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别史

曹磊

300多年以前，山东淄博那边有个叫蒲松龄的老大爷，写过这么一個故事：很久以前，顺天府有个叫俞慎的读书人进京赶考，投宿时碰见俞忱、俞素秋兄妹。

故事里这兄妹二人都是千年蠹鱼成精。蠹鱼这种虫子平常喜欢藏在箱子、柜子里啃衣服、咬书本，全身银白，体形像鱼，俗称又叫“衣鱼”“白鱼”“书虫子”。

脉望

“书虫”官称叫“脉望”。

唐朝有本杂七杂八的书叫《原化记》，说的是唐德宗建中末年，一个姓何的书生逛旧书摊，无意中淘到一本先秦时期的古书，夜里闲的没事坐在书房看书，随手翻了几页，觉得眼花头晕，眼皮发黏，不自觉地就开始伸手挠脑袋，打哈欠。挠着、挠着，迷迷糊糊低头一看，只见书页里夹着一小卷黑乎乎、毛茸茸，螺丝转似的东西。何书生没在意，以为是自己掉的头发，随手那么一捻，螺丝转“啪”的一声断了，断口处还流出来一股清水。这哥们儿心中一惊，赶紧把断成两截的螺丝转拿到油灯上一烧，这东西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无影无踪，书房里只剩一股淡淡的异香。

何书生挺纳闷，把这事告诉了一位老道。老道听说此事急赤白脸，告诉他说：“挺好的玩意儿，活活让你给糟践啦！知道吗？那东西不是头发，是脉望。我师父告诉我说蠹鱼这种小虫子，平常全靠吃书活着，不食人间烟火，天生就有仙缘，书里什么字都有，真要是赶寸了，让它连着三回把‘神仙两个字吃到肚子里，充分消化吸收，小宇宙一爆发，就能从寻常的蠹鱼变成脉望。谁要是有运气逮着一只脉望，再把它吃到肚子里，便可成仙得道，长生不老。天上掉馅盒子、醋碟、香油、腊八蒜的好事，你愣是没接住，唉，可惜啊，可惜……”

按《原化记》的说法，口服脉望成仙的正确打开方式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双手托着它，两眼望天，冲着天上的太白金星默默祈祷。太白金星得着口信以后就会带着仙丹降世临凡。想成仙的人拿脉望当药引子就着仙丹一块儿吃到肚子里，立马就能鸡犬升天。

我琢磨着，故事，不过是古人的一种浪漫想象罢了。

长恩

1999年，日本漫画家漆原有纪，画了系列漫画《虫师》，讲各种跟虫子沾边的故事。“脉望”在这个故事里的名字叫“眇之鱼”。按日本神话的说法，天神手里掌管着一本“虫之书”，书中封印着好多虫子精，眇之鱼趁神仙打盹的工夫把天书啃得七零八落，捎带手也就破解了虫子们的封印之门，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魉由此祸乱人间。

《虫师》故事里，吃了“虫之书”的眇之鱼法力无边，只有虫师才能降得住它。中国神话也有一位专跟脉望较劲的神仙，叫“书鬼长恩”。据说，家有藏书的读书人大年三十夜里要是能给长恩烧香上供，就能保佑自己的书全年不生蠹鱼。鲁迅年轻时写过一篇《祭书神文》，中心思想就是督促长恩大仙认真负责，甭管脉望还是蠹鱼，全让它打铺盖卷走人。

话说到这，长恩治蠹鱼的偏方到底靠不靠谱呢？我琢磨着，这事多少没准还靠点谱。为什么这么说呢？蠹鱼最怕的就是各种刺激性味道，尤其是香味，闻后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读书人给长恩上供的手续可繁可简，不过肯定都少不了烧香的环节，有个成语叫“芸香杀蠹”，说香料的气味可以防蠹鱼。《荀子》里也有个成语叫“枯鱼生蠹”，意思是说死鱼的枯骨能幻化成蠹鱼。直到今天，江浙有些地方还保留着这一风俗，每回吃鳗鱼剩下的鱼刺不乱扔，攒起来晒干，再把干鱼刺拿到屋里烧火冒烟，熏书、熏衣服，就可以不生蠹鱼。这个法子取的大概是以毒攻毒的原理。

现在好多装修公司都爱说自己搞的是装潢，装潢的“潢”，往根上捯，指的是一种叫“黄檗”的落叶乔木。黄檗里有一种成分叫“小檗碱”，味苦，蠹鱼吃了就犯恶心。打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造纸作坊就开始用黄檗给纸张染色防蠹，这道工艺叫“染潢”。染了色的纸写上字、画上图，再装订成册变成书，整套流程就叫“装潢”。明朝万历年间的周嘉胄编了本《装潢志》，讲的都是装裱书画、防霉防蛀的方法和窍门。按这本书的说法，蠹鱼最爱吃的不是纸张，而是装裱书画用的糨子。那个糨子跟现在的化学胶水不一样，是拿白面熬的，招虫子，所以打糨子时一定要用掺了白矾的花椒水。眼下琉璃厂的古玩书画铺用的还得这个办法。

西方人管蠹鱼叫“silverfish”，这个单词的意思还是形容蠹鱼全身银白，体形像鱼。老外信不过草药，国外的图书馆、藏书家一般都喜欢把松木屑、松香之类的东西跟书放在一起，归根到底还是指望松树的气味能把蠹鱼熏跑。最厉害的法子是在书柜的犄角旮旯薄薄地铺一层硅藻土，这种土特别细、特别干，沾到蠹鱼身上能把体内的水分全吸出来，让它活活干死。稍微善良点的办法是在书柜里搁一个玻璃烟灰缸，要是有生物实验室用的玻璃培养皿更好，反正必须是直上直下、光光溜溜、圆柱形的家伙什。搁的时候也有讲究，只能让培养皿的一小段口沿紧贴着书柜的内壁。蠹鱼的脾气跟鱼差不多，闲不住，老得来回溜达。溜达来，溜达去，没留神顺着书柜内壁往培养皿里一出溜，可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晒蠹鱼

蠹鱼除了怕香味，还见不得强光。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对付这种虫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隔三岔五把收藏的古籍、书画拿出来翻看翻看。平常要是没工夫看，最起码每年阴历六月初六这天也得让它们到外面透透气、见见光。

阴历六月六是大禹的生日，又叫“天贶节”。各地风俗不一样，给大禹过生日吃的饭食也不一样。北京人受满族文化的影响特深，赶上红白喜寿事、重大节日，都愿意跟家里吃白肉席。老北京有句童谣——六月六，老太太要吃煮白肉。

专门介绍老北京风土人情的《春明采风志》里有这么一段话：六月六，是日抖晾衣物书籍，可去虫蠹。民间传说，阴历六月初六这天，唐僧正好从西天取经回来路过通天河，因为忘了替河里的老龟跟佛祖打听打听它到底能活多大岁数，师徒四人还有白龙马一股脑全让老龟扔到河里，先洗了个凉水澡，又跟河边晒了个日光浴，所以六月六在北京又叫“洗晒节”，家家户户除了吃煮白肉，还得把家里能下水的物件全过一遍水，不能下水的东西也得拿到院里见见太阳，抖抖尘土。按北京人的老妈妈论，六月六“洗晒节”，家里的大骡子、大马、小猫、小狗，连养它们的人都算上，要是能下水洗个澡，可以保证一年不生跳蚤，不长虱子，书画、皮货、衣服什么的要是能见见太阳，可以一年不生蠹鱼。

眼瞅六月六就快到了，您要是有工夫，别忘了应应景，把家里压箱底的老物件、老书本拿出来晒晒。

蠹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