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约
黄河
从炳灵寺石窟回来,我们坐船经过刘家峡,
望着昏黄的流水,仿佛看到了石窟里那尊被流沙卷走的北魏佛像。
船忽然停了,船老大上岸去接他的孙子,退潮后的荒滩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红鞋子,蓝书包,不声不响地等着。
孩子走了两步,矮了一截——陷进泥坑里。
我们着急,议论,泥中的一老一小不声不响。
河水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出来了,小人儿,
红鞋子变成两大坨黄泥直到膝盖,像泥做的小菩萨做到一半。
老头儿拿起船头的拖把,一点点擦掉孩子腿上脚上的泥,
将拖把放进河里洗干净,把黄泥还给黄河,像把岸上的孙子还给爷爷。
大河的黄脸上泛起一丝浅黄微笑,继续赶路。
刚才,它和我们一起停下来等着。
等的时候,它完全忘了不等的时候自己曾经犯下多少过错,
那些嘶喊、眼泪、诅咒和报复它都忘了。
此刻,它像八岁的男孩一样对自己深信不疑。
刀香
澜沧江边雨林客栈的哈尼族姑娘刀香
深茶色皮肤,浅茶色眼珠,
笑的时候眼睛荡开一层雾气,
像银壶里刚刚煮开的普洱茶。
黄昏我走进客栈,她正独坐门槛,
穿着最时髦的毛边破洞牛仔裤,
膝盖上滚着两三个月的泰迪小狗。
“刀香,泡茶!”客栈老板喊。
刀香放下手机,高高兴兴为我泡茶,
耐心解答我的各种疑问。
家在南糯山一个寨子。父母在家里。
刚采完茶,正忙着做茶卖茶。
“刀香你姓刀吗?”
“哈哈,我们哈尼族是父子连名,没有姓啊。爸爸叫木刀,我就叫刀香。”
“那你爷爷叫什么木呢?”
“龙木,哈哈。”
“你们哈尼人从小就喝茶吗?”
“没有,我第一次喝茶是十三岁,爷爷说女孩子喝茶会长胡子,我想看看会不会长胡子,就偷喝了爷爷的茶,哈哈。”
刀香说,她们那儿茶树高,采茶都得爬树,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树上爬,
我和弟弟妹妹在樹下爬,哈哈,六岁就上树了。”
她说自己读不好书,初中没毕业,
发朋友圈却像爬树一样麻利。
她给我看手机里带客人进雨林的照片,
“我在前面走得太快了,他们老是摔跤,我就跑回来拍他们摔跤的样子,哈哈好玩。”
照片舍不得删,闲下来看看。她不孤独。
陪她值夜班的小狗球球,是花一千二买的,
买回来发现有病,带它看病打针花了两千。
她不后悔,球球也不害臊。
客栈工资多少?两千。整个雨夜,
我问她答。她不张嘴提问。
我身上没有什么秘密是她想知道的。
她更愿意跟雨说说话。
“对,刚才是地震。哈哈,不用跑,跑也没用。”
三天后,她轻快地帮我提箱子下楼,
告别的时候一点也不伤感。
她的温柔和淡漠,古老和年轻,
成熟和孩子气,都自然得像凌晨的一场4.1级地震。
我还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她站在江边
挥挥手,不想再交出什么秘密。
身后的流水也低声支持她而不是我。
雄伟壮丽的词语,你们在哪里?
发出严厉的诅咒之后,阿赫玛托娃吹灭蜡烛
安慰自己,安慰过去和未来的我们说:
“大地上最坚固的是痛苦
而最恒久的是——雄伟壮丽的词语”
雄伟壮丽的词语——你们在哪里?
在渺小脆弱的人
与比他强壮十倍的痛苦
搏斗过的痕迹里
承受永恒谴责的神
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指
想将它们轻轻抹去
又缩回去了
暹罗香薰
香气啊,你为愉悦者
增加七分愉悦,
却无法替烦恼者
减少一分烦恼。
治愈
人在人那里受到伤害,额头发黑
逃到花身边,桃花菊花梅花,
逃到狗身边,哈巴狗腊肠狗牧羊狗。
花儿和狗慷慨地向他敞开门,
他从这扇后门溜进天堂,呆了整整三秒。
狗和花儿受到袭击,
在快递员指引下逃到他那儿,
他的大门怎么也叫不开,好像睡死了,
门缝里又传出一片喧闹。
狗默默离开,心想:他跟人又和好了。
秋天的最后一天
秋天的最后一天
叶子被狂风卷光的树
就像一个个孩子
被家长接走
即将关门的
幼儿园