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抒胸臆还是委婉情深?

2022-05-09 09:41徐阿兵
语文建设 2022年4期
关键词:汪曾祺抒情

徐阿兵

【摘 要】在《昆明的雨》中,汪曾祺最想要表达的感情不是“我想念昆明的雨”,而是对青春的怀想。文章的抒情手法,不是许多研究者所公认的“直抒胸臆”,而是委婉其辞。作者有意运用“偏 题”与“枝蔓”、“含藏”与“曲笔”等特殊笔法,避免了情感表达过于直露。将《昆明的雨》与汪曾祺早年作品对读,有助于更深入地领会“回忆的诗学”。

【关键词】《昆明的雨》,汪曾祺,抒情,文章笔法,创作心理

汪曾祺的《昆明的雨》是一篇妙文。自2017年入选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以来,此文获得了相当充分的解读:从教学设计到教学实录,从导读到赏析,各类形式应有尽有。语言表达淡而有味,意象选择独到而贴切,结构看似信笔所至实则层次清晰,这些均已成为学界共识。令笔者感到困惑的是:许多论者谈及此文的抒情手法时,都认为是“直抒胸臆”。但文中确实存在不少欲言又止、言而不明之处,这些写法很难说是直抒胸臆。经过反复品味此文,同时关联汪曾祺的其他作品,笔者认为:此文妙处不在直抒胸臆,而在委婉其辞;正因委婉,故而情深。作者有意运用某些特殊笔法,避免了情感表达过于直露,这也提醒我们对作家的创作心理予以更多重视。

一、“偏题”与“枝蔓”

文章从巫宁坤索画说起,再由题画文字“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引出“我想念昆明的雨”;开篇这三个小段,既是交代作文缘由,也照应了文题。第四至第六段,作者集中叙写昆明雨季带给自己的感受:雨季虽长,“但是并不使人厌烦”,而是让人感到“舒服”。或许是觉得只描绘心理不足以使人感同身受吧,作者再度调用了画笔,为昆明的雨季涂上“明亮的、丰满的”色 泽。与此同时,作者试图在静态画面上突出某种动态感,于是,杜甫的“城春草木深”和陶渊明的“孟夏草木长”联袂而至。这两句虽是熟语,却以一种奇妙的组合方式复现了草木由春至夏一路疯长的态势,并使雨季画面的色调最终定格为“浓绿”,从而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在上述段落中,汪曾祺自幼习画的功底,古诗阅读的积累,以具象画面写抽象心理的文字功夫,共同转化为简练而纯熟的白话。这样的文字有很多理由让我们驻足、流连、赏析、品味。笔者特别感兴趣的是作者有意“偏题”的写法:文章题目为“昆明的雨”,但篇幅已用去五分之一,却只有一句“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真正扣住了雨来写。即便这一句扣住雨来写,也不过是人人皆可为之的大白话。作者更多时候所倾力描绘的,不是昆明的雨,而是昆明的雨季——更准确地说,是雨季带给人的感受。再往下读,在占去全文近一半篇幅的第七至第十段中,作者下笔也并不紧扣文题:第七段只字未涉及雨;第八段仅有一句“雨季逛菜场”;第九段以“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引出,后文只有“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一句写到雨;第十段以“雨季的花是缅桂花”开启,下文仅有“带着雨珠”几字点到了雨。第十一段与雨扣得较紧,但“积雨少住”并非正面写雨,写绿叶和白花“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也只是侧面透露“雨下大了”。

让我们来小结一下。这篇文章虽以《昆明的雨》为题,又以“我想念昆明的雨”首尾呼应,但几乎从未正面描写过昆明的雨如何如何。也许有人会说:行文中是实写还是虚写,是正面描写还是侧面透露,作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来决定。此话不假。但我们须要注意,实写或正面描写的作用是无法取代的。它总是能同时唤起作者和读者的生活实感,从而使他们获得情感交流的基础。如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写乡思,诉离愁,作者的思绪穿梭于落基山脉与江南水乡之间,徜徉于古典文化韵味与当下生活体验之间,文章纵横开合,但没有放弃对雨的实写。正因有了对“听雨”的实写,才有了听觉、视觉、嗅觉以及触觉的高度活跃,才使得作者文思飞扬,而读者也逐渐被感染、被打动。“听 雨”的实感体验,正是作者与读者深度交流的前提。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几乎放弃了实写,可见他的文思并不是由雨引发,所要表达的感情也不是对雨的感情。作者只是以昆明为空间背景、以雨季为时间背景,叙写了这一特定时空中的某些景、物、事与人。

说到叙写景物与人事,作者的笔墨也不受限于通常所谓的叙述线索,而是随时洇染开来。虽说几处段首的“雨”字能使全篇形成一种松散的串联,但作者一有机会就写得枝蔓横生、旁逸斜出。此文最能激发读者兴味之处,也往往是那些逸出的成分。写仙人掌,作者先是不经意间带出昆明人家辟邪的风俗,随后又提到仙人掌可防猪羊进菜园。谈及雨季菌子多,在介绍不同菌类时却津津乐道于它们的格调和味道;为说明鸡 如何常见,作者还引了一则笑话,可谓情趣盎然。写昆明杨梅的味道,则将苏州和井冈山的杨梅拿来作比。写缅桂花的那一段,光是为它正名就用了一半篇幅。写自己和友人去莲花池,也不忘见机引入李商隐的诗和陈圆圆的传说。

也许有人会说:这般信马由缰、随物赋形,乃是散文寫作的特点,正所谓“形散神聚”。的确,只有散文这一文体才能容许这般枝蔓横生。话说回来,枝蔓横生或许可视为散文的文体“特权”,但它终究不是散文作者必须遵循的行文准则。作为读者和研究者,我们不应满足于指认某某文章表现了“形散神聚”的特点,还有必要追问作者这样写的缘由和意味。

二、“含藏”与“曲笔”

从文章学的角度来说,“偏题”和“枝蔓”所造成的直接效果就是“不切题”。有意思的是,为“形散神聚”辩护的人随处可见,为“不切题”辩护的人却屈指可数。唯有周作人堪称最有力的辩护者。他对“不切题”的提倡和践行,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而延续到60年代,直到晚年还申明自己作文“向来以不切题为宗旨”[1]。倡导“不切题”,其初衷当是警惕、破除各种陈词滥调,其效果则是在写作时找到自己的兴趣点,以使文章话题开阔而摇曳多姿。以笔者之见,“不切题”的积极意义,并不在于许给作者率性而为的特权,也不意味着作者可以没有自己的情感、观念和立场,而是说文章的写法应不拘一格,作者的情感表达可以有深与浅、显与隐之别。B128CDDE-BE4A-4CA8-995D-486B61382C42

事实上,越是显豁的“不切题”,对读者的无声召唤也就越是强烈:请更细心地体会作者潜隐的情感和观念。如同周作人许多“以不切题为宗旨”的文字中潜藏着他对“载道”和“言志”等问题的独到理解,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的“偏题”和“枝蔓”写法,也根源于他对散文特性的深切认识。汪曾祺的写作横跨小说、散文和戏剧等多种文类,但他自己对这些文类的特性和功能却区分得很清楚。他多次说过,写戏必须“写尽”,写小说和散文却不可如此。他在为唯一的“自选集”写序时,曾有意反拨某些散文的“感伤主义”倾向,并明确提出:“我觉得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2]

感情要适当克制,这是理解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以来散文和小说的重要指南。就《昆明的雨》来说,许多论者主张其抒情方式是直抒胸臆,其首要证据当是首尾呼应的“我想念昆明的雨”,此外还有“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等语气肯定的表述。但我们若满足于这些发现,就只能得出“文章表达了作者对昆明的雨的想念之情”之類的结论。事实上,昆明的雨或雨季,在文中只是起着触发、烘托情感的作用。作者只是勾画了“使人动情”的诸多情境,对所动何情却总是有意不说清道明。比如,写苗族女子“娇娇的”叫卖声“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这里的“娇娇的”与“柔和”都暗示了“我”的视角与情感,但这情感究竟是什么,并未说清。正如写“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但随后只有一句“不是怀人,不是思乡”,就打住不说。最要紧的是,作者四十年后依然无法忘怀与友人出游“那天的情味”,甚至还特意为此写了一首诗,但那“情味”究竟有何内容,仍是留待读者思量。作者在文中没有言明的情感,比已经说清的要多得多,也深得多。

因此,本文抒发情感的手法和特征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含蓄蕴藉、委婉其辞。写作此文的头一年,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特别提到了“含藏”,并将它作为重要的小说技巧加以发挥:“‘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一种庸俗的处世哲学。写小说却必须这样。李笠翁云,作诗文不可说尽,十分只说得二三分。都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3]这“不可说尽”的要求,同样适用于汪曾祺的散文。含藏,在《昆明的雨》中可谓贯穿始终。我们若只看到语言平淡、如话家常,便以为他是直抒胸臆,就会忽视了文章的深意。

那么,汪曾祺此文的深意是什么呢?笔者以为,是对青春的怀念与追忆。四十多年前的大学同学向作者索画,指明“要有昆明的特点”。不难理解,这是因为他们共度了一段最可宝贵的青春岁月。作者苦思多日,终于完成画作,被牵动的情思却无法平复,遂写成此文,以遣胸怀。表面上看,文章接着画上的仙人掌讲起,历数昆明的菌子、杨梅、缅桂花,追忆与友人出游,并在首尾直抒胸臆。但事实上,此文重心既不在抒发对雨的感情,甚至也不是单纯地抒发对昆明的感情,而是表露对青春岁月的感情。昆明也好,雨季也罢,它们之所以令作者动情,正因为它们见证了作者七年的青春光阴。从这个角度看,作者所用的“含藏”技巧,大有“曲笔”之意味。所谓曲笔,即委婉地表达情感。鲁迅曾说自己在《呐喊》中为了“听将令”,往往用了“曲笔”,极力给《明天》《药》等小说加上不那么灰暗的结尾。汪曾祺此文中的曲笔,其主要特点却是渲染氛围、烘托情感。通篇并无一字提到“我”的青春,却始终都有青春时代“我”的视角和体验在场。正因不说清道明,文章反而更耐咀嚼。如果作者在写苗族女子卖杨梅时来一句“我那时萌生了对异性之美的欣赏”,在收到赠花时来一句“我那时感受到了特殊的温情”,在提到陈圆圆红颜薄命时来一句“我那时充满了对历史的感慨”,在提到好友朱德熙时来一句“我那时深感友情的可贵”,那就真是平白无味了。作者之所以不说清道明,还因为那时的“我”尚不足以将诸多人事的意味看清。若作者强行以今日之我代替四十年前的我大发感慨,则抒情表意必然生硬。

三、“回忆的诗学”

既然此文所表达的情感主要是怀想青春,那么标题为何非得用《昆明的雨》呢?笔者以为,这是出于营造氛围的需要。让一切的景、物、人、事都沉浸在似有若无的细雨中,正好营造了一种氛围,便于感情的酝酿、抒发和“适当克制”。这种氛围和情调,近千年前已由汪曾祺的高邮同乡、宋代大词人秦观在《浣溪沙》中作过精妙表达:“无边丝雨细如愁”。汪曾祺本人后来在73岁生日时所作对联中的“往事回思如细雨”一句,当是化用前贤佳句。一言以蔽之,《昆明的雨》的创作心理正是:在无边丝雨的氛围中,写下怀想青春的无边思语。

须要说明的是,笔者主张此文重在怀想青春,并不是要否认汪曾祺对昆明的怀念,而是想提请大家重视“回忆的诗学”在文本中的表现。汪曾祺对昆明的感情当然很深。《昆明的雨》写于1984年5月,与同年发表的《翠湖心影》《泡茶馆》《跑警报》等文,一道构成了“昆明忆旧”系列。这一系列延续至1985年和1987年,又有四篇散文发表。但是,几乎没有研究者注意到汪曾祺1946年发表的《昆明草木》一文。《昆明草木》不仅所写内容与《昆明的雨》非常贴近(也是从雨季和仙人掌写起,再写到其他草木),写作时间也非常贴近汪曾祺在昆明的经历(他1946年秋离昆赴沪,此文在年底写成并发表)。我们若将这两篇文章加以对读,必能对文学创作中的“回忆机制”、对作家生活经历与审美体验之间的关系获得更为深入的认识。《昆明草木》中有一则短序,交代了作文缘由:“昆明一住七年,始终未离开一步,有人问起,都要说一声‘佩服佩服。虽然让我再去住个几年,也仍然是愿意的,但若问昆明究竟有甚么,却是说不上来。也许是一草一木,无不相关,拆下来不成片段,无由拈出;更可能是本来没有甚么,地方是普通地方,生活是平凡生活,有时提起是未能遣比而已……我倒宁愿找这样一本书或一篇文章看看,自己来写是全无资格的。”[4]也许是时间隔得太近吧,作者无法看清在昆明这七年有何特殊意味,只反复说是“普 通”。这算得上是诚实的作文态度。但这段话里的关键词是“未能遣比”。作者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没有可以排遣、打发这一段生活经历的方式(比如,读到其他人写昆明生活的文字),所以只好自己动手来写。由此可见,作者七年的昆明生活是有话要说的,但作者的情感隐含在文章之中。为充分说明问题,我们将第一节全文照录如下:B128CDDE-BE4A-4CA8-995D-486B61382C42

“到昆明,正是雨季。在家里关不住,天雨之下各处乱跑。但回来脱了湿透的鞋袜,坐下不久,即觉得不知闷了多少时候了,只有袖了手到廊下看院子里的雨脚。一抬头,看见对面黑黑的瓦屋顶上全是草,长得很深,淒淒的绿。这真是个古怪地方,屋顶上长草!不止一家如此,家家如此。荒宫废庙,入秋以后,屋顶白蒙蒙一片。因为托根高,受风多,叶子细长如发,在暗淡的金碧之上萧萧的飘动,上头的天极高极蓝。”[5]

与《昆明的雨》相比,这里的描写同样展现了汪曾祺的绘画功底,整个雨季的画面涂抹着“黑黑的”“淒淒的绿”“白蒙蒙”“暗淡的金碧”“极蓝”等色彩,可谓五彩斑斓。但我们从“闷”“古怪”“荒宫废庙”等处可感知,作者的观感中是没有喜爱或愉悦之情的。下文提到门头悬挂仙人掌,竟将其与门槛上的贴纸、门上的鬼脸和羊角等并称为“几件带巫术性的玩意儿”。再写到报春花和百合,也并未显出作者对昆明草木的喜爱或眷恋。但到了《昆明的雨》中,怪异的色调褪去,生活的气息得以凸显,字里行间的情感也大有不同。

一番对照之后,有人可能会心生疑问:同样是写昆明的雨季和草木,何以观感大为不同?哪一篇写得更为真实可信?其实,没有哪一篇更真实更可信。所有呈现于纸面上的景物与人事,它们都以一定的生活经历为基础,但都不是对生活经历的原样复现。如史铁生所说,“关于往日,我能写的,只是我的记忆和印象”,“追踪所及,无不是记忆和印象”。[6]汪曾祺这两篇文章根源于相同的生活经历,所呈现的记忆和印象却大有不同。这一方面要归因于写作时的当下境遇,另一方面要归因于“距离产生美”。初到上海的汪曾祺,还只是一个为温饱发愁的落拓才子,尽管本着诚实的态度写作,但很难以从容心态对刚刚结束的昆明经历加以审美表现。更何况那七年中,不管是求学还是教书,他的生活都是以落拓为常态。如此这般,我们当然很难从其笔下读到昆明雨季的美感。经过四十余年的世事磨砺之后,汪曾祺其人更为豁达而通透,为文也获得沉潜和提升,再写昆明的雨季和草木,笔下多了从容和情致,所呈现的记忆和印象中自然就多出了对青春的怀想和品味。以上,就是两篇文章所共同提示的“回忆的诗学”及其心理隐秘。

最后再说几句。汪曾祺曾提出“我以为小说是回忆”的主张,认为作家“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7]。既然小说是回忆,既然作家所呈现的都是记忆和印象,那么叙事抒情类散文何尝不是?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不仅能更深入理解《昆明的雨》中的回忆诗学,也有可能跳出以往将散文与小说对立起来的认识误区。至少,我们不会再满足于仅从纪实与虚构之别来理解小说和散文。我们会愿意更多地认可散文与小说的共性:作家不管寫作何种文体,都要先被情感驱动,然后再考虑运用何种技巧以更好地表达情感。

参考文献

[1]周作人.《郑子瑜选集》序[M]// 周作人文类编·本色. 长 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602.

[2]汪曾祺. 汪曾祺自选集[M]. 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自 序1.

[3]汪曾祺. 小说技巧常谈[J]. 钟山,1983(4).

[4][5]汪曾祺. 昆明草木[M]// 汪曾祺全集(第4卷). 北 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7,47~48.

[6]史铁生. 记忆与印象(八篇)[J]. 上海文学,2001(7).

[7]汪曾祺. 桥边小说三篇[J]. 收获,1986(2)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两岸现代中 国 散 文 学 史 料 整 理 研 究 暨 数 据 库 建 设 ”(18ZDA264)阶段性成果之一】B128CDDE-BE4A-4CA8-995D-486B61382C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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