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有人说,洞庭湖岳阳楼是文人写烂了的题材。品读它浩如云水的诗文名篇,即使再有长讴放歌的汹涌激情,也难免情长气短,心雄笔拙,如一千多年前,李白在黄鹤楼一般。因此,一湖洞庭美景,一楼沧桑烟云,总在心底叠印,氤氲。
多少次游洞庭,远眺烟波苍茫,近观繁华盛景,只是满怀卑微之心,仰望岳阳楼的历史和文化高度。登岳阳楼,总要把唐人诗、宋人记、清人联反复诵读,那五言绝唱朗朗上口,两字关情萦怀于心,百废俱兴令人崇敬,三过必醉仙气袅袅。读得多了,便觉得楼里的诗风文气,还少了点什么,于是顺着清人窦垿的那一问,想一个问题:一楼何奇?
窦垿是岳阳楼那副著名长联的作者。上联自问自答,引出岳阳楼的历代名人,诗、儒、吏、仙,济济一楼,何不称奇?窦垿是清道光九年(1829年)的进士,曾国藩在家书里对他有记载:“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以曾国藩的眼光,评价不低。窦垿将滕子京列为良吏的代表入联,无人异议,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并请范仲淹作记,使岳阳楼更加闻名天下,功莫大焉,善莫大焉。如再把眼光往前移三百二十几年,我们还能看到另一个历史人物:第一位把岳阳楼扩建成城楼的盛唐名相张说。凡是谈岳阳楼,如不提张说,就欠他一个公道。写张说,如只写岳阳楼,也是不够的。对张说而言,经三起三落,兼文治武功,助开元之治,成为一代名相,青史留名,一楼又何奇?
岳阳楼连着张说的宦海波澜,文坛风云。了解张说,当然不可避免要了解他与岳阳楼的故事,他在岳州干了什么?洞庭湖的浩渺苍茫对其政风诗风影响如何?
江南三大名楼我都曾慕名登临。这三座楼,唐朝时就名气彰显了。最早出现在唐诗里的,是滕王阁。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一篇《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把贞观长歌唱响了数百年。而就唐诗中曝光频次而言,黄鹤楼与岳阳楼不相上下,都在滾滚长江边上,位于南北东西交通要津,是盛唐诗人迁客喜爱勾留登临之所,滕王阁在豫章,地处赣江侧,非通衢要道,去的人自然少。再看楼的初始功能,黄鹤楼和岳阳楼的前身都是三国名将的手笔,黄鹤楼最早是黄盖瞭望指挥的戍楼,岳阳楼是鲁肃操练水军的阅兵楼,当时鼓角喧阗,烽烟缭绕,后来被文人包装成风雅济济的文化名楼,登楼者不免抒一抒家国情怀。滕王阁不然,它是唐太宗的弟弟滕王李元婴为游乐宴集而建,没那么多复杂的历史,一开始就贴上了皇族条码,酒色逸乐、风花雪月的标签,与江山社稷无关,与百姓春秋无意,“非有风流善政”(清刘绎《重建滕王阁记》)。从三座楼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内涵论,能称奇的恐怕只算岳阳楼了,一如窦垿楹联所述,诗儒吏仙聚齐了。黄鹤楼呢,有诗有仙,却缺少儒气吏绩。滕王阁留诗最早,但诗名不多,也有大儒作记,却记而不彰。唐元和十五年(820年)御史中丞王仲舒出任江南西道观察使,重修危阁,请了“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作记,终归比不过范仲淹“先忧后乐”大格局。千百年来,岳阳楼屡毁屡建,一脉相承。可惜黄鹤楼、滕王阁史料不全,两座名楼历史变迁的记载多有缺如。只知黄鹤楼一八八四年毁于失火,滕王阁一九二六年毁于战火,分别于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九年才重建。百十年间,欲访名楼者只能向秋风凭吊了。
三座名楼各有千秋,亦都名重千秋。明代唐枢曾评说:“岳阳楼胜景,黄鹤楼胜制。”放在一起评说,并非抑谁扬谁,而是在鼎足而立交相辉映中,使岳阳楼背景更宏阔奇美,为盛唐名楼的华丽变身,为清人“一楼何奇”之问,为张说建楼的故事搭一个舞台。我在流连这座名楼时,一直想知道,岳阳楼是如何从军事意义上的阅兵楼变成文化意义上的“岳阳楼”的?
盛唐大幕刚拉开一角,开元四年(716年),张说来到了岳阳,这年,他四十九岁。因被姚崇告发与岐王李范私下联系,触怒了唐玄宗,张说先是被贬任相州(今安阳一带)刺史,还充任河北道按察使,不多久又因事牵连,贬为离唐朝政治中心长安更偏远的岳州刺史。这是他的第二次被贬。
当时的岳州,地处中原经济文化圈与南方蛮荒地区的边缘,穷山恶水,土地贫瘠,人口稀少,非常落后。“潦收江未清,火退山更热。……器留鱼鳖腥,衣点蚊虻血。”(《岳州作》)“山郡不沟郭,荒居无翳壅。……版筑恐土疏,襄城嫌役重。藩栅聊可固,筠篁近易奉。……闾里宽矫步,榛丛恣踏踵。”(《岳州行郡竹篱》)“剖竹守穷渚,开门对奇域。”(《游洞庭湖湘》)这哪像个郡城,没有护城河,无屏障可据,土筑的城墙好似不太牢固,州衙的藩栅也是用竹条编成的篱笆,闾里街巷窄小,榛棘丛生,蚊虻横行。这里居民主要靠打鱼为生,以鱼鳖为食,日用器物都带着鱼腥气。张说初来就遇上湿热无比的汛期,汛期过了,江仍未清,太阳下山了,山川依然炎热难当。这对于长期生活在北方和舒适的京城的张说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考验,繁华都市以外穷乡僻壤百姓贫瘠的生活现状,也在重重敲击着这位前中书令的心灵,诗人“重欷视欲醉,懵满气如噎”(《岳州作》)。透过张说自己的诗句,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也可揣测到他的心境。
张说是开元四大名相之一,与唐玄宗关系非同一般,李隆基还是太子时,他就侍读。当野心勃勃的太平公主图谋废掉太子,他独排众议,使唐睿宗下决心,让太子监国,为此也得罪了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从宰相位置上被贬为尚书左丞,并让他离开长安,去洛阳担任东都留守。这是他第一次被贬,虽贬犹荣,因为唐玄宗记着他的忠诚。他也身在东都,心系朝廷,在探知太平公主聚集党羽谋乱后,暗示督促玄宗果断采取行动,及时铲除了太平公主之党,为开元之治打下了稳定的政治基础。史称“平定祸乱,迄为宗臣”。《新唐书》主编欧阳修也评价:“说于玄宗最有德。”唐玄宗后来回忆:“昔侍春诵,绸缪岁华。含春容之声,叩而尽应。蕴泉源之智,启而斯沃。授命兴国,则天衢以通。济用和民,则朝政惟允。”饱含眷眷深情。平息了太平公主的政变阴谋后,唐玄宗马上就把张说召回来担任中书令,还封为燕国公。
开元前期的唐玄宗堪称明主,励精图治,革除弊害,发展经济,用人既看重德行,强调政治,又唯才是举,用其所长。用后来编纂《资治通鉴》的司马光的话说,玄宗即位以来,所任用的宰相,姚崇善于应变,宋璟守法刚正,张嘉贞长于吏治,张说文武兼资,各展其长。张说之所以能三秉中枢,成为睿宗、玄宗两朝的三任宰相,执掌文学之任三十多年,光靠与玄宗的私交是不够的。唐玄宗眼里,张说能秉持大节,忠诚不二,集文治武功于一身,是治国安邦的优秀人才,对他评价很高:“道合忠孝,文成典礼,当朝师表,一代词宗。有公辅之才,怀大臣之节”;“赉予良弼,光辅中兴”。
张说出生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籍贯虽是范阳,出生地却在河南洛阳。其父为洪洞县丞,属于基层官吏。张说从小就是学霸,年轻时学问便很有造诣,写文章逻辑严密。唐则天后垂拱四年(688年),弱冠之年的他参加制科考试,策论为天下第一。这次策试是武则天亲自主考,天后认为近古以来没有甲科,只把他定为乙等,授任太子校书,但无疑留下了深刻印象。到武周长安元年(701年),武则天为推行三教并行政策,宣扬武周朝国力强盛,便诏令时任左补阙的张说与徐坚等人撰修大型类书《三教珠英》,这部书的总编是张昌宗,实际主要执笔者是张说,当时他三十四岁。书修成后,张说先后迁右史、内供奉,兼知考功贡举事,后来又擢任凤阁舍人。右史属于中书省,是掌记皇帝日常行动和国家大事的史官。内供奉是殿中侍御史,掌管殿廷供奉之仪,负责纠察百官之失仪者。武则天时称中书省为凤阁,凤阁舍人是负责拟草诏旨的高级官员,多以有文学资望者担任。可以说,这个时候张说已经在朝廷公文方面崭露头角,并接近权力核心。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张说的命运,也使他青史留名,为他进入李隆基的君臣圈作了历史铺垫。《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三》记载,武则天晚年,受其宠信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专权跋扈,赋性坦直的宰相魏元忠曾面谏女皇亲近小人,于是,二张兄弟在长安三年(703年)制造了著名的“魏元忠案”,诬告宰相魏元忠谋反,欲置魏于死地,武则天听信谗言,准备亲自庭审此案,张氏兄弟威逼利诱张说作证。张说在武则天面前没有作伪证,反而揭露了张易之逼他诬陷魏元忠的真相,魏元忠因此得以免死,但张说却触怒了二张和女皇,“坐忤旨配流钦州,在岭外岁余”,直到神龙元年(705年)唐中宗复位,才被召回。张说虽然付出了代价,但他以在朝廷百官无不惧怕二张淫威的背景下,所表现出的大义大节大勇,赢得了人们的尊重。所以,唐玄宗后来评价他有“公辅之才,大臣之节”。
张说被流放钦州,不是走的秦始皇当年开辟的湘桂水道,而是走梅岭古道,越过大庾岭,经韶关,辗转去到钦州。这次张说无缘见识洞庭巴陵,岳州也晚了十二年才认识张说。张说却在韶关见到了青年张九龄,如同后来贺知章初见李白一样,惊奇他风度翩翩,夸奖其文章“有如轻缣素练”,能“济时适用”,一见而厚遇之。为后来两位开元名相的二十多年交往写下了序篇。
《全唐诗》收录了张说诗二百九十三首,分为五卷,是《全唐诗》作者存诗较多的。我翻遍了所能找到的文学史,几乎没有涉及张说的诗文评论内容。史学界把张说归入政治家范畴,是有道理的,张说的主要光环是担任宰相和边疆地区节度大使时的建树,他的雄韬武略在《资治通鉴》里也可圈可点。
张说在唐睿宗朝曾担任过兵部侍郎。唐朝在重要地区设置节度使,下辖若干个州郡,统领地方军政大权。按唐制,只有皇室亲王领节度使才称为“节度大使”。开元七年(719年)后,张说先后被任命为天兵军(北部边陲)节度大使和朔方(西北边塞)节度大使,足见唐玄宗对张说的倚重。张说也没让唐玄宗失望,表现出不凡的政治远见和军事才能。开元八年(720年),他只带二十余人持节涉险,安抚并州的同罗、拔曳固等部落,使一场大规模反叛消弭于萌芽状态,大智大勇可见一斑;开元九年和十年,又先后讨平突厥叛将康待宾及其余党康愿子叛乱。尤其有远见的是,他先是否决了副将提出的处决党项族俘虏的建议,改为就地羁縻安置,后又将河曲六州归降的突厥部族分散安置到中原地区,既减少了边患,又促进了各民族间的交流融合。后来,又向唐玄宗建议裁撤镇军,整顿府兵,减轻百姓负担,增强军队战斗力。这些事迹,都发生在张说离开岳州之后,成为他第三次登上相位的迎宾曲。开元十年(722年)四月,唐玄宗诏命张说兼领朔方节度大使时,还亲自赋诗《送张说巡边》,要求大臣们“奉和圣制”作诗相送,成为当时一桩盛事。
读过不少写唐明皇的诗,尤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晚年唐明皇的形象是让人又可怜又齿冷。第一次读到唐玄宗壮年时自己的“圣制”诗,却是别一番感受。“端拱复垂裳,长怀御远方。股肱申教义,戈剑靖要荒。命将绥边服,雄图出庙堂。”雄图大略,霸气飞扬,励精图治的气概,开元之治的气象跃然纸上,对张说的信赖和期许也溢满诗句。受此恩宠,张说自然无比兴奋,立马赋诗,谢恩言志:“礼乐逢明主,韬钤用老臣。恭凭神武策,远御鬼方人。供帐荣恩饯,山川喜诏巡。天文日月丽,朝赋管弦新。”描写了出巡饯行的盛大场景后,笔锋一转,马上向玄宗表明自己肝胆相照、以身许国、靖胡安边的决心:“胆由忠作伴,心固道为邻。汉保河南地,胡清塞北尘。连年大军后,不日小康辰。剑舞轻离别,歌酣忘苦辛。从来思博望,许国不谋身。”(《将赴朔方军应制》)好一个“胆由忠作伴,许国不谋身”,千载以后读来,还真是难不动容。这首诗真情表白,力透纸背,当是张说应制诗中的上品。
我们常将著名作家和名作称为“大手笔”,殊不知,这裹着盛唐光彩的“大手笔”,竟源自张说的别称美誉。古时的大手笔,主要指朝廷重大公文。旧唐书说,张说“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新唐书更把张说与许国公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苏颋擅长写诏书,张说文章最为人称道的,是他奉敕而撰的颂赞文和碑志文,连与他同朝为相、斗了多年的姚崇在临死前,也要请张说作碑文,怕他不答应,嘱咐儿子精心安排,留下了一段“死姚崇算计活张说”的笑谈。读张说的抒情体文,尤能感受到其历史张力和空间视野,表现手法上,守正创新,运散入骈,间用诗赋,打通了文体之间的界域,用这种极富才情个性的颂体文,展现了盛唐时代精神,不愧为开元时代的文坛领袖。
张说不仅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一个“大手笔”,还留下了一个“老泰山”的遗产。与“大手笔”是赞美不同,“老泰山”却是讥讽批评了。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封禅泰山,张说为封禅使,总管封禅事宜,并撰《封禅坛颂》。据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张说顺便把自己的女婿郑镒带去了,并安排与中书、门下省的官员一起随玄宗登山。按旧例,有幸随皇帝参加封禅的人,丞相以下的官吏都可官升一级,郑镒原只是九品小官,张说利用职权把他破格连升了四级。庆功宴上,唐玄宗看到郑镒穿著浅绯色的五品官服,问他为何升得这么快,郑镒不好怎么回答,旁边的宫廷伶人黄幡绰反应很快,妙语双关:“此泰山之力也。”此事广为流传,后人便称妻父为“泰山”,遂成俗语。到了宋代,因泰山又叫东岳,是五岳之首,民间进而把妻父也叫“岳父”“岳丈”。用历史的观点来看,虽然丰富了汉语言词汇,但从古及今,人们尊称“岳父”“泰山”之时,心里都会把张说徇私之举引以为戒,耳边当会响起政品官德的警示之声。
“老泰山”的毁誉与岳阳楼无关。岳阳楼是张说宦海低潮中奇崛瑰丽的一波。在岳阳楼“五朝楼观”景区,站在唐代岳阳楼铜铸模型前默神。友人介绍,这是根据现存的唐代建筑和唐代出土文物上的建筑符号等信息,推断设计的。这座四方形二层楼阁,远不是现在岳阳楼的样子,比宋元明清的岳阳楼模型小得多也简单得多。很难断定这就是张说手下的岳阳楼。我想,即便如此,肯定比原来的阅兵楼规模和形制都大得多,当时高耸于湖畔城头上,气势非凡,绝对抢眼。
对于张说这个曾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擘画风云的大手笔来说,一座小小的城楼,应该属小菜一碟。但是在开元初年,岳州這个财力匮乏、府库空虚的穷渚荒郡,以贬官身份改扩建城楼,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没找到记载,不知他是如何筹措的资金,但至少知道他肯定费了不少心力。据说,三百多年后,北宋滕子京谪守巴陵,要重修岳阳楼,也面临无钱的困境,既不能申请朝廷拨款,又不能挪用别的经费,怎么办?他想的是以官府的名义出面帮百姓催债,债主再自动捐款修楼的法子。史载,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告成,感慨万千,说:“落甚成,待痛饮一场,凭栏大恸数十声而已。”不知张说当初扩建落成,是否也与他的后辈同样感怀?
楼建好了,张说颇为自得,名为南楼。宋代的《岳阳风土记》记载,张说“每与才士登楼赋诗,自尔名著”。“山水佳新霁,南楼玩初旭。夜来枝半红,雨后洲全绿。四运相终始,万形纷代续。适临青草湖,再变黄莺曲。地穴穿东武,江流下西蜀。歌闻枉渚邅,舞见长沙促。心阻意徒驰,神和生自足。白发悲上春,知常谢先欲。”张说的这首《岳阳早霁南楼》,一改他初到岳州时的苦闷消沉,虽然还有“白发悲上春”的一丝愁绪,但整体情绪明朗清扬。雨后新晴的早上,他便登上南楼看旭日初升,一夜工夫,花就开了半枝,而湖洲已是全绿了,久违的黄莺在青草湖上欢鸣飞舞,好一幅岳阳春景图。
张说在岳州三年,留下了约五十首诗,占了其诗集的六分之一。除了五首《五君咏》是怀旧颂德,其余多是寄情江湖,感时伤怀,赠别唱和。论者都说张说诗不如文,其实不是他的诗不好,而是文章和政声盖过了他的诗名。欧阳修是看重张说诗的,而且研究过张说诗风流变。他后来游巴陵,特意把船泊在岳阳楼下的岸边,看湖漾渔火,听舟行晚风,体验张说当年心境。他如此评论:张说“既贬岳州,而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
张说的诗多为五言,我最喜欢他的两首七言绝句。一是《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梁六为潭州刺史梁知微,当时入朝途经岳州,既是同僚,又同是天涯沦落人,张说自然要热情接待,同游洞庭,携登南楼,饯行赋诗。毕竟是以贬官之身送客,当看着征帆远去,该是何等凄婉的怀抱呀。望洞庭,满眼秋色,见孤峰,水上沉浮,传说中的神仙在哪里呢?心随湖水去,天地共悠悠。诗的意境承接了屈原的“袅袅兮秋风”,又撩动了多少后来诗人的洞庭秋思,如李白的“醉杀洞庭秋”,张谓的“八月洞庭秋”,到了清人眼里,更是只有“洞庭云水最宜秋”了。第二首是《和尹从事懋泛洞庭》:“平湖一望上连天,林景千寻下洞泉。忽惊水上光华满,疑是乘舟到日边。”初读,似乎在哪见过,一搜记忆,于李白的《游洞庭五首·其二》找到了印迹,还同一韵。“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李白这首诗写于乾元二年(759年),他五十九岁,被流放夜郎遇赦,顺江而下来到洞庭,适逢刑部侍郎李晔、中书舍人贾至被贬到了岳阳,于是相约同游。这时距张说写作《泛洞庭》已过去四十余年。
明朝著名诗论家胡应麟对张说的七绝评价很高,他在诗论专著《诗薮》里说:“唐初五言绝,子安(王勃)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至张说《巴陵》之什,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渐入盛唐矣”。胡应麟的评价我深以为然。张说的七绝打破了结句多对偶,半律诗式的“初唐标格”,而通体散行,风致天然,“惟在兴趣”,已现盛唐气象。过去我们说盛唐诗歌,言必称李杜,是以诗歌成就为标尺。从诗歌的发展来看,张说的贡献不可磨灭,他,开元名相,一代词宗,不仅提携了大批诗人,如张九龄、贺知章、王翰、王建等,更以自己的诗歌实践垂范,影响了后来一众盛唐诗人,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唐诗从初唐过渡到盛唐的关键人物。研究盛唐必要研究张说,研究盛唐诗歌,同样需要研究张说。唐代文学史似应补上这一章。
张说在岳州写下的其他诗篇,大多也词句清婉平淡,蕴含雄浑之气。他笔下的巴陵之春,来得早,也来得巧。“江上春来早可观,巧将春物妒余寒”(《同赵侍御巴陵早春作》),日蒸霞蔚,江花似火,草木繁华,“日出洞庭水,春山挂断霞。江涔相映发,卉木共纷华”(《巴丘春作》)。他眼里的洞庭秋色,水国辽阔,风波极天,蒹葭苍苍,黄树寒烟,雁飞江月,猿啸野风。“日去长沙渚,山横云梦田。汀葭变秋色,津树入寒烟。”(《岳州西城》)“浦树悬秋影,江云烧落辉。离魂似征帆,恒往帝乡飞。”(《岳州别赵国公王十一琚入朝》)张说对岳州风俗观察颇细,他可能是唐诗中写龙舟竞渡的第一人,传神的描绘把岳阳南湖龙舟赛的历史提前了一千多年。“画作飞凫艇,双双竞拂流。低装山色变,急棹水华浮。土尚三闾俗,江传二女游。齐歌迎孟姥,独舞送阳侯。鼓发南湖溠,标争西驿楼。并驱常诧速,非畏日光遒。”(《岳州观竞渡》)现在的吟南湖龙舟赛诗歌也难出其右。
灉湖是洞庭湖的内湖,又叫南湖,是张说最爱游历、寄托心情的地方,昼访忘返,夜游流连。“湖上奇峰积,山中芳树春。何知绝世境,来遇赏心人。”(《游灉湖上寺》)“云间东岭千寻出,树里南湖一片明。”(《灉湖山寺》)“灉湖佳可游,既近复能幽。林里栖精舍,山间转去舟。雁飞江月冷,猿啸野风秋。不是迷乡客,寻奇处处留。”(《和尹懋秋夜游灉湖》)他要离开岳州了,还去别灉湖:“念别灉湖去,浮舟更一临。千峰出浪险,万木抱烟深。南郡延恩渥,东山恋宿心。露花香欲醉,时鸟啭余音。涉趣皆留赏,无奇不遍寻。莫言山水间,幽意在鸣琴。”这些诗意境隽永,风格恬淡,语言清丽,白描式的表现方法,一反过去应制诗的辞藻华丽。不看标题和作者,很难想到是风云宰相的诗作,与王维、孟浩然的山水诗放在一块,要区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张说总脱不了政治家的眼光,描山摹水之时,还要论道说法。
历史人物,自有他的历史局限性,今人看古人,也当历史地看。如同昨夜的月亮,虽有斑驳陆离的阴影,洒向人们的,总是一泻如洗的清辉。因为张说,原本演兵点将、推波助澜的军事设施,成了藏风聚水、呼云唤雨的江湖名胜。因为张说,岳阳楼星月相伴,波澜相拥,成为了江湖中的文化坐标,唐宋诗词里仄声宽韵的神来之笔。
读张说的诗,能读出他的家国情怀,江湖无奈。洞庭湖以满湖的涟漪为张说洗去愁怀,岳阳楼以满窗的风月为他滋润诗情。盛唐的诗歌在洞庭湖上推波助澜,在岳阳楼头风光无限,千年了,还是这么鲜活生动。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