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青青

2022-05-10 23:33张雅丽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内裤麦田母亲

张雅丽

他是被布谷鸟的叫声惊醒的。睁开眼,柔亮的光线直射着他的眼睛,耳边是“咕咕咕——咕”的叫声,忽远忽近。每年五月份这鸟就开始叫,它的声音很特别,极容易分辨。小时候奶奶告诉他,这鸟叫的是“姑姑——哭——”,说是一个被家人逼着外嫁的女儿死后变成了鸟,不分白日黑天地啼哭。上学后老师告诉他这是布谷鸟,叫的声音像“布谷布谷”得名,和姑娘哭不哭没什么关系,但是这种像哭腔的叫声时不时会揪拽一下他的心。

难得的周末早晨的睡眠就被鸟叫声打扰了,彻底醒来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心里一惊,掀开被子低头一看,果然是湿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慌里慌张地从床边柜子里找了一条干净的内裤换上,床单上也沾有一点点,不多,但在红底的床单上特别明显,他把被子团了团,盖在上面,出房间门时,不够放心,又回头看了看,返身回去决定再把一条裤子塞在那团被子下面。

他来到院子里端起洗衣盆时,布谷鸟的叫声还是没有停止,这种鸟一旦叫起来,总是没完没了,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叫声让他开始有些烦躁。他从水缸里舀了两勺水,迅速把内裤泡在水里,学着大人的样子打上一点肥皂,使劲搓着,同时他的耳朵支棱着,眼睛也不停地朝母亲窗户那边扫。昨儿晚上这是下了多大的雨?院子里居然有这么多积水,都形成了好几处水洼,可是他怎么一点雨声都没有听到呢?是因为那个梦吗?想到那个梦他的脸有些发烫。他只记得有一个女人,远远地站在水汽弥漫的河边,似乎是要下河洗澡,她的全身雪一样白,瀑布般的黑色头发垂在腰间,他看不清楚,又不敢过去……

屋里这时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也起床了,他手里的动作也在加快,匆忙将内裤漂洗了两遍,就把水猛地泼在院子里,把洗衣盆原样放在东墙根下,转身要往屋里走,想回屋把内裤晾在床边的一根绳子上。

“今天表现不错啊,还知道自己洗内裤了。”母亲正好出来,两脚一前一后叉在屋门口。

他没吭声,脸烫得像在发烧,右手团着内裤想从母亲身旁的门缝挤过去。母亲却一把从他手里把内裤抢夺了过来,利落地用夹子夹在院子南墙前面的晾衣繩上,“以后得记住,内裤得在太阳底下晒,暴晒才能杀菌。”

以前他的内裤都是母亲洗,他从来没觉得别扭,今天看见它在晾衣绳上前后晃悠着,觉得像一面不甘心被举起的白旗,特别扎眼。他以前晚上睡觉没有穿内裤的习惯,自从上次湿了床单之后,他每晚都要穿着内裤睡。

昨晚的暴雨其实早有预警,闷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今年的天气有些怪,春天的雨水很多,一点都没有“春雨贵如油”的意思。地底下不断蒸腾出的水汽似乎被半空中的一团团云彩闷住,燥热的空气中流窜着难以释放的不安与冲动,让人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村里有两个人死了,整个儿村里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压抑沉闷,除了那两家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声,以及时不时突然响起的唢呐、铜锣声的配乐,整个儿村子里静悄悄的,听不着平日村口广场上晒太阳的老少爷们、婶子奶奶们的聊天和大街上到处奔跑的大小孩子们的吵闹。

他跟着母亲去了一家吊唁,不过男女得分开进门。他先进去跪地磕了四个头后,就站在院子里等母亲进来。后面又来了几拨吊唁的,迟迟不见母亲进来,这几拨来的都是男的,一进门就跪在一张大苇席子上直接磕头,连着四个,动作利落,然后起身拱手,礼毕。终于,母亲跟着几个女人一起进门来了,她们的“礼”是从第一声缓慢悠长的“唉——”开始的,随着这声呼喊,身子开始发软,手不得不支在大腿上,头歪向一边,然后慢慢委顿下去,哭的声调却一声高过一声,近乎于唱了,和着外面的响器高亢的音调和陪灵的孝女们震天的哭声。她们的唱还要配着词,翻来覆去的,他也听不大清,大概就是埋怨死去的人狠心,留下这一堆老小怎么办。长长的声调配合着外面的伴奏,将整个院子里悲伤的氛围一下子激发出来,他一时想起了语文课上学的一个新词“长歌当哭”。母亲和旁边女人们的动作、声调出奇地一致,他都有点怀疑她们曾在一起演练过多次。这个去世的人他叫栓子伯,也就五十多岁,突然就没了。也许是受了这气氛的影响,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他赶快仰起脸用手背使劲揉了揉鼻子,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他快哭了,他都已经十二岁了。

在母亲她们不停的哭声中,突然院子里起了一阵风,黑色的篷布在头顶接连不断地起起伏伏,力道越来越大,像要用力挣脱拖拽着它的绳子,并且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地上的纸灰带着呛人的烟味猛地跳起,在院子里四处狂奔,不断撞在人们的身上,却根本逃不出去。周围人都在不时呼叫和躲避,母亲和那帮女人们还在那闭着眼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有人上前去把她们硬搀起来,一次不行,两次不行……终于被拽起来后,她们长长舒口气,把脸一抹,泪痕还在眼角、脸皮亮晶晶地挂着,头已经转着相互笑着打招呼。他有些惊讶,不知道母亲她们怎么能做到在哭和笑之间转化得这么快,似乎她们身体里有一个能控制情绪的开关。而这种笑里,居然有一种类似过年聚会的欢乐轻松,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个地方,笑和哭、吵嚷和肃静这些反义词能毫不别扭地同时出现?

这两天村里家家户户都很冷清,很多大人都去那两家帮忙了,母亲也去了。昨天晚上母亲才终于忙完,吃完饭后在家门口和邻居婶子聊天儿。他看着天空中有一大片更加深重的阴云沉沉地从北面压了过来,就赶快到院子里去收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在收衣服时,他隐约听见大门外的母亲小声地说,看着吧,这人死啊都是连着串的,不知道接下来村里还有没有……

人死为什么还会连成串呢?他一时愣在院子里。

昨天晚上的大雨把这几天的闷热一扫而光,早晨的阳光中透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干净。这让他觉得本来沉重的身子也似乎从这几天黏糊糊的空气中一下子跳脱出来,分外轻盈。

他终于决定要出发了,对,就是今天。这其实不算是他的临时起意,在他的胸腔里面似乎一直鼓荡着一阵风,但就是缺少一个火苗。就像老师上课做的凸透镜烧纸的实验,今天早晨的阳光也透过他的眼睛突然点燃了他心里的火苗,这个火苗就在他胸腔里随着搅动的风腾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越烧越烈。他回屋把书包里的书本都掏出来,把平时节省下来的零食塞进书包里,塞得满满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桌最下面抽屉中一个生锈的铁盒里拿出一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也塞进了书包里。他又从存钱罐里拿出他攒的零花钱,把纸币都挑出来,零的钢镚又塞回存钱罐里,将钱叠整齐后放进了书包最里面夹层袋里。他把书包掂了掂,猛地背上右肩。双肩书包他现在习惯单肩背着,左手轻插在裤兜里。

“妈,今天二强让我去他家给他辅导作业,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不回来了?也行吧。我正打算今天去趟你姥姥家,你要是不回来,那我中午就在你姥姥家吃了。”

“嗯。”

“别光顾教他作业,自己作业别忘了写。”

“知道。”

“去人家家里嘴甜一点,记得叫人,吃完饭要帮着收拾。出门穿干净点,别让人笑话……”

母亲没说完的话被他夹断在了门里,他胸腔里刚才一直憋着一口气,直到走到了院子里,才深深呼出来,这一口气呼得那样长,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氢气球一样可以随时飞走。他推上南墙根下的自行车,把书包用力塞进车筐里,又使劲按了按。自行车正好停在他那条飘荡着的内裤的下方,他推着自行车刚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仰起脸对着阳光仔细看,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洗干净了。他刚把头放下来,就看见一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轻巧地从他家门口过去。他推上车子快步走到门口,探出头去,背影果然是乔娜的,她的脚步走得飞快。他不知道乔娜是不是看见自己了,尤其是自己站在那里抬头看……乔娜此刻快步疾走的样子让他的心里觉得被狠狠揪了一下,先是觉得有些羞涩,然后又觉得有些气馁,又忽然从心里鼓荡出一股怨气,他返回院子里把内裤从绳子上扯下来用力扔到了东墙根的洗衣盆里。

他一步跨上自行车,出门后就一刻不停地往前骑,他把屁股抬高,双脚奋力地蹬着车镫子,车子被他骑得左摇右晃,地面的凹凸不平通过自行车的轮胎和车架转化成阵阵抖动,震得他双手发麻。呼呼的风声,从他耳朵里灌进去,在脑袋里疯狂地打着旋儿,汗从他头上涌出来,又很快被风吹走,衣服洇湿了一大块,紧紧吸在他的后背上。随着汗水的排出,他的身体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找到了贴地飞翔的感觉。

昨天的风雨果然不小,路边的麦田有几小片倒伏了。青涩的麦子连成一大片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比起黄色的麦田,他更喜欢这小满节气里的绿色麦田,有种咬着牙、憋着劲什么都不服的劲头儿。路口有一棵不算细的树被昨晚的狂风吹得斜倒了,树冠挤靠在另一棵树身上,茬儿口白生生、支支棱棱的,似乎满是不平和愤怒。他快骑到村口了,村口围了一圈人,这几日安静的村子突然间热闹起来了。他只好放慢速度,他一放慢速度,才听见了自己口中粗重的喘息声。人群围在路边的排水沟旁,站在最外层的三姨看见他,招呼他,他只好停下来,推车走到三姨跟前。没等他开口,三姨就告诉了他,是昨晚上的暴雨把村里刚修不久的排水沟冲开了,水把低洼处的二棍家的房子淹了。按辈分,他该对二棍叫叔,可是村里孩子们似乎没人叫他叔,不管大小都直接称呼“二棍”。他看见二棍家院子里现在都还是满院子烂泥,是淹得不轻。旁边几户早就把自己家地基垫高了,都没被淹,只有二棍家,几十年的青石房子从没换过,墙壁的苔藓都有半尺,这一被淹,更看着不像人住的房子。他从重重叠叠的人缝里看去,二棍媳妇和二棍娘拽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吵嚷,气势汹汹。干部穿着黑色西裤和浅蓝色短袖衬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应该就是村里新来的大学生村官,也就二十多歲的样子,他满头大汗,急着想说点什么,但总是插不进几句话。他的浅蓝色衬衣的胳肢窝、后背都被汗洇成不规则的深蓝色几何图形。二棍蹲在人群外的水沟边上抽烟,脚底下已经一堆烟屁股,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这场争吵和他没什么关系。围观的人这时也都不说话,都在专心地看着里面的三个人,他还在人群里发现了戴着墨镜的二姑夫,叉着胳膊挤在人群里,牙签在嘴里虚虚地叼着,和他平日游手好闲在村里晃荡时一个样子。

他突然觉得这么多人围在这真没什么意思,赶快骑上车子走了。以前他是喜欢凑热闹的,哪里人多他都愿意跟着母亲去,现在他极其讨厌凑热闹,甚至有些害怕,尤其对于村里面那些能说会道、能掐腰吵架的妇女从骨子里感到害怕,总想躲得远远的。刚才贴地飞翔的感觉怎么也找不回来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拉到地面上,这才感到自己的这辆自行车原来这么旧了,这是姐姐骑了六年后淘汰下来的。姐姐已经结婚了,去年刚结,婚后就一直没回来过。姐姐是哭着离开家的,出嫁那天,她在盖上盖头之前认真地看着他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这时才惊觉自己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布谷鸟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他慢慢地骑着。他家的这个村子位于冲积平原,有一条济河弯曲着流过,田地平整而宽阔,一望无际。出了村子,他一下子被绿色的麦田淹没,他想,此时如果从高空中看下去的话,他应该就像是绿色地毯上的一只小蚂蚁,不,也许是一小粒尘土,或者是小得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刚才也是一时冲动,什么都没有顾上细想就出发了,现在他冷静下来了,才有些担心,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这么远的门。他要骑四十多里地才能到县城,其实他完全可以坐公共汽车去的。他现在有些后悔了,但是他不能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会丢的,也不能再回家放下自行车,会被母亲发现的。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好在心里劝自己,四十里地对于他来说也就是骑一两个小时而已,只要他沿着公共汽车的线路一直骑就能到。县城他跟着母亲去过很多次了,已经很熟悉了,到了县城之后再找人打听少管所的位置,中午的话他可以在路边上吃碗饸饹面,母亲领他吃过几次,双桥头那家最好吃。然后他还可以在城里慢慢逛逛,再沿着来时的路骑回家去。今天的一切都在他的脑袋中计划好了,想清楚了之后他感觉心里有了底,不那么慌了。可是,现在就差一个问题没想好,就是他见到了乔健说点什么?毕竟他和乔健的关系有点特殊,说不上熟也说不上不熟。

乔健是乔娜的哥哥,而他和乔娜是同班同学。乔健是附近远近闻名的坏小子,逃学、打架、抽烟、喝酒,他从小就被母亲坚决制止去乔娜家玩,就是怕被乔健带坏了。乔健一直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小时候带着一帮孩子在村野地头掏鸟蛋、挖泥鳅,后来就是经常为了抢占地盘和邻村孩子打架。他见过几次他们的激战。乔健什么时候都是冲锋在前,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将军,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棍,犹如他的宝剑,大声嘶吼着杀向敌阵。他从来都不会后退,哪怕身后的“士兵”越来越少,纷纷逃走,就剩他一个人,他也绝不后退,绝不停止。这让乔健在周围村孩子们中的威名越来越盛,乔健也自然成为了村里孩子们心中的英雄。对于从小胆小的他而言,打架的事他是从来不敢参与的,每到这时,他就远远地躲在地头旁边的一棵大柳树后面看,看乔健是如何从一个孩子王成长为英雄的。

可是,英雄也有陨落的一天。那天,是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候,太阳光洒在一片刚刚收割完的麦田里,剩余的麦秸一根根短短的坚挺地插在地里,和阳光混成一片刺眼的金色。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像英雄一样带头冲锋的乔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足球运动衣,跑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后面还跟着十几二十个孩子,喊声震天。最后就是三四十个孩子一团混战,分不清谁是谁,唯有那团“火焰”,他可以清楚看到一直在熊熊燃烧。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血,浓稠的暗红色的一摊血在金黄色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血的边缘还在不停地慢慢地伸展、扩大。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乔健,那个名字成了一个禁忌,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不愿意提起那个名字,乔健似乎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他和乔健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有一次,放学路上,乔健和一圈孩子围在一起偷偷抽着烟,他路过,一个邻村的孩子拦住他说:“来一根?”他红着脸摇了摇头,快步走了过去,后面突然炸起一阵哄笑声和口哨声。尽管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诉着自己,他们都是一群坏孩子,自己才不会和他们说话,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此时的自己在他们眼中的样子,一定是那样地卑微、猥琐、怯懦,他就想扒开路边的一个蚂蚁洞钻到里面,躲开后面的这些嘲笑。这时候一个声音猛地在后面吼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他听着后面的声音马上就安静下来,他的脚步没有因为这句话停下或减缓速度,他也自始至终没有回一下头。

今年的麦子又长起来了,麦穗不断饱胀着,很快麦子就又会变澄黄,然后变成金黄,然后被收割,地上只留下一个个粗硬的麦茬。他总是会时不时想起乔健,有去看看乔健的冲动。今年过年的时候他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下了一盒烟,想着什么时候带给乔健。

他还是没有想好见到乔健要说点什么,也许他什么都不用说,就把书包里的东西给他就行。本来他原先想的是让乔娜和他一起去,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不行,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准确地说,是男人的事,必须由他一个人来干。乔娜应该算是他的好朋友,小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学习和玩,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男生和女生之间开始冷淡起来,男生和女生有着不同的游戏和秘密,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他和乔娜也就由玩伴变成了同学。乔健出事之后,他一直想去找乔娜聊聊天,可是乔娜下学后总是躲着每一个人。他只能在课堂上看见乔娜。乔娜坐在他左前方的位置上,和他隔着两排,乔娜的座位挨着窗户,飘动的蓝色窗帘时不时会轻轻扫着乔娜的肩膀,一天之中不同的光线也会在乔娜身上变换着不同的明暗和颜色。他想他和乔娜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

以前,每年腊月二十六,乔娜会和他一起在村口等着他们父亲回来,等着他们过年的新衣服和零食。他的父亲和乔娜的父亲在一个工地干活,回家总是一起。他和乔娜会在腊月二十六的早晨吃完早饭后就相约等在村口,如果过了中午仍不见人影,他俩就快速跑回家吃完了午饭再继续相约村口等。腊月天冷,他俩冷得受不了就在村口那间废弃的火神庙里点着一堆柴火,烤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和土豆。那时,他问过乔娜,长大了想做什么?

“当公主,就像去年我爸给我带回来的洋娃娃一样,可以天天换好看的衣服。你呢?”

他本来想说和他爸一样当建筑工人,去城里盖很多很多的高樓,但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能和乔娜在一起了,就改口说:“那就当王子吧。天天还和你在一块儿玩。”

“好呀!”

他俩说完就边笑边左右手不停倒着,龇着牙啃刚烤出来的红薯和土豆。

他们的父亲每年都会拎着大包的礼物回来,那里面是他们一年的盼望。一看见路口出现和父亲相似的身影,他俩就冲出去,跑近了才发现认错人了,然后两人就相互埋怨着哈哈大笑着又跑回火神庙里,一路上你追我打,笑声惊飞了树上停着的十来只麻雀。

麦田不见了,他进了镇子,路边上摆满了摊位,道路中间的汽车、自行车、电动车挤挤攘攘,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五天一个集,虽然村里面现在买东西挺方便的,但人们还是改不了到镇上的集市买东西的习惯,因为花样多且便宜。他好不容易推着自行车缓慢小心地从集市中穿过去,忽然想起来白家烧饼就在附近,他姐最爱吃白家烧饼。他想如果下午回来时间充裕的话,他完全可以绕到县城边的石井镇去看看姐姐。

他经常想念姐姐,也经常幻想着自己可以背着母亲偷偷去看望姐姐。他在内心里总觉得看望姐姐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他只有完成了一个稍微简单的,才有可能有信心有勇气完成更难的任务。而今天,这一次的冲动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也许他可以将这两个心愿一起完成。他只是在姐姐结婚的时候去过石井镇一次,后来再也没去过,但是鼻子底下不是长着嘴呢吗?有名有姓还怕打听不到?既然少管所他都能找到的话,姐姐家一定也没有问题。想到这里,他就调转车头去买了十个烧饼,刚出炉的,还烫手。他也爱吃烧饼,尤其刚出炉的,表层的芝麻皮酥脆,里面的层层叠叠的面饼软香,他一口气能吃三个。可是今天不能吃,这是给姐姐的,她一年多没回家了,她肯定想这一口了。虽然不知道对乔健说点什么,可如果是见姐姐的话,他心里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姐姐,比如她过得好不好,她为什么不回家,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他还想把一年多村里和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仔仔细细地给姐姐讲讲,包括村里的婚丧嫁娶、打架生气和妈妈半夜若有若无的哭声,可是他不知道今天剩余的时间够不够他这么尽情地讲下去,那么他就得将这层层积压在他心里的事情好好挑拣一番,拣些重要的对姐姐说。还有烧饼,也必须让姐姐当着他的面吃一个。

终于出了镇子,又是一大片的麦田,看来昨晚的雨对于麦田的影响不算太大,只是地边上偶尔有倒伏的麦子,这不算严重,他之前可见过大片大片倒伏的麦田,马上快成熟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躺在那里,看了真是让人心疼。

他没记错路,很顺利地就到了县城,汗是越出越多,腿也有些微微发抖,他得坐在路边休息会儿。不知道是太阳升高了,还是县城里本身就比村里热,即使坐在树荫底下,他脸上的汗还是不住地往脖子里面钻,蛰得皮肤生疼。太阳透过树缝斑斑驳驳、阴阴阳阳地照到他的身上,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周围车辆、行人来来往往,急急忙忙,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人会停下来给他打招呼,也没有人会关心他从哪里来,要去哪。这和他以前做过的梦特别相似,他有好几次都梦到过自己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街道,他统统不认识,他想开口问问乔家村怎么走,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嗓子里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胸里面被憋得生疼,好不容易奋力喊出了一声,自己也就醒了,等到下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是同样的场景。他从包里拿出水瓶猛地灌了几大口,肚子里清凉饱胀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得继续上路了。

乔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成为少管所里面的头领呢?他相信乔健无论去了哪里都会是一个不普通的人。变普通的应该是乔健的头发。乔健原本留着一头长长的头发,村里也有很多男孩留长发,但谁都没有他的长,谁也没有他的干净。乔健的头发每天都很干净甚至柔顺,和乔娜的头发一模一样。乔健的头发低头的时候会挡住眼睛,一挡眼睛乔健就用左手向后脑勺捋,那个动作好看极了。他有时会反复回忆乔健捋头发的动作,手的五指叉开快速地从发根捋到发尾,捋过的头发又会慢慢地还原,一低头又会遮眼,遮住就继续捋,捋的时候还要有那么点不慌不忙、漫不经心。乔健对于自己的头发有着惊人的耐心,而乔健的头发也确实给乔健长脸,当乔健快速奔跑起来的时候,他向后飘着的头发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而现在,他知道乔健肯定已經失去了那一头让他引以为傲的长发,老师拿他的头发没办法,但少管所里的教官肯定有办法。除了头发,乔健会有变化吗?他有点不敢去想。

太阳已经直晒着他的脑袋顶,他终于找到了少管所。少管所的大门一下子把他震住了,他从来没见过那样大那样冰冷的门。两扇灰色的大门得有三米多高、六七米宽,大门紧闭,纹丝不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大门周围一个人,甚至一棵树都没有。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慢慢推着车子,绕到旁边的一个小门,应该是门卫室,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双手拢住掂着脚往窗户里面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早晨在胸中鼓荡起来的风早已经被太阳晒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不想放弃,他只能再等等,看看小门里的人会不会出现。太阳晃得人直发晕,周围一点阴凉也没有,他的肚子也在咕噜噜乱叫,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到底会不会等到人。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限定了时间,等十分钟,可是十分钟到了,他又给自己说再等十分钟……忽然,他听见灰色大门里面有很多人洪亮的喊号声,也许是里面的人要排队吃饭了,这一堆声音里面肯定有一个是乔健发出的,他从灰色大门的门缝里面看进去,只能看见一座小楼,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想乔健的喊声肯定是那堆声音里最大的那个,可是他把耳朵贴门缝里听了半天还是辨别不出来。虽然看不见乔健也听不到乔健的声音,但是他和乔健现在的直线距离是那样地近。又过了十多分钟后,小门里有动静了。他快速背起书包敲了敲门,有警察模样的人出来。

“警察叔叔好,我想找一下乔健,他是去年被抓进来的,因为打架伤着人了。哦,对,他是石头湾乔家村的。”他是第一次和警察说话,语速很快。

“你想探视是吗?”

“是是,就是探视。我和他是同村的,也是石头湾乔家村的。”

“周末不让探视,周一到周五才行。”

“我骑自行车来的,好不容易才到这,叔叔,你就让我见一下乔健吧,我把吃的给他就走。”

“你是他亲属吗?”

“我是他的同学。”

“同学不行,必须亲属。”

“我和他关系很好的,我们特别熟,一起长大……”

“你多大了?还没成年吧?有大人跟着吗?你是自己从石头湾骑自行车来的?你大人知道吗?”

看警察不但不让他进去,反而要上前拽住他详细盘问,他感觉不好,一步跨上旁边的自行车,一直飞奔,只听见后面警察的声音越飘越远:“孩子,你别跑,我问问你……”

他感觉警察不会追上他,才把车子停下来,喘着粗气。他蹲在路边,有些泄气,没想到见乔健居然会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不光人没见着,他的书包里的吃的也没有送进去,还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他就把书包里的所有零食都打开,大口地往嘴里送,他能听见自己咯吱咯吱咀嚼和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最后他实在吃不下了,将剩余的零食和袋子都放进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书包里还有一包烟,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想吸一口的冲动,他把烟盒打开,拿出一根,用打火机尝试了几次终于点着。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这支烟,把烟慢慢放在嘴里,接着猛吸了一大口,一股呛人的苦涩的味道直冲他的肺里和头顶,他开始拼命咳嗽,咳得肺里发出了空空的声响,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缓过劲来。手里的烟快要烧完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再勇敢地尝试一次。最终,他把烟扔在地上,用左脚狠狠地碾灭了。他把剩下的那包烟竖着放在垃圾桶旁边,应该总会有人捡走的。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把空书包随意扔进了车筐,推上自行车向前漫无目的地走去,车把上还挂着那一兜烧饼,前前后后地晃悠。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地的零食渣屑。

等到他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他现在在一个叫新元里胡同的地方,周围环境一点也不认识。新元里胡同四周还是一大片胡同,每个胡同的前后左右都是胡同,胡同的尽头仍然是胡同。中午的胡同里特别安静,看不见行人,他也不敢随意敲开一户的门去问问人家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他只能骑着车子在胡同里乱转,期待能从哪一扇门里走出一个人或者在胡同口遇见一个人,这样他就可以问问人家石头湾怎么走,要是人家不知道石头湾的话,他也可以问问人家少管所怎么走,到了少管所他也就能凭着刚才的记忆找到回家的路。热烈的阳光照进胡同里被遮挡了一半,使得胡同看上去阴阴阳阳,风也变得凉飕飕。刚拐过一个弯,他就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看见了一条特别大的狗,它浑身发黑,威风凛凛,冲着他龇牙咧嘴,它身上只有一个项圈,没有任何锁链,周围也没有它的主人。按说他在村里长大,不应该怕狗,但是村里的狗都是和他很相熟的,什么狗什么脾气他完全了解,这个狗却不一样,它的体形肥壮,目露凶光,屁股后压,时刻做好了冲锋的准备,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坏人或者自己领域的侵入者。他不知道怎么向狗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只知道这时候不能贸然跑,不能露怯,就算心里怕得要死,眼睛也要恶狠狠地一直盯着狗的眼睛,一旦自己有一丝松懈,就可能会让狗发起攻击。他盯着狗慢慢推着自行车后退,自行车倒着走很难,他也不敢回头看,只能凭着感觉左手扶车把手,右手抓着车座子不断及时调整方向。终于到了拐弯处,转过弯以后,他用尽全部力气蹬着脚镫子,狗在他身后疯狂大叫,却并没有追赶。不知道兜兜转转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通向少管所的那条路。大路上也有了很多来往的行人,他一直紧绷着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这时才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都用光了。

太阳这个巨大的红色火球快沉入地面的时候,他已经快到家了,道路两边的青涩的麦穗上闪着成片的金黄色的光芒。他前面的天空上云彩呈现出紫色、粉色、红色,一层层成条块状地涂抹在太阳的上空,其中两片厚重的云彩被勾出了一道金边。他这一路都在往西走,也就是冲着太阳在走,太阳的一点点变化都进到他的眼睛里。原本早晨还是泥泞的土路,经过太阳一天的照射,已经可以飞起来尘土了。尘土被他的车轮卷起来,忽的一下腾飞起来,然后四下里飘散,最后轻轻缓缓地一粒粒地在远处坠落,重新趴在路上,变成路的一部分。对他来说这真是沮丧的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干成,原来车把上挂的烧饼已经放在了车筐里,这些烧饼跟着他走了一天,出去一圈又回来了。这时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姑姑——哭——”的声音,声音是连着叫四五声,每一声尖细婉转,曲曲折折拐着弯,却丝毫不留余韵,每一声之间都断得干净利落,当你以为叫声就此终止,它又忽然继续叫了起来,布谷鸟的叫声似近又远,他的心被这一声声的叫声切割得零零散散。布谷鸟的叫声衬托得麦田更加广大寂静,一眼望不到头,似乎永远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就在这个时刻,天地间只剩下他这一个人。

麦田里的麦子虽然经过昨天的暴雨和今天的暴晒,却越发精神了,一个个如剑似枪,根根直立,它们聚在一起,连成一片,这就有了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这气势让他有点敬畏,还有点莫名地想哭。远处绿油油的麦田里突兀地出现了一片色彩,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座新墳,七八个五颜六色的花圈或斜插在坟头或横倒在地上,经过昨天的狂风暴雨,原本应该张开的像伞一样的花圈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架子都闭合下来,黄色的塑料膜和各色的纸花在架子上虚虚地晃荡着,裹着一层黄泥水,像一场战斗结束后战场上无人捡拾的旗子。

他知道这是座新坟,应该是昨天刚刚被下葬。他停下自行车,想去跟前看看。他在心里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去,脑子虽然给不了他答案,却指挥着他的腿不住地往前走。他是第一次独自待在一个坟前面,之前他只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过爷爷奶奶的坟头烧过纸。他不知道坟前的规矩,也不知道对于新坟祭拜有没有什么讲究,他就把自行车筐里那一袋跟了他一天的烧饼拿上。坟前有几块砖搭成的简易供桌,应该是正式的供桌没准备好,是家人临时搭的,他就把烧饼放在供桌上。看了看地块位置,他确定坟里的人是栓子伯,活着时他不爱说话,不爱开玩笑,见了孩子们也不怎么热情,总是沉着一张脸,所以孩子们都躲着他走,实在是躲不过去,就张口叫一声“栓子伯”,然后拔腿就跑。栓子伯平时一个人住,他的儿子、女儿都在县城,媳妇去县城帮忙带孙子。他对于栓子伯的所有印象就是这些。听母亲说,栓子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去世的,第二天中午才被人发现。他跪下来对着供桌磕了四个头,起来转身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地头上扔着一块崭新的黄色的木板,走过去看清楚上面雕刻着四个字——“流芳百世”,周围还有双龙纹样。他知道这是棺材前头的板子,本地有个习俗,棺材下葬前要将前头的这块板子卸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这块板子早晚会有人捡走,他见过好几家猪圈里用着这样的板子。

鲜红的太阳已经落得只剩下半张脸了,巨大的阴影从天空深处覆盖下来。他想起来小的时候经常会和姐姐玩到这个时候才回家,那时村里的喇叭里会不断喊着他俩的名字,催他们回家,说他们的妈妈等他们吃饭。那时候,姐姐一手拿着新编的柳叶帽,一手拉着他,他的嘴里吹着姐姐给做的柳皮哨子。他俩迎着血红的太阳,慢慢悠悠地沿着麦田里的小路回家,身后是两个一高一低、细细长长的影子。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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