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蔚青
认识汉斯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在C++书店工作。我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春日。但我的心情是阴郁的。我那时正在离婚,生活在自我的悲伤中,完全无视外边的天气。
汉斯穿一身浅灰色运动衣,带着春日新鲜的味道。窗外玉兰花刚开放,一树的粉红。汉斯站在窗前的一道斜光里,身材修长,彬彬有礼。他自我介绍说是一个音乐教师,就在不远的大学工作。他需要每一期的吉他和贝斯杂志,让我给他留着,我答应了。他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字迹龙飞凤舞。汉斯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头发也是黑色的,不说话的时候,嘴唇抿成一条线,说话时神情专注。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一条绷直的线。这让我印象深刻。
第二次来,就像熟人了。他站在柜台前与我聊天。那时还是二〇一八年,离新冠大流行的日子还早,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会有疫情发生。汉斯很爱说话,他的语言繁复多变,与其他顾客不同。
他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这是我没想到的。很少有人这样表述自己的生活,更多人对生活是抱怨的,即使不抱怨个人生活,也会抱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任何事情,好像不抱怨就不能活下去。加拿大人尤其喜欢抱怨,冬天抱怨冷,夏天抱怨热。所以汉斯的开场白就让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他说他再想不到能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他妻子是高中时的“甜心”,他们十四岁相遇,十八岁就结婚了。
我是汉斯,贝拉的丈夫。他说。
他这样说时,我笑一笑。我的洋名也叫贝拉。在魁北克,贝拉是一个很普通的女性名字。但此贝拉非彼贝拉,他的贝拉是幸福的,而我这个起着洋名的华人贝拉,正在不幸中。我的丈夫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移民后,他没有来加拿大,他在中国发财。开始时我们达成一致,一家两制,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绿卡身份。那个时候我们感情笃深,并不知道之后会走上两条路。
我于是对汉斯的生活很好奇。
在加拿大,十八岁就可以结婚吗?我问。
可以的,他说,我的岳父母非常传统,他们说既然你们相爱,就结婚吧。我们就结婚了,从未分开过,至今已经四十年了。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汉斯看着年轻,其实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人。我在中国读书、工作,三十岁才结婚,那时加拿大的汉斯已经有三个孩子。
真是难以想象,我说,我十八岁才刚上大学,在我父母眼中,我还是个孩子。
我也并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样,汉斯说,但我们非常快乐,一切顺其自然。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我问。
我们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他说,我喜欢历史,就去读历史,贝拉喜欢文学,就去读文学。我们也工作。在大楼做管理员,在加油站打零工。
孩子们呢?我刨根问底。
我岳父母帮助了很多,他坦率地说,就像现在我帮助我的子女一样。
你有孙辈了?
当然。你看这两个男孩,七岁,双胞胎。他说着将钱包打开给我看。皮夹子里的照片上,是非常可爱的孩子,都是棕色头发,棕色眼睛,张大嘴笑,活力四射,与汉斯十分相像。那照片看起来是复古的,微微泛着黄色,好像老照片一样。
好可爱。我说。
他们周末和放假都由我照管。汉斯合起钱包说。他的嘴角笑得弯弯的。我之前并不知道德国人也有这样自愿带孙的。现在的中国老人都开始反对传统了。
汉斯说他除了教历史之外,还有一个自己的小乐队,已经四十年了。
他说,我的人生都是以四十年计算的,婚姻,爱好,都在十八岁那年出发,一直在一条轨道上行进,好像从未出现偏差。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计划在先。买房子的时候,我的房间在那一端,妻子的在这一端,各有一个工作室。我习惯早睡早起,凌晨三点左右开始创作。我妻子习惯晚睡晚起,一般都是工作到后半夜。我们亲密无间,同时各不相扰。
我说这样真好。
贝拉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继续说,她工作的时候,电脑材料,各种纸张,左耳一支笔,右耳一支笔,忙得不可开交。
她写什么?
什么都写,主要是时政,她给各种报纸和杂志写稿。
我想象了一下贝拉工作的样子。能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生存,说明她写得不错。
那么你呢?汉斯问我。他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交换情报的意思。
我只是收银员而已。我想。一种虚荣还是涌上我的心头,嘴上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事实上,我寫作。我说我用中文写作。
写作就是写作,无论哪一种语言。汉斯说。
你写什么?他又问。
我写小说。我说。
这个我写不来,汉斯很坦率地说,非虚构还可以。
然后他说他去过中国。
我在那里三个月,骑自行车旅行。我不想坐飞机,也不坐火车,那些都太局限了,空气也不好。我喜欢骑自行车,走在路上可以和人们聊天。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非常喜欢中国。它让我感到惊讶。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
几千年历史,多少朝代的更迭,都不能掩盖民俗,就是人们原本生活的模样。我也喜欢中国功夫,我发现在山脉生活的人动作像猴。他做了一个攀缘的姿势。在海边生活的人,最会保持身体的平衡感。他做了一个双脚叉开好像在船头钓鱼的动作。
我笑着看他。我看着他惟妙惟肖的动作,心里想着我们中国人是不是这样。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南方和北方、山区居民和海边渔民。任何一种文化对外来人而言都是新鲜的,尽管这种认识常常流于表面,过于感性。我自己也是这样。看到汉斯这样,我很开心,我发现了同类,同时对他骑自行车旅行很敬佩。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会中文吗?我问。
一点点。文字并不是人类交流的唯一方法,我可以用身体语言。他摇晃着身体。我能感受到汉斯的身体语言是丰富的,他可以做一个哑剧演员。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柜台上写作。那时C++书店还没有卖彩票,卖彩票是疫情隔离之后的事。那时我有一张光滑的柜台。上班前,我先泡上一杯红茶,喝得微微出汗,大脑兴奋起来,我就开始写作。我还用纸和笔写作,我不习惯用电脑。我喜欢笔尖在白纸上轻微划过的那种感觉,好像细细的沙粒流过岁月,让凝固的时间突然分裂成许多碎片。有人形容这种声音是春蚕。我是北方人,没有听过春蚕嚼咽的声音,但我喜欢这种比喻。我在写作时想象自己是春蚕,有一种将自己物化的感觉。好像在高处,看一条虫子的生命,有一种变换的角色感。
如果有客人进来,我就放下纸笔站起来,去赚俗世的钱。也有客人喜欢聊几句,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打断我的思路。当他们离开,我坐下来,依然继续我的杜撰。这样对我的腰也很好,我本来有腰病,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反倒缓解了我的腰痛。
那时汉斯还经常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形成了类似朋友的关系。我们什么都说,他说得多,我说得少,我能感到汉斯对我的好奇。他好奇我写的是什么,总是建议我用英语写作或者翻译成英语,但我对英语写作或翻译没有兴趣。我有许多写作计划还没有完成。我热爱中文,我觉得只有用中文才能表达出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写作并不只有叙述,还有许多文化含义。
汉斯同意我的观点。他重申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话,写作就是写作,无论何种语言。然后解释说,翻译只是他个人的愿望。
有时我们的交流也会转向日常。
有一次汉斯只给两个孩子买电话卡,另一个孩子因为手机浏览内容的原因被惩罚,汉斯中止了给他充值。
现在我不能肯定他看了什么。汉斯说着,眼中充满迷茫。
他说已经告诉了孩子父母,由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夏天的时候,汉斯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小镇度假。汉斯说他们去北方的苏旺小镇已经有四十年了。又是四十年,这种相同的年份,让我对他的出生有一种错觉,总是觉得他出生在四十年前。他们每年到这个小镇住两周。第一天他会带着孩子们到小镇仅有的一条街上走走,到商店——冰淇淋店、披萨热狗店买一点东西,让这些店主看到他们是一家人,以防孩子走失或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时,小镇人知道他是家长。然后他们就分头行动,孩子们自由玩耍,他和贝拉继续工作。他在那里完成了两支曲子,而贝拉则继续她的写作。
我一直对贝拉好奇。在汉斯口中完美的勤奋的贝拉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有一段时间我看到汉斯时,会不自觉地向他身后望一望,希望孩子们和贝拉在他身后。汉斯好像也明白我的心事,就笑一笑,說他们在那边玩呢。他指指身后。那边是指一个儿童乐园,有电动小汽车和小马车。C++书店是一个狭长的空间,柜台在最深处。白天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可能见到他们。
汉斯从苏旺小镇回来,脸晒黑了一些,很激动。他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感到十分温暖。
你知道,尼克,他说,就是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上次被惩罚的,当然他并没有犯错。他父母搞清楚了,他是清白的。我给他手机充了值。汉斯强调说,脸上漾着满足的微笑。
尼可、威廉和路易,他们三个每天都早出晚归,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问他们也不说,而我和贝拉也很忙。更主要的是,我们想给孩子们自由,他们有权保有自己的秘密。当然了,他们每天回来都是脏兮兮的,脸上手上还有划痕,口袋里有小石头、瓜子、小树枝什么的。孩子们都是这样。我喜欢他们与大自然接触,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汉斯说着,用他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汉斯是一个精瘦的男子,腹部完全没有沉积,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睛格外明亮。他注视我时,两只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每当这时我就恍惚。我看同胞的眼神是清晰的,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能准确判断。但理解外国人眼中的含义,有时会似是而非。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和贝拉虽然疑虑,也曾猜测,但再没有询问。我们曾想过跟踪一下,但感到这是对孩子们的不信任,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也没有去做。
你们不担心什么吗?比如安全。
我们并不过分担心什么,因为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是兴奋、激动、快乐的,像太阳一样闪光。有这种脸色的孩子是不会干坏事的。转眼假期结束,回来的头一天清晨,孩子们都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我们床边,说请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工作。我和贝拉很开心。事实上我们一直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我们看到他们的神情觉得好笑极了,但我们掩饰着内心的快乐,装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跟着他们走出住所,到苏旺小镇的森林里去。
那真是个美丽的早晨,无与伦比的湛蓝天空。苏旺是一个美丽的小镇,房顶是彩色的,大多数漆成了红色,这种红色与森林的绿色交相辉映,真是美极了。那种斜斜的屋顶,欧洲风格,又带有加拿大人的随意自由。我们走过苏旺大街,面包房散发着热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秋天的麦香。我们沿着石头路盘旋而下,风吹着我们的衬衫,让我飘飘欲仙。我,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我们像五只自由的鸟,孩子们雀跃着,飞在最前面。瞧,威廉敞开的绿色衬衫像一对青鸟的翅膀,尼克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你知道他有一头卷发,这个夏天他没有剪头发,他开始像少年人一样,想留长头发了。
我们走进了森林。阳光倾泻而下,落在树叶上,像金子一样。但你抓不到,因为它们是移动的。千万不要想捉住它们,如果你不做,它们一直在,如果你想做,它们就没有了。然后我们一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树下,一棵三个人可以环抱的大树。孩子们指给我看,我看到在树枝上,他们建起了一个树屋,一个美丽的小房子。孩子们爬上树,尼可,威廉,路易,他们像三只小猴子一样敏捷。阳光照在他们的腿上、身上、头发上,洒下斑斑点点,像一枚枚移动的金币。
汉斯这样说着,完全陶醉了。我也被他带到了那一片森林中。
好美,我说,像一幅画。
就是一幅画。汉斯强调说。
你不知道,更让我感动的,就是那棵树,居然就是四十年前,我和贝拉第一次到苏旺度假时,一起做树屋的那棵树。那时我十八岁,贝拉十七岁,我们用两周的时间,做了一个树屋,然后就躺在那树屋中过夜。我们透过树叶的缝隙数星星,漫天的星星数都数不完。你知道吗?大熊星,小熊星,北斗星,还有两颗星,你们中国人叫“牛郎”和“织女”的。
是的,我微笑说,你真是中国通,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汉斯说,我在中国时,有一个年轻人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我很感动。你看,牛郎和织女一直都在中国人的心中。
我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就是在那一夜结合成一个人,汉斯说,真正的一体。自然与人。天空和大地。男人和女人。地球和星辰。
汉斯低下头,我完全沉浸在他的叙事中。
当我们站在树下,望着在树屋中招手的孩子们,我和贝拉都哭了。我们左转右转,在树干上找到了当年我们刻的几个字。
四十年,如今字迹斑驳了。只能看出划痕,那是我当年献给贝拉的——“贝拉树屋”。
我被深深感动了。一直到下一个顾客进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其实这其中也有客人来,每次有人汉斯就停下来,退到墙边,默默等待着。在等待中他沉默不语,沉浸在他的故事中。而我也加快速度,打发客人尽快走开。让一个渴望倾诉的人等待是残忍的,何况我也急于听故事。
年底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我在一场音乐会之后得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我买了加急的飞机票,第二天清晨就起飞,回到中国参加母亲的葬礼。那正是风雪弥漫的冬天,哈尔滨与蒙特利尔同在北纬45度,但气温还是有所不同。蒙特利尔是一个大岛,水汽充盈,气温相对温和。哈尔滨是内陆,风更加凛冽寒冷,雪都是颗粒状的。其实不仅是气候的寒冷,还有失去母亲的寒冷。在那里,我甚至没见到我丈夫,他拒绝参加我母亲的葬礼。那是我人生中最难过的冬天。而这种寒冷被我带回蒙特利尔,即使坐在书店里,也感到寒彻骨髓。那时我脸孔苍白,五官下垂,周身散发着寒气。
汉斯曾来过几次,每次都行色匆匆。那段时间,吉他和贝斯的杂志一直断档,多伦多杂志公司宣布破产,正在重组。这是书店三年里第二次重组了。许多人对书店的前景不看好,电子时代,大家都看手机,谁还看杂志?有一个来找我做传销的同胞,直接宣告了书店的未来:破产。
书店效益的确不好,但好在这里犹太人多,尤其是老年人,他们还喜欢纸质读本,还习惯将书和杂志作为节日礼物送给别人。至于这一代人过去后还有没有杂志和书,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想操这个心。下一个时代什么样,是那个时代的事情,我只为这一生活着。
有一次汉斯过来,看到我独自坐在柜台里发呆,就做出发功的姿势,将两只手掌推向我,口中还发出呼嘿的声音,然后收功站好,说,给你一些温暖,度过这个寒冬。
那一刻我泪水突然涌出来。汉斯还送给我一枝花,红玫瑰,长柄的魁北克玫瑰。他说,像火一样,可以温暖你。
疫情是突然到来的。购物中心关门,我们都隔离在家。到六月重开时,顾客寥寥,每个人都多了一个口罩,罩住了半张脸,脸上只有眉毛和眼睛了。
一切都变了。苏珊再来的时候我没认出她。苏珊平时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眉毛眼角都是用细笔画的,属于工笔画。口红唇线十分清晰,头发一丝不乱。她穿裘皮、高跟鞋,因为年老,走路不再轻盈,高跟鞋在地上总是发出沉重的声音。她每次来都掏出一个大皮夹,买最廉价的烟草,然后在一堆百元大钞中找钢镚。她俯身在柜台上,一个接一个地数,从不在乎身后有人排队,有人焦急等待。她脸上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神情。
但现在的苏珊是多么不同,她依然穿着那件紫羊羔皮大衣(如果不是这件大衣我就认不出她了),但没有了一头漆黑的头发,只有稀疏的灰白头发贴在头顶。她没有化妆,眉毛稀疏,眼睛无神,也没穿高跟鞋,一双平底鞋让她低矮了很多。高大的、气势汹汹的苏珊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平凡普通的小老太太。
因为隔着玻璃板,苏珊不能俯身在柜台上。她也没有带大皮夹子,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二十元钱递过来,一叠百元大钞和一堆小钢镚同时消失了。
我温柔地接待了她,像对待任何一位老人一样。我对之前我们紧张的关系感到陌生,那时候她和我都是生硬的,隔离之后我感受到一种家常的温情。望着苏珊突然矮小的背影,我意识到,今天的苏珊对我来说,是一个真人,而不再是一朵塑料花。我有些感慨。难道我自己不是吗?在疫情之前,我是染发的,如今不染了,露出一撮白头发。它们掺杂在黑头发中,有一种挑染的感觉。
其实也不错。我想。如今人们更关注口罩手套防护罩,没有人关注时尚和伪装的年轻。在大流行中,人们被迫回归自然简单的生活。
汉斯再来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他比之前更瘦了,他穿一身黑衣服,戴黑帽子、黑口罩,除了一双眼睛,他是一个黑色移动物。而他的眼中充满悲哀。他说,贝拉去世了。我大吃一惊,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新冠,她死于新冠。我张开的嘴合不上,只剩下惊讶。我缓过神来,才说出真遗憾的话。汉斯说,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没有贝拉的日子是如此苍白。
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真不想活了。他叹一口气说。
汉斯偶尔会来买电话充值卡,但不再买吉他和贝斯杂志。我想,贝拉的去世,让他失去了创造艺术的能力和兴趣。他现在很少说话,有时匆匆走过,也不再向我发功。有一天他走过时,正好与白瑞德打了个照面。他们相互点点头就错过了。两米距离。
白瑞德望着汉斯的背影良久,说,真是个不幸的人。我说是的,真遗憾贝拉染上新冠,去世了。
白瑞德认真地看了看我,问,汉斯告诉你的?
我说是的,他说如果不是有三个孙子,他都不想活了……真是让人唏嘘的爱情。
白瑞德说的确是令人唏嘘的爱情,但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我感到好奇,问那是怎样的呢?
白瑞德说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四十多年前,大概一九七六年,蒙特利尔举办过一次奥运会,你知道那是一个好大的活动,许多人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所有的吃住都需要人力物力。有一个德国家庭从慕尼黑来,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酒店的职业经理,他管理蒙特利尔最大的酒店,伊丽莎白酒店。那里住着奥运会各国官员和部分运动员。当时伊丽莎白酒店在全球招聘,他们聘用的最好的经理人是德国人,姓洛克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他的家庭,妻子和两个男孩。
奧运会结束后,洛克尔先生应聘到美国奥特兰工作,但他的大儿子没有走,他要求留下来,因为他爱上了这座城市,更主要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那年他十四岁,那女孩叫贝拉,也十四岁。
我已经知道了小洛克尔是谁。
洛克尔先生把小洛克尔托给他的一个朋友,按时寄来生活费。小洛克尔就这样留在了蒙特利尔。四年之后,小洛克尔提出要结婚,洛克尔先生同意了。但婚礼那天,酒店出现了意外情况,他没能来出席儿子的婚礼,他的小儿子汉斯代表他来到这座城市参加哥哥的婚礼。这对兄弟是双胞胎,他们长得非常相似,如果不是非常亲密的人,很少有人能够分辨出来。兄弟俩的个性却很不相同,哥哥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他坚持留在蒙特利尔就能看出这一点。但弟弟却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他有一双迷茫的眼睛,他总是不确定自己是谁,能干什么。这两个人虽然是双胞胎,却好像一个是照片,一个是底片。
兄弟见面非常高兴,虽然没有事先沟通,两个人的衣着却一模一样,这引起了婚礼上很多人的好奇。一下子有两个新郎,可想而知闹了一些笑话,连新娘子也搞糊涂了。后来我们给汉斯换了一件衬衫。汉斯在婚礼上很开心,他准备在这里停留一周,好好分享哥哥的幸福。那可真是好时光,我们几乎每天饮酒作乐。夏天的蒙特利尔到处都是节日,我们在艺术广场一坐就是一天,我们穿夏威夷花衬衫,喝加了薄荷冰块的科罗那啤酒,听人们讲故事。你知道,四十年前有很多美国富人来这里度假,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些想钓金龟婿的女人们。我们坐在那里,身边的戏剧无时不在发生。小洛克尔和贝拉总能看透游戏的人,而汉斯总是最先喝醉的那一个。那真是快乐的时光。
然而好时光总会消失,汉斯就要回去了。不幸就发生在他要走的前夜。新郎得了急症,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身亡。汉斯没有走,他接替哥哥的位置,留下来照顾悲痛欲绝的新娘。本来故事至此也算一个圆满结局,但没过多久,贝拉因为过于思念小洛克尔,居然精神分裂了。
汉斯在送贝拉去精神病院之后,在她的卧房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记录着贝拉与哥哥未来的计划,他们准备生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再生三个孩子,他们计划好了人生的全部。他们准备买一套房子,里面一个是小洛克尔的工作室,一个是贝拉的工作室。他们会带大孩子们,把他们培养成才,工程师、音乐家什么的,三个孙子则分别叫尼克、威廉、路易。
这真是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计划精确到哪年哪月甚至哪一日,他们吃什么饭、做什么事情。他们还计划去苏旺小镇建一个树屋,三十年之后他们会带着孙子们重建这个树屋。总之,这本日记记录了贝拉和小洛克尔全部的生活计划。
换一个角度说,如果这一切实现了,贝拉和小洛克尔的人生已经走完了。在纸上。这是一个精确的计划,完美到没有悬念。汉斯看完这本日记就哭了,哭完他又笑起来,他决定按着这本日记,实现贝拉和哥哥的梦想。从那天起,他成为了小洛克尔,每天严格按照书中的计划生活,从此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别人的计划里。
你是说,汉斯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惊讶说。
是,也不是。白瑞德垂下头。
他们的确有了孩子,也有了孙子,贝拉也是有的。只是她经常在精神病院,后来几乎一直都在,直到前几天她去世。
我震惊到无语。恍惚之中,我分不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就像汉斯一样,他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替代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怀疑地问白瑞德。
因为我是贝拉的哥哥。白瑞德说。他的鼻子和嘴唇开始扭曲,眼中突然闪出泪光。
当年我们一起建造了贝拉树屋。我还记得那夜漫天灿烂的星光,可惜清晨醒来,一切都消失了。
我长久地坐在椅子上,缓不过神来。汉斯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千变万化,让我分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值得一个人用一生来替换另一个人?这个故事超出了我的经验,汉斯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
格蕾丝歪歪斜斜地走进来。身上還带着大麻味儿。她看着我傻笑。
买一盒烟。她说。伸出的手指上涂着整齐的红色指甲油。她说明天是她女儿的葬礼。
两年前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自我介绍说她叫格蕾丝,刚刚搬到这里,以后会经常来,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然后我每天都会看到她,穿着不同的衣服,有时候一天会换两次。她很时尚,有时穿长款红袍,有时是果绿短上衣、白裤子、棕色的小牛皮鞋。她梳着整齐金发,涂着口红。她喜欢讲笑话,每次讲的时候都会哈哈大笑。格蕾丝刚来的时候是九月,正好是犹太人的新年。犹太人过新年打扮得很庄重,男性都是西服,头上的小圆帽子是崭新的,大红色、深蓝色或者黑色,绣着金边。女性也是西装套裙,头上别着小白蝴蝶结。但是格蕾丝不一样。格蕾丝说她虽然是犹太人,但不过犹太人的节。
我开放我自己,不愿意受拘束。她说。
那时的格蕾丝很美,细长手指弯曲着,形成一个弧形,夹着细长的烟卷。我常在购物中心看到她像蝴蝶一样招摇过市,她说是在寻找艳遇的机会。格蕾丝喜欢自嘲,她说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笑话,她丈夫早年被别的女人拐走了,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过活。
过了一段时间,格蕾丝开始工作了。她的工作是到老年公寓打扫卫生,兼同老人们聊天。她说她的客人实在是太好了,是一个百岁老太太,从来不抱怨,总是哈哈笑。她说有什么好抱怨的,难道我们没经历过二战吗?没经历过排犹吗?我们都挺过来了。
相比之下,有的人就负面很多。格蕾丝说有一天一个老太太来找她,想同她聊天。格蕾丝答应了,可是她去了一次就不去了。她说那个人实在是太黑暗了,总是在抱怨,不停地抱怨。最后她忍不住把那个人骂了一顿。格蕾丝因此失去了一份每小时二十五块钱报酬的工作。
格蕾丝是妖娆的,也是富有同情心的。她有时非常尖锐,有时又很温和。有一天,她看到一个意大利老太太站在窗前哭泣,她就用意大利语问她,知道那个老太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后来她有时间就会去同她聊聊。那个老人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法语,没有儿女,也没有钱。格蕾丝同她聊天是免费的。
后来格蕾丝果然爱上了一个人。他们常常坐在停车场的长椅上晒太阳,一晒就是半天。那男人细高个子,总是醉醺醺的。开始他们开玩笑说是表兄妹,我只是笑笑。我知道他们不是,可是他们偏说是。他们一边说一边笑,好像玩一个游戏。那段时间是格蕾丝最快乐的时候,脸上都发着光,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我是见过格蕾丝的女儿的,比格蕾丝个子高,表情和动作都很慢,好像是慢镜头。格蕾丝说她女儿会给她付烟钱,那女儿就从钱包里掏钱,手指颤抖着。我觉得她应该是被药物控制了。但是格蕾丝绝不吝啬赞美她的女儿,她说她非常温和,对自己特别好,从不发脾气。
这样的女儿怎么会发脾气呢?我只觉得她实在是太慢了。
前几天格蕾丝对我说她的女儿死了。我问什么原因,格蕾丝说她是从阳台上掉下去的。我说她怎么会跌下去呢,她看起来行动很慢的。
格蕾丝说不是小女儿,是大女儿。她的大女儿是和她完全一样的人,喜欢快乐,喜欢派对,喜欢烟酒。那天本来是不应该有派对的,现在隔离,禁止人们聚会,但她太想热闹了,她偷偷叫几个人在阳台上喝酒,不知怎么就从阳台上跌下去了。
现在麻烦了,等着警察出结论。格蕾丝说。
明天是葬礼,警方大概也得出结论了。不过疫情时期的葬礼,能怎么样呢?可怜的格蕾丝走路也不稳,东倒西歪的。她吸了大麻,她用大麻麻痹自己。她笑着,涂了口红的嘴唇十分鲜艳。我说你还好吗?她说,好,还不错。我想,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受女儿去世呢,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是一向不喜欢吸大麻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感谢这种丑陋的植物,因为它给了格蕾丝身心片刻的安宁。麻醉不是一件好事,只能短暂止痛,然而当你的心最痛的时候,能得到短暂安慰也是好的。
汉斯进来时是逆光,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仅凭身形,我知道是他。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但我毫不犹豫地认出了他。
你还好吗?我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我完全惊呆了,我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从头到脚,灵魂出窍。他变得如此苍白,如此软弱,他的头发全白了,柔软地覆盖住头顶和额头。本来竖立的头发竟然因柔软而变得弯曲。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变得很大,与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不同。那时他是坚定直率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现在,他的眼睛是那么柔和,好像一片绒毛,让我的心中突然涌出怜悯。他望着我,我望着他,这一瞬间,他深深的悲哀就如大海瞬间将我淹没了。我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那是怎样一种巨大的痛苦,一个人的黑发突然变白,旺盛的生命力突然衰竭,一个快乐的人突然陷入悲伤……就好像一块原本蕴含着无限精力的磐石突然变成了海绵。他清澈而柔软的眼睛里充满软弱的光,像夕阳一样美,也像夕阳一样哀伤。
在玻璃板后面,在口罩的遮盖中,他说,还好。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柔软的老人。
一天过一天。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可怜的贝拉,永远不知道她留下了什么。在她去世的一年中,这个男人每天都在蜕变,每天都在衰老,每天都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她永远没见过的老人。
我低下头,将手机卡从机器中打印出来。打印一张卡大概只有十几秒,但这十几秒突然变得很漫长,漫长到我无法忍受。而我必须承认,我甚至想让这个时间定格,这样我就可以不说什么,不必说什么。而事实上,我也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什么语言可以安慰一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呢?
汉斯接过他的卡。我们再没有对视。他转身走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他胖了,不再像疫情前那么精明干练,现在他的身体显得很笨拙。
走到门前,他摇晃了一下,好像失去了平衡。
我久久伫立着。汉斯早已不在了,但我却不能从悲哀中走出来。
到了年底,第四波疫情来袭,但人们已经不再那么恐懼了。新闻一直在报告疫情消息,有一段时间每日感染的人数激增,超过千例,但人们依然上班上学,依旧逛超市。有些老人甚至不再戴口罩。当我告诉他们要戴口罩时,一个老人对我说他已经打过第三针了。有一天老板对我说他实在支付不起我的工资了,让我去领失业金。在最后一周时间里,我一直在等汉斯的到来,但他没有来。
我离开了C++书店。那段时间我很沮丧,汉斯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眼前。想到他时,我才明白爱情给人带来的是什么,深爱给人带来的是什么。爱情消失,就仿佛经历过荣华富贵,其他一切都成荒芜。我想我真爱过我丈夫吗?或许,在最初的时候爱过。经历这几年的离婚大战,仅存的那一点爱早已消失殆尽,甚至尊严也没有了,只剩下丑陋。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这种为了分割财产而越变越馊的丑陋?我想到汉斯,突然感到惭愧。我找出手机,微信里那些丑陋的话还在——本来我打算打官司时拿来当证词的。我想多拿点钱,但现在它们一文不值。我手指飞快,删除了所有内容。当屏幕上一片空白,我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我同意你的意见,你说得对。我写道。
该结束了。
我卖了房子,租了一个小公寓,降低生活成本,以保证自己生存期更长一些。我老了,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安静。我将以前自以为浪漫的华贵衣服装进箱子,换上了牛仔裤、棉布衫和平底鞋。这样打扮一番之后,我突然感到神清气爽,好像卸下了一副面具。公寓里没有沙发和扶手椅,宽敞了很多。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坐在窗台上,好像回到青年时代。我突然感到人生是一场梦,那些年我为了什么失去自我,竟然会依附别人呢?
接下来的夏天,我经常在“第一家”咖啡店读书。那时咖啡店可以在户外营业。“第一家”咖啡店是蒙特利尔连锁咖啡店,咖啡和点心都很新鲜,尤其是奶酪点心,上边放着鲜艳的草莓、芒果,很是赏心悦目,但我很少品尝那些五光十色的东西,我只要一杯黑咖啡和一块羊角面包就够了。我坐在这里是为了学习法语,那时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小说,而且翻译成了法语。我急于学习法语,因为在十月,我必须操着流利的法语出现在众人面前,应付各种问题,进行新书促销。而现在已经七月了。
我那时的刻苦是显而易见的,焦灼也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端着一杯咖啡,问能不能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当然可以。我说。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来。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发线整齐,头发有星星点点的灰白,英国人说那是盐和胡椒,是智慧显现。他穿红格子衬衫,米色西式短裤,穿一双老式黑皮鞋,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保守的绅士。要知道那正是炎热的夏天,满大街的人都穿露趾凉鞋、人字拖、圆领衫,各种随意,但这个人却着装正式。他的装束既不随意也不刻板,是那种中产阶级的舒适和保守,他面带微笑,蓝眼睛闪着柔和的光。他喝了一口咖啡说,我注意到你在学法语。
是啊。
我不是一个喜欢与陌生人交谈的人,但这位绅士留给我很好的印象,而且他的英语说得字正腔圆。
你认为法语怎么样?
太难了,变格让我头晕。
法语是一门严谨精确的语言。我虽然教了几十年法语,但每次给学生改作业,还是会感到痛不欲生。
您是法语老师?
具体说,我是培训公务员第二外语的法语老师。
我感到惊喜,好像一个天使从天而降。
上帝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我想。
昨天温迪跟我说我需要找一个人练习法语对话,因为我的书将在十月出版。那之后,出版社将有一系列宣传活动和各种新书推介会。如果没有流利的语言,完全不能应付那种场面,因为这种活动不仅是出版商在说,我在说,还要回答读者的问题,而且第一场将是我与当地媒体的对话。当然媒体相对好对付一些,我可以要求媒体事先给我问题大纲。但是对付读者就比较麻烦,你不知道他们会提出什么问题,他们也许提出完全不搭界的问题,而只要有一个关键词我没有听懂,推广活动就有可能搞砸。
我是贝拉,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皮埃尔,他说,我也很高兴。
我们握了手,正式认识了。他的手很绵软,很温暖。
你能否做我的法语老师?我单刀直入。
他看了看我,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便将自己的状况讲给他听。然后他说,那么你能将你的书稿给我看看吗?我需要看过书稿才知道怎样做才能对你有帮助。
皮埃尔看得很快,第三天,我们按约定在咖啡店见面时,他已经看完了书稿。
是一部很好的作品,很感人。现在我对你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答应帮我学习法语,每周三次,每次一小时。
我们不能只说“你好”“谢谢”这样简单的字词,我们会要对一些问题做比较周密的准备,比如你需要回答读者关于你的写作、个人生活、社会生活、写作态度和理念的许多问题,这样你不仅要发音流畅准确,而且还要有词汇量。
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说。
另外我还想问,我需要付你多少学费。我说。
不要学费,他笑笑说,所有都是免费的。
还是不要这样,我说,我不想欠太多的债务。
他说,没有债务,我已经退休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我很乐意教你法语,让我回想起当老师的时光。我很喜欢当老师。这种旧梦重温的感觉,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被人信任也是荣耀。
他说得很真诚。他的真诚让我无言以对。
我们很快就开始了学习,地点就固定在咖啡店的一个角落里。他带来了字典、笔、纸,还有一个小录音机,他说这些都是必需的。第一堂课,他说我们需要大概地说明一下,以便以后的学习顺利进行,首先在上课时我们相互称“您”,这样以后你回答问题时就养成了好习惯。至于课下,我们可以相互称“你”,这样可以吗?
当然。我赞同。
我们继续上课,他让我读了一段今天的社区报,然后让我标出不认识的生字。下课后我们又聊了一会私人话题,他看过我的自传,对我有了解,但我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他说他有几个养子,都在非洲,是在慈善机构领养的。每个月他给那些非洲孩子每人三十加元。我看过电视里的广告,说每天少喝一杯咖啡,让一个非洲孩子吃饱。皮埃尔说他第一个养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那孩子有小儿麻痹,拄双拐。
我尽所能地给他帮助,有时他会写信给我。他现在中学快毕业了。皮埃尔说。
皮埃尔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很专注地倾听我说话,从不对任何事物做判断。他说不评判是理性的开始。
但他自己却没有孩子。我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么你结婚了吗?
从来没有。他说。
我能感到他性格的随遇而安,他对待身边事物有一种流水般的顺从。他对待我好像一个普通朋友,分寸得当,我能感到他的平和态度,没有讨好,也没有迎合。他的态度让我感到舒服,同时也感到好奇,因为我是一个比他年轻的东方女人,在很多场合我受到过西方男子绅士般的照顾,我明白,在他们的搭讪或照顾下,有某些可发展的空间,如果我也迎合的话,一段罗曼蒂克不是不可能的。但皮埃爾不是。
我想,一个男人不结婚,要么他是同性恋,要么他身体有病。我不知道皮埃尔是哪一种。然而我却不能贸然相问,这属于别人的隐私。我的好奇心作祟,我怀揣这样一个问题,静待时机,等待我们聊天的某个瞬间,在相关的话题中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又并不急于弄清楚,时间还早,十月份之前我要加紧学习,以便在最关键的时候表现出最好的自己。我不想把新书发布会搞砸,我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还会写作,也许这是我第一本法语译本,也是最后一本。我是一个随缘的人,按现在的分类,我属于佛系,我的格言是:安于命运,不抱希望,今天最好。
我和皮埃尔在咖啡店的学习持续着,每周三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然后就分手,很少的时候也会一起吃个午饭。午饭很简单,一杯咖啡,一个三明治,各付各的账。皮埃尔是一个尽职的老师,他每天都纠正我的语音,然后按照我书中的章节,根据他的理解提出问题,他的问题很有意思,有些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比如我对法国文化的理解,对这本法译本的期待,还有我在中国生活时的某些细节以及作为女性,我是否感到了女权受到压抑。对这些问题我做出认真的回答。有一天他问道:中国现在刷脸了,科技发展很快,有些人说扔垃圾都能通过大数据了解你的隐私,你是怎么想的?我说我希望自己不要生活在那样的时代,我宁肯生活在现在,而不是未来,我很高兴到那时我已经死了,我不必活那么长。皮埃尔笑,他说他跟我有相同的观点。
我们每天都学习社区报,皮埃尔偏爱社区报。社区报大多出自本社区居民之手,其中既有对社区活动动态的报道,也有买卖房子的广告。在这个平安生活的地区,新闻很少,一点点小事就可以称之为新闻。这期的头条是圣布鲁克街上刚开了一家冰淇淋店,而特写是一个灯具店的报道。那个老店有几十年了,我每次路过都怀疑它关张了,因为室内阴暗,从橱窗望进去,吊灯和座灯看起来都很陈旧。我一度以为那是一个二手店。他们怎么能赚钱呢?他们都不开门,还是说顾客需要以预约的方式来购买灯具?
皮埃尔每次都会在社区报上找文章让我朗读。今天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变性人,作者的名字叫艾琳。他说他正在接受变性手术,他讲述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他说他从小就想当一个女人,如今是时候了。因为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他不想在他离世的时候还是一个男人,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说他已经做了第一期手术,这个手术需要很多期。从一个男人到女人的蜕变,是一件换血换肉的事情。他所经历的苦难让他死去活来——他说在手术之后以为自己已经死亡,但是当灯光照在眼睛上时,他知道他正从地狱升到天堂。
按照惯例,我读完后,皮埃尔再读一次,我听,然后他纠正我的发音。皮埃尔坐在我对面,读得声情并茂,当读到艾琳去手术的情景时,皮埃尔的蓝眼睛中涌出了泪花。我本来也是被感动的,但我一直在考虑对自然天体是否有大动干戈的必要性,所以我的感动是有限的,但皮埃尔的表情则是被深深地打动了。我望着他清秀的脸,内心产生了怀疑,这篇文章的作者不会是他吧?说不定呢?
我这样想时,大脑就溜了号。我用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皮埃尔先生,发现了一些新的可疑之处:比如他的脚非常小;他的手修长而柔软,放在桌上俨然是一双女性的优雅之手;他的嘴唇柔软而鲜红,是那种夏日草莓的鲜红,我从未见过男人有这样的鲜红和柔软;他的喉结看起来很不明显,我格外注意到他的这一点。然后我就脑洞大开了,我甚至开始想,或许皮埃尔身体的某个部分已经变成了女人,注入了雌激素。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直起来,我的眼睛越过皮埃尔,望着他脑后的屋顶。我想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是个变性人,难怪他没有结婚,难怪他具有这样优雅的动作和表情。
我沿着这个思路想入非非。皮埃尔用他纤细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眼神略有一些责备。
你走神了,你在做白日梦吗?
我将眼神从屋顶收回来望向他,他和善地笑一笑。他说今天你的状态不太好,我们就上到这里吧。我说我很好,我们可以继续。但皮埃尔说不需要继续了,勉强的学习,效果不好。他笑的时候眼睛十分妩媚。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才是水做的,但皮埃尔那种优雅而精致的样子,就像水一样,自然舒张。他是水做的。
我看着他像水一样流走了,流向咖啡店门前,带着一种潮湿的清新。
我没有睡好觉。尽管新书发布会就要来了,但我的失眠并不是因为新书发布,而是因为皮埃尔。皮埃尔在我心中成了比新书发布会更大的疑团、更重的压力。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创作状态,但目前这种状态无疑是不利于我学习法语从而完成新书发布会的。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我曾想过换一个法语老师,最好是换一个熟悉的人,比如福罕索娃,我们认识很多年,知之甚深,这样的熟人能让我的注意力更集中,效率更高。但这只是理性的思考,我的感情更加希望看到皮埃尔,看到他的脸和他的眼睛。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他是不是那个变性人,或者,是不是一个同性恋?但他是什么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吗?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想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每次我写小说的时候,都会刨根问底,追着一条线不停地询问。皮埃尔对我有一种小说的意义,他现在就是我要写的小说。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裙子,就像《出水芙蓉》里那个男人,穿着芭蕾舞裙。但那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娇俏的女孩,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眼睛和她的脸是皮埃尔的,虽然她有着长长的金发,但她无疑就是皮埃尔。
我是艾琳。我原来是皮埃尔,但现在,我是艾琳。我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女人,现在我可以像白天鹅一样死去了,因为我已经实现了梦想。
然后艾琳突然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
我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窗外的月亮藏在乌云里,月亮的那半张脸让我感到惊慌和陌生,那很像皮埃尔,皮埃尔的脸是洁白的,像半个月亮。
他说他现在是艾琳。
我决定给社区报写一封信,说我很想知道艾琳的地址,我想见艾琳,并同艾琳交朋友。社区报回信说,他们必须征得艾琳的同意,这关乎隐私。三天后我得到了艾琳的電邮,我写了第一封信,然后得到了回信。回信很客气也很友好,是那种泛泛之谈,没有社区报上的真情意。我在第二封信中埋藏了一些陷阱,我说“第一家”咖啡店那个角落真是好,阳光照下来,很舒服。艾琳给我回信时没有说咖啡店,只说到窗前的那几只歌雀;说发现后院的树上新生了一只白色松鼠,决定给它起名叫白马王子;还有北美蝉开始死亡了,它们在地下蛰伏十七年,只活了短短几天,真是很悲伤。信中艾琳绝口不提咖啡店的事情,好像浑然不知。艾琳越是这样,我越是确定艾琳就是皮埃尔,因为这种巧妙的回避只有当事人才能做到。艾琳躲避得恰到好处,如果艾琳不是皮埃尔,那么无论如何做不到。
只有心知肚明的人才能看清楚事情发展,才能有全景视野。人们不断地要进入某个阶层、某个圈子,其实只是为了知晓更多秘密。而艾琳知晓我在第一家咖啡店上课的秘密,又拒不回答,也不询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更加确定艾琳就是皮埃尔。
自从确定皮埃尔就是艾琳之后,我与皮埃尔的相处就容易多了,他既然已经是变性人,我与他的关系就清楚了许多。作为一个女性,我不再因为他对我不够殷勤、没有追求我而烦恼,我也不再认为自己不够有魅力,我甚至原谅他长得过于女性化,原谅他法语发音时舌尖上的轻柔。我不仅原谅,甚至开始欣赏他对待女性的那种态度,他不殷勤是应该的,相反,他应该接受别人对他的殷勤。
我们继续读社区报。我们在报纸中寻找这个社区更加有意思的事情,对新增加的追捕罪犯的版面也很好奇,我格外喜欢读讣告,因为那些讣告写得很生动,可以知道亡者的命运。我还在那里看到了我认识的人,我看照片认出他们,他们常常走在街上,我们在街角相遇,但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现在,在与他们告别的时候,我,一个来自东方的陌生人,终于知道了他们的身世和名字。我还喜欢读寻找伴侣的启事。有一个启事说想找一个胖伴侣,因为他喜欢拥抱。还有的读者来信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她的男朋友喜欢裸体在家里走来走去,她不知道这样对儿童有没有影响,因为她的女儿五岁了。
现在我和皮埃尔的关系很好,我的法语也进步了许多。我从内心里认为皮埃尔是一个女人,这样想时我就会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比如我会抚摸他的手指和裸露的胳膊,但皮埃尔笑嘻嘻地躲开了,也不生气。皮埃尔有一种特殊能力,他能化解任何场景,无论多么尴尬,他也会把它变成喜剧。
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最好。皮埃尔说,然后他叹一口气。他说生命短暂,我们要努力欢喜。
这是佛的言语。
你如何看待变性人?我问。
这是他们的自由。他说。
那么你认为人有自由意志吗?人的决定是来自于环境的影响还是生理结构?
这个要问上帝。
那么,如果有人按照别人的计划生活,他是不是丧失了自由意志?
这要看是怎么回事。皮埃尔说。
我将汉斯的故事讲给他听。
他说,我很感动。爱情是情不自禁,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你的故事呢?我忍不住问。
我是同性恋。他坦然地说。
我继续学习法语,一边与艾琳通信,一边跟皮埃尔练习口语,他们都说我进步很快。八月份时,艾琳说他进行了第二次手术,那几天皮埃尔跟我说他去古巴度假,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说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我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女人。皮埃尔说没什么了,我去度假,没有什么需要,但是无论如何,非常感谢。
有一天我问,艾琳好吗?皮埃尔很惊讶,他问道,你认识艾琳?她是我姐姐。
这更让我确定了皮埃尔就是艾琳。这种移花接木自古有之,你看祝英台就知道。祝英台将自己许配给梁山伯,那時他的名字叫小九妹。我想中国历史真是博大精深,如果你读好了历史,就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因为可从过去观未来。
十月份,我的新书出版了。出版社在老港的哈默介花园举办了新书发布会。老港的花园早年是蒙特利尔总督府,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花园,里面种植了许多植物,薄荷,紫苏,苜蓿草,在夏日的阳光中格外地碧绿。有人说那是一个可以在夏日发呆的好地方。我们坐在露台上看这个小花园,矮树整齐,围成四方形,藤蔓攀在石头墙上,石墙下有一个水槽,有水从狮子口中流出来。
我知道哈默介花园的历史,知道富兰克林曾经来过这里,并住在这里。那次他来,是为了给美国人征兵。
我事先问过,得知出版社不会准备任何食物。皮埃尔说一定要有酒水和小点心,这样发布会才赏心悦目。他自告奋勇准备了一些燕麦饼、草莓夹心饼干、柠檬软糕、黑巧克力饼、奶酪和酒水。他说你只管把你自己弄好就行了。于是我穿上旗袍和绣花鞋。在西方人的任何活动中,我都会穿中国民族服装,这样才能与众不同,而我则是行走中的东方元素。
当我走进花园,见到皮埃尔正在忙碌,他今天少见地正式,居然穿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领口也十分挺括,他系了粉红色领结,俨然翩翩少年。他对我神秘一笑,把一个女人领到我面前。他说,我荣幸地向你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本书作者贝拉,这是我的姐姐,艾琳。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看到皮埃尔与艾琳合而为一,又一分为二,突然有梦幻泡影的感觉。
我还一直记着汉斯。经过了皮埃尔与艾琳的故事,我好像更多地理解了生活,汉斯的一切是为了爱。毛姆说,作家应该观察人性,而不是评判人性。
开始时我一直想着他,甚至睡前都会想到他那双悲哀的眼睛,他是如此深地打动了我。也许是过于思念的原因,有一天我对他的记忆竟然有些模糊了。后来我几乎忘了这件事。这期间,我不仅出版了小说,还完成了学业,找到了一个会计师的工作。我再没跟前夫联系,他也没有联系我,好像我们从未相遇,从不认识。我遗忘了很多。有一天我梦见自己在沙漠中奔跑,骑白马,一头长发都被风吹白了。醒来我发现原本脱发的头顶长出了新头发,毛茸茸的,像春天的细草。我回归了自我,我什么都不曾有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
现在我喜欢笑,喜欢与街上的人们交谈,对各色人等保有好感和好奇。我觉得世界如此之大,丰富细腻而美妙,此生我探索不尽。我已经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沮丧和绝望,那些好像前世,或者另一个人的生活。有一天我开车沿着圣劳伦河游走,走到激流岛,那是圣劳伦河和运河中间的小岛,当年法国皮货商就是在这里将印第安人的皮毛运到出海口。
正是秋季,草木绚烂。枫叶一半在树上,一半在地上。我停下车,踏着枫叶向前走。树叶不再茂盛,稀疏中可见碧蓝的天空。那一刻我感到身心通泰,没有任何负担。人生不是一场梦,也不是假面舞会,人生是真实的触摸,真实地认识自己的内心。我这样想着,走到一片开阔地,那里面向大河,一股激流正穿过河心岛,澎湃地拍打礁石。在水岸交界处,我看到一个人,坐在树的阴影之中,洁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又落下去,像一团柔软的羊毛。那背影多么熟悉。我的心狂跳起来。当我走近他,他抬起眼睛,我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水。
你好,汉斯。我说。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