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美 桦
乌地吉木的冬天黑得早。才到黄昏,那些冷硬的风就龇着钢铁般的獠牙,瑟缩着身子越过树梢和屋檐,呜哇呜哇拼了命往屋里挤。死铁铁的黑暗,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聚啸而来,把世界捂得严严实实。
一到晚上,尔坡就感到无比的恐怖。
家里黑灯瞎火。尔坡不敢独自在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会跑出门去,拖着长长的哭腔,呼爹叫娘,把日渐凝重的暮色渲染得悲壮无比。
翻过年去,尔坡就上小学五年级了。尔坡一天天长大,对黑暗的恐惧一点一点淡化,晚上有了灯火,尔坡的胆就壮了许多。家里晚上照明,多数是用他爹到深山老林里砍回来的松明。摇曳的灯光,如瞌睡人的眼睛,一寸一寸缩短着夜晚的距离。
尔坡想要一盏油灯。尔坡跟他爹到寨子里看坝坝电影,有一个细节却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宽敞的房子里,一盏带灯罩的油灯,映照着一张张喜悦的脸庞。尔坡老是想,要是家里有这样一盏灯,晚上睡觉就不怕了。
尔坡小心翼翼地向他爹提出买盏油灯的请求。爹不等他把话说完,有力的大手在空中一挥,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我们自己做一个就是,好稀奇!”
爹找来墨水瓶,在瓶盖上钻了一个洞,从黑木箱里摸出枚铜钱,找截麻线从瓶盖和铜钱的孔里穿出来,一盏煤油灯就做成了。
说下来,那时候的煤油灯,就是这个扮相。最实惠的就是弄块牙膏皮,捏一根灯管插在里面,就可以很好地保护瓶盖。因此,他爹冒出的一句话,就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他爹说:“你们学校下面的垃圾场,有的是牙膏皮!”
尔坡和寨子里的几个小伙伴第二天一路小跑到学校,迫不及待就往垃圾坑里跳。
尔坡和几个同伴灰头土脸翻拣了一早上,没有找到让他们心心念念的牙膏皮,但也有新的斩获:找到了六个香烟盒。虽然有两个被污水沤得发白,但一点儿也掩饰不了他们的兴奋。因为,街上那帮小子,经常拿香烟盒折成三角板来馋他们。风水轮流转,这下也该让他们开开眼了。
找不到牙膏皮,并不代表这事儿就画上了句号。几个小脑袋嘀嘀咕咕,都在打着吉初家那筒牙膏的主意。吉初的爹是退伍军人,洋盘得很,讲究得很。吉初的爹转业回来那天,才走到半道的小河边,就拿出牙膏牙刷,仔仔细细地刷起牙来。空气里飘来一阵凉滋滋的清香味,直往他们的鼻子里扑。几个小伙伴趴在地上,盯他嘴里出出进进冒着白沫的牙刷看了半天。这还不说,吉初的爹还拿出香皂,把脸上的汗渍洗净,挖了一大坨雪花膏,慢慢地搓匀,香香地抹在他黑里透红的脸上。
机会说来就来了。周六老师要开会,上了两节课,就匆匆放了学。
往常,尔坡他们不玩到太阳黄昏是回不了家的。可是挡不住那块牙膏皮的诱惑,大家簇拥着,嘻嘻哈哈到了吉初的家。
家里的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空旷的小院盛不下小伙伴们的欢笑。大家一进门,瞅着大人没在家,就直奔主题,要吉初把那筒宝贝牙膏拿出来大家看看。
吉初还在犹豫,尔坡说:“何须人家动手,自己去拿嘛!”吉初知道这帮家伙一搅准没好事。就说:“看可以,只能看一眼。”
“呸,哪个畜牲耐烦多看几眼!”在尔坡的鼓噪下,小伙伴们都赌咒发了誓。
吉初犹犹豫豫,把那筒牙膏递在尔坡手里。牙膏很结实,只是后面羞羞答答瘪一小截。小伙伴们都清楚,等把牙膏用完,说不定他们都成白胡子老头了。
午后,阳光明媚,几只鸣蝉攀附在树枝上,长声吆吆地卖弄着歌喉。院子里,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悠闲地觅食。家里那只土狗撒了一阵欢,慢慢躺在地上,半闭着眼睛,满是嘲讽和不屑。
尔坡举着那筒牙膏,说:“办法是人想的,拿个空瓶子来!”
吉初知道尔坡的险恶用心,扑过去企图把牙膏夺回来,说:“你几个,不许乱来!”
“哪个乱来?”尔坡把牙膏护住,鼻子哼了一声说,“我们又不动里面的牙膏,有啥稀奇的!”
“不不不!”
“不干,是不是不干?”尔坡伸出他那根短粗的食指,在吉初的额头上杵了十来下,“以后上学,你龟儿的别和我们一起走!”
尔坡不容分说,找个废旧的墨水瓶,洗干净,把牙膏全挤在里面,对坐在地上大放悲声的吉初说:“你看清楚,挤在里面的,一点没浪费!”
尔坡和几个小伙伴高兴得心花怒放。有了这个牙膏皮,当天他们就做出了几个漂亮的煤油灯。
不过,尔坡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这件事在寨子里闹出的动静太大。盘古开天地,这个名叫乌地吉木的寨子,从来没有人对自己的亲人这样蛮横。尔坡被打得鬼哭狼嚎不说,还被他爹老倌揪着红红的耳朵,拽到了吉初家。
尔坡道歉的时候,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尔坡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盏还带着他体温的油灯,让他爹笑眯眯地送给吉初,作为对这事的补偿。
喜生跟着爹娘出门的时候,满天的星斗,欢呼着,跳跃着,沸腾着,一颗颗铆足劲比着赛着,全然没有顾及他的感受。爹看着天上的星星,对睡意蒙眬的喜生说:“醒醒你的霉瞌睡,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
“亮个屁!”喜生小声嘀咕道。11岁的喜生这个时候被妈妈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心里十二万分的不高兴。
山上不知名的虫子,吱吱呀呀唱得正欢,河里那几只早起的跳蛙,用清亮的歌喉写意夜的清凉。父母总是抓住这样的机会,对喜生开展传统教育。爹说:“老子7岁的时候,一个人上山砍柴割草,哪像你这样,天天催几遍还不想起来。”母亲也忙着帮腔:“我7岁就开始做饭,家里甑子大,要趴在灶上才抱得动!”
生产队的副业组在山上挖了铁矿,得用人工把矿搬运到山顶公路边。不睡瞌睡就能挣钱,5毛钱一吨,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儿?乌地吉木这个穷寨子,想挣这点汗水钱的人多的是,家家都生怕去迟了误事。
黑咕隆咚的夜里,万籁俱寂,夜风清冷。山谷里点点灯火下,满是负重爬坡蠕动的身影,以及响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凝重的呼吸。偏偏有人耐不住寂寞,找个土坎放下背兜歇下来,张开大嘴粗着嗓子就吼起了山间野调:
叫声小妹你莫来
月黑天高爬山岩
就在家里等着我
拴好狗儿把门开
这边才唱过去,那边就有女人闪巍巍地对了过来:
门前水塘亮汪汪
对面小哥莫乱想
只怕你还没出门
早挨嫂子几闷棒……
山谷里有人跟着起哄,山上山下笑成一团。
背着一两百斤铁矿石,还得靠打火把照明,爬坡上坎,实在麻烦。妈妈早就念叨,要是有盏马灯就好了。晚上喂猪,给圈里的牛添草料,就用不着担心踩一鞋底的鸡屎了。最实用的,还是方便喜生晚上看书写字。
公社供销社里有马灯卖。妈妈大着胆子,让售货员把马灯提在柜台上,仔仔细细地研究过。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在售货员不耐烦的催促和鄙夷的目光中还了回去。
妈妈气冲冲地回到家,饭不吃,脚不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烟熏火燎的屋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喜生,早点起来,我们去背矿!”
“你娃才憨哩,少睡个把小时,就把钱挣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妈妈想得好,喜生多少可以帮父母一把。她更想通过这样的劳动,让娃娃从小懂得挣钱的艰辛。
星汉灿烂,虫鸣悠扬。真正到了山坡上,当妈妈的又心疼起儿子来:
“喜生,少背点,看着路,慢慢走!”
“喜生,不要打瞌睡,背不动就在路边坎上歇一下哈!”
逼窄陡峭的山路上,妈妈悠长的话语里,全是满满的关爱。
一家人的功夫没有白费。两个月以后,他们从副业组组长手里,领到了一匝汗渍渍的钞票。
有了这样一笔巨款,买马灯的事自然提到了家里重要议事日程。
爹提出来,要买就要照着好的,不能抖抖瑟瑟尽买跛脚货,出了钱还让人笑话。当晚,爹揣了半包烟,缠着生产队的代课老师,给喜生的舅舅写了一封信。
舅舅在昆明当工人,每年都要回来过春节。爹在信中说了他的打算,要舅子买盏最好的马灯,回来就给他了账。
前脚把信寄出去,爹心就悬了起来。妈妈老是在他耳朵边念叨:“你这个死脑筋,兄弟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的工资,他哪里垫得出这么多钱?”
想想确实是这个理。舅舅就靠那点死工资,还要吃饭穿衣,万一他借不到钱怎么办,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吗?
可是,水泼出去,要收回来就难了。爹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舅舅果然提了一盏马灯回到了乌地吉木。这盏又大又亮的马灯一现身,就把寨子里的人震住了:这盏马灯比供销社里卖的大了两圈,也高出了一大截,再配上厚实的玻璃罩子,看上去确实神气多了。
一分钱一分货!有了这盏马灯,喜生感到家里无比的亮堂,他爹的腰也挺直了许多。
可是,新马灯买回来才两天,队长就过来说晚上他们要轧账,月黑风大,要借他家的马灯用一用。
队长一脸的谦恭,用嘎嘎嘎的笑声,把满脸的皱纹全推到耳根后面。
爹不好多说,赔着笑脸让队长提走了这盏宝贝一样的马灯。
每年到了年底,队长和小队会计、保管几个人都得忙活几个晚上,把账刨出来年底好分红。连着用了三个晚上,马灯还没有归家。妈妈老是放心不下,催爹早点去把马灯提回来。爹不好去讨要,就叫喜生去看看。
第一天队长说还要用,第二天也说还要用。到了第三天,喜生才进门,队长愤愤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等喜生开口,就瞪着眼睛骂道:“喊你爹来提!不就是盏破马灯嘛,过天把就还你家了,用得着三天两头催……”
喜生愣住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他只觉得气呼呼的队长比他们家还要委屈。
队长看着吓坏了的喜生,一下住了嘴。队长俯下身子,拍着喜生的肩膀:“哎呀,你看我这臭嘴,真的该打!”
伍惹对电灯的认识,源于跟着爹到城里走亲戚。
伍惹一早跟着爹出门,天黑才到姑奶家。姑奶家香喷喷的面条,驱散着伍惹越来越黏稠的睡意。伍惹感兴趣的不是姑奶做的面条,而是那盏明晃晃的电灯。电线上结着个灯,一根细绳控制着,叭嗒一声,灯就亮了;再叭嗒一声,灯又灭了。电灯明晃晃地照着人的眼,让伍惹新奇得睡不着觉。
伍惹拉了十几次,希望从叭嗒叭嗒的响声中找到破译这件怪事的密码。在爹的严斥下,伍惹的手上已经挨了两巴掌,他不得不暂时中断这项试验。在亲手关掉电灯后,伍惹躺在爹身边,吵嚷着要买个电灯回去。“买去做啥?”爹有些恼怒,这一路累得够呛,早就想一头睡过去。可是,伍惹不依不饶,说:“买去点灯呀!电灯亮晃晃的,好安逸嘛……”
“睡了睡了!没得电,拿去莫得用!”爹说着,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伍惹不死心,还在摇着爹:“你笨呀,不会买点电回去吗?”
伍惹仰着头,冲着爹直嚷嚷。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让爹恶狠狠地在背上拍了一巴掌。
回到乌地吉木,伍惹把手电筒里的小灯泡拧下来,剪下几截爹从工地上带回来的铜线,就出了门。
那时正是春天,满世界盟动着春的气息。伍惹挽起裤腿,卷起衣袖,滋滋抽着冷气,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光着脚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伍惹选了一个紧水口,把那根红色和绿色的导线插进哗哗直响的水里。
水哗哗地流走了,小灯泡却没有亮。
日怪?几双亮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几双手一起抢着帮忙,小伙伴们的衣服很快就湿了一大半,灯泡还是没亮。
伍惹把灯泡扯过来,举过头顶,睁大了眼睛对着太阳看。七八颗脑壳也挤过来,盯着伍惹手里的灯泡,齐刷刷地对太阳行注目礼。几只鸭子慢慢地踱到河边,好奇地伸长脖子,呱呱咕咕的声音里全是讥讽。伍惹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块石头,照着鸭子就砸过去,吓得那几只呆鸭呷呷呷落荒而逃。
是不是灯泡出了问题?
手电筒的灯泡坏了,爹会照着灯泡,屈着拇指和中指,轻轻弹几个脑瓜蹦,就亮了。旺仔学着爹的样子,对着小灯泡弹了十几下,再放进水里,还是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
伍惹手指弹疼了,该死的灯泡依然保持沉默。冰凉的河水,刀子一样割着伍惹的手和脚,手下那一帮跟屁虫的脸上都写满了失望。
从学校回来的三叔,对着伍惹大声吼:“几个小杂种,这么冷的天,在河里捞个锤子?!再不上来,老子拿黄荆条子来请你们!”
几绺头发贴在伍惹的头皮上。凛冽的风把他的鼻子吹得通红,嘴唇乌青,以至于两排还没有换整齐的牙齿,嗒嗒嗒磕出了一地的清脆。
日他小哥,哪有这么怪的事!
伍惹有些伤心。伍惹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忧伤,反复问过三叔。三叔读过几天初中,那时候正在乌地吉木小学代课。三叔眯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不耐烦地得出结论:你们打的坝太浅,水的马力不够。伍惹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公社已经在寨子下面的老鹰凹修起了一个水电站。
电站发电那天,寨子里一片欢腾。遗憾的是,线路太长,缺乏变压装置,屋里那一盏盏白炽灯,就像似睡非睡的红火炭。
不过,这难不住伍惹。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接几个灯,一齐发出光来,不就变亮了么?
伍惹拿出电线和电灯泡,周围马上围了一圈脑袋。几个小伙伴七手八脚帮忙,只听见“啊哟”一声怪叫,矮冬瓜样的胖墩就跌坐在墙旮旯里。
“咋啦?我们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跌倒的哈!”
几个小伙伴看着胖墩,都在找理由为自己辩白。
会不会有电?几个小脑袋嘀咕一阵,伸出手指,往裸露的电线上摸,几个孩子都说没事,只有伍惹感觉手指有点木。
大家都让胖墩再去试试。没想到,胖墩抖抖瑟瑟的手指还没有摸到电线,就让外面咆哮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几个杂碎!你们晓得不,电是随便玩的吗?照你们这种耍,是要出人命的!”
进门的是三叔。他完全放下讲台上当老师的架子,粗鲁得和寨子里那些耍横的野汉子没有两样。
“给你几个讲道理是对牛弹琴,老子今天得让你们长点记性!”三叔那根擀面杖粗的食指,如一记棒槌,咚咚咚地擂在伍惹和几个小伙伴的头上。这还不说,三叔拿了根手指粗的黄荆条子,在伍惹他们并不厚实的屁股上,每人狠狠地抽了三五下。
小伙伴屁股上立马鼓起了几道青紫的痕。
挨了一顿揍,屁股上火烧火燎地疼,心里更是火烧火燎地难受。
小伙们都很沮丧,也很伤心。三叔凭啥打他们?
伍惹和小伙们经过反复研究,论证出了这样一条结论:
和电的威力相比,三叔手里的黄荆条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