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阳光肆意的中午,热浪如海上的波涛迎面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徐宽骑在电动车上,后面坐的是刚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姚春。刚才在吃饭的时候,徐宽接到师傅贾明朗的电话,说是无意中淘到一张宋代的画纸,让他赶紧回公司。
你师傅真厉害,这才几年时间,听说资产过亿了。姚春双手抓紧徐宽的腰,言语中很是羡慕。
师傅是有本事,要不,行旅画廊也办不起来。徐宽简单应付了姚春的对话,脑子里想的全是有关这张画纸的模样。几天前,贾明朗跟他说,如果能淘到一张宋代的画纸,他准备还原一幅名画。贾明朗特意说明,这幅名画在内地早就没了踪影,现在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如果能还原,将是无价之宝。稀,为贵也。贾明朗说完,嘴里叼起雪茄。徐宽赶紧上前,把烟给点着。
人比人得气死,人家几千万上亿不算个事,咱们连房子都买不起。
在徐宽停下电动车的时候,姚春又说了一句。
艺术,哪能用金钱来衡量?
感觉你怎么怪怪的,开口闭口都是艺术。姚春一脸不满。
行旅画廊就在行旅酒店旁边,这都是贾明朗的产业。画廊的楼顶是一幅动态的《清明上河图》,是贾明朗的得意之作。曾经有客商出价500 万,贾明朗都没有出手。
不喜欢这里,那个滚动的《清明上河图》,像是吃人的狮子。姚春又嘟囔一句。
你不懂艺术。徐宽说了一句,到了公司门口,两人就得分手。姚春似乎还在等待点什么,见徐宽没有反应,就悻悻地走了。
望着姚春的背影,徐宽禁不住笑了起来。但他不知道为何发笑,对于姚春,徐宽谈不上爱或者喜欢。跨过30 岁的阶梯,在城里还一无所有,有人爱上,是件庆幸的事儿。假如能顺利结婚,等于履行了人生的职责,在外人面前,算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仅此而已。
上了台阶,迅速进了贾明朗的办公室,几个徒弟都聚集在他身边。而贾明朗的右侧,则站着一个长头发、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
行了,人来整齐了,就让徒弟跟你走一趟,价钱也由他们定。络腮胡子起身告别,咱可说好了,两点准时开拍,过期不候。
没问题。贾明朗转身面向几个徒弟。你们马上去拍卖行,价钱自己拿定,以后该怎么画,画什么,我来确定。当然,画纸的钱,得由你们自己垫付。
接着贾明朗又交代了一些细节,比如真假宋代画纸的鉴别,盈亏或者赔率,也由自己承担等。
你们跟我这么久了,总该有独当一面的水准了。
考验。大家能想到的,就是这意思了。
竞拍画纸,不是头一回了。但是,让徒弟们自己参与,却是第一次。这么跟你说吧,以前竞拍回来的画纸,一般由贾明朗挑头,设定好临摹的古画作,然后由画工执画,最后的去向,大家都不知道。这回倒是新鲜了,那么,贾明朗真的放下了?
徐宽随着大家一起,往拍卖公司而去。刚发动车子,贾婧跟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上了副驾座。
公主陪行,这倒是头一回。
其实徐宽知道,每次淘回来的画纸,都是赝品为主。时至今日,古玩行当里,被淘洗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什么古画纸是真品?行内人都清楚,别人做旧一回,在市面上公开亮相,画室再进行二次加工,也就成了古品。一般买家也是一些腰包鼓鼓脑袋空虚,附庸风雅之流,根本不会鉴别画作的真假。通常加工的过程,都是贾明朗自己完成,最后分发到徒弟们手上,都是加工好的画纸。但是,也就徐宽等几个高手学徒,才有可能在这些画纸上临摹,其他人则没这福气了。
徒弟们知道,2000 年以前,贾明朗在深圳大芬村待过,而且一待就是10 年。回来后,就开了行旅画廊,生意一直很红火。
进了拍卖公司刚坐下,拍卖就开始了。
拍卖底价以10 万元为起点,像市场上摊贩的叫卖。不料,竞价一直往上攀升,最后,在75 万元上停了下来。而徐宽和师兄弟们都没有跟上。眼看就要落锤了,徐宽突然大喊一声,85万。
连叫三声,再没人应答。最后,徐宽以85万的价格,买下了这张所谓的宋代画纸。
就要签订认购书时,徐宽突然看到,贾明朗就站在他身边,对他微笑着。
徐宽仔细一看,画纸的右下方,有着四个小小的篆体“澄心堂纸”。
徐宽早就了解到,宋代的“澄心堂纸”色彩种类很多,纸面砑磨光滑,以半透明而平滑的纸面上隐现出鸟兽花木形象(水纹纸)而闻名。那么,眼前这纸虽然也呈半透明状,砑磨也到位,却没有发现纸中隐现出花鸟虫鱼以及花木的形象。这么说来,此纸的真实性,一时还无法分辨。
几年来的经验告诉徐宽,必须坚持自己的审美观。眼前这张画纸,即便不是宋代真纸,也是价值不菲的古代名纸。得了,有了它,还愁画作不值钱?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跟赌玉一样,运气往往在于自己是否坚持。
捧着画纸,师兄弟们无不唏嘘。85 万,可别砸你手里了。徐宽一抬头,贾明朗不见了。
徐宽,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这时候,贾婧抢过画纸,展开观看着。
糟粕一样粗糙,还得那么多钱。说罢,贾婧又把画纸丢给了徐宽。
对于贾婧的任性,徐宽早就领教了。听说贾婧也上了大学,至于是什么大学,谁也不知道。毕业后回来,就待在家里玩游戏。偶尔有空,就进各个画室,看师兄弟们画画。
徐宽不想跟她做过多交流,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当年师傅贾明朗之所以留下他,是他的特殊画艺,感动了他。
面试那天,贾明朗让大家画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行走在山坡上觅食。大家的画面都是母鸡生动地带着小鸡,认真地在地上寻找食物。只有徐宽,与众不同地画出新花样:让一只小鸡跳到母鸡背上,缓缓向前行走。不管怎么说,这幅画因为小鸡的任性,让整个画面生动了起来。就这样,贾明朗留下了他。他说,画作不是死板的模仿,而是要融入自己的创意。新,就有奇的效果。
这一进画室,算来也近8 年了。
对于贾明朗格外青睐徐宽,还有另一说。贾明朗36 岁那年,才得了贾婧。本来以为是个公子哥,不料生出来后却是小姐。之后贾明朗的老婆一再患病,直至去世,都没有再生下第二个孩子来。
坊间传言,师徒如父子,特别是有灵性的徐宽,说是将来贾明朗会收留徐宽为女婿。但那只是传言,徐宽看不上贾婧,也不敢有这份歪心思。虽然他也曾经窥视过贾家的财产,但那只是一种念想而已。否则,他也不会跟姚春谈朋友。况且,贾明朗知道他谈恋爱时,也没有过问什么。
门户不当,就像优质的画纸,却遇到平庸的画工一样。结局只能是双双失利。
回公司的路上,徐宽的脑子就没有平静过。刚才交了25 万,那已经是他这几年的全部积蓄。还有60 万,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全部交清,否则就要支付违约款,还要交回画纸。
贾明朗早就声明,这次是自负盈亏的原则。眼下能找的就是姚春,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向她开口救助。
坐在画室的椅子上,整个人几乎陷入了椅子之中。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给她打了电话。
姚春和别人合伙办了个木雕工艺品厂,目前收入还算可以。两人谈上朋友时,姚春曾经想让徐宽放弃画画,加入她的工艺品厂。但徐宽不同意。她那些工艺品,说白了就是流水线作品,呆板又没有个性。像画室的其他画工一样,按照客人的要求,依样画葫芦。这根本没什么原创性可言。徐宽讨厌那种刻板的雕琢,没有特性不说,整个人长期陷入模式中,不傻也呆。所以,他一直待在画室里,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
可是,姚春的回复也很艰难。
工厂是和别人合作的,60 万这数目对我来说,数目太大了。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样吧,我先给你30 万,另外的30 万,我找朋友借借。
先过了艰难的第一关,接下来就是找贾明朗。如今画纸已经到手,他却不见了人影。这是为什么?
徐宽待在画室一整天,正准备出去时,姚春来了。
还没开始吗?
这得问师傅,他还没有告诉我,画什么才好。
徐宽的回答,姚春显然不满意。凡是物质不能迅速转化为商品,她都认为是对生命的拖延。这边虽说不像深圳的广告那么具有紧迫感,时间是金钱什么的,但是,拖延商品的成就,就等于谋财害命。
姚春的见地很多,跟她交往这段时间来,徐宽早就领教过了。可眼下不是跟她争执的时候,于是,他带着姚春,拿着画纸,进了贾明朗的办公室。
贾明朗正在打电话,他用眼神示意徐宽和姚春坐下,继续讲电话。最后,贾明朗说了句大概一年的话,就挂了电话。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贾明朗一开口,就让徐宽愣了好几秒钟。这可不是他的风格,特别是跟徒弟说话的时候。
师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过来看看。贾明朗说着,带着他们来到投影室。
这间投影室,是专门播放古字画视频的房间。在徒弟们进行创作的时候,贾明朗就让他们先观摩一下画作的大体轮廓,然后根据画作的要求,进行再创作。
不一会儿,墙上的投影出现了。徐宽仔细一看,不得了,原来是《溪山行旅图》。这可是宋代的大画家范宽的作品。
在《溪山行旅图》中,画中的高峰,巍然挺立。该画作描绘的是典型的北国景色,图上重山迭峰,雄深苍莽。在山头茂林丛密中,两峰相交处有一白色飞瀑,如银线飞流而下,场景十分壮观。整个画面在严肃、静穆的气氛中,增加了一分动感的意象。而近处则怪石箕居,大石横卧于冈丘。其间杂树丛生,亭台楼阁露于树巅,溪水奔腾着向远处流去,石径斜坡逶迤于密林荫底。及至山阴道中,从右至左行来一队旅客,隐约可见四头骡马载着货物,正在艰难地为生活而跋涉着。
这画在东方美术史上,是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仔细观察该画作,只见画幅右上角上,有明末大书法家董其昌用楷体工整写就的“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个字。在画幅的右下树荫草叶间,则才发现微弱的“范宽”二字的题款。如不注意查看,你根本发现不了这两个字的存在。
也就几分钟时间,贾明朗就关掉了投影机。接着,他又让徐宽拿来了卷尺,仔细一量,此画纸长2.15 米,宽1.13 米。徐宽在心里惊呼着,这不就是《溪山行旅图》的大概尺寸吗?
贾明朗大概也看出了徐宽的心思,点点头说,就是要让你画一幅《溪山行旅图》,一位香港客商出价250 万。能不能按照画纸的比例,画出这样的绝品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当然了,要是真能画出水的真正神韵来,说不定我自己就收藏了。贾明朗说话向来简单明了,不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
贾家的藏品,多如牛毛,特别是珍稀品,也不下几十件。这些都是不可估量的巨额财富,他怎么可能收藏我这类疑似赝品纸张上制作的赝品呢?
徐宽虽然持续疑惑着,却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在画作没有成为艺术品之前,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此时,徐宽的眼睛盯在画纸上,思路一直在跟刚才的影像较真着。
原来,徐宽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画纸有了重大的问题。一是画纸表面褶皱很严重,纸上的折痕很多;二是粗糙的程度,似乎比当天刚拿回来时,更加明显。而投影上的画纸,质地柔软,有很强的韧性。这才是正宗的宋代“澄心堂纸”。根据以往的经验,别说在这张画纸上画上名作,即便是普通画作,想要在这么粗鄙的画纸上有所作为,都是件很艰难的事儿。一来墨水能否着色,二来墨水会不会在画纸上洇开,成为模糊的图像,这都是严重的问题。师傅为什么这么要求我在这上面画《溪山行旅图》?而我自己的走眼,随便把这样低仿的画纸买回家,造成的损失当然是自己的了。
可是,师傅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就是低仿纸?他可是几十年的功力,不可能看不出纸张的破绽。徐宽顾不得姚春的絮叨,也没有送她出去,继续跟纸张较起劲来。
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此时,徐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蠢得没边了。但是,徐宽突然冷静了下来。这是他继续观察纸张后的结果,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既然如此,那就对它进行测试,如果墨水没有泅开,那么,说明纸张还可以利用。即便不是宋代真品,也是件少有的珍品。
磨墨,是一项耐心又需要毅力的工作。徐宽放下画纸,开始研起墨来。
第二天上午,徐宽正在调墨时,有人敲门,声音急迫又响亮。徐宽想,应该是师傅到来了。他赶紧丢下墨棒,出去开门。
你好,请问你是徐宽先生吗?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戴着墨镜,但徐宽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请问你是……中年人挤进门来,直接来到画桌旁边,拿起那张画纸仔细观察起来。
是这样的,听说你得了一张古画纸,我想过来看看。中年人话音刚落,又进来了两个人,年纪也和中年人相当。
徐宽赶紧把画纸收起来,并让他们坐下来。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们是一家画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你把画纸给我们看看,要是可能的话,我们打算收购它。
徐宽本来想把他们请出去,却突然一转念,在画桌上把画纸铺开了。
诸位请看。
三人一看到画纸,立即掏出放大镜,三个脑袋几乎顶在画纸上了。这情景像猪在拱食,或者说是抢食。徐宽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喂猪的情景。
大约有一刻钟时间,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我出70 万。先前进来的中年人说。
我出80 万。另一个中年人说。
我出95 万。最后一个说。
徐宽正想说些什么,只见姚春闪了进来,一脸风尘。
在姚春脸上扫了几下,答案就在徐宽心里了。看到姚春和先前进来的中年人还在低语,徐宽更加明白了。
给他们吧,95 万你也不亏,还倒赚了10 万。要不……姚春掏出纸巾擦着脸上的细汗,轻轻地对徐宽说。
不了,你没看到我正在调墨吗?走到这一步了,还卖什么?相信我,我一定会让它成为艺术品的。
姚春向前走了一步,挽着徐宽的胳膊往墙边走去。
你就这么固执,万一是假的,你就倒赔了。听我的没错,管他什么艺术不艺术,要是换不成钱,什么都白瞎了。姚春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徐宽才能听到。
不用劝我了,钱我会想办法还你。
你怎么就不听劝?咱们何必跟这张破纸较劲?真不开窍,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姚春一扭身,回到中年人的身边。
徐宽不想再跟他们费口舌,右手打出一个请的手势,再也没有放下来。
姚春最后才出来,徐宽说,我不想把无聊当有趣。你也请吧。
要不是工厂催得紧,我……
徐宽没让姚春把话说完,也把她给请出来了。狠狠地关上门,徐宽继续调墨。
几天后,徐宽让姚春来取钱,可她就是没来。最后,徐宽把钱打到她的账户里,并按当初的许诺,给了一分利息。
这天早上,徐宽开始用铅笔在画纸上比画,贾明朗突然出现了。
看到贾明朗进来,徐宽赶紧起身,准备给他泡茶。贾明朗摆摆手说,不必麻烦了。
说着,他又走到画纸前,认真观看徐宽的布局。虽说只是铅笔打底的格式,但贾明朗还是看出名堂来。
贾明朗点点头说,格局还行,最后主要看意境效果。溪者,为水也。行旅,即过客。要注意,该图主体部分为巍峨高耸的山体,高山仰止,壮气夺人。此为中峰鼎立之说。另外,山顶丛林茂盛,山谷深处一瀑如线,飞流百丈。山峰下巨岩突兀,林木挺直。画面前景溪水奔流,山径上一队运载货物的商旅缘溪行进,为幽静的山林增添了生气。而该图名为“行旅”,而不叫“旅行”,说明了人活在巨大的宇宙之中,就是一世间匆匆过客而已。在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这里的山水就存在过。而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山水依然故我。所以,这就是宋代人的一种了不起的领悟。着墨时,不要忽略了。
一定要突出物的永恒,当然,这也是画家必须具备的领悟。贾明朗说着,笑着望向徐宽,并拿出带来的《溪山行旅图》的打印件,交到他手里。怎样,有信心吗?
放心吧师傅,只是,只是钱没那么快还你,我……
没事,钱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如果画得好的话,我想把它送给贾婧。明年,她就28 岁了,也该结婚了。如果这件作品能成为她的嫁妆,不啻一件好事。我可不想再这么劳累下去。钱财如粪土,人生何时是个尽头?
记住,手随心走。
谢谢师傅,您就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贾明朗在徐宽肩膀上按了按,加重了力道,就出去了。
徐宽继续调墨,眼睛却没有离开那张画纸。
行旅?过客?脑子里一直在咀嚼着贾明朗的话。
山就是木石,还有土地的结合。那么,木跟石的关系是怎么建立的,其实这就是中国艺术里面两个最根本的支撑。《红楼梦》的开始,就是木与石,结成一个无法解开的因果。美,就是自然。而行旅图的结构,就是它有着时间的痕迹,有慢下来的风度。假如人们都这么急着赶路,有谁会认真停下来,好好看一眼,细细地体会?
山峰,是本画的精髓。于是,徐宽开始从主峰着笔。还别说,贾明朗提供给他的徽墨,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墨宝。此墨沾笔不掉,落笔不洇,墨水和狼毫之间产生了深刻的默契。
看来,画纸还是可靠的。
徐宽边画边观摩贾明朗带来的打印件。都说画家作画,身心完全沉浸在画作里的一切事物。这个画作的作者范宽,就是这一类画家的具体表现。在范宽看来,世界上所有的花鸟虫鱼、山水植被,所有的万物,只要你静心观察,就会发现它们的生存肌理。哪里有什么永恒?只有山水,只有宇宙,日月星辰,它们才称得上“永恒”。而唐代则没有这份闲心。他们骑在马上,以动的方式和世界对话。因此,也就少了很多沉淀的美感。
边画边悟,徐宽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没有离开过画桌。画纸上粗糙的褶皱,让他巧妙地引用为飞流的瀑布。而瀑布的背后,则是树枝的细节,似有若无。原来,巧能补拙,全在这巧字上。
没错,手随心走。说是手在作画,倒不如说是心在走画。这境界,是徐宽参悟了很多画作后,得到的升华。
人,是画作中的点缀。四头骡马载着货物,正缓缓向前。而徐宽别出心裁,在最后一头骡马上,添加了一个小孩。就像当初他让小鸡站在母鸡背上一样。赶马人则轻轻一回眸,眼神全部集中于小孩身上。
对,这就是爱,不分古人今人。师傅对自己的期望,不也是如此?
画作正在紧张进行中,这已经是第8 个月了。
这天早上,徐宽刚要作画,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打开手机一看,原来是姚春的结婚请柬。一看结婚照,她身边的男人,竟然是那天前来买画纸的中年人。
祝福你,愿你幸福。
徐宽给姚春发了微信,并随礼了500 元,便关了手机。
此时,画作已经进入最后的修补阶段,徐宽不敢放松。不经意伸手一摸下巴的胡子,竟然杂草一样刺手。徐宽掏出手机往脸上一照,艺术家。他自嘲地说了一句,又丢下了手机。
对于几个地方的雨点墨,徐宽再次进行了修葺。而行夜山的意韵,则以积墨的方式,着重体现。整个画面含蓄而内敛,稳妥又大气。徐宽观察了几遍,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境界。丢下画笔,点燃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中,整个人沉浸在无端的遐想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师傅让人来请他过去,说有重要事情宣布。
小心地固定好画纸,徐宽关上门就出去了。
一进贾明朗家,只见客厅上摆了好几桌,看来是一场什么隆重的宴席。看到徐宽进来,贾明朗赶紧让他入座。
徐宽一脸狐疑,一来他一身墨迹的衣服,和在座各位的华丽打扮,完全是两个格局两个世界的人。二来他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这人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年纪和他不相上下。
这时候,贾明朗站了起来,端起酒杯面向大家。
今天是小女贾婧的订婚宴,感谢各位前来捧场。当然了,要特别感谢我的大徒弟徐宽,一幅惊艳画界的杰作,即将完成。它的面世,将会是艺术领域上的伟大超越。所以,今天这杯酒,更要祝福徐宽,愿他早日完成大作。
不瞒诸位,我将用此画,作为女儿的嫁妆,祝愿她一生幸福。干杯。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徐宽了解到,这位乘龙快婿是位海归,英国什么大学的教授。
这时候,贾婧也端着酒杯来到徐宽面前。谢谢宽哥,谢谢将来的艺术家。
接着,贾婧先干了杯里的酒,笑盈盈地望着徐宽。
徐宽望着众人,也把杯里的酒,一下子倒进喉咙里去。
现场一片喧嚣,掌声还有欢呼声,把订婚宴推向了高潮。
贾明朗用手势制止了喧哗的众人,并让人取来了徐宽还没完全成稿的画作,在大厅里悬挂起来。一时间,大家的手机都对准了画作。
《溪山行旅图》现世。有人高声叫喊着。啧啧称赞的人们,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画面。
你们看,那马上的小孩,正在对着你笑呢。有人大声称赞。
瀑布,我听到瀑布的水声了。又有人高声叫了起来。
我看到房间里,人们在说话。另一个附和着。
一片叫好声,充斥了整个客厅。
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可惜的是,只有徐宽才真正领悟到。贾明朗笑着说。
徐宽坐在位子上,耳朵里全是人们的惊叫和尖呼。这过程有点缓慢,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整个过程好像都是别人的欢宴,和徐宽一点关系也没有。
欢叫声终于慢慢平息下来,赞叹声却不绝于耳。徐宽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局外人一样,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好在再激烈的画面,总有偃旗息鼓的时候。不一会儿,贾明朗又让人把画作送到徐宽的工作室去。
最后,贾明朗来到徐宽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辛苦了。
没什么,但愿没有太大的差错。
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请客,去大丰酒店。
也不管徐宽同不同意,贾明朗这么一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K 歌喝酒,是今晚的重头戏。这也是行旅画廊多年来最隆重的一次聚会。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贾婧也来参加聚会。大家欢聚一堂,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这时候,突然有人高声叫喊起来,原来徐宽竟然睡着了。这么嘈杂的声音,他还能睡得着,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贾婧来到徐宽身边,把一朵玫瑰,轻轻放在他手上。
大家正高兴地玩着,谁的手机响了起来。贾婧赶紧关掉音响,那人边接电话边跺脚。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
手机是免提的,声音很大,徐宽也醒了过来。
着火了,徐师兄的工作室着火了。
一听这话,徐宽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迅速弹跳了起来。鞋子也没穿,整个人就箭一样射了出去。后面一帮师兄弟也跟着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行人就来到徐宽的工作室。只见工作室被烧掉了一大半,徐宽正半跪在地上,寻找画纸的碎片。
现场的情况十分糟糕,火势不是很大,画桌虽然坍塌,却没有完全烧毁。地上只是残留着画纸前后两根轴,中间部分都不见了。此时,徐宽拿着两根画轴,发呆地望着它们。
一摊墨水还在缓缓地洇向地面,像哪个人控制不住的泪水。
这时候,贾明朗来了,他一直向徐宽走来,轻轻地搀扶起他。
既然事情发生了,师傅再想办法吧。放心吧,近一年的心血,师傅不会让你白花。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贾明朗说着,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徐宽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接过银行卡,眼神更加呆滞,空洞地望着贾明朗。突然间,徐宽紧紧抓住那两根画轴,飞也似的冲出工作室。
事情就发生在瞬间,谁也没有料到。也就一会儿工夫,徐宽的身影不见了。贾明朗站在工作室门口,木然地望着空洞的前方。
不久后有人传言,说当年贾明朗在大芬村,也是因为火灾,才离开的。但他回来后不久,画廊就办了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这些都是谣传,没人当真,也就说说而已。
生活还在继续,并不会因为少了个徐宽,就停滞不前。年底的时候,行旅画廊传出一则天大的好消息,原来毁在徐宽手里的《溪山行旅图》,在贾明朗的努力下,迅速复原了。
得知此消息后,人们蜂拥而来,目睹了贾明朗的杰作。大家无不赞叹,这水准简直是范宽现世,而且比范宽有过之无不及。总之,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候,人们早就忘记了那个曾经给大家带来惊喜的徐宽。
都说贾明朗为人厚道,这话一点不差。原来新的《溪山行旅图》最后的署名,依然还是徐宽。而且署名的地方,完全类同于原作的方式。徐宽二字,还是巧妙地隐藏在浓密的树叶之中。为此,业界好评如潮。
第二年春天,新作《溪山行旅图》在香港公开拍卖,最后以六千五百万元为成交价,一时轰动了画界。
拍卖成功回来,贾明朗笑着和前来祝贺的人们打招呼。在人们的簇拥下,贾明朗缓缓地走进行旅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