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之
北大荒,一年的日子,有半年与白雪相对。雪的单纯单调,让人无奈,也让人无聊。打发日子最好的办法是打赌,其次是恶作剧。
“壶盖”是我一校友的外号,源自何典我已记不起来了。壶盖比我们年长一两岁,以脏、懒、馋而遭人厌。壶盖身上养了不少虫:以虱子为多(地面部队),臭虫次之(坦克部队),跳蚤又次之(空降兵)。壶盖因虫所累,面色苍白,终日坐在那儿,将手探入衣内,清点、整编他的“三军”,时有自语式的演说嚅嚅而出。壶盖大多数精力都用来对付那些虫子,生活消沉、落寞。
伪造一封情书给他,是我另一位校友“烧鸡”的主意。大概是想对其低落的情绪有所激发。主意出了,由我来写。当年我并没有见过《情书大全》之类的书,只有凭空造句。为生动起见,我借用了一些当地的俗语和语气词。还记得其中的一些文字:“某某某:你这小伙儿真不错!俗话说,浇花要浇根,浇(交)人要交心……你如想与我相识、相知、相爱的话,咱们某日中午在供销社门口相会……”署名用了当时很流行的“知名不具”。全文广用感叹号,烧鸡读完后觉得很不错,为表示对我文字的钦敬,买了一瓶劣质草籽酒奖赏我。
情书放在壶盖脏而乱的铺上。大家边打扑克边留意他的种种举动。他被我们所见的大致过程如下:进屋,爬上上铺,发现情书,惊讶,坐读一遍,躺读一遍,呆想呆看再一遍,收起情书,有光彩从他脸上溢出。
接下来的几天,壶盖大烧热水,洗煮自己的被褥和衣裤。因颜色间相互混染,宿舍中晾满了色彩可疑的裤褂。此间,他去外连筹借到一件呢子外衣、一双懒汉鞋和一副皮手套。
大家知道他在为那个虚假的约会而狂热地准备着。转眼全连三百多名知青都知道了,独瞒着他一人。这真有点残酷,我曾试着点了他两次,没用,他很兴奋,这戏必须演完了才能收场。
那是个壮烈的场面,壶盖在漫天大雪中,穿着单薄且不太合身的衣服站到了供销社门口,全连的男女知青,都透过自己宿舍的后窗看着他。雪落在他头上,雪落在他的睫毛上,雪落在他身上的雪上。壶盖平静而坚定地站着,专心地等着那个时刻到来,甚至从头上掸去雪花的空暇都没有。他被单纯的雪染白……
羞辱开始从我们的心里生出来,壶盖的坚定坦白,让人惭愧。烧鸡打开后窗喊他。大家都喊他。直至两个人跳出去,把那个不情愿的他架了回来。
以后的几天,他一言不发地穿着那套服装沉默地出入。大家有点担心,有天晚上,我拿出那瓶草籽酒来,要求与他共享。酒过三巡,他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恨我们。至今他也不相信那封信是假的,他知道有一个女孩会为他写这样炽烈的信。而那天是我们过早出现,吓得她没出来,她总有一天会再与他相约。
没什么可劝慰的了,他活得很坚定,同时心里有了期待。我们在他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无聊。
(傅未晞摘自中国文史出版社《九栋》一书,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