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凝视石像入定的感觉很奇妙,略带一点神秘。你知道石像并无生命,但以具体形态存在的事物一旦成型已久,就像古典志怪故事里吸收日月精华变为人形的动植物,不知不觉中,附带了人的感情。这是精神的外化、具体化的表现。石像通常岿然不动,却具有在静默中表演的性质。这种表演发生在观望者的眼中。当我凝视石像,比如一尊佛雕、一块石头,或者一件玩具、一幅肖像画,活跃的思维便被调动了。我抱着期待又畏惧的心情凝视,仿佛等待石像的眼睛下一秒会动起来。我在寺院里常常这样凝视高高在上的大佛,却不是出于敬畏(敬畏只是一种附带的结果),而是想探寻某种来自人的外延之物。
围绕在艺术思维敏感的人周围的事物,会逐渐成为这个人的一部分,像是肉体的延伸,是自我掉落的碎片。然而,这样与物平视、与己一体化的体验,往往是被忽略的。比如,石像被当作崇拜的对象,加以供奉,我们谦卑地向其躬身下跪,制造了神圣化身,同時将自己逼到蝼蚁的地步。又比如,石像被当作单纯的摆设,放在家中点缀空间。常说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这个深渊,通常被理解成区别于自身的外在威胁。实际上,深渊何尝不是自己?我们看着石像,也是在看着自己的投影,一个经过变形处理的投影,一种潜在形态的自己,带着畏惧、猜测或笃定。我们表面上祈求上天保佑事事顺利,其实是在暗示以及激发身上潜在的能动性。
小说开头提到的这个以制造雕塑闻名的城市,确实存在。人们以为自己制造了崇拜的对象、观赏的对象,若往另一个向度思考,会发现造物的过程是无意识地泄露了头脑里的思想。女娲抟土造人,所预设的形象也必然是来自她最本质的内在。当小说里的人逐渐意识到这个机制,他们开始在剧团里将它表演出来,表演到极致。这样的表演是危险的,要挑战其他尚未意识到它的人,挑战那份根深蒂固的阻挠与迫害。
旅人在茫茫黑夜里漫游,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投身兰若寺过夜,以为遇见魑魅魍魉和殊途的爱情,其实直面了内心的恐惧,以及对于乱世之爱的渴望。石像在白日里慈眉善目,到了夜晚,才悄然化身自我的幽灵。若你在凝视石像时感到一种沉默的恐惧,恨不得闭上眼,别过头去,也许是因为你还没准备好面对从深处悄然浮起的形象。也或许,这种令人期待已久的转变,即将在与恐惧的拉扯中,猛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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