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
我把乒乓球抛向空中,三十公分的高度,球落到胸口时,我用球拍摩擦乒乓球下部,碰到球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尽在掌握。我挥起小臂,手腕用力一抖,此时发出来的是下旋球。学校的水泥台子弹性不足,球拍也没什么黏性,但我手劲够大,转速依然可观,对手一碰到球,就要下网。我上中学那几年,凭借这招长期霸占乒乓球台。球桌对面排起长队,只是为了来领教一下我的下旋球。谁接住了我的球,就跟已经赢了比赛一样,摆足架势,手舞足蹈,恨不得站到桌子上面去。那时我还比较闷,心思敏感,不论事情大小,都要在心里琢磨一阵。我很快就琢磨明白,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发球机器,像游戏厅里的游玩项目,排一次队可以体验一把。想到这里,我有些丧气,到了后来,我去球场的次数逐渐减少。
最后一次发下旋球,是期中考试结束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球台一端摆擂,反复地把球扔向空中,那天风有些大,不敢抛太高。五点半时,打到最后一局球,我球抛到一半,肩膀被人拽了一下。那会儿我们打野球,不怎么讲规矩,能赖就赖,为了不输冤枉分,要应对诸多突发情况,比如冷不丁的一声怪吼,佯装走神后的突然发球。要想守住脚下这块擂台,最要紧的是心无旁骛。球从天而落时,一定要切中其下部,在那个时候,我把这看得很重要。肩膀被拽之后,我仍努力保持平衡,稳稳地发球过网,对面接没接住我不知道。我转过头,一眼看到黄集叶的脸。他像刚被人欺负过一样,灰头土脸,眼睛是红的,眼眶下面磕了一道,伤口中还有碎石子,校服上的徽标已经歪了。黄集叶是我的同学,平时在班里他话很少,印象中是个瘦弱的男孩子。他是不打乒乓球的,那天来了。看他的气势,是有要事要讲。他说,你拍子借我下。说完,一把夺过我的球拍。我说,要打球,先排队。他没理我,盯着球拍看了一会儿,然后紧闭上眼,面露痛苦神色,双手握住球拍,拍面朝天。接下来的一幕令我难以置信,他挥起球拍,用力朝自己脑门来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到第四下时,球拍已经变形。我愣了一会儿,最后才上去夺拍,没有拦住,第五下落到他头上,球拍断了。他张开手掌,掌心只剩下一个拍柄,拍面飞到一旁的花丛里去了。我不敢生气,心里还有些害怕,仿佛那拍柄里会弹出一把尖刀,他大臂一揮,一下送进我的肚子里。黄集叶捂着脑袋,强忍着疼痛,说,我赔,回头找你。说完,踉踉跄跄朝校门口走去。
球拍坏了,没法再打,我一手抓着柄,一手捏着面,跟球友面面相觑,随后收拾书包,各自回了家。十三岁那年,我常间歇性失忆。做数学题时,刚有解法,笔举到空中,思路又断了。发下来的作文本上,语文老师说我语句散乱,也是这个原因。学期过半,学校进了一批电脑,多了门计算机课,上了几节后,我暗暗猜想,人脑就像电脑,容量满了,就得删除文件。我想得很深,找到了理论依据,人记不起五岁的事情,不外乎这个原因。以此类推,等我到了三十岁,就会把现在忘了个干净。想到这里,我有些兴奋,就算做了坏事,只要确保可以遗忘,就能跟没发生一样。但我还是决心要谨慎一些,因为要考试,很多东西不敢忘。我习惯性用手托住脑袋,别人问话,我总是口答,绝不点头或摇头,觉得脑袋一动,就有什么东西要掉出来。也正因此,那个秋日的傍晚,黄集叶抢过我手中的乒乓球拍,对准自个儿脑门砸去的一刹那,给了我不可磨灭的震撼。
事情的原委一直等到我拿到新拍才从黄集叶的讲述中得知。期中考试期间,考英语那场,他做题做到一半,被后面的人戳了一下,那人见他手上戴着块表,想问他时间。黄集叶的手表是坏的,转过头瞪了一眼,没有理他,那人又戳了一下。黄集叶做题做得正恼,架起胳膊撞了回去。监考老师走了过来,以为后桌要作弊,给了一次警告。考场座次是跨班级打乱排的,彼此并不相识,黄集叶不知道自己惹上了混混。放学之后,一伙人把他堵在校门口,为首的就是考试时他的后桌。他被收拾了一顿,两人架住手,两人架住腿,那混混用膝盖顶他的肚子。他没有解释手表的问题,黄集叶觉得一旦解释了,好像是在求饶,不像个男人。他的手表被人扒下,摔到地上,那人狠狠踩了一脚。黄集叶从未受过这般屈辱,爬起来后,骨头有些松散,大口喘气,但脑子还没乱。他朝操场望了一眼,看见了在打球的我,于是抹了眼泪,上来问我借了拍子。挨了那几下后,他额头上长了个大包,别人见了,说他脑门得了甲亢,但黄集叶并不在意。第二天,班主任把他叫去办公室,问他受伤的事情,黄集叶声称是昨晚斗殴所致,被一伙人围着打,没有还手。他把纱布掀起,班主任看了一眼,触目惊心,这是要长两个脑袋啊!随后报告校长,按照校规将欺负黄集叶的那人给开除了。
黄集叶送我的球拍,据我推测,价格不便宜,橡胶味很足,中间那块海绵很厚。送这拍子的意思是要我保守秘密。当时我有些怕他,一个人能对自己下狠手,就能对别人下死手。拿了拍子后,我友好地问了句,还疼不?他说,哪能不疼?我说,那伙人可能还会堵你,你要小心。他松开书包的一条背带,把包转到身前,拉开拉链,朝我展示。我看了一眼,里面有一块棕红色的板砖,报纸包着,露出一个角,比《新华汉语词典》还厚。他说,上次是偷袭,我没有准备,下次再碰上,指不定谁脑门上长包。我说,上个学而已,不用这么视死如归。他说,这事没完,还得拼几次命。
黄集叶的预感很准。冬天到来之际,他又经历了三起斗殴,全都发生在校外,其中一起惊动了警察。书包里的板砖始终没有用上,情况紧急,根本掏不出来,反而因为书包过重影响了逃跑,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有一次放学,他拉住我,我们走到楼梯的背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表,递到我手里,说,我可能活不到学期结束了,这块表你替我保管好。我说,你别一个人走,你叫你爸妈来接你。他说,那也不像话,再说,我妈很忙。我掂量了一下手表,说,这块表看起来挺贵的,怎么不转了?他说,这表要是能转,也不至于有后来这么多事……我现在明白了,我是在给外公赎罪。
在我们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的过程中,黄集叶讲述了他与他外公的故事。他的外公是一个物理教授,在地方上很有名,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他跟外公比较亲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趁着外公午睡,他偷偷摘走了外公的手表,纯粹是虚荣心作祟,因为那天下午有一场同学聚会,他想让自己变得更瞩目一些。不料聚会中和同学闹了矛盾,打了一架,手表坏了,时间停在四点四十三分。他立刻慌了,拿去修表店,老板一看,不知为何一下就知道是他偷来的,大声呵斥。黄集叶羞愧难当,把表落在了修表店。等他回到家,竟发现外公已经去世,亲戚们正把遗体搬进棺木当中,他再也没能把表还给外公。那是八月份的末尾,天上下着大雨,他隐约觉得这事是他害的,他第一次作恶,老天爷迅速惩罚了他。在去给外公上坟的时候,他意外地重拾了那块表,就在墓碑前的石头下。从此之后,他就一直戴着它,黄集叶觉得,这是他此生要背负的十字架。
黄集叶讲完后,我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是四点四十三分。我说,你有没有找过修表店老板?他说,找过,老板转让了店铺,不知去向了。我说,这事有点蹊跷。他说,不是蹊跷,是有神灵在看着的,我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黄集叶说完后,我还想反驳几句,一扭头看见他眼里还有点泪花,好像十分笃定。自从借了他球拍之后,我成了他信任的人,一有事情,总是向我诉说。我捏着他交给我的那块表,想着他这一怪诞的经历,总觉得这块表上沾染了不少坏运气,心里有些膈应。我信神明的时刻很少,小时候父母带我去庙里,我总是被香烛熏得够呛,那味道我很不适应,每次烧香我都躲着。我说,我保管一礼拜,这是你的东西,还得由你来照看。他说,白天我会戴着,放学后我交给你,因为那伙人总是冲着表来。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家写作业,电话响了,我妈说是找我的。我拿起话筒,那头传来黄集叶的声音。他说,我耳朵听不见了。我说,你又让人给揍了?他说,我现在是右耳听着话筒,一换到左耳我就听不见了。我说,你掏两下再试试。他说,那天我用了你的拍子,有两下打在左耳附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好的。我说,这事不赖我,你去医院检查下。他说,不赖你。前两天还好,今天感觉耳朵外面裹了层罩子,不好使了。凡·高割的是哪只耳朵?我说,好像是右耳。他说,我怎么记得是左耳。我说,那幅画我有印象,是右耳没错。他说,他是对着镜子画的,所以还是左耳。我有些不耐烦,说,凡·高不割耳朵也是凡·高,你赶紧去医院。
我再三叮嘱,生怕他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但黄集叶没有听进去,也没敢把这事告诉他母亲,他坚信过两天就会好。一直到两个月过去后,他才知道好不了了。这期间他学了另外一个本领,读唇术。他买了不少相关书籍,为了练习,把另一只耳朵也堵上了。黄集叶说,这叫不破不立,就像头发秃一半,干脆剃光戴假发,效果更好。他每节课都听得格外认真,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目光聚集在老师的嘴巴上面,根据嘴唇摆动幅度来揣摩发音。老师喊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周末在家看电视的时候,他也总是把声音关掉,以此来训练读唇能力。
半年过去,他向我展示的时候,虽算不上炉火纯青,但也有了一定的火候。那天放学,黄集叶领着我来到教学楼的楼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慢慢调整位置,直到对上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班主任靠着桌子,我爸妈站在两侧,正好呈一个三角形。前几天,班主任突然想找我爸妈聊聊,其中的原因,他没有告诉我。我默默列举自己的罪状,我偷偷抽过烟,这事应该没被发现。我参与过几次斗殴,但一次也没有出手——我们帮派分工明确,壮实的上去抡拳,瘦弱的去放车胎气,我通常是后者,照例也不该被发现。那次的会面时间不长,聊了十幾分钟后,班主任就让我爸妈走了。我问黄集叶到底是什么事情,黄集叶说,讲了什么不重要,回去你就跟你爸妈说……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我忙问,说什么?他说,我钥匙落他兜里了。我问,什么钥匙?他说,你跟你爸妈说,我钥匙落他兜里了。
回家以后,我假装无事发生,趴书桌上写作业,实际上一道题没写出来,抄完语文课文后,合上本子,意识清醒了那么一下,估计得错不少字,毕竟心思不在上面。一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爸才走进房间,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想好的话又忘了,顿了几秒后才说,我今天去见你班主任了。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是不是跟一个叫黄集叶的学生走得很近?我说,你咋知道?他说,我咋知道?你班主任讲的。我说,他还说啥了?他说,你离他远点,这人爱闹事,上次在校外打架,警察都来了。我说,那帮混混先惹事的。他说,你好好念书,别的事不要掺和,知道不?你妈现在气得厉害,你待会出去跟她做保证。我说,我没有掺和,就是正常同学。他说,上礼拜四,你回家晚了半小时,是不是跟黄集叶打架去了?我爸说完后,我乱了阵脚,那天原来准备去打台球,半途遇上三个混混又来找黄集叶,脚上穿着轮滑,比我们高半截。他们围着我们转圈,气势很唬人,好像娃娃机里的爪子,我们成了猎物。过了一会儿,黄集叶动手了,用力推搡了一把,一个人顺势倒下。这时我才醒悟,这帮人穿着轮滑,是没有平衡的,于是也上去抡了一拳,力道不小。那人没倒,身后的树垫了一下。我和黄集叶撒开腿跑,往巷子里藏,跟谍战片一样,实在刺激。那天没有留神,不知道这一幕被班主任看到了,还告诉了我父母。我焦头烂额,想蒙混过关,理由没编好。这时我想起黄集叶的话,没过脑子,但觉得有用。我说,我钥匙落他兜里了。我爸说,什么钥匙?我说,家门钥匙。我爸说,怎么会落他兜里?我不假思索地说道,上了体育课,完事校服穿错了。我爸说,你回去找他拿钥匙的?我说,到家门口,一掏口袋,钥匙没了,我想上衣口袋在内侧,东西不能丢,盘算出来应该是校服穿错了,脱下来一看,带子上是黄集叶的名字。我爸说,你怎么和人打架?我说,我见他被人欺负,上去拉架。我爸说,姑且先信你,但不管怎么样,以后别再跟他玩。
第二天,教室里少了一个人,黄集叶没来上课,他的座位在正中央,空了个人,很显眼,像门牙掉了一颗。班主任没有提起此事,也没有其他人过问。我有些恍惚,但也不敢找班主任,一旦问了,有种还在和他厮混的嫌疑。下课之后,我去他位子上坐了一会儿,确定这儿原来是有人的。过了三天,他还是没来。我心想,他总不能被开除,开除学生后,学校要发通知,贴在布告栏里。布告栏的锁生锈了,钥匙插不进去,就在外面玻璃上一贴,最近学校没什么新闻,布告栏空了有些日子。黄集叶的手表还在我这儿,这玩意是他的胎记,看得比命重要,他一定会回来拿。想明白这些事后,我坦然了许多。黄集叶消失一个礼拜后,终于出现了,换了套新衣服,但脸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萎靡。他告诉我,这几日他去了上海,他妈知道了他耳朵的问题,托了几层关系,带他去大城市看病。但也不是正规医院,是一个朋友推荐的江湖郎中,讲得很玄乎,说这人号称“程大仙”,专治左耳的病,右耳的病不看,术业有专攻,一点都不含糊。黄集叶知道后,觉得不靠谱,不肯去,母亲硬把他拽上了火车。
程大夫检查了他的耳朵,念了一串医学名词,母子俩没听懂,总之不好治。程大夫给他测试听力,奇怪的事发生了,明明耳朵有问题,但就是能听见,把大夫弄糊涂了。黄集叶对母亲说,看吧,我就说这人是骗子。他起身要走,被程大夫拉住,说,不能走,你走出这扇门,我声誉就没了,我要把你耳朵治好。黄集叶说,仙人,我耳朵没问题。程大夫不认,又给他测了好几回,用词越来越生僻,念到貔貅这个词时,黄集叶没答上来。母亲在一旁骂道,这个词我都没听清。程大夫见母子俩失去耐心,连忙安抚,说试最后一次。最后一回他想明白了,用手捂住嘴巴,念了几个词,黄集叶一个也没答上来,程大夫这才知道他会读唇语。
程大夫说,你这本事,是一早就会,还是后来学的?黄集叶说,后来学的。程大夫说,谁教你的?黄集叶说,没人教。程大夫说,任你本领再好,耳朵也得治,远的不说,英语考试要考听力吧?说完,把黄集叶带进了后面的诊疗室,让他母亲在外边等候。进去没多久,黄集叶跑了出来,哭丧着脸对母亲说,他要用针扎我耳朵,他報复我。程大夫说,这是针灸治疗,激发经络的气血,有科学依据。母亲看了看大夫,看了看黄集叶,有些为难。程大夫说,你们要走,可以,跟我签个证明书,是你们自己不看,不是我治不好。大夫说完,母亲有了主意,说,针灸就针灸,能治好最要紧。黄集叶瞪大眼睛看着母亲,愤恨地说,治不好了,待会我们去买助听器。说完后,又跟程大夫进了诊疗室。
听完他的经历后,我把手表还给他,问,你到底好没好?黄集叶说,没好,我看是好不了了,但也没什么坏处,耳朵这东西,有一只是好的就够了。我说,你还是治了的好,耳机没有单个卖的。他说,不聊这个,讲讲你吧,那天的事怎么样?我说,按照你说的,我爸妈没多问,多亏了你。黄集叶说,怎么样,我的读唇术是不是很厉害?我说,关键时刻靠得住。他说,以后还能一起玩吗?我说,你讲什么?当然可以!他说,那咱俩拜把子,弄一名号,在镇上没人敢惹我们。我说,费事,能弄什么名号?他说,你是文豪,你想想,要凶猛一点的。我说,两只老虎。他说,老虎是凶猛了,就是听起来像儿歌。我说,很切题,你是那只没耳朵的。黄集叶听完骂了我两句,说,你怎么不打乒乓球了?我说,冬天风大,打不了了。他说,回头能不能教教我?我说,好,但还缺一块拍子。
放学后,黄集叶带我去了操场后边,这里在造一间器材室,门口堆着一堆砖头,黄集叶从书包里掏出板砖,扔了进去,正好卡在最上面,成了金字塔尖。黄集叶面朝着砖堆,说,有借有还。他表情很复杂,好像在跟过去的生活道别。从那以后,他包里少了一个板砖,多了本《新华汉语词典》。他在课桌上摆上一面镜子,腿上放词典,上课的时候,人对着镜子,嘴里默念词语,用力记住每一个词的口型。他不知道这个本领有什么用,但是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可以凭此变得与众不同。
期末的数学考试,黄集叶考了年级第一,要不是批卷老师吹毛求疵,非要扣他个步骤分,他本可以得到满分。这事在学校里极为轰动,在先前的考试里,黄集叶的成绩还在及格线左右徘徊。老师们都觉得事情蹊跷,但要说他作弊,也没有任何根据。出卷子的人为了不让学生考满分,总是会设置一两道超纲题目,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题,只有黄集叶一人做了出来,也就是说,想抄也没地方抄,作不了弊。他的母亲知道此事后,一度流下热泪,因为他的外公是物理教授,黄集叶理科一直不好,母亲觉得实在不应该。那天母亲带他下了饭馆,点了一桌根本吃不完的菜。她搂着黄集叶的肩膀,把他捏得有些疼,母亲破天荒地喝了许多酒,对黄集叶说,你外公要是还在,一定高兴坏了,妈一直很相信你,你肯定继承了他的天赋,你以后也能当物理教授。说完,把喝剩下的酒往地上倒,酒气弥散在昏暗的饭馆里,把他熏得有些迷糊。黄集叶看着母亲喜极而泣的样子,反而有些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愧对了她。其中的缘由,他只和我说过。那天在考场上,监考的是教我们数学的沈老师,沈老师为了早点备好课,试卷发下来后,和考生一块做题。沈老师做题有个特点,喜欢轻声念叨解题步骤,几乎是默念,只有她自己一人听得见。黄集叶解读了她的唇语,这场考试就像听写词语一样简单。写完最后一个公式时,他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我想明白了,黄集叶对我说,我耳朵不灵后,眼睛是我的第三只耳朵。
可惜的是,黄集叶再没能复刻那天的神迹,他的成绩变回了老样子,母亲对他的期望也黯淡了下来。到了初三,黄集叶戴上了助听器,老师为了照顾他,把他的座位换到了第一排。黄集叶的个子很高,后面的女生看不见黑板,班主任只好把他调回后排。黄集叶向班主任保证,不论坐在哪,他都能听得清,他告诉班主任,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往耳朵上镶耳钉,有人戴助听器,不用因为助听器比耳钉大,就对他区别对待。不过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时,他还是时常答不上来,至于是听不清还是不会,没有人知道。有一回黄集叶向我展示他的助听器,我戴上后,左耳传来古典音乐的旋律,声音很大,差点没把我震聋。黄集叶说,根本不是助听器,这是蓝牙耳机,因为它戴在我耳朵上,大家就觉得是助听器。我说,可你的左耳不是听不见吗?黄集叶说,我能听见,但可能是骨传导到了右耳,用右耳听见的。
黄集叶戴助听器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让仅有的听觉集中在音乐上面,这样一来,他可以更专心地进行唇读。每个人脸上的那张嘴,成了他通向新世界的道路。但黄集叶说,这条路并不好走。他比别人见到更多横飞的唾沫,见到更多污言秽语。他变得越来越善于倾听,也因此迈向更深的沉默。这是他从魔鬼那里讨来的才华。
他对读唇的迷恋已经近乎偏执。有时我在他跟前说话,他一句也没能听到耳朵里,反而对十几米外的陌生人对话了如指掌,好像眼睛上架着台望远镜,看不到近处的东西。他时常兀自一人开怀大笑,又或眉头紧皱,眼神中泛起怒火。我为他感到担忧,此后每次跟他谈起要事,我都要提醒他,请看着我的嘴巴,并且能够想象到,如果一个人没法握住他的肩膀,唤起他的注意,那他就永远没法跟他对话。可能也正是因此,在中考结束之后,我们逐渐变得疏远。
上了高中后,有一年暑假,他来我家玩,我们在客厅下象棋,下到一半,黄集叶突然看向电视屏幕,半天没有走子。我朝他挥挥手,说,你看啥呢?黄集叶打掉我的手,说,别挡我。电视上播的是我们当地的新闻台,一个女主持人正在讲述一件案子。两天前有家手机店遭遇抢劫,下午三点,店里进来一个戴面具的男子,持刀挟持一名店员,要求另一名店员把货装进麻袋。作案过程很快,由于手机店位置偏僻,中间无人干扰。电视上正反复播店内拍到的监控,目的是为了寻找劫犯,希望有市民能提供线索。黄集叶盯着屏幕,用食指和中指把右耳堵上,他每次做出这个动作时,就是要用读唇术了。他突然站起来,膝盖把棋盘撞落到地上。他说,咱们去警局吧。我问,干啥?你认出嫌犯了?他说,没有,但那个店员跟劫犯是一伙的。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他虽然戴了面具,但嘴巴露了出来,他拿货的时候,从那个店员身边走过去,说过一句话,是对那个店员说的。按照唇语来看,是叫他晚上来取货。我说,这事可不小,你能确定?他说,十拿九稳,但最好再看一遍监控。我说,五点的时候会重播一次。他说,行,那我们再下两盘棋。说完,他又坐下来,开始收拾刚刚撞落的棋子。他难掩内心的激动,手抖个不停,棋子摆不到正中的位置,目光也游离了起来。他就在我对面,但心思已经离棋盘很远,走棋时心不在焉,不停地拱马,把马推到河对岸后,他才去动另外的子。我吃掉一只,他立刻推上另一只,一往无前,我的黑棋中又窜进一匹红色的马。那会儿我们都还是学生,大人眼里的孩子,而他已经是能做一点事情的人。
一个月后,我再次见到黄集叶,也是在这台电视机上。他立了大功,受到市里的表彰,电视画面中,他身穿西装,手上拿着锦旗,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大人。那天从我家离开后,他去了公安局,向警方汇报了自己的判断,声称那名店员是内应。警察见他是高中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黄集叶脾气倔,当场演示了自己的读唇术,走廊一端有个警务人员在汇报工作,他将内容复述了一遍。警方见识了他的能力后,仍旧将信将疑,但觉得读唇是条线索,咨询了一些专家,发现和黄集叶的判断一致。警局派了人手跟踪调查,那店员没有前科,事发后也照常上班。跟了几天,终于有了端倪,警方顺藤摸瓜,不仅找回了失窃的手机,还抓获一窝犯罪分子。经历这事后,黄集叶有了名气,他在小镇上散步时遇上曾经欺负他的混混,如今也不敢招惹他。他的照片上了学校的主屏幕,老师立他为榜样,还跟其他同学说,黄集叶将来要干刑侦。
黄集叶后来的变化,都源起这一事件。他变得很活络,人生不再虚妄,自己有事可干了。他幻想有一天,自己坐在全是监控的暗室里,如同上帝一样,摄像头下的一切全都了如指掌。当然现在也有这号职业,也就是保安。当保安糟蹋了天赋,他不干这个,即使要干,也要去保卫更重要的东西。他总觉得有那么一间屋子在等着他,等他毕了业,离开学校,就会走进去。不过据我所知,他没有如愿,大学里他念的是新闻专业,后来似乎是当了记者。
接到黄集叶电话的时候,我和他已经许久没有联系,那时我正在朋友的工作室干活,做的是编剧行业,每天修改大纲,活很累,好处是不用上班。电话里头,黄集叶向我讲述了毕业后的经历,按年份算,每年都有不少事情,最近的一桩是准备结婚,对象是他小学时就喜欢的那个女生,名叫贺萱。这个女生我以前见过,高中的时候,我和刘青彤談了恋爱,他们两个还处在暧昧阶段。暑假期间,我们四个人玩过几回,逛不要钱的博物馆和去公园玩滑板。最后一次出游是去爬山,因为刘青彤想看日落。那天天阴,日落没有看到,临别的时候,大家有些伤感,后来回过去想,氛围也是刚好。因为刘青彤随后被学校开除了,我与他们二人也逐渐没了联系。那山我不敢再去爬,回忆中是一片苍凉的云雾,再浓烈的阳光也无法将其拨开。
聊完往事后,回到正题,黄集叶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说,当年我送你的那块乒乓球拍,它还在吗?我说,留着呢,一直没用。他说,我跟你讲一件事,你不要觉得怪,我左耳的听力好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罩子拿掉了,我现在跟你通电话,用的就是左耳。我说,这是桩好事,怎么好的?他说,好事都有代价,这事的代价是,我的读唇能力下降了,甚至可以说消失了。我说,你还惦记那本事吗?要我说,还是耳朵重要。他说,我快三十了,这是要命关头,不能再稀里糊涂下去,我没有什么大本领,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法宝,有了那本事,我就和别人不一样,现在跟别人重样了,我觉得没什么活头。我说,你那本领是练出来的,你还能练出别的本领。他说,别讲大道理,我跟你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你借球拍。我说,什么球拍?他说,当时是拿你的球拍拍了脑门后,我耳朵才坏掉的,我用了很多办法,就差拿锥子往耳朵里捅了,都没用,应该是没有敲到点上,还得借你的球拍。我说,我听明白了,你是想重来一遍。他说,是这意思。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他,我说,我给你找找,等我消息。挂上电话后,我平复了一会儿,球拍其实不用找,它就放在书桌的抽屉下面,一打开就能看到。我东西虽乱,但若有纪念意义,一件不扔,算是有点恋物情结。当年从刘青彤口袋里掏来的纸巾,也同样压在抽屉里。我拿起乒乓球拍,握在手里转了转,一面黑一面红,事情过去十几年,人和球拍都变了样子,胶皮没了黏性,光滑无比,无法再发出下旋球。
星期天的下午,我提着这块球拍去他家找他。我幻想过我们重逢后的场景,我知道他跟当年不一样了,不像电影放到一半,摁下暂停键,回来还能接着看,他已经是另外一部片子了。我来到他家门口,心里还有些紧张,给我开门的是贺萱,在去见黄集叶之前,我们站在楼道里聊了很久。她还和当年一样,青春靓丽,穿衬衫和运动裤,一点不像快要结婚的人。我说,黄集叶呢?她说,他在里面,这会儿应该还在午睡。她挡在大门外,似乎不准备让我上去。我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说,他要的球拍,我给他带来了。她说,先收起来吧,我想和你聊一聊这件事。我说,发生什么了?她说,他耳朵坏掉后,他妈妈一直带他寻医问药,无论如何都想治好。我说,这事我知道,听说现在好了?她说,上海有个专治左耳的江湖医生,他妈每年都带他去,今年治好了。耳朵好了以后,他情绪很不稳定。我说,他会读唇术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她说,我一早就知道,不瞒你说,当初能走到一块也是因为这个,我从小就喜欢自言自语,他总是能看透我的想法,像魔术师一样,有些人可以从你心里走出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他神奇。她说,他向我求婚那天,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他说好。我给他唱了,我没有出声,给他唱了一首沉默的歌,他还是夸我唱得好听,他抱我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我永远也不会问他听见了什么。我说,你不想把拍子交到他手里,对吗?她点点头,说,我希望下次给他唱歌的时候,他能够听见。说完后,她让开一条道,示意我进去。
他家住在顶层,屋子里很敞亮,天花板比其他楼层高一些,客厅不大,但很整洁,和我住的屋有几分相似,沙发上堆着几本关于摄影的杂志。我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这里是黄集叶的书房,他已经在等我。没有多余的寒暄,他朝我点了点头,穿的是睡衣,样貌比以前成熟,就是缺了点精神,头发也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我注意到那块手表还戴在他手上,这么多年,这是唯一没变的东西。我在他旁边挪了张椅子坐下,书桌上的电脑在播放电影,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他说,你不用再坐我右边,现在我两只耳朵都是好的。我说,习惯了,没想这么多,属于条件反射。他说,东西带来了吗?我说,就在袋子里。他说,我十月份办婚宴,到时候请你来,刘青彤怎么样了?你叫她一块。我说,早就没有联系了,不像你和贺萱。他说,分手了?有点可惜。我说,你耳朵怎么好的?他说,之前那个医生,程大夫,你还记得不?我说,有印象。他说,最后一次去那儿,他把我头摁在桌子上,右耳贴着桌面,左耳接一根长管子,一直通到二楼。管子很粗,把我耳朵罩住了,他就站在上面,把一个球状物扔进管子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像个棒球,顺着管子砸向我的耳朵,突然一阵灼烫,差点晕过去,以为左耳烧没了,结果管子一撤,一股风变成了两股,我耳朵好了。我说,既然好了,就别再折腾了,回头我送你副耳机。他说,你若要送,送我一只就行。我说,看来没人能劝你。他说,小学的时候我就喜欢贺萱,那时她周围有很多男孩子,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练读唇术有个重要原因,是想听清楚她平日里的那些自言自语,后来我做到了。我听完后,又想起贺萱刚刚对我说的话,好像一滴水落在我头顶,不重,但整个人震了一下。我说,贺萱是做什么的?他说,音乐老师。我说,她肯定希望自己能够唱歌给你听。他说,谁都能听见她的歌声,但只有我能听见她的独白。我说,我想到一件事情。他说,什么事情?我说,假如那个傍晚,我没有把球拍借给你,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了。我说,球拍我放这了,不是给你敲脑袋的,你以前说要跟我学乒乓球,一直没机会教你,下周六文体中心乒乓球馆,我在那里等你。黄集叶拿起袋子,张开手掌,一个巴掌正好抓起拍面,把它从袋子里抽了出来。他愁容满面地朝我望了一眼。从进房间到现在,我没有跟他对过眼神,此刻对上了,竟觉得如此陌生。我点了点头,走出书房,一路走到门口。贺萱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我没敢看她。
一个礼拜后,我站在空旷的球馆里,踩在木质地板上,一直从中午等到傍晚,看着落地窗外的正午阳光变成火烧云,记忆在脑海里一页页翻过去。我身处时光的长廊,反复确认黄集叶的模样,一个带左耳的脸颊,我没能想起来。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他就是这样的人,纵使他手里有球拍,也绝不可能站到球桌前。临近闭馆的时候,有个小男孩朝我走来,说,我看了你好久,你要是不打球,球拍能不能借我?说完,他侧过身,要从我的手里夺拍。陡然之间,我体内泛起一股热浪,猛的一下握紧拍柄,在他的手触碰到之前,我挥起球拍朝天指去,那一刹那,我感到自己瞋目裂眦,口水顺着舌尖甩出来。闪一边去!我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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