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名以前叫天圣寺村,前几年镇村机构改革并村后用了邻村的名字——青春村。
“青春”这个词,人人都喜欢。是女士的最爱,也深受男士的欢迎。用这个词作村名,想来应是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为了提振人民信心的需要,老家像这样带有明显时代印痕的村名很多:长征村、瑞金村、延安村、建军村、进步村……青春村的名字也自有好处,永远不过时。
我出生时父母在寨下红岩沟边修了一间土木结构房,是地无三尺平之处,修地基的石坎就砌了一丈多高,但胜在柴方水便。水在院坝坎下流过,对面山上就有自家的柴朳,算是当时农村人理想的居住之处。但即便看似这样的理想之所,生活的艰辛却一直陪伴着我,从儿童到少年、青年,即使现在我都记得懵懂时父亲拿着蛇皮口袋出门借粮食空空而归的情景,记得小学三年级前因没电灯,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看书、第二天早上鼻孔擤出两条黑鼻涕的情景,记得家里因床少被子少客人多了,一家人围着火炉熬一通宵的情景。
老家座落在洞河下游的半山腰上,溯河而下再有十余里便是汉江了,因而属河边的高山,生活习惯是用柴做饭、用炭取暖。我们家缺劳力,父亲是村干部,又在乡里的茶场兼副场长,没多少时间照看家里,家里用柴多是他冬天地里没庄稼时请几个人帮忙砍的卷龙。何为卷龙?就是连刺带柴一起砍,借用刺的缠绕作用将零散的柴薪束缚成一条长龙。然后几个人拿着树杈一字儿排开从上往下掀,不多久这条柴龙便翻滚到了家门前的沟边上,一年用的柴便有了。
家里用炭则是我负责,从6岁上学起便开始了。老家人几乎家家屋里都要挖炭炉子,先从地面向下挖直径为七八寸、深约一米的圆洞,上小下大,用来燃烧石炭。然后在离洞五寸左右挖个一米见方的大坑,称之为炉坑,用来装炭渣。再将洞与坑底部连通,称之为炉门,是通风和排出炭渣的地方。我放学后几乎天天都有活干,星期一到星期五多是打猪草,星期六下午是雷打不动地清理炉坑,星期天则要到老屋下面约一里地的炭场开采石炭并砸碎背回家,这个活极不好干。炭夹于石中,开采时首先要独具慧眼辨清,否则忙活半天采下的却是石头;然后要根据石炭的纹理和长势选准切入点,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能找到一条石缝那就有机可乘了;最后才是把铁钻放到切入点上,用铁锤使劲锤,运气稍好点,就能卸下一块石炭,倘若能得到一大方,便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了。有了炭,砸碎就相对简单了,那时人小力气也小,装满一挎篮就赶紧拼尽全力背回家,勉强够一星期烧了。
上初中后,老屋下面炭场里的石炭被我们劫掠殆尽,只好到再往下七八里的一个炭场去背。老家那时不通公路,啥都靠背。养的猪、羊、鸡,种的蔬菜到集市上去卖要靠背,在集市上买点烟酒酱醋、油盐米面也要靠背,当然我记忆中背的最多的还是炭。正如一句俗语:“八十岁的老汉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燃料是每个家庭的必需之物,而且炭又很沉,所以记忆特别深刻。上高中时长了些力气,一次能背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刚好一背笼石炭,七八里都是上坡路,负重前行可以说是举步维艰,陡峭之处走一步甚至还要退回半步。但为多背几回,我很少中途歇息。出发时便将路程划成若干段,每走过一段就鼓励自己走到下一段才休息,到了后又鼓励自己再到下一段再休息,如此往复,直到实在迈不开步或是汗水淌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停下来。一路上不知流了多少汗,也不知汇聚在一起能形成一条小溪不?现在想想,这汗水还真没白流,在当时是生活所迫,但却实实在在磨砺了我的意志,煅炼了我的韧性,成就了我不服输的性格。
其实记忆深刻的不仅仅是背炭,还有收获地里的庄稼。那时科学种田讲究洋芋和苞谷间套,说是产量高一些。洋芋成熟时正好是三伏天,也是苞谷叶最茂盛之时,在苞谷林里挖洋芋,穿多了闷着热,穿少了苞谷叶子的锯齿割人,出了力、流了汗,一不小心还会受点小伤。所以老家的农活中,我最怕干这个了。老家的土地大多很陡,而且零零星星的,我家有几块地都在柴山和荒草坡中间。20世纪90年代农村流行把蛇皮口袋拆了编织草鞋,很结实,但缺点是磨脚,而且不防滑。记得有次我穿着这样一双鞋背着一背笼洋芋往回走,本来脚被磨破了走路就吃痛一瘸一拐的,路过一荒坡时又踩上隐匿于草丛中的青苔,便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背笼里的洋芋顿时滚得满坡都是,爬起来再也顾不得脚痛了,也顾不上屁股和背上火辣辣地疼痛,赶紧把路边和眼睛能看见的洋芋捡起来,心急火燎往回走,生怕父亲知道要受到责罚。
一说到吃苦就唠叨,这大概是心里对苦难的记忆远比对幸福的记忆要深刻的缘故吧!所以有人说,幸福的时刻总是很快,苦难的日子总是很慢。
其实,幸福也是绵长的!就说我的老家青春村吧!去年初冬县作协会员采风时我回去了,今年清明节我又回去了。两个时节,两种景色,但人却一样精神。不管是耄耋老人,还是中年男女、孩童稚子,大都身着干净的衣裤,眉宇间挂着喜色。好多十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因脸上没了往日的愁苦和担忧,看着似乎比以前还年轻不少,怪不得老辈人说家宽出少年,还真有这个理。见有来客,不管生人熟人,都忙着和颜悦色打招呼问好。一个刚从地里回来的老表,以前老家人都说三年在他门上讨不到一口水喝(意为吝啬),见我们一行人在院坝里观景,却忙不迭地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拉我们进屋里坐,又是敬烟,又是泡茶,又是吩咐老婆做饭,这份热情,倒真把我感动了。便想他以前不是吝啬,而是穷。想起老辈人说的一句话:装聪明要话说,装富贵要钱使。什么都没有拿啥大方?
村里的水泥路四通八达,上可到堰门、民主、县城,下可到洞河、紫阳、安康,上下两条主干道交织着好几条联户路,成了风雨无阻、循环往复的公路网,条条大路可通北京,通向外面的精彩世界。我们以前最害怕肩挑背驮的历史结束了,现在老乡们别说是赶集、出门办事,就是到地里种庄稼或摘个蔬菜都骑着摩托车。公路上随时能听到商贩的叫卖声,卖烟酒、卖肉、卖日用百货的,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村里的房屋也都变了样,穿“新衣”、戴“新帽”、封了檐、压了脊后的石板房气派、敞亮多了,青瓦银墙在蓝天白云下显得特别有范儿、有气度。村里还建有移民搬迁安置点,好几十幢一层或两层的小楼如一条龙般整齐地排列着,村活动室、卫生室、文化活动广场、体育健身场尽在其中,这里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乡亲们劳作归来,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谈收成、聊发展、话未来,人多力量大,自然就有些好想法、金点子诞生出来。
老家也有年轻人出外打工,但和我走过的别处乡村相比,留在这里种地也不少,田间地头不时能见到黑发、红发、黄发、紫发的身影,劳作间歇的笑声传出老远。
我们曹姓一直是岚皋洞河流域的旺族之一,有曹家的翎子之说,在老家人口众多,老祖先从湖北迁徙至此一共有三兄弟,形成三大房,我是大房的幺房,因而辈分较高。现任青春村的支部书记叫曹光春,是我孙子辈的。他告诉我,这些染着红发、黄发、紫发的年轻人以前都在外打工,现在回来了不少。我说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么精彩,什么原因让他们回来了呢?光春说主要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村里正在恢复几百亩老茶园,以合作社的形式在老茶园里种植莓茶,这些年轻人都是回来种茶的。莓茶能治疗支气管炎,能养胃、保肝、润肠,是土家族的神茶,我已在京东买着喝了几年了。现在老家竟然种上了莓茶,于我而言,无疑是近水楼台了。茶园不知承载了我儿时多少情感,那里曾是我追逐嬉戏的乐园,也是我们挣零花钱的地方。那时农村无其他挣钱门路,只要是采茶季节,一放学我们就会到茶园采茶挣工钱,一年的学习用品全靠它!
临走时,光春还道出了让我更振奋的消息:镇上还计划在村里发展旅游产业,维修长春寨、红岩寨、莲花寨,在原址上重修天圣寺,将青春村打造成集观光、体闲、体验于一体的旅游胜地,这真是动人的鄉村振兴的实在样本,是青春村变奏曲!
曹英元, “70”后,陕西岚皋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延河》《陕西日报》《陕西工人报》,出版散文集《情满岚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