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中红 台雪纯
互联网络和新兴技术媒介为青年亚文化的外来接受、本土生成、迅速传播提供了开放的、无边界的、多媒介的物理空间和相对平等、包容、鼓励的精神空间。网络青年亚文化现象的多样、博杂和流变为研究者提供了可遇不可求的“现场感”,推动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逐渐从边缘走入研究热点。本文以中国知网(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CNKI)为数据库,运用可视化分析工具CiteSpace,对国内1997—2021年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热点主题展开系统性回顾和评述,试图勾勒出研究的演进路径和发展趋势。
以中国知网为基础,对“亚文化”主题进行基于CSSCI期刊、核心期刊论文库的检索,将主题词分为三级:一级主题词包括“亚文化、青年亚文化、青年流行文化、网络亚文化、网络青年亚文化”,由于对新兴的互联网媒体上生成的青年亚文化迄今都缺乏具有共识性的概念,本文将上述这些与网络青年亚文化互用互认或密切关联的概念一并列入检索;二级主题词特指网络青年亚文化专用术语,包括“趣缘文化”“社群文化”“部落文化”“圈层文化”“二次元文化”“粉丝文化”“网络文学”“新生代农民工”“青年女性文化”“网络综艺节目”等,这些可以视作网络青年亚文化的集成式概念,每一个概念都包含着若干具体的亚文化类型,也表征着特定的文化特质;三级主题词涵盖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具体类型,包括:ACG(动画、漫画、动漫、游戏/网络游戏)、御宅族、拍客、字幕组、声优、极客、黑客、恶搞、偶像、养成偶像、美剧迷、星座、网络语言、网络表情、网络红人/网红、网络音乐、耽美、网络小说、COSPLAY、弹幕、嘻哈、摇滚、脱口秀、饭圈、说唱、丧文化、佛系、VLOG、播客等最具代表性的亚文化现象;另外,具有典型亚文化属性的互联网平台和应用软件(如B站、抖音、快手)与上述关键词交叉检索。因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始于1997年[1],本文检索的时间范围为1997—2021年,检索时间为2021年12月6日。在检索结果的基础上进行人工筛选,筛除宣传、稿约、会议通知、期刊目录、人物传记、月度大事、作品集、书评等消息类内容,并剔除重复项后,得到可作为研究数据源的有效文献共1586篇。
为直观地展示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的知识特征,本文运用CiteSpace①CiteSpace是由美国德雷赛尔(Drexel)大学陈超美教授基于JAVA程序设计开发的一款可视化分析软件。对有效文献数据进行计量分析并绘制科学知识图谱,借此发现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的研究热点和演进趋势,并尽可能利用可视化方式,通过“图”和“谱”的双重性质与特征,既勾勒出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序列化知识谱系,又能将知识图形化、可视化,显示知识单元、知识群之间网络、结构、互动、交叉、演化或衍生等诸多隐含的复杂关系,而这些复杂的知识关系孕育着新的知识的产生[2],以帮助我们推衍出网络青年亚文化未来的研究热点。
运用CiteSpace中Author功能将1997—2021年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者合著知识图谱绘制如下(图1),以此反映出该领域核心作者及合著关系,并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们的科研能力、学术成就以及合作网络关系。图谱参数N=506,E=77,D=0.0006,表明样本研究中共有506位作者,作者之间产生关联的有77次,图谱浓度为0.0006。图中节点的大小反映作者的发文量,即节点越大,发文量越多。节点之间的连线表示合著情况,连线越密集,代表合著关系越密切。
图1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的作者合著图谱
依据赖普斯定律,核心作者最低发文量计算公式为:m≈0.7492nmax(nmax为发文最多作者论文数,m为核心作者最低发文量)。根据计算得出m≈4.50,即发文5篇及以上的作者为网络亚文化领域的核心作者。图1显示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共有12位核心作者,分别为:马中红(36篇)、蔡骐(18篇)、郑欣(17篇)、朱丽丽(11篇)、蒋建国(11篇)、闫翠娟(9篇)、曾一果(9篇)、胡疆锋(8篇)、林品(7篇)、何威(6篇)、方亭(5篇)、孙黎(湖北,5篇)。
进一步对核心作者进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的时间和动因加以考察,可从侧面反应网络青年亚文化从现象进入学术视野的时间纬度,以及该领域研究者的知识和学科背景。
苏州大学传媒学院马中红教授2010年以前研究领域以广告文化批评、品牌与消费者为主。在早期研究中,从视觉文化和媒介权力角度关注过作为边缘群体的女性在广告中被歧视、被刻板化呈现[3]。《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转向》(2010)可视为其转向并开始深耕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代表性论文。同年,马中红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研究”推出3篇论文。在十多年持续致力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时,研究重点在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网络流行文化、性别与媒介、媒介技术文化等方面。马中红教授自2008年获得国家社科基金“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研究”,以后陆续得到共青团中央、共青团江苏省委等有关研究基金的支持,目前在研国家社科基金“青少年女性数字媒介文化实践”(2019),基本上属于项目导向型研究。据图1,马中红教授与孙黎(浙江)、鲍鲳、顾亦周、胡良益等作者有密切的师生合作关系,同时,陈霖教授、曾一果教授(调动之前)同属于苏州大学新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中心,三位有合作论文发表。由此可见,苏州大学已经形成了一个较为紧密型的以内生资源为基础的网络青年亚文化学术团队。
蔡骐,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湖南师范大学文化与传播研究所所长。合著模式以师生为主。2006年前蔡骐教授研究领域主要为传播学、电视节目等。2007年借助对恶搞文化的研究,开始转向进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并一直持续至今。2008—2011年,蔡骐教授将粉丝文化研究列入重点,发表了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论文,随后,网络虚拟社区、小清新亚文化、趣缘文化、御宅族文化等分别进入其学术研究视野。蔡骐教授在亚文化领域的研究获得多项基金支持,其中国家社科基金占比55.56%,其他基金占比27.78%,由此推断基金支持是蔡骐教授进入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和持续在该领域发力的重要原因。
郑欣,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集中于传播社会学、乡村政治传播、广播电视实务、广告效果测评、青年文化及当代中国研究。在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郑欣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新生代农民工及青少年网络语言。合著方式也是以师生为主。郑欣教授关注青年亚文化领域较早,1999年首次发表论文探讨城市青年流行语。2011年,郑欣教授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大众传媒与新生代农民工城市适应研究”资助,研究对象遂转向新生代农民工并持续到2017年左右,前后发表近十篇学术论文。此后,郑欣教授在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传播学视野下的青少年网络语言生活方式研究”资助下,研究视域转向“青少年网络语言”,已有多篇论文发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占比高达94.12%,可见郑欣教授在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的研究主要以项目为导向。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朱丽丽,大约于2009年前后开始关注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其研究焦点是网络迷群以及社交网络与青年群体。朱丽丽教授在研究初始并没有获得基金支持,但随后获得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及教育部基金项目。此外,华南理工大学新闻学院蒋建国教授、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曾一果教授也先后得益于国家社科资金项目的引导进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
进一步探讨可以发现,在“基金导向”的另一面是青年学者的“博士论文导向”。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胡疆锋教授是国内最先系统介绍伯明翰青年亚文化理论的学者之一,他的亚文化研究成果密集地发表于2006—2008年,与其研究伯明翰亚文化理论的博士论文相关。天津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闫翠娟副教授、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方亭副教授、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孙黎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何威副教授、首都师范大学讲师林品博士等对游戏文化、屌丝文化、二次元文化行等网络青年亚文化的研究都始于硕博士论文写作,而后持续耕耘,获得基金项目支持。
运用CiteSpace中Institution功能绘制出1997—2021年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机构合著图谱。图谱参数N=430,E=78,D=0.0008,表示共有430个研究机构,这些研究机构产生关联的有78次,图谱浓度为0.0008。
图中的节点越大表示研究机构发文量越多,连线表示机构之间的合著关系。苏州大学传媒学院①“苏州大学凤凰传媒学院”于2018年更名为“苏州大学传媒学院”,两者为同一机构;“苏州大学新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中心”挂靠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所以合并计算发文量。(54篇)发文量位列首位,是国内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的核心机构。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42篇)紧随其后,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9篇)位列第三,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4篇)位于第四,北京大学中文系(21篇)、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14篇)、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14篇)、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12篇)、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10篇)、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10篇)依次位列第五到第十位。
图2节点之间的连线,直观呈现各研究机构的关系网络。总体来看,研究机构之间存有一定的合著关系。首先,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和其他机构的合著网络最为密切,它和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中国高教美育研究会、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理论评论委员会、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传媒发展中心都有着密切的合作。其次,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与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都存在合著关系;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也与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都存在合著关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与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有着密切的建制关系,它们与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有着合著关系。最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等在合著网络中几乎没有连线,表明这些高校学院或科研中心与其他研究机构之间的合作成果较少,没有形成紧密的合著关系。
图2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机构合著图谱
深入分析合著的文献发现,目前的合著关系虽然存在,但是多数合著作者、合著机构之间的合作不仅量少且具有偶然性,或者是跨校师生合作,或者是作者调动工作而连接两校。因此,迄今为止,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并没有形成全国范围的学术共同体,也未发现定期举办的全国性网络青年亚文化研讨会和研究专刊。
数据难免挂一漏万,但一斑窥豹,事实上现有比较稳定从事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学者,大多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或在硕博士学习阶段加入导师主持的各级社科基金项目有极大关联性,而建制性的全国学术共同体、专业学术期刊、专门性的学术活动等学科建设重要因素的力量尚未体现。学者们的学科背景以媒介传播学、文艺学、戏剧与影视学、艺术传媒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主体,整体上,合著关系呈现弱联系现象。
关键词是凝缩文献信息的关键字词,承载着全文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学科领域中高频次、高中心性的关键词所表征的研究主题常被用于确定一个研究领域的研究热点[4]。为此,本文对样本文献的关键词进行可视化分析,绘制出关键词共现知识图谱以及关键词聚类知识图谱,以研判和反映网络青年亚文化的研究热点。
运用CiteSpace绘制出1997—2021年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关键词共现知识图谱,图谱参数N=672,E=896,D=0.004,表示图谱中共有672个关键词,关键词之间产生关联的有896次,图谱浓度为0.004。图中圆形节点代表关键词,节点的大小表示关键词出现的频次,即节点越大表示关键词频次越高;连线表示关键词之间的关系,线条粗细代表关键词共现频次。以上参数反映出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具有一定议题广度。
表1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关键词词频分布(前20)
在1997年以来的文献中,“亚文化”“网络亚文化”“青年文化”无论作为文化现象,还是研究对象,最主要的指向是“青年亚文化”。因而,这四个关键词虽然反复出现,但其本质上可以视为同一个关键词,指“青年群体基于共同兴趣和价值创造性表达自我的文化实践,它是一种与社会主导文化既相异又互动的文化形态”[5]。“青少年”“青年”“大学生”在具体研究现象中略有差异,但两者并没有特别严格的区别,共同指向年轻人群体。比如研究网络游戏时,部分学者喜欢用“青少年”,因为游戏中未成年人占比不少,部分学者则喜欢用“青年”来统称,而思政类研究偏爱使用“大学生”,值得注意的是“新生代农民工”作为一个独特的研究群体获得了较高关注。“网络语言”“网络流行语”“表情包”可归为一类,即“网络语汇”。“粉丝文化”“网络文学”“网络游戏”“二次元”“短视频”成为网络青年亚文化重要的研究类别。
关键词频次分布还显示,在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中“主流文化”频繁出现,昭示了两者的关系是重要的研究纬度。同时,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理论、身份认同理论、消费主义理论等成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比较重要的理论资源。
在关键词共现知识图谱的基础之上,采用LLR聚类算法,得到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关键词聚类知识图谱(图3)。聚类知识图谱有利于梳理该领域知识结构,并发现此特定的研究内容和研究特性。CiteSpace依据聚类模块性指数(Q值)和聚类轮廓性指数(S值)对图谱聚类效果进行评价;当Q值>0.3时,表示图谱划分的聚类结构显著;当S>0.5时,表示聚类效果合理[6]。此聚类模型的Q值=0.90,S值=0.97,表明此关键词聚类结构显著,效果合理,具有研究价值。其中,#0意味着该聚类是网络中规模最大的聚类,编号越小,聚类规模越大。依据图3的关键词聚类信息,提取此研究领域关键词共现聚类如表2所示:
图3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关键词聚类知识图谱
表2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关键词共现聚类表(前15)
(续表)
图3和表2显示了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的热点主题及子内容。“亚文化”概念方面,聚类#0亚文化、#1青年亚文化、#15青年文化相对聚焦于“青年”“亚文化”概念探索、亚文化研究价值和意义的追问、亚文化与主导文化/主流文化之间复杂关系的阐释等;亚文化理论方面,主要包含聚类#9伯明翰学派、#10身份认同等,其中也能看到伯明翰学派有关亚文化“抵抗”“风格”“收编”的经典表述对国内该领域研究影响的深广度;亚文化现象方面,涉及聚类#2粉丝文化、#3虚拟偶像、#4表情包、#7Cosplay、#14网络游戏、#13网络流行语等,事实上,网络青年亚文化现象层出不穷,叠代更新速度很快,有些现象昙花一现,虽然有研究,但不成气候,而网络游戏为主的二次元文化、粉丝文化、网络流行语汇、网络文学、网络综艺等聚类显现其较为持久的生命力,某种程度可视之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中的“常青”类型;亚文化群体方面,包含聚类#12新生代农民工、#8青少年等。总体上,亚文化领域的研究热点聚焦于概念、理论、现象以及群体四个方面。
为把握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阶段性特征,运用CiteSpace中Timezone时区功能,突出显示不同时期核心热词及其演进趋势图(图4),并依据图谱提炼不同发展阶段的热词分布表(表3)。
表3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不同阶段热词分布表
图4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演进趋势知识图谱
如图4所示,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关键词在不同时期的分布可以清晰地呈现该领域的基本发展脉络。从表3可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热点演进大致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97—2000年,关键词主要有“亚文化”“主文化”“亚文化群体”。该阶段是国内网络亚文化研究的起始阶段,内容聚焦于亚文化概念以及相关参照概念的讨论;第二阶段为2001—2003年,“网络语言”“网络媒体”“消费主义”“大众文化”“伯明翰学派”等关键词涌现,在此阶段,网络成为青年亚文化生存和成长最重要的媒介空间,一系列新兴亚文化现象随之出现,用于解释亚文化的理论如伯明翰学派受到广泛关注;第三阶段为2004—2007年,网络青年亚文化现象蓬勃发展,“网络游戏”“Cosplay”“动漫”等二次元文化元素不断渗透进青年的生活。2007年学者们开始重视网络亚文化对青年的影响,思想政治教育领域最先呈现研究成果,其后传播学学科开始介入,人际传播理论、受众理论被用来阐释网络以年轻群体为主展开的文化实践;第四阶段为2008—2015年,“身份认同”“粉丝研究”“偶像工业”等关键词表明学者们从网络青年亚文化的文本研究和单一学科研究转向行动者主体、文化经济、文化产业等多学科、多视角的研究,进一步拓展了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视域;第五阶段为2016至今,主要关键词有“网络综艺”“网络直播”“粉丝社群”“媒介技术”“虚拟偶像”“人工智能”“数字劳动”“具身理论”等,热词数量、学科分布和理论纬度越益丰富多样,其中新兴媒介技术对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发展和研究发挥着越来越关键的作用,而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力量是商业资本介入的网络青年亚文化。
1.青年亚文化概念辨析
关于何为亚文化、青年亚文化、网络青年亚文化、网络文化迄今没有定论。高丙中按照价值体系和社会势力的差异将国内整体文化划分为主文化、亚文化和反文化[7]。胡疆锋在此基础上,结合网络青年亚文化现象,对亚文化、大众文化、反文化三个概念进行甄别,将青年文化集合概念分解为认同文化、亚文化、反文化和负文化四类[8];马中红从“亚”和“主”的关系入手对亚文化加以界定,认为“亚”,是相对于“主”而言的次文化,是相对于“中心”而言的边缘文化,是相对于“主流”而言的非主流文化,也是相对于“独立”而言的从属文化,是与社会主导文化相对应而存在的文化形态[9]。孟登迎则认为“当某个具有独特生活方式的群体通过一系列符号化的展现形式自觉地同其他群体进行区隔,并且通过这些展现实现了这种区隔的时候,这些符号展现方式就被叫作‘亚文化’”[10]。事实上,青年认同文化与执政党/主流文化所倡导的文化理念、文化价值和文化审美高度一致,可以归并至“主导文化”概念,而“反文化”是极端亚文化,大概率触及违法乱纪的犯罪文化,如吸毒文化等,亚文化、负文化仅仅是“亚”的程度不同而已。亚文化不只生存于青年群体和网络空间中,因此“青年”“网络”等限定,既表明群体和场所,也携带着青年所特有的文化气质以及网络所特有的技术特征。“一方面强调网络作为这种文化得以形成、生长和展演的媒介载体,另一方面格外凸显生产出来的符号/意义空间因铭写了青少年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由此区别于主流文化”[11]。
2.发展变化的青年亚文化研究理论
在亚文化理论方面,早期所涉及的较为系统的学派有芝加哥学派、伯明翰学派、法兰克福学派,而其中,伯明翰学派对青年亚文化所开展的研究和形成的理论资源对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影响可谓无远弗届。这与胡疆锋、孟登迎等学者积极译介和研究伯明翰青年亚文化理论密切关联,也与一大批研究者征用、改写、发展“仪式抵抗”经典理论相关,事实上,迄今,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伯明翰青年亚文化理论解释当下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学术魅力。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后亚文化研究理论逐渐进入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视野。2010年,马中红发表《西方后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走向》一文率先介绍和评述了后亚文化研究中的“新部落”“场景”“生活方式”等关键概念[12],又在Cosplay文化研究中引述了“亚文化资本”理论,初步勾勒出后亚文化理论图景。此后,不同的学者致力于兼收并蓄地引入更多的理论解释工具,发展完善亚文化研究的合适出路[13],比如,蒋建国应用自我认同理论分析网络青年族群的特点及亚文化传播[14];孙黎(湖北)从身份、组织和生产三个层面对网络青年亚文化群体的新媒介赋权进行解读[15];常江与英国女性主义文化理论家安吉拉·麦克罗比对话,发现麦克罗比认为流行文化的发展实际上导致了女性主义的消亡,而当代性别与文化研究应当努力回归伯明翰传统,实现重新政治化[16]等等,不断开拓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视域。
3.网络语言与网络流行语汇
国内网络语言几乎与互联网的公众使用相随而行,迄今已发展成为生生不息的青年群体独特的语言体系。大约从2001年始,有关“网络语言”“网络流行语”研究成果密集出现,最初是围绕火星文的文化现象,后续陆续发展为对网络流行语亚文化特性、传播模式、社交属性、圈层和出圈等议题的讨论。郑欣运用网络分析理论对青少年网络语言的圈层化传播进行研究,认为这是青少年认同或建构的生活方式,实现了一种跨空间的远距离交往和超时空的近距离聚合,既是新媒介技术环境下的信息传播模式的革新,也是青少年生活方式日趋圈层化的表征[17]。同时,有学者梳理网络语言二十多年间的形式变化、观点交锋、理论认知和规范立法,以展现网络语言的发展变化,并对网络语言的未来发展作出展望[18]。2016年,表情包亚文化研究进入研究视野,在2017—2019年期间集中发表研究成果。杜丹对网络表情包的研究发现,中国年轻的网络用户组成了虚拟空间中最富创造力和颠覆性的“书写”者,通过“网络表情”符号的创造性实践重塑主体身份,瓦解现实的角色规约,并建构了一种新型、动态和理想化的身份区隔[19]。
网络语言从最初简单的字符、图形发展至今,语言和图形并存,超越了表情达意的功能,促进了青年群体之间的亲密感和共情能力,对青少年多样化身份的选择、管理、认同和区隔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量网络流行语汇的生产和传播对社会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
4.粉丝文化与饭圈文化
粉丝文化一直是青年亚文化研究的重要议题。2005年,《超级女生》红遍大江南北,自此“粉丝”称号经历华丽转变,与时俱进地替代“追星族”成为研究热点。蔡骐从传播学视阈出发,以文本、机构和受众三个视角对“粉丝”刻板印象、机构建构的粉丝形象、粉丝的“使用与满足”展开深度探讨[20]。随后,粉丝身份认同(2011年)问题得到广泛讨论,粉丝狂欢被认为是实现亚文化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随后,粉丝文化(2013年)、偶像工业(2014年)、粉丝研究(2015年)、粉丝群体和粉丝社群(2017年)逐步成为粉丝研究领域的热点。
2020年前后,饭圈现象和饭圈群体公开且组织化的集体行动深刻地改变了当代社会文化、社会乃至政治的某些形态,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饭圈”也成为研究领域的热词,饭圈女孩、饭圈认同逻辑、饭圈乱象、饭圈自我建构等议题得到多面向的研究。彭兰将饭圈界定为:某个(或某几个)偶像的粉丝们组成的共同体圈子。饭圈是一个统称,在网络中,以不同的偶像为中心会形成不同的饭圈,彼此之间界限清晰,甚至时有冲突[21]。有学者分析国内粉丝文化发展的不同阶段,认为从追星时期到饭圈时代,粉丝组织的严密性显著增强,粉丝组织的规模化、结构化、功能化和制度化程度不断提高,但是粉丝组织的领导者特征并没有发生较大改变[22]。崔凯通过网络爬虫数据分析新浪微博“饭圈女孩出征”,对其发展逻辑、扩散特征加以考察,认为“饭圈女孩出征”是粉丝群体自发生成的、低组织化的网络行动,粉丝群体仅仅起到“讨论酶”的作用,真正起到关键扩散作用的是传统媒体的网络账号[23]。总体来看,饭圈文化是粉丝文化发展的新阶段,由于资本介入、平台技术和算法浸染,已表现出极为复杂的青年亚文化生态。
5.多样性的二次元文化
咨询公司iResearch基于33000个样本的《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显示,2015年中国有近6000万核心二次元用户,泛二次元用户规模达1.6亿[24]。有关“二次元文化”的研究,主要在三个框架展开:①二次元美学对影视艺术的影响;②基于IP的二次元文化产业;③二次元青年亚文化[25]。在二次元文化研究领域,游戏、动漫、弹幕、表情包、Cosplay等亚文化内容是青年之间获得文化认同的重要要素。
事实上,虽然“二次元”概念流行较晚,但2001年盛大集团购买网络游戏“传奇”就意味着打开了国内广阔的游戏市场。2003年,国内网民总数达到6800万,其中24岁以下的青少年网络用户占比56.2%[26]。同时,根据青少年上网行为的调查发现,以网络游戏为上网目的约占62%。2004年,网络游戏成为研究热词,从最初将网络游戏视为让青少年学业滑坡、身心健康受损、家庭关系紧张甚至诱发犯罪[27]的讨论,历经曲折,至今,即使在庞大的游戏产业推动下,对网络游戏的褒贬在研究领域依然是两大对立的阵形。
Cosplay被视为二次元文化中比较独特的类型,2005年进入学术领域。马中红从角色扮演与自我认同、易装与性别认同、文化资本累积与群体身份认同三个维度分析了Cosplay亚文化的实践意义,认为青年群体通过Cosplay文化实践表现自我,比较张扬地表达出了有自我、身份、性别等问题的独特主张,积极构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身份与文化环境[28]。2006年,动漫研究兴起,学者们主要围绕动漫字幕组、动漫文化特质、中国漫迷与动漫文化、青少年动漫文化流行及影响等研究主题展开。2016年以来,随着UGC(用户原创内容)为代表的参与式文化成为网络媒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强参与性质的弹幕视频在各大视频播放平台呈燎原之势。研究者们从参与式文化、新媒体语境、网络直播环境等视角分析弹幕的互动形式、盈利模式、社群建构等等。
7.网络文学的复杂图景
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与互联网的兴起和普及使用紧密相连。由研究热词和文献数量看,2011年前后,网络文学研究盛行;2012—2014年网络文学研究处于平缓期;2015—2019年研究成果井喷式出现。其中,同人文、爽文、耽美文、穿越-重生小说、言情小说、女尊小说、女性向文学等各类网络文学体裁几乎都得到了研究者关注;网络文学的审美转向,网络文学内容与技术、社交的融合,数字化、商业化与文学化的平衡,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IP热,网络文学虚拟社区等主题成为研究重点。随着国内网络清朗行动持续和强度加深,网络文学遭遇发展瓶颈,IP遇冷,网络文学监管,多维娱乐(如短视频)分流等对网络文学构成猛烈冲击的因素2020年以来成为研究热点。
8.褒贬不一的网络综艺
2016年是网络综艺节目井喷之年,多个节目“爆红”并呈现出一场集娱乐化、名人化、跨领域与自造奇观于一体的视觉盛宴[29],《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奇葩说》《中国有嘻哈》《中国新说唱》《青春有你》《创造营》《明星大侦探》等网络综艺节目的播出,给传统综艺节目带来颠覆性的变革。2018—2020年,综艺节目议题在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备受瞩目,有研究表明,网络综艺与青年人的日常生活和审美取向密切相关,且正以一种“年轻化”的叙事方式迎合和引导当代审美趣味,对青年人的思想和行为都产生着广泛影响。同时,网络综艺的叙事讲求生活审美场域的构建、圈层化表达、碎片化和强互动的叙事方式[30]等得到深入分析,除此之外,网络综艺的娱乐表征、创新路径、受众策略、赢利模式等成为主要的研究议题。
9.短视频与网络直播
国内网络直播形式大约始于2013年,发展逐渐加速,各种直播网站不仅活跃用户形成了规模,而且直播类别更趋多样。斗鱼直播、哔哩哔哩网站等平台涌现了大批主播和网红。2016年网络直播爆发式增长,被称为“网络直播元年”。学术界旋即跟进研究,有学者认为网络直播所塑造的文化景观,正在极大地影响当代青年的审美品位和价值观,他们从中找到了话语权,善于利用这种新技术形态去宣泄情感、张扬个性、寻求认同、连结社会,从而形成了不同于主流价值观和审美取向的亚文化群体,构筑了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31]。2017年被称为“移动短视频元年”,移动短视频成为一种现象级传播,使人类从读图时代迅速进入视频时代。抖音作为影响力最大的短视频社交平台,率先裹挟的是青年网民群体。有研究者借用社会网络分析中的强关系/弱关系概念与景观/表演理论,研究抖音平台的介入对青年群体社会交往活动的影响[32]。事实上,青年群体全面参与视频内容生产、传播和消费,视频数量规模巨大,内容无奇不有,良莠不齐;用户结构复杂多样,既包括组织内容生产的公会、MCN,也包括非组织化的个人创作者、主播以及庞大的观看群体。再加上人工智能、算法、AR、VR等新技术介入视频内容的生产和传播,以及视频经由流量变现、打赏、广告、IP网红等方式打造粉丝经济,文化生态复杂而多样,当下对此的研究仅仅揭开序幕。
在CiteSpace中,Burstness功能可以根据关键词在当年的出现频次发现“突变词”,研究者借此能够看到某个高频词的出现和爆发,以此预测某个领域的研究热点和趋势。运用此功能,得到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领域的突变词图谱(图5)。
图5 国内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突变词知识图谱
如图5所示,粉丝文化、二次元、网络综艺、表情包、网络直播、短视频是近年来的研究热点,并且有可能将继续成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聚焦的主题,可预见未来研究方向将有一些新的转向:
1.平台依存与技术赋能网络青年亚文化的新发展
网络青年亚文化因网络媒介技术的出现而兴盛,也随媒介技术的变化而迭代更新。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以来,青年亚文化的产业价值开始凸显,专属的商业化网络平台大量涌现,并通过一系列兼并收购后形成寡头型巨型平台,由此改变网络青年亚文化的生存空间。随着5G、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增强现象、元宇宙等科技发展,网络、信息、算法、交互性、交互界面等技术视角都将为探索亚文化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同时数字文化背景下的受众也将呈现新生态。
2.虚拟偶像和人工智能机器人在新文娱和社交领域方兴未艾
基于传统文娱产业所形成的青年亚文化,如追星族、秀粉等因为娱乐政策、网络清朗行动、知识产权保护等的限制,逐渐衰落,而基于新文娱产业的网络青年亚文化蔚然成风,其中虚拟偶像产业吸引了动漫IP、互联网公司、游戏大厂、通讯巨头和娱乐公司的追捧。目前,国内虚拟偶像已达万名以上,以演唱会、带货、播报新闻、在线陪伴等方式活跃在抖音、B站、小红书、微博等平台。基于人工智能和元宇宙的新型虚拟偶像所带来的新文化,将是未来研究的一片蓝海。智能社交机器人开始进入家居生活、青少年教育、青年情感等领域,虚拟陪伴、人机互动、身体与技术等虚拟人、数字人文化技术将带给我们更多想象空间。
3.阶层下沉带来更多元的网络青年亚文化
移动互联网技术,尤其是直播和短视频的广泛使用,为都市以外的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的参与机会,从而使网络青年亚文化呈现出地域和阶层上的丰富性与多样化。小镇青年、乡村青年、老铁、社会人等边缘群体,凭借独具特色的内容和展演风格进入大众视线,他们强烈的参与欲、表达欲、社交欲和被社会认同的欲望得到从未有过的呈现。土味文化、段子文化、秀场文化等奇观化的具有乡村特色的亚文化将会得到更多关注。
4.性别文化从“不可见”走向“可见”
青年女性在社会中的边缘处境以及她们的抗争,使性别议题具有了浓重的亚文化色彩。“青年女性本就是青年群体的一部分,但承受了更多性别歧视和性别不平等”[33],反厌女、反性别暴力、反刻板印象、看见女性劳动者、女性在行动、女性新婚恋和生育观念等青年女性所构成的文化现象已经或将会成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热点主题。
本文以CNKI数据库中1997—2021年1586篇亚文化研究的期刊论文作为研究对象,运用CiteSpace进行文献计量及可视化分析,探索亚文化研究领域的核心作者、核心机构、研究热点以及演进趋势,研究结果显示:资深作者多以基金项目为契机进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领域,且存在以核心作者为中心的师生合著团队;而青年作者多延续硕博研究方向继续深入亚文化领域研究,暂未形成合著团体。主要发文机构如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大学中文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等存在少量的合著关系,尚未形成全国范围的学术共同体,也未发现连续举办的全国性学术会议和出版学术专刊。亚文化现象研究方面,主要涉及粉丝文化、二次元文化、网络语言、网络文学、网络综艺、网络直播等,值得一提的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虚拟偶像、数字劳动、情感互动等议题进入亚文化研究领域。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资源主要有仪式抵抗、自我认同、身份区隔、文化资本、新媒介赋权、情感劳动等,还不够多样和丰富。未来网络青年亚文化研究将在平台和技术文化、虚拟偶像文化、人工智能社交文化、底层青年亚文化、性别亚文化等领域得到进一步展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