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殊我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在迈进小学门槛以后,打开语文课本跳出的启蒙诗都是骆宾王的《咏鹅》,朗朗上口的韵律,形象生动的描写再加上作者的“神童”光环加持,让这首诗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虽然近年部编版语文课本将第一首诗换成了汉乐府《江南》,但《咏鹅》仍在推荐阅读里面,难掩其国民诗歌的本色。
一千多年以来,七岁咏鹅的骆宾王被视为“神童”的代表,更成为了无数家长嘴中“别人家的孩子”,渴望着自己的孩子也能照葫芦画瓢一鸣惊人。
中国有着悠久的教育传统,在教育发展的历史中,也伴随着一部记录、打造“神童”的历史。放眼历史,“神童”可遇不可求,成“神童”难,成了“神童”可能更难,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骆宾王在这条长河中是一个夺目的航标,也是一段写满了悲壮人生的险滩。
关于骆宾王的“神童”记载,《旧唐书》不见传,《新唐书》中的骆宾王传开篇提了一句“宾王,义乌人。七岁能赋诗”。后世的《唐才子传》等文献都遵从这个记载,寥寥十个字,并未说明白宾王七岁赋的什么诗。《全唐诗》在《咏鹅》下面语焉不详地标注了一句“七岁时作”。
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集·补唐书骆侍御传》中说了个大概:“宾王生七岁,能诗。尝嬉戏池上,客指鹅群令赋焉。应声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客叹诧,呼神童。”胡应麟将“神童”和《咏鹅》串联起来,构建了一个成年人临时命题作文的场景,最后一个满堂彩。胡应麟是骆宾王的铁粉,骆宾王的“神童”标记,至此板上钉钉。
成人主导的社会,在培育儿童方面就难免用成人的眼光来进行审视,如果儿童在行为举止上有超出身心发展阶段的表现,往往会被塑造为“神童”,但这种塑造经常带有扭曲性,经常偏离事实涂抹上神秘主义的色彩,儿童也承受着来自成人社会的压力,成为家长态度的代言人。
从上古开始,就流传着“颛顼行年十二而治天下”的传说,到了先秦年间又有流传很广的“项櫜为孔子师”的故事,《战国策·秦策五》里借甘罗之口说出来:“夫项櫜生七岁而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自此,《淮南子》《新序》《论衡》等大量的文化典籍都曾提到项櫜故事。对项櫜其人,众说纷纭,很有可能是从《论语》里面附会出来的一个人物,这也侧面体现了某些历史叙事玄之又玄的一面。甘罗更了不起,十二岁为吕不韦的门客,能在列国间纵横捭阖。
之后历朝历代的“神童”,除了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也都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密不可分。两汉提倡“以孝治天下”,察举制下也有童子科,“孝廉试经者拜为郎,年幼才俊者拜童子郎”(《文献通考》)。“黄香温席”的故事成为代表,东汉末年到魏晋时期政治形势混乱,高门士族注重用“神童”的名声来维护家族名誉和地位,孔融是其代表,“孔融让梨”体现了孝道,《世说新语》里孔融反唇相讥陈韪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完全是成人间口水仗的错位。孔融儿子面对抄家说出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流露着对政治动荡的解读。置喙一句,《世说新语》通篇是小说家言,“神童”的故事也都带有明显的雕琢痕迹,当不得史实。
唐宋明三代,科举制度的建立让“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深入民间,备受推崇的则是尚文型的“神童”,靠熟读经书走童子科博取富贵成了热门通道,《三字经》里面说“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幼,身已仕”。
“神童”骆宾王就是在科举制早期完善的背景下出现的。唐高祖武德七年,要求各地选拔少年才俊进行奖励。这既是稳定局面统一思想的重要舉措,也可以视为童子科的滥觞。后来在太宗年间,接见天赋异禀的儿童成了惯例,留下贾嘉隐智对徐勣“胡头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的故事。
还有一点,鹅在古代文化中地位非常高,无论是作为鸿雁的替代品履行婚俗职责,还是作为导师出入在王羲之的书法世界里,都非一般家禽可比。由于鹅习性特别,生长缓慢,投入成本很大,鹅在古代并非平民家庭豢养和消费得起的家禽,赵叔问的《肯綮录》记载“唐时价每只犹二三千”,而贞观年间一斗米才五文钱。按照骆祥发的考证,骆宾王生于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年),那么他在七岁也就是武德九年作《咏鹅》很有可能就是家人或者亲朋策划的一次活动。对于朝廷政策的变化,官宦人家肯定是最先掌握到动态。骆宾王的父亲虽官位不高,作为县令肯定能嗅到政治空气的变化。
真实的骆宾王肯定是早慧的,读书作文也颇为用心,功利地揣摩一下,在刚刚安定下来的大唐百废待兴,也正是广招天下英才的时刻,策划实施一个事件性的营销活动,不失为一个跨越阶层的好办法。
也可以看出,制造“神童”是一种终南捷径。柄国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唐朝的两百多年间,童子科时兴时废:代宗广德二年(764年)的“停童子岁贡”是为了防止有些儿童依仗小聪明而升官,“恐成侥幸之路”;代宗大历三年(768年)又重新设科,但不再授官,只给任职资格,七年以后又被罢停。
宋代童子科的体制在唐代基础上最为完善。考核内容增加了诗赋,对中第“神童”划分严格的等级进行录取。据《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南宋高宗、孝宗、光宗三朝有文可考的147年间,及第“神童”仅36人。民间也开始了残酷的内卷,两宋之交的叶梦得对此观察得很深入,在《避暑录话》中对“神童”教育痛加针砭:“饶州自元丰末朱天锡以神童得官,俚俗争慕之,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钱若干,昼夜苦之。中间此科久废,政和后稍复,于是亦有偶中者,流俗因言饶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之以至死者盖多于中也。”照此推算,王安石记述过的方仲永可能也是“神童”教育的牺牲品。
瞧瞧吧,当年的鸡娃内卷,比现在可残酷多了。再美好的愿景一旦偏离轨道,就是人性的灾难。任何时代,教育的度都是要把握的。有正确的引导,让孩子顺其自然地成长就好,创造神话追求虚无缥缈的“神童”,往往事倍功半。
“神童”也有“神童”的苦恼,“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八个字经常应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盖章认定的“神童”,籍籍无名者多,青史留名者凤毛麟角。甘罗十二为相,但“高才不寿”。宋代的晏殊算是一个,位极人臣且声誉极好,但与他同时期的蔡伯俙则晚景凄凉。《挥麈录》记载真宗“召试神童,蔡伯俙授官。之后,寂无所传”。因为太会拍马屁,仁宗很不爽,“蔡最柔媚,每太子过门阑高者,蔡伏地令太子履其背而登。既践祚,蔡竟不大用”。这说明了“神童”成长过程中,在人格塑造方面缺乏引导。
骆宾王是正人君子,但终其一生只能用“悲壮”二字来形容。
翻看骆宾王的诗文集,里面有大量的送别酬唱诗文,足迹遍布东西南北,可以证明其一生之中交游频繁,也可以推测这位“神童”在成人后一直处于荷尔蒙过剩的状态中。
让人困惑的是,不知道骆宾王的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做官?好像不是。在道王李元庆府中做幕僚的时候,李想破格提拔骆宾王,需要骆宾王写个自荐信,骆宾王在《自叙状》中最后来了一句“令炫其能,斯不奉令”。意思是“提拔我就提拔吧,还让我自己吹什么,我骆某人字典里就没吹牛这个词”。
再后来的从军、做官经历中,也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方面是秉性正直的原因,一方面则是刚愎自用,对形势缺乏合理判断的原因。“初为道王府属,尝使自言所能,宾王不答。历武功主簿。裴行俭为洮州总管,表掌书奏,不应,调长安主簿。”(《新唐书》)
后来参与徐敬业的叛乱,在我看来也是谜中谜。看看《新唐书》的记载:“武后时,数上疏言事。下除临海丞,鞅鞅不得志,弃官去。徐敬业乱,署宾王为府属,为敬业传檄天下……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因为仕途不得志,就立马辞官,在没做好尽调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参加到徐敬業的叛军中。雷声大雨点小的叛乱,不到三月就被翦灭了。
但这个性格也成就了骆宾王,那就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位具备开创意义的伟大文人。“初唐四杰”之一的他,诗文方面做出了大量革新性的创造。
文学进入到初唐,仍是南北朝宫体诗的靡靡之音占据主导地位。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撕开口子以后,骆宾王乘胜出击,《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帝京篇》《畴昔篇》……每次出手都是开创历史。他写蝉,一句“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就足可以让之前的李世民、虞世南等人自愧弗如。正如闻一多先生评价的“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即便他所反对的武则天,在读到他给徐敬业写的檄文中“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以后,还对其文采拍案叫绝,惋惜自己没有留住人才。
在“初唐四杰”的努力下,唐代文学终于有了自己的格局,也为后世盛唐文学的蔚为大观奠定了基础,才有了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的感叹:“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