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刀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
巧了,把“他”换成“我”,正是一组哲学终极三问。据说这组终极三问又被称为夺命三连问,是事关人生的大哉问,看似简单,其实深奥得很。
眼下这组三连问虽然和哲学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却和“夺命”有点沾边。
这里的他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活生生,并带有特殊标记的自然人。再明确点说,是一个极可能犯有重罪的嫌疑人。
极可能犯有重罪,岂不是也同样极可能被“夺命”——被法律夺去性命?罗炀今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找到这个人,再对他进行全程监控,确认并获取他的犯罪证据,最后对他及其同伙实施抓捕。
可问题就出在不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
从一开始接到任务时,就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也无任何可供辨识的身份和体貌信息,更不知道他的具体作案意图。关于他的一切,仅仅是一份情报线索中的寥寥数语,内容包括此人的男性性别、抵达江岛的航班号和携有一个藏毒容器的密报。至于是什么样的容器,藏了何种毒品,如何藏匿,均未提及。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份来自相关国际组织亚太地区情报中心的极其严肃的情报线索,总局给予了高度重视。总局情报分析部门认为,通过综合研判近期华南地区毒品走私态势,这应该是一个有效的情报,可信度极高,要求江岛海关缉私局竭尽全力找出这个携毒者,并力争寻线扩案,争取更大战果。
所以这三个问题就是这次监控和侦查工作必须搞清楚的基本要素,罗炀由此联想到那著名的夺命三连问,纯属偶然,或者说不由自主,如同灵感撞进了诗人的脑袋。
不过“夺命”这两个字让罗炀觉得分外有趣,似乎冥冥之中有个神灵在为他指引方向。
正胡乱想着,“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蔡琴的《绿岛小夜曲》遽然打破了周边的寂静。
罗炀一个激灵,急忙按下连接手机的蓝牙耳机接听键,切换掉只唱了不到一句的蔡琴,耳畔旋即传来配合监控任务的海关同事急切的声音:“罗科,机舱门已经打开,再过五分钟左右,旅客将陆续抵达入境大厅。”
罗炀是江岛海关缉私局隶属国际机场海关缉私分局二科科长。这个科的主要任务是查缉毒品走私,也负责其他非涉税案件,如走私珍稀动植物、枪支弹药、非法出版物和宣传品、淫秽物品等案件的侦办工作。
由于工作关系,罗炀是国际机场的常客,从机舱门到入境大厅的距离自然是了如指掌。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旅客走出舱门时脸上呈现出的各种神情。
虽然目标航班按飞行计划抵达江岛国际机场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除了因天气、故障、劫机等极特殊情况备降或迫降其他机场外,至多是因故延迟,但是亲耳听到该航班机舱门打开的消息,罗炀还是不由自主地轻吁一口气。那即便是不到千分之一的可能,现在也已排除了,一直悬着的心终可放下,因紧张而显得有点僵硬的身体转瞬之间便松弛了下来。也难怪,这毕竟是一次异乎寻常的监控,是他从事查缉毒品走私工作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考。
这个节骨眼上,五分钟左右,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罗炀心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反正候你半天啦。
关于对方的一切,目前虽然还一无所知,看似与守株待兔没多大差别,罗炀却是信心满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越具有挑战性的工作,越能让他兴奋。
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罗炀现在需要的恰恰是放松。当他轻闭双眼,调匀呼吸,刚才那个有如神来之笔的哲学问题便又飘进脑际。
还真是神来之笔。罗炀忍不住匿笑了一声。细细地又想了一想,其实这三个问题在几乎所有的案子里一直都有。就今天这个监控任务而言,假定后面的走势完全按预定思路运行,那么这三个问题背后隐藏或衍生出的其他问题,必定少不了各种未知、不可知、可能性、必然性,也难保不涉及什么对立统一、形而上、形而下之类的思考角度。而且根据经验,从案发到结案,其间往往云山雾罩、扑朔迷离,需要不断地抽丝剥茧,透过现象看本质,最后才能找到真相。这不,处处都晃动着哲学的影子。通透,夺命三连问,没错,夺你命来了。罗炀得意地拍了下大腿,圆睁双眼,仿佛在黑暗的尽头看到一束光。
等待,有时候心情是焦虑的,比如等一个非见不可的人,左等右等就是不来,等的人不急才怪;有时候却是让人兴奋的,有那种期待着由两眼一抹黑到猛然间眼前一亮的刺激感。就如现在的罗炀,他在等待中无意被哲学砸到脑袋,由此意识到了办案和哲学的联系,不但丰富了这次等待的意义,那个即将出现的人,仿佛也更加清晰了,能不兴奋吗?
头脑风暴了一会儿,罗炀很快回过神来。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他眼看就要到了,当下最要紧的,不是继续探究哲学问题,而是要死死地盯住作为目标人的那个他。然后再找出他后面的另一个,甚至另几个他或她,查清他们暗地里干的那些肮脏勾当,将他们绳之以法。
这么想着,五分钟很快便过去了。
来喽!罗炀已将专注力调整到最佳状态。
此时的罗炀目光炯炯,心无旁骛,哲学问题等一切杂念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目标航班的旅客携着随身行李,三三两两陆续步入江岛国际机场入境大厅。罗炀的双眼此时犹如一台人肉扫描仪,在嘈嘈杂杂的人群中扫过来扫过去,扫过去扫过来,在筛查排除中不断缩小范围,同时依据已掌握的线索信息,一帧一帧叠加比对,对目标人进行高难度的意念画像。
渐渐地,多种意念成像要素聚焦到了一个人身上。
八成就是这个家伙!
这个被罗炀聚焦到的“家伙”,此时正拖着一个适合独自出行使用,又可随身携带登机而无须托运的二十寸棕色拉杆箱,身着敞开式米黄色短风衣、深色西裤、灰色衬衫,脚穿一双铮亮的黑皮鞋,肤色黝黑,一头短发,看上去一副健硕精炼的商务人士模样。但其行走频率偏快,步幅却又偏小,时而不自觉地含胸纳首,时而不经意地左顾右盼,眼神发散,显得出缺乏自信、心事重重……这些肢体和表情语言无不投射出主人的身份密码以及那些和商务人士并不匹配的痕迹。此刻罗炀的直觉也发挥作用了,隔着屏幕,他依稀能感觉到这家伙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和其他入境旅客格格不入的气雾。综合各种意念成像要素和行为观察,罗炀判断,这个家伙与目标人的形象吻合度,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
只能是你了,积习难改,假的就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罗炀口中念念有词。
有了这些发现,罗炀意识到情报线索来源基本靠谱。他敲了敲键盘,识别照片,再按图索骥,一刻不停地找出他登机使用的姓名,旋即把查询需求发出。
加密联网的情报信息系统和强大的后台,此时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只过了两三分钟,关于他的详细身份资料便齐刷刷地呈现在眼前……根据一二程航班信息,确证了他第一程航班的始发地居然是金三角地区。知道了他从哪里来之后,他是谁,也终于有答案了。
原来是个经常出入境的老手。罗炀匆匆浏览了一遍,便发现了这个很有想象空间的信息。开局良好,成功的概率至少五成以上。
罗炀的肾上腺素在体内恣意暴走,兴奋度急速提升。
目标人离开中国边检检查台后,罗炀在监控室里更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眼神紧紧粘住他移动的身影。高清探头、可调节的数字显示器实时地将他的各种行为和表情等特征,一览无遗地推到罗炀的眼前,刻入他记忆的数据库里。从边检到海关,是一条大约五米宽的直行通道。目标人步履匆匆,左边免税店摆满琳琅满目的烟酒食品化妆品,笑容夸张、风骚靓丽的导购小姐近在咫尺,感觉得到他连瞟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过了免税店,右侧是托运行李的转盘。
此时转盘已经启动,咿咿呀呀地转着圈儿,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行李箱包次第从转盘出口吐了出来,转盘四周挤满了人,一些没能挤进去的旅客被隔在外围,如鸭子般伸长脖子,略显焦急地向前探望,生怕自己的行李找不到主人。场面喧闹、混乱、嘈杂,但同样没能吸引他的目光。或许因为没有托运行李,更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事,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地急急穿过人群,熟门熟路的样子,花不了一两分钟便抵达海关监管区。这个时候,只见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双脚,头也终于抬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在进入海关监管区之前,他面临着,也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其实他不抬头也能看到,他的左上方悬挂着一块带有绿色标志的LED条屏,亮着“无申报通道”中英文字样;右上方则是一块带有红色标志的LED 条屏,亮着“申报通道”中英文字样。他,左看看右看看,右看看左看看,犹豫了有一分多钟,方才一抬右脚,不紧不慢地向左侧的“无申报通道”走去。即使之前的步履匆匆无可非议,但此时长达一分多钟的“犹豫”便难以理解了,这再一次显露出目标人异于常理的一面。理由是,若非首次出入境,多数国内旅客都是自然而然、昂首挺胸迈入绿色通道的,这也算是国人的“特色”习惯吧。即便带着大包小包超出免税额度、应缴纳关税的物品,人们几乎从不主动申报纳税,直到被海关关员发现,方才不情不愿地交税离开。也有个别不甘愿交税的撒泼耍赖,甚至大吵大闹,口出恶言,说什么你们海关穷疯了,是不是要拿我们的税款当奖金之类……其实,通关规则、纳税标准,通道的看板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大多揣着明白装糊涂,况且税款一分一厘都是上缴国库的,海关不过是征收执行单位而已。当然,再怎么争执,结果也只有一个,或者乖乖交税了事,或者因为应纳税款超出限额,携带或藏匿禁止、限制物品的,被移送海关缉私部门依法查处,少不了没收罚款什么的;情节严重的,更是免不了逮捕法办。总之,违规违法者,最终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结论便是,对于经常出入境的他来说,只带着一件随身行李,这一分多钟时长的“犹豫”明显显得多余,显得多余便不正常,不正常则事有蹊跷。
罗炀一边思虑,一边继续看下去。通道前,一名身着黑色海关制服、肩顶两杠一星肩章、举止优雅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关员礼貌地引导他将行李放置到X 光机传输带上接受海关检查。他似乎不解地顿了一顿,然后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像是要表示我的行李没问题,你们这是多此一举。不过,这些动作多少有点不自然,事先排练的痕迹很重。望着女关员不容置疑的神情,他倒是没再多话,一弯腰,麻利地把拉杆合上,将箱子侧放到传输带上,坐在显示屏前的一名中年男关员启动传输带,开始对箱子进行X 光机扫描检查。男子的一连串举动自然也逃不过罗炀的眼睛。
所有细节累加起来,进一步佐证了这个人确定无疑就是罗炀要找的那个人了。
人虽然锁定了,但更重要的是,必须确认他是否携带了情报线索里说的藏有毒品的容器。如果没有,继续监控就失去了依据,所谓的任务就是空中楼阁。
因而,接下来的监控工作才是本次任务的重中之重,需要耐心加细心,不能错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罗炀心里明镜似的,他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后面的一举一动。
行李箱缓缓滑入X 光机检查滚动履带,后台的监视器显示屏上,渐渐现出一堆各式不同形状的几何拼图。
通过这些图形分析判断被扫描物体的真实“身份”,是海关人员在出入境旅客行李检查环节的重要工作职责。为了方便大多数守法旅客快速通关,免于开箱检查的麻烦,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在数秒钟内准确而迅捷地“读出”那些一团乱麻般的有规则或无规则的图形,以决定是否放行或转为人工开箱检查。
所以“读图”既是一项专业能力,又是一种责任。经验不足、业务不精或一个偶然的闪失,都有可能漏过一个不易察觉却非常关键的细节,从而被走私不法分子钻了空子。而对于走私不法分子一方来说,他们则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逃避海关的这个检查手段,企图将非法物品尽可能地藏匿于难以发现或判断的包装体之中。
罗炀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又一个答案。
拉杆箱里的图形并不复杂,其间非常醒目地卧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容器”,通过进一步读图分析,罗炀基本可以辨识出,这大概是个透明的亚克力或有机玻璃罩子。从透光率的亮度判断,前者的可能性较大。罩子里面立着一尊从轮廓看上去像是圣母模样的塑像,包括底座在内,尺寸大小约为三十立方厘米,塑像的材质大概率是石膏或是树脂。
罗炀打了个响指,这完全印证了情报线索对“容器”的提示,就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容器”。
神秘的面纱又被揭开了一层,同时也意味着,这次监控任务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假如情报线索准确无误,这个圣母塑像就是所称的藏毒容器。按照塑像尺寸估算,里面至少可以藏匿一包两公斤左右的毒品。照说一个随身携带圣母塑像的人,必定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吧。正所谓眼见不一定为实,这个家伙非但跟虔诚的基督徒没有半毛钱关系,反而是邪恶至极,竟敢把圣母塑像当成犯罪的工具!
当然,这包重中之重的证物,此时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并无法用肉眼确认,至多只能看到圣母塑像的图形中,似乎有一层淡淡的阴影,不经过细察很容易忽略过去。
也就是说,罗炀虽然等来了他想要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暂时只对了一半。容器不过是表象,容器内是否真的藏有毒品,在没有打开之前仍旧是个未解之谜,须通过后续的进一步侦查、起获才能确认。
不但如此,还可以预见到,这个疑问即便解开了,必定又是下一个疑问的起始,循环往复,直至真相大白。
这不,表象本质、逻辑关系、已知未知……都飘洒着浓浓的哲学味道。罗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似乎是想通过这个动作,给自己一个肯定。
利用圣母塑像藏毒,也的确是脑洞大开,虽说有那么点儿创意,但冒犯了耶稣,亵渎了宗教,难道就不怕遭到报应?
当然,依眼下看,“报应”其实已经来了,或者说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不过,不是来自上帝或神灵,而是罗炀和他的同事们。罗炀轻呼了一口气,又活动活动脖子,一直绷着的脸部肌肉慢慢儿舒展开来。到目前为止,一切尽在掌握。
下一步行动也已箭在弦上。行动之前,总局提出的力争寻线扩案的要求让罗炀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经过仔细评估,推演出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并请示上级领导同意。
根据这个计划,罗炀决定暂时放过这个人,也就是不动声色,让他正常通关。
当然不是真的放过,而是虚晃一枪,欲擒故纵。反正他已是案板上的肉,还能跑了不成?但要完成整个计划,必须先让他成为自己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暂时放过,就是这盘棋下出的第一步。不得不说,下好这盘棋难度不小,至少,迄今为止罗炀和他的同事还从未完成过。
眼下这盘棋局,虽然反复推演过,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毕竟推演只是模拟情境,不是时空穿越,必然存在着不可知的因素,任何出乎意料的事谁也无法未卜先知。
罗炀在计划中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也做了研究和拟定对策预案,认为风险总体上还是可控的,想不到的只能临场应变了。这个计划的专业名称就叫“控制下交付”。
前段时间罗炀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查了一起又一起毒品走私案,把一个又一个毒贩毒枭投入大牢、送上断头台,还是不断地有人铤而走险?除了暴利诱惑外,会不会是没有伤及走私团伙的关键部位,没有戳到他们的痛处。所以,罗炀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尝试一下“控制下交付”的侦缉手段,精准策划,周密实施,搂草打兔子,干他个措手不及,争取打一点,抓一窝,摧毁一个毒品走私链条。
“控制下交付”,简单说,就是在严密监控下,对走私嫌疑人进行跟踪侦查,等到他和接货人进行交易时,再展开行动,目的是人赃俱获,一网打尽。在这个过程中,监控者必须小心谨慎,注意每一个细节,既不能暴露自己一方的跟踪监控痕迹,以免打草惊蛇,又要全程掌控一切,牢牢把握主动权。所以说风险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存在于全过程的每个环节,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肉包子打狗,赔了夫人又折兵。比如说跟丢了,或是监控意图被察觉,反而遭到反侦查,轻则上下家一网打尽沦为空想,重则导致人赃两失,至少是人犯或赃物少一样。若是那样,控制下交付行动失败事小,丢人现眼就事大了。当然从工作角度,反过来说或许更恰当。但罗炀觉得,丢人现眼,毁了一世英名,类似于“失节”,失节事大嘛,这他可绝对接受不了。
也因此,为了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经领导批准,罗炀提前组建了一个跨科室特别行动队,抽调全分局五名最得力的警员,分成三个小组参与行动。一组为监控指挥组,由他带队,共三人,除了罗炀还有林六一和祝贺,负责全程跟踪监控;二组技术侦查组由技侦达人李风担纲,全组其实也就他一人,专司侦听、追踪手机信号和车辆行进路线,与其他两组保持实时联系;三组现场抓捕组由一科副科长乔迁和搏击高手莫名其组成。分局长古京文坐镇指挥中心,全程指挥协调监控抓捕行动,必要时联络兄弟单位协助全队的行动。所谓谋定而后动,这些方案自然都是在获得情报线索、嫌疑人尚未入境时并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事先研定的,同时也预判和融合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及应对预案,只要嫌疑人锁定,实情吻合,即可实施。除了上级领导和行动组成员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内情。即便是机场海关旅客检查部门配合罗炀的同事,最多也只知道罗炀他们另有安排,对他们的具体行动计划均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目标人已经拖着拉杆箱走出江岛国际机场,自动感应玻璃大门慢慢打开又缓缓合上。迈出灯光柔和的国际到达厅,倏然而至的自然光似乎晃了一下他的眼,他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挡在眉毛上方,双脚也停在了原地。
看上去他似乎需要用几秒钟定定神。果然,稍作停顿后,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在国际到达厅外面的路旁停了下来,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释放了负载许久的压力。之后,他放下拉杆箱,腾出右手,在裤兜里掏了掏,瞬间掏出一把手机……
他自然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一颦一笑,一个表情变化,始终都处在一双眼睛的盯视之下。
那是罗炀的眼睛,被称之为鹰隼一般的眼睛。鹰隼一般的眼睛?听上去有点夸张,却也并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戏言,不仅有出处,而且“来头”还不小。
它来自于《江岛日报》半年多前刊发的一篇采访报道。报道是这样描述的:这些年从江岛国际机场入境的特定目标人,只要是被江岛海关缉私局罗警官的眼睛盯上的,几乎个个跑不掉,人人有问题。在罗警官鹰隼一般的眼中,这些人的脸上仿佛都被做了记号、刻了字……
从此,罗炀的眼睛便被贴上“鹰隼一般”的标签,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有那么神。他向来认为,准确辨识犯罪嫌疑人无非得益于实践经验,工作积累多了,加上善于事后揣摩消化,归纳总结,自然熟能生巧,同时离不开情报、风险分析和高科技手段的支持,甚至有时候还需要有那么点儿运气成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做到“个个跑不掉”。记者这样写不过是为了吸引眼球,引来读者的关注。
就像这次,也是情报支持在前,“蹲坑”监控在后。虽然情报线索尚需最后的侦查验证,但至少提供了关键性的背景情资和查证方向。
午后,正是一天之中航班出发、到达的高峰时间,江岛机场国际到达厅外面,人声鼎沸,车流不绝。罗炀一边保持着监控状态,一边继续翻看显示屏上关于目标人的信息资料。
这个正在被他监控的人,名叫车坊,岩城市人,三十五岁,曾经在岩城国际旅行社当过导游,大约一年前从旅行社辞职,但依旧在这个行业里混着,以接私团、跑单帮为主。因为职业关系,出入境对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不仅如此,他还是海关的“常客”,记录显示,他曾先后五次被三个不同的海关处罚过,案由无一例外都是自带或利用游客托带,走私烟酒电器、药妆品或其他物品入境。无怪乎罗炀在监控室观察他过海关时不慌不忙,携带着足以丢掉性命的大量毒品,在海关关员引导行李过机时,除了不易察觉的略一犹豫,竟然看不出紧张的神情,过机后还能故作镇定自如地走出国际到达厅,真不愧是十足的老司机。虽然这其中有罗炀欲擒故纵的因素,但不得不佩服贩毒团伙选人用人的独到眼光。换句话说,假如没有情报的支持,谁也不敢百分百确定能够在旅客检查环节截获这个家伙,毕竟察言观色这一关基本上难不倒他。
此时的车坊已经在国际到达厅外面的路边站了七八分钟,其间他打了两个电话,并不时焦急地抬手看表,时而转头向左寻看,似在等待接应的人或车。终于,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朝他开来,他挥挥手,车便停在了他身旁。他没忘记前后左右瞄了瞄,自我判断一切如常后,再打开车门,合上拉杆箱上的拉杆,提起箱子塞进后座左侧座位后,自己再坐到右侧座位上,然后左手一伸,紧紧搂住箱子,就像搂住自己的命根子一样。
须臾间,车子左转向灯闪了起来,缓缓驶离候车区……
耳机传来李风的声音:“刚才两个电话,一个是联络网约车,一个是告知某人他已顺利过关,即将从江岛国际机场出发。被告知人的情况待会儿进一步查证。网约车的目的地是岩城市城关区岛美大酒店,江岛的岛,美丽的美,岛美。”夺命三连问的第三问“他要到哪里去”,终于也有了答案。
根据之前分析,近期岩城市毒品交易猖獗,他的去向有可能就是岩城市,此时不仅这一点率先得到了验证,而且更是掌握了目的地的精准定位,罗炀一时信心大增。
罗炀还纳闷了,这货的上线怎会找这么个酒店?岛美,怎么听都和“倒霉”的发音有几分相似,这名儿起的?真是大吉大利啊!当然是对罗炀他们来说。难道运气真有这么好?罗炀只觉得一切太顺了,仿佛这期间左眉毛还跳了好几次。一切皆有可能,又不是第一次碰上好运气。他眨了眨眼,转而又一想。
几乎在同一时刻,岩城的大毒枭老姜正坐在位于岛美大酒店一楼大堂的名山茶庄VIP 包间里品茶。
表面上他是这家茶叶店的老板,作为老板的他名字叫董普,营业执照上显示的也是这个名字。老姜并不老,至少看上去不老,圈里没什么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甚至姓不姓姜都两说,没人知道他年纪多大。如果仅看外表,一百个路人中估计会有九十九个觉得他是个收入稳定的高级白领、企业老板或教师学者什么的。关于外表,老祖宗说了很多,说得最多的大概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龙难画骨之类。这些至理名言用在老姜身上再合适不过。
问题是,从外表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对一般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但对人的第一印象又必须从外表开始,长得好看的,给人的感觉总会好一些,反之亦然。戏剧和影视作品不是也常把歹徒描绘成凶神恶煞,至少也是一脸坏相的样子,总之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而英雄或好人往往器宇轩昂,至少也模样周正?当然脸谱化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取悦受众的审美需要,实际上与现实存在没有一丁半点的必然关系。
再说回老姜,他除了在毒品生意场上像个隐形魔鬼外,其他方面确实挑不出多少毛病,与人相处总是脾气温和,笑容可掬,甚至有人认为这和他长期经营茶叶生意、爱好品茶有关,因为茶道精神追求的正是和敬清寂。当然这时候人们看到的是董普,而不是老姜。换句话说,这家伙就是个典型的两面人,一面是人,另一面虽然也是人,却是个十足的坏人。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句话放在老姜身上就非常贴切。老姜把两张皮演绎得炉火纯情,在茶馆,他就是董普,典型的茶人、茶商。另一面,坏是坏,但也并不见得有多么凶神恶煞,更多的是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影子存在着。
换个角度看,这不过是,也只能是他的生存法则,说好听点,是懂得自我保护,具有较强的反侦查能力;说难听些,就是想要活着,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
因此,他从不直接和上家或下家交接货,而是让两个最信任的手下出面完成交易。他可能在很远的地方遥控,也可能就在旁边品茶,甚至装扮成手下的马仔或服务人员,用一个眼神或肢体语言就近指挥。他还自己设计了一套所谓的管理模式,美其名曰金字塔模式,顾名思义,大概类似于层级管理。他是顶层,即第一层次,最信任的两个手下是第二层次,以此类推,一级管一级,互不交叉。成员之间都用化名或代号,联系电话使用非本人号码,并经常更换,同时严格设定防火墙,一旦出事躲的躲,逃的逃,及时断链止损。
制度虽好,关键还得落实。这些亡命之徒只认钱和给钱的上一层大哥,制度算个屁,没有激励就无法落实。所以,丰厚的报酬、终生照顾身陷囹圄的出事者及其家人的承诺,以及虚幻的江湖道义,就构成了这个制度的基础。
除了直接的手下,手下的下层、下层的下层,都不认识他,或许也曾彼此打过照面,但他的真实身份,一直被隐藏得严严实实。一路走来尽管如履薄冰,其间也折了几个底层的小啰啰,自己始终安然无恙。
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他必须亲自出面交接。也就是说,他从业以来将第一次直接出现在风险节点上。倒不是他喜欢冒险,而是他判断这次交接风险相对较小。
之前都是和公安缉毒部门斗智斗勇,环节多,打交道的上下家鱼龙混杂,只要某个环节出了差池,便会掉入坑里。而这次环节少,只要过了海关,基本上不存在太大的风险,唯一担心的反而是车坊“黑吃黑”,带着货跑了。
重要的是,若是这条道打通了,今后的利润成倍增长不说,风险基本上是车坊自个儿担着的。当然自己也不是毫无风险,交接货就是最大的风险。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还是有点自信的,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以及自认为超级准确的第六感。
他的自信心是经过无数实战验证得来的,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况且这种在刀锋上跳舞的刺激,能使他血脉贲张,每一次成功逃出生天,都能让他亢奋好几天。
在岩城,论避险水平,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尽管如此,对这次交接,他还是小心再小心,除了门口安排马仔四处察看,包间里还有几个显示器,连接了酒店内外各个角落的探头,以便他可以通过显示器随时掌握外面的动态。
这个场景,看上去倒是和罗炀在机场监控车坊有几分相似,但也仅仅是几分相似而已,两者显然有着质的区别。
猎手和猎物的区别,自然就是质的区别。
罗炀是猎手,老姜是猎物。猎物被动防守,猎手主动进攻。在猎手眼里,猎物不过是自己嘴边的一块肉,吃不是问题,怎么吃、何时吃才是他在考虑的。即便猎物再警觉,无时无刻提防着,但与猎手的道行,毕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尤其是遇到像罗炀这样的好猎手,胜负其实早已注定。
除了各种小心应对,老姜之前还和车坊约定,两人做的是“君子”买卖,过不了海关是车坊的事,与他无关,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合同协议之类的文字契约。
就是说,车坊万一被抓,也没有证据能追查到老姜头上。
提到这笔交易,还得从头说起。知道车坊这个人的时候,老姜最初还以为是天上掉馅儿饼呢。为何?因为那阵子公安系统正在全力推进“两打两控”(打击制毒犯罪、打击贩毒犯罪和管控制毒物品、管控吸毒人员)和“飓风肃毒会战”行动,各地公安禁毒部门步调一致,协查联动,制毒贩毒分子除了被抓的,其他人纷纷逃避躲藏,偃旗息鼓,却也因供求失衡导致黑市上价格大涨、质量低劣。
老姜不敢轻举妄动,但又无法长此以往,毕竟还要豢养一大批手下,于是开始谋划其他途径。而其他途径,若要避开国内严打风险及低质高价,唯一可行的便是雇佣“骡子”,即职业出入境携毒人走私入境了。
岩城市不大,稍一摸底打听,车坊便进入了他的视线。
老姜当即略施小计,命人放出诱饵。
不多久,车坊便主动找上门来。
也是巧了,车坊也有和天上掉馅儿饼的类似感觉。因为眼看着走投无路了,突然峰回路转,在朋友处偶然得到了老姜某个马仔放出的信息,说是有一笔境外带货的生意,没有指具体什么货,只是说量不大但比较贵重,报酬好商量。
车坊经常带客到境外赌场,有时候技痒难忍,自己也下场搏搏运气,只是运气总不是那么好,日积月累欠下几十万赌债,债主威胁说再拖欠下去先拿一只手来还,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这可把他吓得不轻。
显然,仅靠导游和带货赚的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填平那个连本带利不停膨胀着的无底洞。
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口,这个信息无异于一根救命的稻草,带货本来就是他的强项,虽然还不知道带的是什么货,但无论带什么货,都只能是眼下最适合自己,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了。
那一刹那,他忍不住抬头望天,对自己说,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起心动念如一粒冒芽的种子,急剧地在车坊心里滋长着。终于,车坊找到老姜的一个外围,再通过层层引见,终于见到了顶着“董普”名号的老姜。
老姜谎称受人之托,并装着很随意地和他探讨从境外带货的方法、风险、路线、条件等细节。这些对车坊来说,不过是再讲述一遍他此前一直在干的伎俩,信手拈来的事。又因导游职业拥有的语言能力,车坊把带货的各种方式、技巧说得绘声绘色,给老姜上了一堂颇具生动的带货实务课。
在如何规避海关检查方面,车坊更是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吹得天花乱坠,唯独隐去几次被海关查获处罚的经历,或许在他看来那几次偶然的受挫相对于无数次的成功来说根本不足挂齿。这其实也算不上吹牛,和更多的同行相比,他失手的次数的确是微乎其微的。
老姜对带货的认知虽然和小白、菜鸟差不多,但他对人的观察和辨识能力毕竟非同一般,听着听着,就从刚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深信不疑,一来二去,两人倒是越谈越投机。
不久后的一天,老姜把车坊约到岛美酒店的茶室,并亮出了底牌,说出了要带的那个“货”。
“其实不告诉你也可以,后来考虑,从你之前的这些经历看,你过海关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告诉不告诉怕是没什么不一样。再说,如果第一次顺利过关,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总是要知道的,重点是你愿不愿干、敢不敢干?”
老姜一开始慢悠悠地说,但说到最后一句前,突然把身体往前凑了凑,语速也变成了一字一顿,似乎是为了突出话中的“重点”,声音低沉,却极其清晰,像一根刺儿,扎入车坊的耳膜。
“呃……啊……”车坊听到“货”名时,一时有点懵圈,旋即意识到是什么“货”,嘴巴顿时张得大大的,除了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惊惧的感叹词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反正我呢,也是受人之托,我俩各为其主,我为朋友,你为钱,呵呵。我们不如来个君子之约,做,出了问题各负各责,离手成交。不做也无妨,就当我们之间没谈过此事,山高水长,说不定日后还有合作机会。”
老姜的神态如无波的古井,看上去轻松而平静,他一边给车坊续茶,一边不疾不徐地继续说着。
车坊的反应自然在他的预料之中,这种事情若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反而有点不正常。
这边厢,车坊陷入了长考。
能让自己摆脱困境的,除了铤而走险,好像也没什么可选的了。不干吧,目前的营生肯定挣不了大钱,只能得过且过,继续维持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生存状态;干吧,等同于再赌一次,赌一把大的,虽然这一把赌的不是钱,而是命。机会总是与风险并存,以自己带货过关成功率九成以上的“战绩”,这次只要把东西藏好,表现得再镇定些,从过往的经验看,过关应该也没太大问题。但是万一……
车坊左冲右突,天人交战,大汗淋漓。
茶室静默无边,落针可闻。
良久,得有一个钟头左右吧,车坊长吁了一口气,汗水在不知不觉中干得差不多了。老姜也动了动身子,仿佛刚从入定中走出来,眼里却见精光一闪,他知道,车坊已经做出了抉择。
老姜在几个监控屏幕上来来回回盯了半天,发现进出酒店的人们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而这个时候,海关缉私警察特别行动队各小组的人,除了负责跟踪监控的罗炀小组和负责技术侦查的李风外,现场抓捕组的乔迁和莫名其已经到位,正若无其事地分布在酒店大堂内外的不同位置待命。以罗炀为首的监控指挥组一路上若即若离地跟踪车坊,因为有李风的远程技侦协助,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致跟丢,又不会被车坊察觉。再加上无论是高速公路或是上下高速的江岛和岩城市区,车流量都很大,车坊纵使不停地回头,也发现不了后面跟了个尾巴。
马上就要收网了。罗炀虽然不住地暗示自己不要太紧张,手心还是攥出了汗。全神贯注开车的祝贺和坐在罗炀身旁的林六一,也是一脸严肃,毕竟是第一次实施这样的行动。
除了间或和李风以及先行抵达现场的抓捕组乔迁、莫名其的联系外,三人几乎全程无话,除了发动机声音外,甚至能听见彼此时粗时细的呼吸声。从江岛驾车到岩城市城关区一般需要两个小时左右。
很多司机抱怨高速公路岩城段限速八十公里太没道理,虽说是隧道多,坡道多,弯道不少,但也有许多路段是平直的,八十公里的限速有点坑爹,稍不留神就会超速,特别容易被监控抓拍到。有经验的司机或是专职司机大致知道哪个位置有监控,哪个位置没有监控,便会尽量躲着监控点,把车开得小心翼翼,以免超速被扣分罚款。
载着车坊的网约车司机大概就是以这样的方法驾着车,跟起来方便,但速度就快不了。也因此,两部车一前一后抵达岩城市城关区时,一共花了两个半小时。不过这倒是中了罗炀的下怀,因为先期到达的同事可以从容不迫地布控,如果时间太紧一不小心导致动作变形,极容易露出马脚。
岛美大酒店位于城关区中心地带。
两部车抵达酒店的半小时前,乔迁和莫名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乔迁西装革履,拉着一个行李箱进入酒店,很自然地坐在大堂沙发上,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望望门外,装着在等人的样子,却不时把眼睛的余光瞟向斜对面名山茶庄的门面处。
可能是为了吸引和招徕顾客,茶庄门面的布置倒是很有特色,悬挂在大门上方的“名山茶庄”牌匾黑底金字,仿红木立体边框,四个金字遒劲有力,简雅俊秀,稍有一点书法常识的人一看便知是启功体,看上去还是挺有感觉的。
乔迁的下一步计划是进入茶庄选购茶叶,但进入的时间必须把握好,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按照罗炀的布置,最佳时间是车坊进店之前五分钟左右,通过挑挑拣拣合理消耗时间,同时观察店内动静,占据有利地形,等在他们交易的时候冲进去,实施抓捕。
莫名其的任务是策应和配合乔迁的行动。
当乔迁进入茶庄之时,他务必同步走进酒店大堂,坐在乔迁刚刚坐着的位置,等待乔迁传来行动的信号,第一时间封锁茶庄出口,控制住抓捕场面。
罗炀这一组则在抵达后立即联系当地协查的兄弟单位干警,分布到酒店大门、后门、车库等所有出口处蹲候。
收网行动进入倒计时。
罗炀渐渐感到紧张,他不停地自我暗示,一定要沉住气。
此时车坊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罗炀的车子也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了下来,继续监控车坊的动向。
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
就在车坊下车的当口,手机突然响了。
“你到了?”是老姜的声音。
“到了。”车坊答道。
“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异常?”老姜又说。
车坊右手照样举着手机,身体原地转动,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那好,不过先不要进来,站在原地别动,等我电话。”手机里传来老姜低沉的声音。
……
几乎在同一时间,罗炀的手机也激烈震动了起来。
是李风打来的,罗炀马上接听。
“好像出了点状况。”李风在另一头急吼吼地说。
“慢慢说,什么状况?”罗炀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刚刚监听到他们的对话,应该是收货人让车坊等在原地,不进酒店,感觉他并不急于交接。李风把监听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糟了。罗炀内心一紧,该不会乔迁被发现了?要不要提前行动?
转而又一想,乔迁被发现?这不太可能,他对乔迁的能力有信心。至于提前行动,就更不可取了,主角是谁还不知道,即便车坊指认,也缺乏绝对证据,万一主角趁乱逃之夭夭,无异于宣告此次行动失败。
怎么办?显然,之前部署的行动计划至此已难以为继。
罗炀的大脑飞速运算,得出以不变应万变的答案。
试想,对方既然让车坊站在原地待命,而不是撤离,更听不到出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一丝一毫的慌乱,这说明我方并未暴露,也足以判断对方只是虚晃一招,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用于试探的可能性极大。
面对如此狡猾的对手,容不得一步走错。就像高手过招,谁先眨一下眼、先松一口气,谁就处于下风,甚至败下阵来。只有以静制动,耐心等待对方出招,然后见招拆招,才有可能笑到最后。
“李风,不管出什么状况,继续保持监听,并同步反馈。”
罗炀当机立断。
拿定主意后,罗炀激荡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他拿起望远镜,从车里向酒店大门口看过去,视野中的车坊不停地踱来踱去,时而转头看看大堂,时而低头看看手机,显得颇为焦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罗炀的额头沁出了汗。沉住气,绝不能乱了方寸,他告诫自己,同时示意全体人员按兵不动,等待他的指令。
临时改变主意,其实也是老姜和许多资深毒贩的惯用手法,目的是打乱交易对方以及可能藏在暗处监控自己的警方的节奏,并通过观察周边动态,判断交易氛围是否正常,以赢得反应时间,遇险时得以全身而退,或将损失降到最低。
老姜此时突然来这么一手,就是要看看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场景是否会因此发生些微变化,反正人和货已经到了,不差一时半刻。他不急,不代表“别人”不急,万一真的有“别人”在场的话。他不相信,在这段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知晓要等待多长的时间里,就没有半点蛛丝马迹显露出来。
不幸的是,他这次遇到的对手是罗炀。
更加不幸的是,几乎同时,他的把戏也已经被罗炀破解了。
要让车坊等多久?三分钟还是五分钟,或是更长一些?老姜并没想好。
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依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车坊已经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老姜渐渐地也有点坐不住了。他决定再盯看一分钟左右,然后做出最后的决定。他再一次详细察看所有监控,不放过任何细节,不放过每一张脸,但看上去酒店内外一如往常,进进出出的客人神色淡然,有的在购物区挑挑拣拣,有的坐在休息区低头看手机,有的像是在打盹养神,大门外除了车坊神色慌张、左顾右盼以及几个马仔在各处望风外,目光所及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动静。是不是过于谨慎了?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业余的再怎么练,终究没法儿和专业的比。其实这时候乔迁因为假装选购茶叶的时间有点超时,已经面露焦急的神情,而且注意力也没有完全放在茶上;而看似打盹的莫名其眼皮半张半合,虽然只张开一小缝,但眼神和角度显示出一定的诡异。这些都是不大不小的破绽。当然,不是专业的眼力一般不易觉察。所以,饶是老姜这样的老江湖,或因功力还不够,或因缺乏和海关缉私警察打交道的经验,也一样没看出来。
不过老姜的第六感还算是准确的,毕竟干的都是行险侥幸的活儿,如同在刀锋上跳舞,敏感多疑一向是他脱险保命的秘诀。虽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仍感到心跳加速,惴惴难安。
不过此时,已到了他必须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毅然决然拿起电话,按下重播键……
古京文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的眼睛往握住手机的右手方向一个斜瞥,就看到了手机屏幕上不停地滚动着罗炀的名字。坐镇指挥的古京文知道,罗炀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要么报捷,要么遇到麻烦了。手机铃声什么信息也传递不了,他却预感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他调整了下呼吸,打开接听键。
没等开口,便听到罗炀急吼吼的声音:“古局,被监控人车坊接了一通电话后,正准备打车离开原定接货地点,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要去哪里。怎么办?抓还是不抓?这万一跑了……”
“先别着急,我们立马分析分析。先说人离开了吗?”
“倒是还没有,估计在等的士,不过应该很快了。”
“好,先盯紧他,一上车你们就悄悄跟上。视线不能脱离目标,这是最低要求。”
“明白。”
“有没有监听到电话里说什么?”
“电话里只说这么一句:打个车离开这里,再联系。”
“这显然是上线或是接货人的语气,会不会是你们暴露了?”
“我们没有任何动作,不像是被发现的样子,再说如果暴露,对方肯定直接取消交接,没理由说再联系。”
“嗯,这么说他是在试探我们?”
“我也觉得是。”
“还有一个问题,有没有人从原接货地点,也就是之前掌握的茶庄里走出来?”
“有是有,但不确定哪个人才是上线或接货人啊。根据他们的对话,大致可以判断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另外,李风已查到手机机主是一个年迈的农妇的名字,八成是机主身份证被冒用了……唉,古局,他上车了。”
“好,让他先走。估计那个上线或接货人正在观察是否有车跟着,让李风定位车坊手机,保持同步联系,至少要保证车坊到案。”
“是,一定完成任务!”
罗炀立即展开部署。一是要求李风通过监听定位,盯死车坊;二是传令乔迁悄悄撤出,根据李风的定位指引,保持合理距离,驱车跟踪车坊,甭管上线或接货人是谁。
罗炀一组继续蹲候在酒店外的监视点,密切注视酒店内外动静,如无意外,上线或接货人应该还在茶庄或酒店内某处。
套用网络小说《余罪》里的话,有经验的犯罪嫌疑人和有经验的警察,都有某种共通之处,比如多疑,比如多留一条后路,等待。其实老姜从头至尾并没觉察到什么,他这么做纯粹出于本能和习惯。
本能,是觉得此次交易太过顺利,总觉得这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直接扔金块了,故而隐约心生不安。
习惯,则源自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那就是坚信风险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临时改变交易地点或交易方式,在不掌握任何风险信息的情况下,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反应模式,既可防范上下家黑吃黑,又能扰乱缉毒警察的精心布控,最大程度规避风险,减少损失。
坏人固然坏,但是脑子从来没坏过,甚至还可能好于常人,直到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个时刻到来。也因此,坏人似乎永远都不好抓、抓不完。
当下,老姜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继续查看视频里各个角落的动态,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这就是他的公式,避险、减损、生存的公式。
五分钟过后,老姜终于“排除”了风险的存在,也放下了心中执念,他慢慢儿踱步到酒店门口,依旧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刚刚泡好的冰岛生普的保温杯,丝丝缕缕的茶香,似乎能够让他更显得从容和轻松一些。
从酒店大门走出来的这一步,只是这次交易的一小步,却是老姜人生的一大步。这一步,也意味着老姜已选无可选,非走不可,迟早得走。
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停在门前,一名马仔打开车门迎候着他。
他并没有立即上车,而是掏出手机,再一次按下不久前打出的那个手机号码的重复键……
你不动我也不动,这就是罗炀的“公式”,放线钓鱼、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的“公式”。
虽然都是“公式”,却有正邪之分,正邪不两立,邪不压正。同时还有专业和业余之别,关键时刻,高下立判。古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冤业随身,终须还账”之说,直到今天仍然有效,还将继续有效。
老姜迈出酒店大门并按下手机号码重复键的这一刻,此番较量的胜负就已经没有悬念了。
后面的经过和结果,除了精彩程度会有所不同之外,和许多影视作品常见的监控、抓捕画面相差无几,脑补也可以,无须赘述……
或许过一段时间案件侦结后,主流媒体会以“江岛海关摧毁毒品走私团伙多人落网”为主标题播报、刊发这样一则消息。为了区别于主标题的四平八稳,吸引广大受众关注,副标题根据媒体定位可以是“犯罪嫌疑人正在交易时被当场抓获,涉案毒品高达两千克以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岩城毒枭化身茶庄老板经营毒品市场数年终被缉拿归案”“人赃俱获,缉私警察监控追踪数百公里成功缉拿交易中毒贩”等。新媒体标题可以略带煽情甚至夸张一些,如“目光如电,海关缉毒警‘鹰眼’再展神功”“藏毒两千克毒贩被海关放过?内幕来了”云云。
佛说: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佛又说: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
罗炀后来很感慨,过程虽然惊心动魄,其实结局早已注定,多行不义必自毙,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夺命三连问确实是事关人生的大哉问,看似简单,其实深奥得很。
老姜到死也参悟不透,唯觉得,是自己命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