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璐 李飞龙
提要:与各地大多数根据地和地下党相比,1933—1935年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建立与发展,给我们展示了中国共产党发展历程中的另一面相。林青等人领导的中共毕节支部、“九人工作委员会”,是在与上级失联,处于断线状态中自主发展起来的。这使得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可以更多地利用学缘、地缘、血缘等传统的手段,与地方权威人士紧密结合,实现各种资源的整合,求得夹缝中的生存与发展。不过,由于个人经历与社会资源的制约,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并没有选择去农村,采用自下而上的群众动员来发动革命,亦是后来陷入低潮的重要原因。当然,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发展的自主性,也不可过度夸大。林青等人的革命经历、不断加入的新成员、局部发行的革命报刊以及中共自身的纪律性,均成为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发展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1935年初,时任军委第二野战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总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部长的李维汉,随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第二次进入遵义城,并在遵义城外的一个农民家中,与中共贵州地区党组织负责人开会,协商成立中共贵州工作委员会一事。据李维汉回忆:“遵义会议后,凡到白区工作的同志都来找我。有些问题也是我处理的,如组建中共贵州工作委员会,坚持泸州的地下斗争等,都是我安排的。”代表中共中央的李维汉与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会面,不仅表明两者之间建立了上下级关系,也是中共中央正式承认贵州地区党组织的开端。
实际上,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在1935年之前,并未与上级党组织建立联系。贵州党组织早期领导人之一的刘茂隆(又名韦辛,或刘雪苇)曾“写了许多封信及工作报告到上海的同志,要求转到团中央,要求团中央迅速接管贵州工作,交给贵州组织以指示”。但直到1935年7月,才得到团中央的第一次正式回复,答应给刘茂隆一个抗日青年同盟的关系,而非正式的党组织关系。1937年8月中旬,由上海转赴延安的秦天真等,曾向中共中央书面报告了贵州地区党组织的发展历程。该《报告》也承认,1935年之前,贵州地区中共组织是“非正式的、非党直接领导的”。虽然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试图与团中央、党中央取得联系,希望得到具体的指示,但都未能如愿。或者说,在中央红军进入贵州之前,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一直处于自发(或者说自主)状态,犹如断线的风筝。
与各地大多数根据地和地下党相比,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建立与发展,展示了中国共产党发展历程中的另一面相,也丰富了学术界已有的研究和讨论。就中共组织早期发展的内外因而言,国内外学者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是强调外界组织的作用,譬如霍夫海因茨(Roy Hofheinz Jr.)认为,中共的成功,与农民里的阶级斗争,或者日本人入侵引起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甚至与革命处所的背景,皆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而是组织力量运作的结果。另一种观点是强调地方精英、传统文化对中共革命的重要影响,认为应该将革命与所处的社会经济、文化、历史背景结合起来具体研究。陈志让(Jerome Chen)在讨论湘鄂西苏区时,强调贺龙是以个人魅力,以及某些传统的私人关系来号召动员农民。王奇生在讨论广东地下党问题时,认为农民的宗族地缘观念浓于阶级与革命意识,地方主义和宗族性渗透于基层党组织中。应星以北伐前的江西为例,讨论了学校、地缘与中共早期组织网络的关系。黄道炫以河南密县的地方强人樊百全为中心,强调中共的组织发展与人情政治、结构裂缝、权威漂移等大背景息息相关。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已有的研究中,各地党组织和革命活动均与外界密切相连:贺龙本身就是受上级指派到湘鄂边从事暴动,后来的周逸群、邓中夏、夏曦都是外派干部;广东原本就是革命的中心,中共党员的发展、支部的生活、情报的传递等均是上级指令的反映。而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1935年之前,既没有外派干部,也没有上级指令,呈现出明显的地方化特征。这就使得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可以更多地利用学缘、地缘、血缘等传统的手段,与地方权威人士紧密结合,实现各种资源的整合,求得夹缝中的生存与发展。
同时,也因与上级失联,加之后来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核心人物被捕牺牲,党组织遭到破坏,保留下来的资料有限,致使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建立、发展与革命活动的研究薄弱。目前,所见的文献多为口述性的回忆资料。不过,幸运的是,早期参与组建和发展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骨干,在1949年以后大多曾担任要职,留下了较为详细的回忆性文章,从而使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研究成为可能。缘此,本文拟以贵州中共组织骨干的回忆性文章为主,重点讨论1933—1935年贵州党组织的生存、应变以及具体运作,藉以探讨该时期中共组织发展的自主性,以及中共组织与地域社会的关联等诸问题。
贵州有组织的革命活动,是从中共毕节支部的建立开始的。在此之前,受新文化思想的影响,进步人士已经开始阅读《新青年》《东方杂志》《湘江评论》等书刊,譬如后来参与创建中共毕节支部缪正元的哥哥缪象初,就在家中存阅进步书籍。缪正元(又名缪伦)与同学林青(又名李肃如)、秦天真等就是在此过程中,最早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缪象初为黄埔军校三期学员,1925年前后,由周逸群和李侠公介绍加入中共。林青、秦天真与缪正元则构成了中共毕节支部的核心。
林青,贵州毕节人,8岁上学,13岁辍学当学徒。1926年到重庆参加进步话剧团。1927年“三·三一”惨案中被捕,出狱后考入西南美术专科学校。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1年夏到上海,参与上海党组织领导的“文学研究社”“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等革命活动,并与在沪西区团委工作的缪正元取得联系。1932年初,林青和缪正元先后以“共产党嫌疑罪”遭到英租界巡捕房逮捕。1933年秋,因英王登基25周年大典,西牢监狱“特赦”,两人被提前释放,回乡继续革命。据缪正元所言:“上海的白色恐怖严重,我们找不到组织,加之生活困难,吃饭成问题,我和肃如商量,回贵州建立苏维埃,继续搞革命活动。”
1933年冬,从上海返乡,经由重庆转回毕节的林青和缪正元,见到了毕节中小学教员秦天真。在介绍秦天真入党后,1934年1月,林青、缪正元、秦天真三人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毕节支部,林青担任党支部书记。该支部也是中共在贵州地区的第一个党支部。在中共毕节支部制定的活动纲领中,主要有4项内容,即发动武装斗争,创造条件建立苏维埃政权;加强党对“草原艺术研究社”的组织领导,推动群众性抗日救亡宣传运动;加强党的建设,发展党的组织;继续设法与党的上级机关取得联系。显然,该纲领是中共中央1931年初工作重心的延续,在“立三路线”之后,中共中央曾要求,“要更加扩大和开展非苏区的工人经济政治斗争和农民的游击战争,要十倍加强我们在敌人士兵中的工作,要特别注意发动一切反帝国主义的群众斗争。”建立革命武装、从事兵运工作,是中共毕节支部贯彻上级命令的体现。
大致而言,中共毕节支部的革命活动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发展党组织。中共毕节支部发展的重点是扩展党组织的外围,即草原艺术研究社。早在上海时期,林青和缪正元就是类似外围组织的参与者之一,草原艺术研究社大致就是上海时期朝阳音乐社的翻版。而且,在林青和缪正元回毕节之前,秦天真已经利用毕节中小学教员的身份,聚拢了一批青年学生,构成了草原艺术研究社的骨干。1934年1月,中共毕节支部直接领导下的革命群体团体——草原艺术研究社正式成立。1934年2月中旬,草原艺术研究社在毕节县城的川祖庙举办了一次大规模公演,演唱《国际歌》《马赛曲》《伏尔加船夫曲》《囚徒歌》等,出演话剧《暴风雨中的七个女性》,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第二、组织学生参加学潮。在中共毕节支部的领导下,草原艺术研究社组织学生参加了两次学潮,这与林青和缪正元在上海时期参加过学潮与罢工不无关系。第一次是驱赶在毕节中学课堂上攻击和谩骂共产党,禁止学生社会活动,反对招收女生的学监。在秦天真的领导下,由进步青年学生王树艺、高大珖、瓦兆竹等出面组织行动,最终把学监赶出了校门。同时,还迫使学校增添了女生部。第二次是要求惩办调戏妇女、用砖头打死人的军阀犹禹九的副官。这次学潮以“草原社”社员和学校青年学生为主,吸收其他进步人士参加,上街张贴快邮代电和标语口号,实行罢课,并组织上千名进步师生参加抬棺游行。
第三、收编地方武装。据缪正元回忆,早在他与林青回毕节的路上,林青就在金银山一带打听当地的革命武装。1934年,中共毕节支部建立以后,他们很快与在黔西、毕节、大方一带劫富济贫,原周西成的部下范建章取得联系,经过说服,范建章表示愿意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之后,由秦天真介绍,范建章加入中国共产党,范所领导的游击队也正式归属中共毕节支队直接领导,队伍一度发展到500人左右。
从1934年1月到6月左右,大约半年的时间内,中共毕节支部的主要活动是发展外围组织,动员学生参加学潮,联络与收编地方武装,其中发展外围组织和动员学生参加学潮是林青等人在上海时期工作的延续。他们利用自身的地缘优势,乘回乡之际,创建了中共在贵州地区的第一个党支部,从而将中共组织扩散到贵州。不过,他们的革命活动并非上级指派,也没有与上级取得联系,处于自主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林青等人并未像其他地区的中共组织一样,到农村发动武装暴动,建立革命政权,即便林青有建立革命武装的想法,并将建立苏维埃政权视为活动纲领。此时,各地武装暴动此起彼伏,根据地农民动员策略与方法也娴熟。但是,中共毕节支部似乎并未在群众动员上有所建树,这很可能是自主发展状态所致。
从林、缪、秦三人的经历看,他们与农村、农民基本没有交集。秦天真父亲是帮工学徒,打的一手好算盘,后参加“哥老会”,为商家包揽过货物,母亲做针线活和推磨豆腐。秦天真本人先在毕节读小学,在贵阳继续完成初中和高中学习后,回毕节教书,并从事革命活动。林青、缪正元的家庭坏境和个人经历,上文已简要介绍。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一是,三人均非农民家庭出身。秦天真父亲是帮工学徒,缪正元父亲在毕节电报局工作,林青父亲是挑夫,母亲帮人洗衣服,后经营一家小客栈(吉安客栈)。二是,三人是同学,都曾在毕节小学读书。林青13岁辍学当学徒,后就读西南美术专科学校,秦天真与缪正元小学后直接升入中学,缪正元还出省就读于湖北省立第二中学。三是,三人在创建中共毕节支部之前,也无农村工作经验。林青、缪正元在上海期间,多从事地下工作,秦天真主要是组织学生,宣传马克思主义思想。
家庭的出身、求学的历程、工作的经验,均决定了中共毕节支部的领导层作为农村的外来者,在农村中并没有可资利用的地缘关系,不利于中共毕节组织向下扎根。青年知识分子的身份,往往决定林青等人在建立党组织与发展党员时,有集中于文化教育界的倾向,热衷于在城市中从事学生运动。论者指出:“中共在建党之后的最初几年,其发展重点与其说是工人无产阶级,还不如说是青年知识分子,尤其是正在学校就读的大学生、中学生和师范学生。”值得注意的是,与建党最初几年的中共组织不同,此时的中共已经拥有了十年革命经验,深知工农群众的重要性,而中共毕节支部却将精力集中于文化教育界,无意扎根农村,可能也与其处于自主状态,缺乏拥有丰富革命经验的外来干部指导存在关联。
即便在城市中谋求发展,林青等人也不是城市社会中的强人,仅是一般家庭出身,故无法像贺龙等一样,能够利用自身权威一呼百应,依靠独有的号召力快速聚集起一批追随者,以便发动暴动,从事革命活动。实际上,即便是林青等人组织的学潮,效果亦非立竿见影。在上文提及的第二次学潮中,林青的妹妹因被毕节县立小学校长开除,吞鸦片自杀,林青的弟弟被副官打死,也说明林青等人在当地的权威不足,无法对各方势力予以震慑。最终在地方政府的压力下,不得不离开毕节。
此外,严重的乡村差距,也是中共毕节支部领导者不愿意扎根农村的原因之一。民国时期的旅行者薛子中,在宣威至威宁途中,曾留宿金斗铺,店主说:“不用说我们家没有米吃,就是我们这里的好户人家,除过新年时候吃一两顿米饭外,平时也都是芋头、荞粑。”薛曾感慨:“以前曾听人说:‘贵州地无三尺平,民无三分银。’今身历其地,目睹地方之贫瘠,人民生活之艰苦,方知这话不是十分演义。”可见毕节周边地区农民生活的贫困。而县城生活,无论如何也会好于农村。陈耀煌的研究证明,年轻人,特别是共产主义者,深受马克思主义潮流的影响,仍旧一心向往城市地区的工人运动,而不是农村里的平民教育或者农民动员。事实上,这些青年学子更倾向于留在城市,而不是回乡生活。即便他们可以回乡担任小学教师,但农村小学教师的薪资也非常低。当然,中共毕节支部在毕节地区仅活动了半年左右,时间过短,或许也是中共毕节支部未能自下而上动员农民的客观因素。
可见,自林青、缪正元从上海回乡,并与秦天真一起从事革命活动开始,中共毕节支部就将发展外围组织,动员学生参加学潮,联络与收编地方武装视为主要的革命活动,扩大了中共在毕节地区的影响,是中共利用地缘、学缘关系,借助传统手段扩散基层组织的重要表现。不过,也因为个人经历与社会资源的制约,加之没有上级的指令,处于断线状态,中共毕节支部并未深入到社会底层,尤其是农村社会内部,自下而上的发动农民进行革命。这一特征,也被带入到后来成立的“九人工作委员会”之中。
1934年夏,林青等人离开毕节,在寻找范建章未果后,兵分两路,一路去安顺,一路往贵阳,8月抵达筑城,并与“贵阳文艺社”等联合行动。由毕节到贵阳的转移,以及在贵阳的革命活动,代表着贵州地区有组织的中共革命活动,扩展至贵州全省。
1934年8—9月,在贵阳的中共党员逐渐聚拢到一起,并在林青的主持下,参加集体会议,被称为“九人工作委员会”。
表1是1934年“九人工作委员会”的基本情况,9人分别为林青、秦天真、缪正元、王石安、肖世铣、赵促成、高言志、李逸生、邓止戈、黄大陆。
表1 “九人工作委员会”情况表
详加分析,这9个人主要包括4种类型:
一,来源于中共毕节支部。林青、秦天真、缪正元是贵州最早中共基层支部的领导人,故到贵阳后,快速成为贵州地区中共革命活动的核心,且这九人多来自黔北地区,地缘的向心力也有助于他们的融合与团结。
二,回乡的个体党员。王石安、肖世铣是秦天真等人转道贵阳途中巧遇的回乡党员。1933年王、肖两人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原本打算回家探亲,因赞同秦天真等人联络和收编民间武装的做法,随之同往贵阳。赵促成原是贵州省立师范学校学生,与王石安、肖世铣是同一入党介绍人,并由肖世铣和王石安引见给秦天真,之后被派往金沙县从事革命活动。王、肖、赵可视为从外地回乡之个体党员的代表。
三,属于社会进步青年。高言志与秦天真早在高中阶段就曾相识,并在“九一八”事件前后一起参加“学生抗日救国团”,属进步青年。高家是贵阳的名门望族,在贵阳郊外洛湾一带拥有大量田产。当时贵阳有“三大家”之说,“高家谷子,华家银子,唐家顶子”,意为高家田产广袤,华家财力雄厚,唐家位高权重。高言志的父亲还做过三合县长。以高家的威望作为掩护,是贵州地区中共党组织得以立足的重要原因。“九人工作委员会”的秘密联络点就设在高家花园。李逸生(又名李余生,或李一声)的情况,材料中甚少记录。不过,在秦天真的回忆中,李逸生的名字常与高言志一同出现,姑且将其放在此类。
四,军队中的党员和进步人士。缪正元通过上海劳动大学附中的同学,认识黄大陆,再由黄大陆介绍邓止戈。邓止戈早在1927年8月就已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在旷继勋部从事兵运活动,后被四川军阀刘湘逮捕关押。1933年春出狱后,又到二十一军暂编师从事兵运,被发现后逃至黔军,在第二十五军第三师袁锦文部当参谋,与黄大陆相识。黄大陆先为袁锦文师参谋长,后任驻防安顺的何知重第一零三师参谋长,经邓止戈介绍加入中共。黄、邓成为驻黔地方军队的中共代表。
中共毕节支部、回乡探亲的个体党员、贵阳的进步人士、军队系统等各方面力量,在“九人工作委员会”架构下,很快被整合成一个系统,实现了贵州地区中共力量的初步组织化。在林青等人进入贵阳之前,贵州并不存在类似的中共组织,但却有散落各处的党员,如军队里的邓止戈,回家探亲的王石安、肖世铣、赵促成等,他们有意寻找中共组织,这是由中共组织固有的特质所决定的,即上下统一、意志集中,强调组织纪律性。即便处于自主状态,也能形成整体和合力。
同时,不断加入的新成员以及外来的新动态,也影响着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九人工作委员会”成员王石安、肖世铣、赵促成,1934年12月到贵阳的刘茂隆(10月,刘已经由上海到贵州各地开展革命活动),皆属此类。另外,革命根据地发行并传入国统区的各类报纸、进步团体发行的公开和半公开刊物,甚至国民党对中共的负面报道,都可能成为“九人工作委员会”了解外界情况,并据以决策的依据。
需要说明的是,“九人工作委员会”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党组织。其一,他们处于失联状态,是贵州党员的自发行为。其二,他们之间地位相对平等,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其三,当时积极参与革命活动的高言志还不是党员(1935年2月才加入中共)。这些典型特征构成了“九人工作委员会”的特殊性。
1934年9—10月,“九人工作委员会”商定,分头找公开的社会职业,以掩护活动,借以解决职业革命家的经费问题。通过一零三师参谋长黄大陆的关系,邓止戈、缪正元、萧世铣进入该师,缪正元还在该师第三电台做报务员;李逸生去安顺与谢速航等人一起创办进步刊物;王石安回上海;赵促成到织金县发动群众;林青和高言志去高父亲任县长的三合县开展少数民族工作;秦天真在贵阳负责同各地的秘密联系,不谋公开职业,因为秦在贵阳的社会关系网络复杂,容易暴露。通过分头寻找社会职业,“九人工作委员会”也将贵阳地区中共组织力量分散到全省,乃至民族地区,基层支部和党员也如雨后春笋,逐渐冒头。
1934年冬,中共贵州省立第一中学支部、中共贵州省立高级中学支部、中共贵州省立师范学校支部得以组建,徐健生、夏之纲、李中量分别任书记。贵州毕节人徐健生是林青等人在贵阳发展的第一位党员,也是“草原艺术研究社”骨干,后还被派往毕节的朱昌、宋武、田坝一带寻找武装。除徐健生外,林青等人还陆续发展了李中量、李策、孟昭仁、支轴、蓝运臧、吴绍勋、夏之纲、王平、邱应根、李长青等十多人入党。1934年底,已发展党员40余人。
从“九人工作委员会”的创建,以及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和党员的发展看,林青等人到了贵阳以后,利用其固有的组织优势和社会关系,依靠灵活策略和传统手段,快速整合了贵阳地区中共的各种力量,确保了贵州地区地下党发展的组织化运作。譬如,秦天真利用“结拜兄弟”,有意识、有选择地团结进步力量,“这些组织形式和活动,看起来并无政治色彩,不容易引起地方政府和军警当局的注意”。秦天真以这种方式,广泛结交了社会上不少中、下层人士,以及“一些家里有三四条土枪洋枪的人”。秦天真还要求徐键生“回家后顺便到毕节的朱昌、宋武、田坝一带去找他曾有‘换帖’关系的同学”。
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还得益于地方精英的支持。这与其他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相似。在浙江萧山地区革命史的研究中,萧邦齐(R. Keith Schoppa)指出,中国的革命史是“无数地方革命的聚合体”,是地方情境、文化、人为因素与历史偶然性之间互相作用的结果,其中人为因素尤为关键,因为没有精英的领导,农民即便再困苦,也不见得会起来革命。不同的是,林青等人本身不是地方强人,所以他们需要与地方精英结合,才能推动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当然,1935年之前,贵州地区中共组织能与地方精英结合,也与自主状态下的发展有关,因为没有上层指令和外派干部的干涉,自主状态更容易产生中共组织与地方权威的联合。
除上文提到的高言志和高家的帮助外,尹素坚也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尹曾任光懿女子小学教师、校长,贵州的第一批“女参政”、贵州省教育厅的督学等,还创办过《惊蛰》等杂志。尹的丈夫谷友庄家是安顺的望族,谷本人也东渡日本,就读于明治大学,接受了近代社会科学理论。缪正元到贵阳以后,能够认识黄大陆、邓止戈,就是通过尹素坚和谷友庄的介绍。之后尹素坚家成为林青等人经常活动的地方,以及林青、秦天真、黄大陆、邓止戈、徐健生等人交换信息的中转站。
在军事武装方面,林青等人设定的目标是:一方面争取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另一方面通过可靠关系派人打入国民党军队或地方部队,相机分化瓦解官兵,脱离旧部,重组武装队伍。后者体现在缪正元打入一零三师,前者主要是与李光庭、唐寿南(黄埔军校五期)等人建立联系。凯里地区主要有三家“大户”,即唐家、李家、蒋家,而唐寿南则来自唐家。为了支持李、唐秘密发展地下武装,唐寿南的侄子唐铭贤还把翁项祖田变卖得六七百两银子,送予凯里地下组织购买枪支弹药和革命经费。此举不仅代表唐铭贤对中共革命的支持,还说明唐家并非一般之农民,而是具有一定财力的大家族。此外,李光庭还利用掌握的“黑话”,联系了“卢麻二”的绿林武装,并将“思想进步很快”的“卢麻二”介绍给秦天真,进而使林青等人与绿林武装建立了关系。
可以说,如同中国其他地区的中共组织一样,贵州地区中共党组织发展的基础,仍是地缘、学缘、血缘等关系,但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对传统社会网络依赖的特征,无疑更为突出:依靠秦天真高中的同学网络,快速聚集了一大批革命青年;依靠缪正元电报世家的社会网络,将中共组织延伸至军队内部;依靠高言志的家族威望和雄厚财力,得到了固定联络点和经费补充;依靠尹素坚和谷友庄的声望与地位,获取了信息的中转;依靠李光庭、唐寿南的影响,密切联系了绿林武装。这些均是自主状态下组织发展传统手段的再现,展示了中共组织发展与传统社会结合,并走向“地方化”的一面。
1934年底,林青决定去遵义看望姨妈,并了解遵义革命发展情况,于是他取道福泉、瓮安,过乌江,到了遵义。1935年1月,恰遇红军强渡乌江,攻占遵义。急切寻找中共上级组织的林青,找到了曾经在上海的狱友——红三军团宣传部长吴亮平,经吴的介绍,林青见到了李维汉。李维汉代表中共中央正式承认贵州地下党组织,并批准建立中共贵州省工作委员会,林青任工委书记兼遵义县委书记,林青、邓止戈、秦天真为省工委委员。后因邓止戈已随黔军一零三师去威宁,林青要赶回遵义,所以决定增补贵州郎岱人刘茂隆为省工委委员。中共贵州省工作委员会的成立,标志着断线风筝的回归,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开始接受上级指令,与中共中央建立联系,结束了自主的发展阶段。
上级给中共贵州省工委布置的第一项任务,是护送到贵阳的中央代表杨涛(即潘汉年)转移去上海。转经贵阳的潘汉年则要求贵州省工委设法得到黔军密码本、飞机联络符号和作战地图。最后,由在安顺的缪正元利用机要员的身份抄下了密码本,黄大陆和邓止戈得到了飞机联络符号和作战地图,交由秦天真带到贵阳,转交潘汉年。这次任务是上级给中共贵州省委为数不多的具体指示之一。潘汉年离开贵州之前,还曾向秦天真布置中共在贵州的工作“要面向遵义和重庆,背靠云南作准备”。不过,因自身力量的制约和林青的牺牲,贵州省工委的工作重心调整并未实现。应该说,包括李维汉、潘汉年在内的上级领导者,给中共贵州省工委布置的工作,多属指导性建议,并非强制性命令。加之,上级也并没有派人来接管或者干预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因此,即便是在与上级取得联系以后,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仍具有很大的自主权。
受红军过境的影响,在前期工作的基础上,中共贵州省工委很快就建立了中共贵州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支部(1935.3—1935.7)、中共贵阳中学支部(1935.5—1935.7)、中共遵义县委(1935.1—1935.7)、中共贵阳县委(1935.4—1935.7)、中共安顺支部(1935.4—1937.7)、中共毕节支部(1935.8—1936.2)、中共凯里小组(1935年冬—1937.7)等多个地方性党组织。譬如在安顺,秦天真等人就把“晓鸡声文艺社”“三乙读书社”及《安中校刊》的骨干集中起来,发展先进分子入党。1935年4月6日,成立了安顺县工委,谢速航任书记,龙文(又名龙树黔)任组织委员,陈汉民任宣传委员。到1935年中后期,在中共贵州省工委的领导下,贵州已经拥有十多个基层支部,几乎遍及黔省各地。
1935年5月,在中共贵州省工委成立后不久,中共贵州省工委军事小组也宣告成立,由李光庭、喻雷、王芸生、丁沛生、宁仿陶、张恒兹等六人为军事小组成员,李光庭任组长。军事小组成员不参加地方党组织活动,只与秦天真保持单线联系,这可能是保密工作的需要。军事小组认为,安顺与炉山两县的工作基础较好,随将两地作为策反国民党地方军队,发展武装力量的重点。后来,军事小组成员也确实在黔军中开展革命活动,并有建立游击队的成绩。譬如打入一二一师的丁沛生,任该师的一个连长。借中央军与一二一师矛盾和换防之际,丁沛生带着两个排成立了游击队,被编为中共黔西游击纵队第七支队。该部在关岭、普定、“扁担山”一带活动,一度发展到500多人。
由上述讨论可见,1935年初以后,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开始与上级取得联系,并成立了中共贵州省工作委员会,甚至还完成了潘汉年交代的获取黔军密码本、飞机联络符号和作战地图之任务。不过,此后上级就未再有具体指示,也没有派人来接管或干预,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革命武装的建立,仍有自主的特征。直至林青被捕杀害,贵州省工委决定暂停发展新党员,开展隐蔽斗争,并寻找中央关系,解决贵州问题。此后,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一度处于停滞状态。
与各地大多数根据地和地下党相比,1933—1935年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给我们展示了中国共产党发展历程中的另一面相。
林青等人领导的中共毕节支部、“九人工作委员会”是在与上级失联,属于断线状态中自主发展起来的,即便是红军过境时与上级建立联系以后,也拥有很大的自主权,既没有受到中共发展中历次“左”倾思想的影响,也没有外派干部的干预。故林青等人可以结合自身的能力和条件,逐步发展和壮大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力量,并为过境红军的行军与作战提供帮助。
在贵州地区中共组织的发展中,林青等人善于利用师生关系、同乡关系、血缘关系发展力量,这是传统社会网络关系的再现,亦是革命与所处社会经济、文化、历史背景的结合。林青等人还与地方权威人士联系紧密,不论是高言志,还是尹素坚、谷友庄,甚至是凯里的唐家,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均设法加以联络,利用他们的社会资源、人际关系,甚至财力,整合各种资源,求得夹缝中的生存与发展。可以说,中共需要的,不仅是宣传阶级斗争的方针,还有传统的社会关系网络。
不过,由于个人经历与社会资源的制约,客观环境与主观意愿使然,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并没有选择去农村,采用自下而上群众动员的方式来发动革命,而过多的使用学潮、兵运等手段,以致没有稳固的后方和经费来源。所以,在林青被捕杀害以后,贵州地区的中共组织一度陷入低潮。从这一点看,自主发展,没有上级指导的地方革命活动,很容易在遭受挫折后陷入停滞,直至秦天真从延安回贵阳,邓止戈任中共贵州省工委书记以后,才有所建树。
需要强调的是,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发展的自主性也不可过度夸大,林青等人的革命经历、不断加入的新成员、局部发行的革命报刊,以及中共自身的纪律性,或决定组织的走向,或传播外界的动态,或强调上下的服从,均成为贵州地区中共组织发展的影响因素,断线的风筝也非完全随心所欲、自生自灭。其中,中共自身的纪律性所起的作用尤为关键。不论是中共毕节支部时期,还是“九人工作委员会”时期,贵州地区中共发展的组织化趋势是明显的,而组织化程度本身就是中共异于其他政党,并能在恶劣的环境中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