住进甲醛味还没有完全散尽的新家后,父亲突然大发脾气。父亲不是对我和母亲发脾气,也不是对任何人,所以我觉得父亲很奇怪,那时我十六岁。十六岁,对匆匆逝去的事物总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矛盾心理。人生是未来难以预计的灿烂时光,过去已成过去,已经从我的生命里解体、消亡。
那天父亲没有回家,母亲彻夜未眠,她像是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所以她只是等着,没有其他的举动,而我躺在新床上睡了甜美的一梦。第二天回四合院收尾时,父亲果然在那,他正靠墙坐在他最喜欢坐的那个小马扎上打鼾。我叫醒了父亲,父亲看见我,突然哭了,他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父亲是要找什么,但我认定是什么传家宝之类值钱的东西,我曾问过母亲,她也不知。这是父亲的秘密。
老人看见我还没走,突然有点紧张,他或许以为我重返回来是有所图谋,此时他正蹙着花白的眉毛,盯着我。我谎称是隔壁的住客,老人似乎有所松懈,他很渴望说出一句流畅完整的话,但显然他办不到。老人吐出三两个字后停顿,然后再是三两个字,继而勉强拼凑成一句。我听懂了,老人问我住多久。我说我签了一年的租赁合同,但老人的听力似乎也不够好,我用食指比了个1,然后大声告诉他是一年。这只是我的想法,老人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没有任何表情的抽搐。此时,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而入。我心想这或许就是来电显示的“老二”,老人的二女儿。女人顶着一头爆炸的棕黄色卷发,满眼恶意地看着我,我刚想解释,她便吼了一声,你是谁?我被女人不可一世的气焰吓到,匆忙解释道,我是新搬来的住客,她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告诉我说你可以出去了。我做房产中介近两年,遇到过各种不同的看房卖房的人,但还是头一遭受到这种待遇。当然,她并不是我的顾客,碰上这样凌厉的人我也束手无策,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希望他能帮我说句话,但在这女人面前,他只是一声不吭地低垂著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邝志对我的初步报价很满意,他说他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破屋还挺值钱。我问邝志有没有出租的打算,过了几分钟后,邝志给我回复,它就像是一块心病,摘不掉我始终不会自在。我告诉邝志,对于这间屋子而言,出租算是目前最好的一条路。邝志回给我一个OK的手势表情,然后报了价,问我合不合适。我说可以,有消息给你回复。
在鼓巷的路边摊吃了一碗炸酱面后,我在公司附近的分店打了卡。走出鼓巷,驻足在鼓楼的外围,而后坐在石墩上,等有人击鼓。在北京生活了二十七年,我却从来没真正登上过鼓楼。上小学时,我通常是在上学放学的途中经过钟楼东门、钟鼓楼文化广场,然后从一条胡同进入鼓楼东大街,远远地跟它打个招呼。倘若在路上遇见小伙伴则结伴同行。偶有几次我看见邝志用一条网兜装着盛满水的塑料水壶在前面走,他一边走,一边高抬脚踢那来回摇摆的水壶。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那根冰棍而有所改善,他还是独来独往。伙伴指了指问那是不是邝志,另一个伙伴点了点头,似是而非地说好像是,不知道他也住在这一片。我没有说话,我生怕我一开口就泄露了秘密。我读的是小初合并的学校,邝志在我们升学初中的那个暑假转了学,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心想他或许也并不愿意见到我。当时我接了单,骑着电动车在去往那片院区的路上时,隐隐中有种感觉,我即将要见的人是邝志,没承想,真的是他。邝志穿着一身休闲的黑色西装,完全没了那时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身高貌似有一米八五,仍然保留了一张稚气的脸,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叫了他的名字,邝志愣了愣,努力辨认着我,后来我不得不亲口告诉了他我的名字。邝志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因此记起我,他已经忘记了,将我连同整个旧时的记忆一起忘记了。
父亲正在楼下遛鸟,一只黑八哥。这是一只有福的鸟,母亲时常这样说。父亲周日有去寺庙祭拜的习惯,几年前的一天晚上,父亲带回了这只八哥。父亲说是这只八哥找上了他。寺庙的门关闭前,父亲准备下山,下了几级台阶后听见嘹亮的叫声,然后看见一个黑影从香火缭绕的上空飞出来,盘旋了几下落到了他的肩膀上,父亲称信这是缘。现在这只八哥立在父亲手上,不飞也不学舌,它就像是父亲身上某个衰老正等待坏死的器官。
第二天刚到公司,便有人打来电话说想去看邝志的那个屋子。他自称是个刚来北京工作的北漂族,怕找不到位置。我说行,鼓楼知道吗?你在南门等我,我骑车带你过去。十五分钟后,我到了鼓楼南门。放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游客,我打了个电话,沟通了几句,一分钟后,一个背着巨大的黑色背包的男孩从东大街的花坛挥着手朝我走来。男孩似乎对屋子并不算满意,自然,整个屋子破落,一套桌椅,一张双人床,冰箱和电视机保留了20世纪80年代的古朴痕迹。我告诉男孩整个院子仅剩一家,只有一个八旬老人,所以对厨房和厕所的使用可以不必顾虑太多。男孩点了点头,问我能不能再便宜一点。我问男孩打算租多久,男孩小声说三个月吧,我告诉男孩,假如他能租一年以上,我可以每个月给他减租一百。我自信于对邝志猜测式的了解便做了主张,邝志并不在乎这间屋子的最大利润,而是以一个可以接受的价钱尽快跟它告别。男孩犹豫了片刻,说想再考虑看看。我说好。男孩肩膀的背带处已经被汗水洇成了深色,我问男孩住在哪里,也许是出于怜悯,我打算送男孩一程。男孩执拗地说不用,然后便跨出院门,朝一条开阔的大街走去。我回到院子,朝老人的窗口望了一眼,发现老人并不在屋内,厕所里也没有,我心想也许是被子女接走了,老人要开始他另一种晚年生活了也说不定。我将院门掩上,骑车去追男孩。在一家理发店门口,男孩将背包靠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正端着手机,像是在查地图。我骑车停在男孩面前,告诉他上车,男孩也许的确是累了,说了声谢谢便坐到了我身后。男孩暂住的招待所不远,隔两条街。等红灯的时候,男孩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却突然蹦出一个问题,他问鼓楼是不是要拆了。我愣了愣,侧脸一看,发现此时我和男孩正停在鼓楼的斜对面。对于男孩的问题我并不知道真假,但却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感。真实情况是,我几乎从未想过我所曾生活过的周边一切会有任何毁灭性的改变,我只是离开,像绝大多数年轻人那样一次又一次决绝地离开熟悉的地方。我跟男孩说不会的,这是历史文物,怎么可能会拆?男孩将信将疑。红灯结束,我准备发动车子,男孩小声说他不喜欢历史,他不喜欢过去的事,像是自言自语。鼓声以某种韵律响了起来,它从鼓楼的门窗缝隙里流淌出,迅速糅合在车水马龙的交响里,而我的回答被那从过去传来的鼓声吞咽入腹。
中午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房客抱怨老房子的太阳能集热不好,让我联系一下维修师傅。我家的老房子断断续续换过几批房客,最近半年租给了一对年轻情侣,他们自称是网络主播。有一天我偶然在某视频平台发现了他们,三位数的播放量,谋得的酬劳明显不足以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从这里搬走。他们是被某种自身所渴望的东西束缚在了这里。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任那太阳能继续老化下去,反正那对情侣已经预付了半年的房租。最后,在午休时间,我还是联系了维修师傅,并亲自去了一趟。那对情侣穿着睡衣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我后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维修师傅从屋顶下来,跟我说太阳能的真空管爆了几根,也许是因为几天前那场声势猛烈的暴雨。维修师傅建议最佳方案是换一个新的太阳能。我问可不可以只换破的真空管,维修师傅笑了笑,说即便换了,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整体老化太严重。我当然不可能要求这对房客情侣付换太阳能的钱,这本就是房东的责任,但我又不愿为这所日益衰朽的老房子再花一笔钱。最终我还是付了钱。从前出租这间房子时父亲便不允,但在带回那只八哥没多久后,父亲竟然同意了。我心想或许是搬家时父亲遗失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父亲默默地放弃了,又或者他是有了新的寄托。我不知道。我时常想起那个周日,我独自在家里的沙发上坐着看杂志,那只被挂在门廊的八哥突然说了一句,一开始我没听清,后来它重复了一遍,“山山”。晚上我偶然想起,便找了父亲去外面散步的时间问母亲山山是谁,母亲说那是父亲的乳名。
送走维修师傅后,我重新回了院子,此时那对情侣已经进了屋子。我站在窗户边朝里面探了一眼,当我看见客厅的墙壁被贴上了色彩鲜艳的红蓝色壁纸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从我的大脑中飞速穿过了。我终于意识到,那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模样。我曾叮咛过他们不要对屋子做什么太大的改变,不单单是为了父亲,也是我的意愿。此刻,我并没有打算冲进去找这对情侣讨个说法,我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觉得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时代已经摇摇摆摆,即将坠毁。我开始往邝志的院子走去,进巷子后,我看见在院门口围聚了不少人,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从院门进出时手里都拿着一些可堪被利用的物件,包括那只黄色的玄风鹦鹉。
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八哥飞走了。之前我觉得那不过是一只鸟,病了死了都无关紧要,可当我看见老人活到死去的屋子被一点点清空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突然,有一只黑色的鸟从屋檐后飞出,它飞一会儿又停在我视线可见的范围内,像是在等我,于是我不知不觉地紧赶着脚步想追上它,有一瞬间,我将它想成了那天彻夜未归的父亲。
后来它飞上了鼓楼,我看见它站在栅栏上,正用喙梳理着羽毛。当我登上鼓楼,那只鸟却不见了。一阵恍然。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区,现在我终于站在这,将它尽收眼底,我看见天空飞翔的白鸽,看见老人笼内的鹦鹉卷入没完没了的舌战,看见那拥挤不堪的四合院仍有人进进出出,仍有升腾的烟气。此时,那只黑鸟从鼓楼的上空像箭一般飞出,我曾听闻,寺院里被教导数年的八哥在死后会化为舍利,而它似乎正飞往广化寺的方向。
此刻,晴朗的秋日,天空掠过一道黑色的闪电,没有雷声,街区禁止鸣笛,短暂的岁月中只有一声啁啾。它完成了在人间最后的修行。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者简介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天涯》《作品》《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大益文学》《当代小说》《散文诗》等刊,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