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城市遗忘的人

2022-05-12 02:18
第一财经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哥租房帐篷

这顶帐篷是张林流浪十多天的唯一庇护所。

在上海搭着帐篷睡在街头是从4月2日开始的。当时,我因为健康码变红无法回到群租的房子,一位室友从小区后门递给我一个帐篷。自此,它成了我之后10天的住所。

我在苏州做运输工人,3月11日到上海来旅游,最初我只计划玩三四天。当我听说从上海回去要自费隔离十多天,每天费用300到500元不等,我犹豫了。我想着倒不如在上海找个便宜的地方住,等疫情过了再回去。但我没想到,上海这次的疫情会这么严重。

在露宿街头之前,我和几个室友住在宝山一个群租房里,35元一天。3月23日,室友中有人被检测为阳性,隔天就被拉走,我们其余的人在房间里隔离了一周。3月30日,我发现小区原本锁死的铁门打开了,说可以让我们出去。当时我还是绿码,想着趁这段时间能出去找个活干。我知道杨浦有个地方在招志愿者,一天400元,就坐地鐵过去了。但到了那里等了一晚上后,我们被告知人手满了,所以第二天我又被大巴送回。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码变红了,那间群租房里的人都变成了红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阳性室友被拉走一周了,码才变 红。

等到我赶回群租房时,因为红码,我被保安拦了下来。当时浦西已经是封控状态,没有旅馆,我拿着室友给的帐篷,在附近找地方住了下来。我最常去的是旁边一个在建的学校工地,因为它周围用彩钢围起来了,刚好适合我搭个帐篷,比较隐蔽,有路灯也有监控,我觉得安全一点。

白天,我最常去的是附近广场上的一家烧烤店,因为外面有插座,可以给手机充电。手机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是我当时获得消息和求救的唯一途 径。

红码是最大的阻碍,回不了出租屋,也做不了核酸,因为很多医院不接受红码。

在我露宿街头期间,有朋友把我拉进了一个志愿者互助群。有志愿者帮我联系到一家三甲医院,说是能给红码做核酸。但等我过去之后,他们还是拒绝了我,让我找自己的社区,如果不行就打110。我打过挺多次110了,他们没法解决。12345可以打通,给我发了一条受理的短信,没有回电话。我还去过附近的派出所,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可以咨询改码的事情,但也打不通。

吃饭也要自己想办法,因为那几天没有商店和饭馆开门。我最初的食物储备只有面包和香肠,中途遇上过警察,看到我是红码本来要带我隔离,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把我放了。他们让我做了抗原,结果没问题。走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些饼干、面包、两袋德芙,还有一罐八宝粥和两瓶水,这些够我吃上两天。后来,有志愿者把我的求助信息发到网上,有一位小姐姐给我拿了吃的,两包泡面、两杯热水,还有梨和压缩饼干。

4月8日晚上,志愿者群里有人说能介绍朋友给我带点吃的,那位老哥住得离我所在的地方不远,下一个桥就能到。他拿了几个碗给我,里面装着米饭、馒头和炒菜,从小区大门下面的缝隙里推出来给我。我把碗放在小区门口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吃。吃完以后,我把碗再放回门下的缝隙,老哥说他会回来拿。第二天晚上,我也来他这吃饭了,但也就这两次了。老哥很热情,邀请我每天去,但我想着不能这么麻烦人家。

其实到老哥家附近吃饭的时候,我的困境已经有所改善。最好的消息是我发现我的健康码变黄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红码满7天的缘故。4月8日早上,我骑车在路上被警察拦住,他打电话叫来了同事,陪我一起回群租房的小区门口,想把我送回去,但是物业说我是群租房,不符合居家隔离的条件,所以不能进。警察建议我睡到一处堆满集装箱的地方,还告诉我,如果有人问,就说我是开车送货的司机没地方住了。

因为成了黄码,有医院可以接收我做核酸检测,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阴性证明,不过此时我也不太想回群租房了。那栋房子总共5层,层层相通,光我住的那层就有20多个人,整栋楼里最少住了100多号人,我听说已经有人阳性了,还有人发烧很厉害。但如果不回去,我就得继续想办法解决吃住的问题。

我运气不错,第二天就找到了工作,有人告诉我地铁口那边在招人,听说是招保安,帮忙发放物资,10天起做,包吃包住,一天250元。他们要求提供24小时内的核酸报告,我的正好没过期,就跟着去了。

现在我每天6点就要起来集合,住处到工作的地方走路要半小时,我一般骑车过去。和我一起上班的人,有些之前就是保安,也有开滴滴的出租车司机。我的主要工作是从大车上往下卸货,都是蔬菜之类的物资,再装到配送物资的皮卡上。也有一天,他们让我穿成大白,外面还要套一件更厚的蓝色防护服,站在太阳底下。居民在做核酸,我们帮忙维护秩序,让他们拉开距离。

我可能会在这里干满10天,希望“五一”能离开上海。但我不想立马就回老家,害怕回去添乱。我来上海后一直没告诉家人,虽然他们给我打过电话,但我只说好的部分。3月底,我把室友阳性被隔离在群租房里的消息告诉了家里,虽然没说是在上海,但我妹妹后来说,老妈一直在家里哭。家人身体都不好,我在帐篷里那几天发朋友圈求助时把他们都屏蔽了。在上海的这些天,是我难忘的记忆,但也是我的噩梦。短期之内,我不想再来这里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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