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麦
近年来,玻玻大师的瘦长脸越来越苍白,似乎气血越来越少,与武侠片中魔头一般的黑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是一旦话题触及兴奋点,他会霍地立起,像交响乐指挥家那样挥动双手,用不屑的语气作为助动词贬损艺术同行:“靠,这帮庸才也配搞艺术,层高太低吧?他们懂个屁。”层高的层是层次的意思,这是他最爱用的一个词眼。
在我与他交往大约三十年的印象中,他要么独处一寓长久地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若有所思僵而不死的样子,在没有电视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病人也没有这样聊以打发时日的;他要么闭门不出,疯狂创作,满屋子弄得像垃圾堆一样,甚至拉屎到脸盆里……要不是我妹妹仓米的照料,他就差身上没长出虱子。
自从迷上当代艺术后,他声名鹊起,当中也有我一份功劳,我供职的《水洋晚报》曾替他做过整版报道,人们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我还请了电视台同行继续密集“轰炸”,他在本市书画院举办欧洲回乡个展。开幕式上,市委书记带了四套班子莅临,一口一个陈大师地叫,并且与他合影留念,共进晚餐。
个展期间,他将无数照片挂在当时流行的博客上,风光无限。按保守说法,玻玻的名气至少冲出了地市级界线了,当地不少人把他当作艺术家。
此前,由于多媒体的传播,加上运作,他顺利分赴京沪巡展。这是个多元化时代,人们的关注点时刻发生转移。
作为跟他不同寻常的关系,我是惊喜之余,又是自愧弗如,甚至带有一分敬畏,他成为艺术大伽似已指日可待。
一天,仓米来到我乔迁不久的我位于城郊的新家,新家是我夫妻俩掏空了积蓄加上背了债,才建起两间立地房。这是沾了我老婆小薇的光,因为这块地皮是她村里的,领到结婚证后,我这个山民才落户于此,后来我女儿的户籍也顺利落地。从另一层关系上讲,仓米跟我老婆关系忽冷忽热,我深知小薇心气有些高,女人之间似乎天生含有敌意。
“啊呀,小薇啊,牛皮灯笼肚里亮,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吧,”仓米跟我老婆搭讪着,又朝我使眼色,“玻玻搞艺术,这么多年积蓄差不多全用这上了,他还是跟得了疯牛病一样,成天丢了魂似的,那些画把家里车库都塞满了,唉……”
我觉得不好打脸,其中建房部分来自仓米的私房钱。
“既然是搞不下去了,就金盆洗手呗。”我泼点冷水。
“哎呀,这会要他命的!”仓米说着泪水打转转。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唯唯诺诺起来。
那时还没有环库公路。
周六午后,我提早从县城坐客车,到长和水库,经渡船中转,大约需要一小时到水库西岸埠头,再换乘三卡,又是“突突突”的,一路上尘土飞扬,日头西斜,到了涌泉乡。
我娘见到游子归来似的我,早早从竹椅上起身,一迭声叫我小名“喔喔,仓满回来了,呵呵呵……”她围了围栏,放下双手织出一半的草帽,连忙从屋前走到石矴步又从汩汩流泉中提来一桶水。
天黑了下来,灶间八仙桌上堆起山里菜,咸猪蹄、竹笋干、豆腐……热气腾腾。
我爹扛了锄头回来了,自抽了一根烟,又朝我甩来一根,爹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咳着,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爹关心我在城里的情况。
再是我妹仓米从临于菜场的小商品市场收摊回来了,她在那儿卖地摊服装,自然又是一惊一乍的。
跟着是我想见的玻玻也来了,是我娘早托人传话的。
长发玻玻在乡中学教初中语文,也算是我在乡间唯一的知音。可这回让我感到突兀的是他与我妹仓米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我娘早跟我交代过两人自由恋爱上了。难怪仓米比先前打扮得光鲜了,小个子的她鞋跟加高了,形如松糕。这么说来,玻玻与我多了一层关系。爹的意思算是我妹的福分,也就是说,农村户口的仓米跟捧铁饭碗的玻玻似乎攀上了高枝。我心情复杂。看我娘的神情是蛮满意的,另一层意思两家都姓陈,玻玻本名陈晓波,他读地区师范中文系时,蛮超前的,开写现代诗,于是起了这个诨名。
吃着饭,夹着菜,自然多喝了黄酒。
我晕乎乎起来,跟玻玻出去溜达,从乡街转到通往乡中学的山间小道。黑夜中前方隐现一片灯火,是乡中学所在地。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到了他寝室,我开始拜读玻玻近来手写的诗稿,如同以往那样,在他逼仄的单身宿舍里,玻玻扯着脖子朗诵得意之作,而我强打精神在听,对那些句子无标点符号、词义断裂过快的诗稿奉承几句,以免显得自己层高不高,又不想全盘接受,只对个别诗句挑刺,比如有一句“蚂蚁尸横遍野/路人狂奔/大吃粪便”,这样的组合让我感到转折过快。面对我的疑问,被他挥手叫停,说小说家思维僵化,对于把我吹成小说家,我脸热起来。那时还没有双休日,周六晚上大多教师走人,好在整个宿舍楼只剩下我俩,空荡寂寥。
夜渐深,我差不多成了一人的听众,我几次想告退,却又不好败兴。我抽了一根根烟,终于如释重负般地退身而出了,剩下一丝抬脚的力气。
身后也没传来关门声,是他跟来了,我客气地让他留步。他却如形随影似的,出校门口大铁门的右边小门,传来“砰”的关门声。
泛出些许星光,还没走到机耕路上,见前面有人碎步走来,还不时哼着台湾校园歌曲《童年》。等近了身,听上去嗓音有点熟,那歌分明走调了,我正想来个国骂。
那女子近了身,投来手电筒光,“嘻嘻嘻”地笑。原来是仓米!
两人变成三人,是我妹手挽着玻玻的臂弯,不时挨了身,小鸟依人般,唱的歌走调不停。
回到家,我不吱声了,各自关了门,玻玻留宿在我妹的闺房里了。
早些年,还没有微信,时兴泡论坛。
我的短篇小说《兰花腔》参加九九读书人杯全球网络文学大赛,虽然是末奖,倒是顺利进入这家论坛中小众菜园版块,起了网名兼笔名陈家麦,成为一员菜农,菜园内聚集了海内外华人作家和艺术家,也有搞当代艺术的,比如侨居法国的大黑。
我们都深知窝在小地方从事业余艺术创作,出名很难,所谓墙外开花墙内香。自从玻玻成为我的妹夫,他放弃写先锋诗,后来转向当代艺术,用丙烯颜料作画,我一开始很是意外,无法想象从未受过绘画训练的他怎么无师自通,这种抽象艺术简直让我看得一头雾水,但我又怕自己层高太低。
玻玻最初的画作以表现宇宙星空黑洞居多,大多是无题,以抽象第几号来代名,之后有了名称,部分有《法象》《混沌》《源》《界》等,让我眼花缭乱。
欧洲参展前,我以记者的身份给玻玻写了一组报道,先预热再升温,之后以玻玻的活动时空分别在本地晚报和省报发稿,连连引发主流网站转载。大黑给四位艺术家写的评论,虽然深奥难懂,但经此一遭,加上巡展日志晒到博客和论坛上,网友点击率奇高。
然而,他的出名几乎等于烧钱,包括经纪人大黑的中介费,实际上这四位艺术家是自费巡展的,好在玻玻和我妹在我们地级市代理国内一家大众化妆品,不光在全市各地开有连锁店,而且产品进入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场。
但是这样的花销他却连一幅大作也卖不动,而玻玻每幅画开口起价10 万元,按他的说法,不能掉价,只要能卖出一两幅画作就算捞本,可还是没有一位买家。晕啊!
到了年底,我接触到一位身家上亿的大款,知道正是送礼旺季。餐馆豪华包房内,不言明我俩关系,只说是一位搞艺术的朋友,但他对我的暗示却转移话题。之后去KTV,每人坐拥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又是宵夜。宁可一夜赶三场,却不肯购上玻玻一幅小画?
原本我想分得一杯羹,这事弄得我老婆跟我急。而玻玻幻想着有朝一日他的画价飙升,对于我的不禁失望小妹还犯起嗔怒,说我是鼠目寸光。她坚定地站在她老公一边,开口闭口称玻玻先生、陈先生,在外人面前称我家先生,到底是谁吃错了药?
欧洲四人展后,得让玻玻继续向前滑行。要出名得上北上广。
继续让大黑出马。这回的京沪两地巡回个展,我妹也请求陪同,她精心打扮,围了大红披肩,有如初出道一炮打响的女明星踏上国际电影节红地毯,闪光灯频亮。
参展期间,她与玻玻只差没有搂肩搭背,几乎不离他左右,在网上晒了许多恩爱秀。
巡展期间,产生海量新闻,包括互联网转载。
巡展回来后,玻玻大师之名叫得更响了,众口一词,烁口成金。
可是仍无买者,包括网购。
小学教师在开展音乐教学的过程中,经常性的会发现这一现象,当学生在听一些节奏感较强、曲调动感的音乐时,就会不由自主的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并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做出相应的摆动。因此,在培养学生节奏感的过程中,教师就可以抓住小学生肢体丰富这一特点,来帮助其把握音乐中的节奏,进一步的强化其对音乐的感知能力,使培养效果达到最佳。
大名鼎鼎的收藏家别号墨斋老人,可能念于旧情,带我参观他新购不久位于湖光山色的一栋别墅,楼上楼下挂着诸多名家字画。坐在漆光发亮的船木茶桌边,喝着工夫茶,他捻着佛珠,似已入定,念念有词,末了给我一语道破玄机,买这种画行家叫“吃药”,他们只盯名家,或者名气不大正在上升中的国画家。
过了一阵,宣传热度渐退,乃至风过无痕。仿佛寒意四起,化妆品因网购的兴起,实体店生意每况愈下,连锁店解体,只余下一间旗舰店。好在仓米与时俱进,审时度势,赴上海学习美容培训,拿到美容师证书,增设后续服务,另设床位,美其名曰美容养生阁,使得这店还有些进项。
如此一来,得分两条腿走路。
停薪留职多年的玻玻欲重拾教鞭,忍痛送校长一幅抽象画,外加一张超市卡。这么多年没教书的他早已业务荒芜,加上教育改革、教育方式已发生很大变化,一时让校长颇为难,好在玻玻原本是正式教师。
校长想了想,让玻玻管体育器材仓库。这倒是一项闲职,但续职则意味着他有了一份收入,教师的待遇在提高,另外玻玻先是想到了可以把部分抽象画作放置在那儿,更重要的是对他来说,仿佛尖峰时刻已来临。
旧事重提——
1985年底,我退伍回乡,按照安置政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不甘心。
春暖花开,我带了在报刊上发表过的十几篇豆腐块文,进城四处找工作,一一碰壁,如丧家之犬。正当山穷水尽时,我冲进镇热水瓶塑料厂,绕过门卫大叔拦阻,直闯二楼厂长室。
厂长翻看着我递来的剪报本,抽完一根中华烟,哈哈地笑:“当过水兵,哪个舰队的?”
“北海的,81年的。”我立正道。
“哈哈,小新兵蛋子,我是71年的,当过枪帆班长,大你十来岁吧,你我同一舰队,又同一支队。这样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厂里正缺一名秀才,我需要当过兵的,酒量咋样?”
“报告,三碗不过冈。”我敬礼道。
“稍息,从今天起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老班长,噢不,厂长。”
我成为厂办公室工作人员,做文字工作兼业务接待。这家厂的主要业务是替东北两家大厂生产热水瓶塑壳配件,当时产值上千万,算是镇办龙头企业之一。
工作一稳定,文学种子再次萌动。
那时兴起文学热,我参加了当地朝露文学社。
元旦那晚,举办迎春诗歌朗诵会,我一开始也写诗,不过大多是咏物之类的抒情诗。按后来玻玻的说法,算是比较幼稚的那种。
第一次参加文学社活动,有点小激动。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场,轮到有位看起来年龄比我长的男诗人大声地朗诵一首长长的现代诗《图腾》。他涨红了脸不时甩着长发,那时麦克风音质差,社员们从窃窃私语到大了声说话,嘈杂声盖过朗读声,当女主持人提示他超时了,而他孤傲不顾,直到念完最后一行,我带头起立鼓掌,这才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他拂袖而去。
散会后,也许我是一位新人,没能找到小山头。我一人走向街头一家露天夜排档,正寻空桌,发现靠蒙古包里角那位穿风衣的诗人独饮温热黄酒,呵气做痛苦状。
看见我他立即招呼,于是我俩对坐一桌。我这才记起他叫玻玻,一交谈,才知是我们乡中学语文教师,从地区师范中文系毕业,老家在滨海镇,是渔家子弟,算是我的半个老乡。
他乡遇故人似的,喝到午夜,玻玻言语间,不时炮轰文学社那帮蠢猪,不知有否把我也列入此列,他自叹孤独啊孤独。
我用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载他到东风旅馆,他住的是十人床的通铺,里面呼噜声此起彼伏。玻玻也未洗漱,只脱下一双臭烘烘的厚袜,倒头便睡。
兴起下海潮,玻玻停薪留职了,不写诗了,最初路过县城仍前来投宿。他戴了大墨镜,提了一只装滑轮的大航空箱进进出出,像跑码头似的,箱内装的是小走私货,有半裸体扑克、防风打火机、手表之类的,在温州和福建之间进货,批发给城乡接合部的小商贩。
很快,东北那边厂也改制了,断了业务。眼看坐吃山空,小薇怪自己当初嫁错了郎,隔三岔五与我小吵小闹。直到我到一家私营广告公司做文案,总算有口饭吃。
不久,我们县改为地级市,设了三个区,其中一个是滨海区,原是镇。
一天,玻玻坐了当时费用蛮高的的士过来,手拿大哥大,穿了法国梦特娇T 恤衫,这样的行头算是上流人物。小薇待他如上宾。
玻玻抽着时髦的万宝路香烟,甩了一包给我,口气像在朗诵诗歌,仰天长啸:“千载难逢啊,大好机会来了!”
他要办全区第一家大酒店,谈妥了。
那时,滨海区刚成立,区主要领导班子成员迫切需要一家兼区政府招待所的酒店,而区长是地区师范毕业的,跟玻玻是同班同学。
“有了大酒店老总的身份,银行贷款不在话下,其他的大事还能大干一场……”玻玻的双手白皙得可见一条条蚯蚓样的血管,挥动着,虽然没有戴白手套,没有小小指挥棒。
我似乎听到金币在哗啦啦地掉。
玻玻问我愿不愿占一股,或者做行政主管,付薪水也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犹豫起来,前些年城里买房结婚几乎掏空了积蓄。
没想到小薇抢了话,原来她攒了点私房钱,准备再找熟人筹款、参股。
玻玻开创大师后时代,是在55 岁回到乡中学之后。
仓库保管员是闲职,这所乡中学已扩建,仓库体量很大,面积相当于中等规模的超市,他将最新创作的丙烯画存放于此,很快被校长发现,告诉他不能过多占用公共资源。
他顿悟了,应当用另外一种不占空间的手法,想到了后现代摄影,借助于智能手机微信来发布,这让他有了新的艺术世界。
我在微信朋友圈中观赏他不时发布的新作,发现他迷恋于废墟艺术,说明他爱在拆迁区转悠,但每件作品全不以拆建关键词来体现,这表明他智者千虑。
每幅摄影都用形而上的名称,他拍了一系列遗弃在垃圾堆中打了一条条补丁的大小不同的瓦缸。玻玻大师告诉我,这组作品名称叫《作为意志的表象》,这些老器具都是个体生命史,虽然不开口说话,但一个个都在隐喻着什么,层高低的人是混沌不开的。
另一组主题表现对象为遗留在建筑垃圾中的沙发、笠帽、床、瓦罐,一个撕碎了的绒布熊,伤心地趴在地上,叫《符号》,还有未拆完一栋楼屋前碎了一地玻璃的单幅作品叫《碎裂》……当然全部做过后期技术处理,PS 过,特别是光影的运作,这些光似乎来自天宇。
我也想学一手,但玻玻却不透露核心技术。作为从业多年的记者的我知道各地都在推进城市化建设,自然拆建的力度在加强,玻玻专注于此题材,有如找到一座资源丰富的矿藏。
逢节假日,我回老家一趟,父母健在,而玻玻只有在我妹回乡时,才被她赶到娘家,通常他极少登门的,甚至过门不入。
他骑了一辆山地自行车,斜挎了一只帆布摄影包,骑得飞快,头发飘扬,人们招呼道,瞧,玻玻大师来了。
有次,他跟我讲起另一件事——
玻玻大师去跟拍一只小黑狗,它常常回到曾经是主人家的原房前,徘徊在废墟前呜呜地叫,但不敢靠近他。
玻玻亲切地招呼它,试图与它拉近关系,他耐心地,蹑手蹑脚地,等他终于拍下多幅随手拍,想进一步特写时,突然蹿出一只母狗,将玻玻扑倒在地,咬了他的牛仔裤,血顿时涌出口子,奇怪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也不打防疫针,反倒是为狗伤心落泪,自诩为闯入者,直到母子狗一前一后远远离去。这幅作品中的黑狗与白花花的建筑垃圾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加上后期添加超自然的光影,作品名叫《自然主义》……
听了我的转述,仓米夸张地笑了,我笑不出来,反倒担心他在这方面用力过度。
玻玻跟我解释道,有时他回不了校,会让一位私交甚好的“80 后”美术老师代他开门关门,私下配了一把仓库钥匙给他,他成了玻玻的粉丝。不过,通常玻玻每日早起赶到废墟,到点了才回来,或选择双休日和节假日采拍。从这点上讲,玻玻还能回归日常。
玻玻已是59 岁了,再过一年他就退休了。现在教师的福利不错,玻玻家庭目前最大的开支是供在省城美院读大一儿子的费用,何况化妆品店还略有进项。
后现代摄影退烧,玻玻转入装置艺术,用摄影来呈现装置品,因此他另购了一只佳能相机,不是长镜头的那种,配了一个可伸缩的支架。他将遗弃物归类摆放,然后自己躺在残破的器具中,变换各种身上装饰物,有围巾、项圈、串珠等,采用自动拍的方式。好在周边拆建区的人多半识得他,当中有孩子在乡中学念书。
“啊,玻玻大师又进入创作了,嘘,不要惊动他哦。”人们见怪不怪了。
当一处拆迁区建起了新房,他寻找下一处,离乡中学渐行渐远了,他像只四处觅食的大鸟,继续累并快活着。
这倒于他身体有益,我曾怕他待在工作室兼卧室过久。但他跟我说,他的胸腔堵得慌,里面也许来自心脏部位有个东西在渐渐胀大,夜里常做噩梦。可轮到教职工体检,他总不去,又语焉不详。
仓米扑了上去,拥了他,踮起脚尖,吻他,呜咽起来:“我的先生,别再当大师了吧!”
这样的桥段让我心头也酸酸的。
玻玻一把推开仓米,又逡巡我,大声说:“你们总是庸俗不改,那是不断堆高的核能量。”
那年,试营业当天,鞭炮快炸翻了天,人山人海,包括区领导,把酒店弄得水都泼不进,玻玻剪短了头发,换上西装,上上下下地跑,神态判若两人。
起名叫玻玻大酒店,看不出是以个人命名,倒也别出心裁,挂上“滨海区人民政府招待所”的牌子,立在大门右边。
酒店二楼作为区领导临时住宿区,解决了他们建区期间的休息问题,包括就餐及公务接待,当然引了许多住客。当时全区只有这家准三星级大酒店,酒店名声大噪,区领导夜间隔时叫玻玻到房里谈心,玻玻应接不暇,怪自己分身无术。
而酒店有百来名员工,加上开了娱乐城,常有小混混打架,甚至捅刀劈人,有时报警,开亮灯光,等于暴露无遗,于是得叫大佬来摆平,安排夜宵陪酒,玻玻常常醉醺醺回来,倒头便睡,是仓米服侍他脱衣洗脸擦脚,或是他吐得一塌糊涂,又是仓米忍着恶臭,做善后工作……日复一日。
酒店内的餐饮业,遇上有身份的人,叫餐饮部女经理来敬酒,脾气大的主儿会骂人,小混混摔杯子。玻玻只好出面,轮流敬酒,只差没当场吐了,每天受伤的不光是胃。
外面的人不知门道,作为行政部经理的我知晓内情,股东之间因玻玻一权独揽貌合神离。这么多员工包括大厨的高薪,这边钱进来,那边流出去了,那时稍有名头的企业可以记账,部分经营不善者卷款而逃,自然坏账无主;而酒店物品损耗很大,地毯床单沾了污渍洗不了得换。玻玻像个陀螺转个不停。
一年后,区政府行政大楼落成,区领导都在本城有了新居,新酒店隔时开业,顾客多半喜新厌旧,客源开始分流,客房率呈下降之势,好在区政府招待所的招牌未摘,但总归一日不如一日。
玻玻太累,加上赖床的旧好再起,酒店开业一年来,他还强打精神,之后疲惫不堪,常自开了房,躲着不见人,关了大哥大,连仓米都难寻踪迹,那些客房清洁工也不敢吭声,仓米只得用铝片门匙开了一间间空房,那时公安局规定门不准设倒扣闩,以便突击检查。
仓米最终寻到烟气弥漫躺在床上抽着烟仰望天花板的老公,他说自己只是想歇一歇,累得连体内的氧气都快被抽光了。而他隔时换房,像是跟谁玩起了躲猫猫。
有一回,仓米猛地扭了扭铝片门匙,当时还没有磁性门卡,一开门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人,是娱乐城的坐台女,两人脱得一丝不挂,汗津津的。
仓米倒关了门,不让员工看到,等两人穿了衣,坐台女惶恐离去,仓米倒也无一句责备之语。之后,这样的床上戏再演,只不过换了女主角。
玻玻说,近来他心如古井,从女人身上找回了一些以往的激情。于是,酒店里的人传开了,最后从小薇传到小舅子的我耳里。
我跟玻玻私聊过这个问题,反被他讥笑,说我为什么如此放不开,还是搞艺术的人?
我无言以对,是啊连我妹都不在乎,以仓米来看,老公是伟大的人,不落俗套,才有诸多艺术大师,比如比玻玻更疯狂的毕加索和凡•高。她似乎被玻玻洗过脑,按今天的说法,是她先生的最铁粉。
后来可能我也受感化了,玻玻带我移驾到中心区洗桑拿,他给我也叫了小姐,做全套,两位孪生姐妹各为其主,舅子与妹夫同乐,为的是我俩都是不平常之人?玻玻给过我忠告,回归艺术本体,先从生活切入。
可我还找不到北。
这次欢乐,我获得婚后前所未有的紧张与亢奋,伴有负罪感。我不敢抬眼看他,他给了我再次启蒙:“莫非你真是块顽石?面对上帝,你、我、她,皆尘土,最终绝尘而去……”
弄得我有一阵子讨好小薇,她说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好在我自此洗心革面了。
又过了一年,玻玻酒店生意滑坡,连员工也开不了饷,欠了两个月工资,最终通过贷款来缓解。好在区长出面,他购得一块地皮,很快炒得火热,规划成商业城。除却给有关领导的好处费,玻玻转手赚得一桶金,以应对酒店的入不敷出。
覆水难收,最终酒店关门大吉,欠下银行一屁股的债,自然这笔亏空,由区长来调停,除了将酒店盘给原属地——所在的城中村,包括银行的坏账,好在这个城中村处在城区黄金地段,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个烂摊子。
我深知其中奥妙,但从此区领导冷落玻玻了,视如弃妇,算是两讫了。
玻玻找到另一支点,他将余款带到省城,坐在证券公司大户室,成了一个人的股神。
好在我离职不久考上新创办的晚报,愿想离婚的小薇收回成命。
有一次,我出差到省城,见到头发弄得像女人似的他,腋下夹了一只老式真皮公文包。等到收市时,随他去出租房,里面凌乱不堪,发出一股骚味儿,原来房内无卫生间,他将小便拉到空矿泉水壶中,壶口沿有一抹残留的浊黄尿渍,有点泛白。
就在充斥着尿味的独居室内,他大谈特谈炒股经,掏出记得密密麻麻的股海笔记。
玻玻说,股市里分布着一个个常人不易察觉的金矿,这种诡异的行情,每时每刻波动的曲线,是神秘的艺术女神,是庸常之辈无法体悟的。
他在游说他老家的一位造船的老大,还有几位亲友抽出部分资金交他经纪,分享蛋糕。问我愿不愿跟上?
我露出苦恼人般的笑,说自己胆小,经不起风浪,再说经济权不在我手,这你知道。
他狂笑不已,似乎让我身体一圈圈矮化中。
很快,三只龙头股冲高时他心太野,错过了黄金线,形势逆转,最终跌到原始股以下,接着总是阴差阳错,步步为输,资金日日缩水。割了肉,他想钱来得快,如快输光的赌徒,继续博弈,转向炒期货,最终几乎输光了血本。
回到家,仓米倒无怨言,接纳归来的浪子,再次以母性的博大接纳了他,还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伟大的人是有人格缺陷的。
这话听着耳熟,我记得玻玻也教导过我。
放在我家为他举办55 岁家庭式生日宴。
这是玻玻第一次过生日,这回他愉快地接受了,算是为他洗尘。他说,不,是洗礼。
我们避而不谈经商,仿佛是个不可触摸的伤痛。
玻玻大谈艺术,可是不见听众掌声。
我岔开话题,谈起了当水兵时的前尘往事,与陆军吃不同的伙食,陆灶是每天6 角多,海灶是1 元6 角多,差不多是陆灶的三倍,还穿呢大衣、皮鞋。
玻玻顿时双目放光,问这些军用品还在吗?
我说,只有一件呢大衣了,不知放在哪儿了。
他说,快找快找。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顶层阁楼角落最底下的一只老式皮箱底找了出来,有点洗白了。
他当即穿在身上,不肯脱。
不久,玻玻转入抽象画,有了处女作,自画像《时间的一种扭曲》,画中的他穿着敞开的呢大衣,将胸口原先的一个烟头烫伤的小洞放大了几倍,他在飞天升腾中。
很快得到了证实,伟大的玻玻走了一个历史性拐点后,又回到激情燃烧的岁月,玻玻大师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眼下,已是小雪时节,该讲讲玻玻的最后一幅杰作了。
实际上我进入报社工作后,也在步大师之后尘,当然我只是小人物,在做好单位工作之余,写写小说,来表述自己的另一个小宇宙。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与他有了言语冲突,不禁张狂起来:“虽然我渺小,但也有我的底线,那就是卖艺不卖身,从不倒贴,如果我的肉身有一天消失了,作品随杂志还可能存放多年,甚至更久,藏在各地的档案馆内,是另一种转世……”
我已泪奔,似乎伴有呼呼的响声,那里打开了一道闸门,是一江之水倾泻而出。
难得玻玻大师鼓掌,扔了一条也许是他擦过的脏手帕过来,像个神父:“哭吧,孩子,终于长大了,让泪水冲刷你的羞辱。孩子,你总算踩到点子了,跟我有了隐秘的联系……”
玻玻的遗作或者叫绝唱最终留在相机里,将他安葬入土后,我将它晒在朋友圈,因为他的手机还在。
他的遗体支离破碎,在我们乡最偏远的山区,叫三省村,位于三省交界地。
那天,得知他的噩耗,我带上仓米驱车赶去。
他是清晨离世的,一位当地老乡吃完早饭准备上岭,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具残尸,几乎是骨架,周边留有一只帆布包,包里有陈晓波的饭卡和身份证。这天是星期日,按时间推算,他是星期六一早出的校门。
按乡政府规划,三省村正在打造民宿区。
话说玻玻闻讯而来,这次他改坐中巴车,可能为了赶时间。在拆房区的废墟中,他发现了一件件遗弃物,有旧竹木器,有破损的农具,有褪色的搪瓷盆,有断柄缺角的陶罐等。
我猜想,玻玻大师欣喜若狂,把这些器具装置了一番,完成了一个个主题,经过大师的再造,似乎这些老器具有了温度和灵动,各自有了新的宿主。
最后一件作品,他躺在经碎瓦围拼的中心,自动拍了一张照片,作品当即命名,这件作品还未来得及后期制作,除了在装置手法上显得特别夸张,每块碎瓦的尺寸不一,富有层次感,具有写真感,当然现场有点乱,被破坏了。
大师可能带有玩笑的成分,进入二次创作,不料假作了真,是一头野兽躲在杂草丛中窥视已久,突然跃出,腾空而起,之后掏空了他的躯体,内脏血肉几乎荡然无存。
在装置区外,留有一件沾有黄泥的呢大衣,还有一条鲜艳的红绸布,从照片上看,是他身上唯一的遮羞布,挂于裆下缠在胯部,似乎它也难以摆脱地球引力。玻玻大师裸身上最发达的部位在小腿,圆鼓鼓的,充满弹性。但尸骸已残缺不全,只能囫囵拼合,整个具象被抽离而出,或者说是一幅线条极简的抽象画。
仓米不哭,捡起这块红绸布,亲吻了起来,笑个不止,让我参悟不透,即便面对的大师遗孀,是我的小妹。
仓米说,这块红绸布是她为先生私人定制的,用作镇身驱邪之物。
现场留有明显野兽痕迹,体型中大,迟来的刑侦人员初断是一只凶猛的豹子。
很快,关注点转移到豹子上,媒体口径聚焦在“豹子归来”上,包括各级媒体的标题也是大同小异。
三省村背靠大雷山北,在岭上立有三块省界石碑。群山连绵,自然资源受到保护,草木趋旺,近年来不光引来野猪豺狼,连失踪了近半个世纪的豹子也再次归来。舆论呼吁,组建一技探豹队,担心不止迁来一只豹子。这一时成为热点话题,就连我们晚报的公众号阅读量也突破十万+。
玻玻大师因此谢世,留下后期来不及加工的遗世之作,名叫《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